父亲的电话

2016-12-06 15:49芦芙荭
微型小说选刊 2016年34期
关键词:轮椅孙子耳朵

□芦芙荭

父亲的电话

□芦芙荭

父亲真是老了,耳朵越来越聋,你在他耳朵旁扔个炮仗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以前,闲下来时,他会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和大家说些家长里短,听听村子里的大小事情。或者一个人泡一缸子老茶,抱着收音机,坐在院子里听花鼓戏,听秦腔。一声狗叫,他都能分清是谁家的狗。可现在,他的耳朵什么也听不到了,好像谁在里面修了铜墙铁壁。树上的鸟不再叽叽喳喳了,鸡不鸣,狗不叫了。世界对他来说,只有一个字:静。

那时,母亲的身体还好。我们给家里打电话时,就打给她。然后,母亲再把我们通话的内容及问候,借助手势以及他们一起生活几十年的经验,传达给父亲。

父亲耳朵聋,口齿却非常清晰。他声音洪亮。母亲比画一句,他就会“嗯”“哦”“唉”“呀”地说一句,以表示母亲转述的话他听明白了。末了,他就会对母亲说:“告诉儿子,我们啥都好着哩,别操心。有空了再回来看看。”

自从父亲的耳朵聋了之后,我们很少和他说话了。不是我们不想和他说话,而是他再也听不清楚我们说什么了。他又不会唇语。许多时候,他总是答非所问。和他说话,说了等于没说,索性就不说了。

但父亲并不是不说话了。比如喂猪、喂羊、喂鸡时,父亲就会情不自禁地和它们说:“狗东西,这么好的吃食,还挑挑拣拣的。”或者说,“别抢呀,都有份儿的。”和动物说话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你说你的,不需要它们回答,你只管表达你的意思就行了。父亲耳聋之后许多话都是与家里养的畜生们说的。

父亲年轻时,脾气不怎么好,而母亲爱唠叨,两个人常常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一言不合就吵起来。那时候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烦不烦呀,整天就跟只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个没完”。现在,父亲的耳朵聋了,母亲一下子也安静了下来,母亲说什么父亲都听不见,所以就不说了。倒是父亲说什么,她都言听计从,像个小媳妇似的。

有一次过节回家,我们和母亲开玩笑说:“娘,你看爹现在的样子像不像个领导,说啥你都听,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母亲说:“你以为他(父亲)能?我是让着他。现在,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和他吵他听不见,骂他他也听不见。他现在就剩下一张嘴了。我是可怜他,村主任的父亲去世,请来的响器班子,响器敲得那么响,戏唱得那么热闹,他愣是听不见。”

为了父亲的耳朵,我们也想了很多办法,中医西医都看过,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我们也试图给他戴上助听器,哪怕他能听见一丝声音也行。可他的耳朵真的是聋实心了,没有一点缝隙。只好作罢。

父亲的耳朵聋了,家里的氛围却是越来越和谐了。

过年时,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的,父亲坐在那里,虽然听不见我们说什么,但见我们笑,他也跟着笑。他将他的孙子抱在怀里,掏出一个红包塞进孙子的手里。孙子拿着红包,将嘴凑近他的耳朵说:“谢谢爷爷。”这一次,父亲竟然听懂了,说:“不用谢!”

我们大家都笑,说父亲这句话是蒙对的。

春天的时候,母亲病了,中风,事先没有一点征兆,一切都来得很突然。

从医院里出来时,母亲留下了后遗症。说话口齿不清,每说一句话都相当费力。她坐在轮椅上,经常为要一件东西,或者要办什么事,憋得脸红脖子粗。而我们却不知所云。倒是父亲,母亲说什么,他一下子就听懂了。父亲说:“你娘说,她出院了,这病一时半会儿不会死,也好不了多快。她说你们都耽误了这么长时间了,你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该回去上班了。”

听了父亲翻译过来的母亲的话,我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说真的,我们去上班了,家里怎么放心得下?母亲能听见我们说的话,却表达不出来,而父亲能表达,却听不见我们说什么。这以后,就是给家里打个电话,也是个问题。

父亲见我们愣在那里,似乎明白了我们的意思,他说:“你们放心上班去吧,我虽然耳朵背,可我身体好着呢,我能照看你娘的。你们也别担心,你娘说不了,可耳朵灵,我呢,听不见,却还能说。以后你们打电话了,我们两个人合起来接听。”

为了证明这种办法可行,我们进行了一项模拟实验:我们将母亲的手机放在了她的轮椅旁,拨响了电话,母亲听见电话铃声响起时,通过肢体动作将这个信息传递给了父亲。父亲拿起电话接通后,直接放到了嘴边。他说:“你娘好着呢,我也好着呢,放心吧。”

然后挂了电话。

回到城里,每次给家里打电话时,那个画面一直就在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而且,每次电话接通,父亲永远都是那句话:“你娘好着呢,我也好着呢,放心吧。”

而我,几乎什么也不用说。

(原载《百花园》2016年第8期 山西张晨荣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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