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雁池

2016-12-08 08:12吕牧
西部 2016年11期
关键词:老秦杏儿水库

吕牧

小说天下

红雁池

吕牧

一九九三年夏天,在离红雁池水库的嶙峋石岸不到二十米远的水面上,我划着一只橡皮筏子,奋力向远处一个溺水者冲过去。

一周之前,我刚配好平生第一副隐形眼镜。我喜欢戴着它再戴上泳镜游泳,这样就不会错过泳池里那些光影流动的迷人曲线了。

我戴着那副隐形眼镜,额头上顶着泳镜,大汗淋漓地划着桨。水面上反射出耀眼的日光,游泳的人很少,这一天几乎是全年当中最热的一天。水库边上较远的地方零零星星站着两三个人,他们听到动静,也在向这边张望。我划到出事地点附近时,水面上早已看不到人影,连一点儿涟漪都没有。岸上有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正在嘶哑地大声呼救。我用桨指着水面,跟他确认了落水地点,迅速戴好泳镜,一猛子扎了下去。

一九九三年,我大学毕业回到故乡,分配到机关里坐办公室,每个月的工资是一百九十八块两毛三。有时候给领导写一点儿汇报材料,有时候陪他们到下面的单位检查工作。其余大部分时间,我就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地坐着,翻翻报纸。那时候我们科的办公室还没有电脑,全部门唯一一台连着针式打印机的“286”电脑锁在主任秘书的办公室里。要是搁现在,我一定会每天疯狂地刷微信,废寝忘食,只争朝夕。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网络,连“连连看”都没有,只有几张被翻烂了的报纸。我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度过了刚到单位的头一个月。

我为什么会在这一年最热的一天出现在红雁池水库的一只小橡皮筏子里?

是的,下午一点半,我本来应该靠在办公室过道尽头一个又破又脏的小沙发上打盹,因为此时正是午休时间。在小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镜子上用红油漆深情地写着“为人民服务”,汉字上边还有一串相同意境的维吾尔语文字。乌鲁木齐夏天的中午实在太热了,通常情况下,我能流着驴皮胶一样的口水一直睡到北京时间下午三点半。

有一天中午下了班,我终于憋不住了,坐着单位门口的16路公交车,顺着延安路一头向南攮了下去。到了终点站,我买了一个馕和一个西瓜,抱着它们爬上很长很长一段陡坡,碧波浩淼的红雁池水库就突然出现在眼前。我冲下坡,在水边找块石头坐下,把西瓜摔开。俗话说,西瓜就馕,越吃越有。这种吃法攒劲得很,解饿又解渴。

红雁池不算大,纵向游一个来回大约有三公里。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我就着西瓜吃掉半个馕,把剩下的馕和西瓜小心地藏在一个隐蔽的岩石缝里,然后换上泳裤,甩几下膀子,一跳一跳地踩着碎石下了水。

我的游泳技术非常好。上大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好朋友,是学校游泳队的队长,高大健美,外型粗犷,却具有非凡的耐心。他先后教会了我三种姿势:蛙泳、仰泳、自由泳。当我第一次用自由泳成功地游了一个来回后,感到无比兴奋,于是潜入水中游向他,恶作剧地一头撞在他的肚子上,然后他的脾脏就破裂了。现在每次在电视上看到游泳比赛,我就会抑制不住地想念他。他并没有死,只是毕业后与我失去了联系。

你们有兴趣听听我和他的故事吗?还是想先把救人的故事听完?好吧,老实说吧,我要讲的故事,其实跟这两件事都无关。我的很多朋友都很喜欢李安导演的《少年派》,我也很喜欢,不,是着迷。如果你有耐心,我可以先简短说一说学游泳的故事的另一个版本。

我跟着游泳队的队长学会了三种泳姿,然后兴奋地游向他──在黑暗和一片嘈杂的蛙声中。我在南方上大学的时候,学校游泳池是露天的,建在山脚下。泳池后面的山坡上林木葱郁,空气中飘满了枙子花的香气。这是一个标准尺寸的游泳池。这句话的意思是:它只有尺寸是标准的。泳池四壁甚至裸露着用水泥勾了缝的圆圆的鹅卵石。如果你在水里换气,可能会不小心把一只还留着小尾巴的青蛙吞进嘴里。

队长对这个池子熟悉极了。下了晚自习,他就带着我在湿热的夜风中翻过铁门,跳入池中练习。他用非凡的耐心一遍遍教我,最终,在成功游完一百米自由泳之后,我带着胜利的喜悦冲向他,而他正站在水中,在微弱的月光下热烈地等着我。

我说过,其实我要讲的是另一个故事。

但这几个故事并非完全无关。事实上,即使那个机关单位再人浮于事,我也不可能每天都去横渡水库,然后还能把剩下的半个馕和西瓜舒舒服服吃完,再坐着16路公交车打着饱嗝回去上班。如果天天都这么折腾,很快就会被米力提科长发现的,所以我一周只能偷偷去一两次。

上班刚一个月的时候,我被米力提科长派到医院去陪护一位生了病的退休老同志。在机关单位里这是常有的事。我们三个刚毕业的年轻人轮流去陪护,在医院守一天,接着上一天班,再休息一天,三天一轮。我很喜欢这个安排,不仅因为单调的生活多了一点点变化,更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隔两天去游一次泳了。

我第一次走进医院的病房时,那个老人正自己端着饭盆走出来。他看了我一眼就脱口而出:“你是小吴吧?”

他姓秦,退休前是一位研究员,还享受着自治区专家津贴。这个窄长病房有三张并排的床位,老秦的床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窗台上孤零零放着一个小花盆,栽着一株我不认识的植物。

中间的床位上躺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儿,大部分时候都处于昏睡状态,醒来时就睁着眼睛直勾勾看着天花板,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老伴儿说他早就得了“严重的脑萎缩”,说这话时她还用双手拇指和食指两两相对圈成一圈,比划出一个核桃大小的形状。紧临门口床位上的那个老头儿则常常含混不清地哀号着。他病入膏肓,已经无法自己进食,左边的鼻孔插着一根长长的塑料软管,一直插到胃里。到了饭点,女护工就会拿来一只粗大的注射器,把整管整管的鸡蛋羹从鼻孔的软管直接推到他胃里。一小碗鸡蛋羹要推足足五针管。他女儿每天下午过来陪他一会儿,不停地跟他讲话,但他仿佛根本听不进去,或者听不明白,也没有能力回答,只是自顾自痛苦地哀号,嘴里发出呜呜啊啊的声音……有一天中午,护工给他推完蛋羹,正要把床摇平,他突然字正腔圆地大喊了一句:“我要打牌!”我正好提着暖水瓶经过,吓了一跳。

那天下午,他不再哀号,沉沉地睡去。他女儿来了,我忍不住小声告诉她中午的事情,她惊讶地说她父亲从不打牌。

在这三个床位当中,中间的八十岁老头儿情况最糟。他老伴儿一直护理着他。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他的女儿,因为这个女人看上去顶多五六十岁。事实上她的确才刚刚六十岁,是老头儿的第二任妻子。这个美丽的老太太性格豪爽,特别爱和人聊天,腿脚更是灵便得惊人。我第二次去病房时,一进门就看见她端坐在床沿上,右腿耷拉在床边,右手拿着一张《新疆日报》在看,粗壮的左腿却笔直竖起贴在耳边,左手正扳着脚后跟在做朝天蹬!

后来才知道,她年轻时是市杂技团的,专门练蹬坛子。她老伴儿是团长,江湖外号“神鞭李”。

“我年轻的时候啊,能把他蹬在空中转圈圈!”她用嘴朝老伴儿努努。“不过他得全身绷紧,就像这样!”她双手握拳,交叉着紧贴在胸口,比画着。

我来到这个病房,不久就熟悉了这里的一切,特别是老秦。他温和、热情,每天都要看《参考消息》,是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我们竟然还是校友,我大学的前任老校长就是他的同班同学。

老秦搞了一辈子遗传学,退休之后也没停下。

“喏!小吴,你过来看看这个东西!”他摘下老花镜,指了指窗台上那盆植物。“认得吗?”

我看了看,摇摇头。

“去年我用一种新的噬菌体成功地把西红柿的一段基因导入到了胡萝卜的细胞里,这就是成果。”他捧起小花盆,我俩凝视着这株神奇的植物。

“哦!是是,这……看上去有点像胡萝卜的叶子。”我兴奋地点点头。

“嗯,你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本来我希望它能在上面结西红柿,下面长胡萝卜的,不过这次弄反了。噬菌体,不大好控制,你懂的。也许明年我应该把供体与受体对调一下。”他把小花盆递给我。

“不过这个东西,从科研的角度绝对是个重大突破!外源DNA在受体细胞中的复制、转录、翻译整个过程都十分完美!用我的方法,目的基因的转化成功率提高了百分之十五!”这位老科学家说起科研一下子兴奋起来,快乐得就像灌浆期的小麦。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吴啊,你为什么不去搞科研啊?”

真羡慕他。我目前的工作跟专业没什么联系,刚毕业就这么整天在机关里混着。我又激动又失落地凝视着这株奇特的植物。它长着胡萝卜的叶子,西红柿的根。在遗传学意义上,它是完美的,可是在普通人眼里,它就是个废物。当我们穷尽一生,一次次试图把梦想与生活嫁接在一起时,最终得到的,也许不过就是这样一株怪异的植物吧。

陪护到第二周时,我已经与老秦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聊得高兴了,他就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别气馁,未来是你们的。广阔天地,大有可为!”真希望在有生之年他的科研工作能够获得成功。要知道,西红柿和胡萝卜是新疆人民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两种蔬菜,做汤饭和抓饭时无可替代。

因为老秦的关系,我每隔两天就能去水库快活一下。红雁池坐落在乌市南郊,位置偏远,平时很少有人去游泳,只有周末人才会稍微多一点儿。在这个内陆水库里居然有海鸥,朱红的嘴,通体雪白,只有翅尖是黑的。当我从蛙泳换成仰泳时就能看到它们在头顶上翻飞,我甚至能看到它们黑亮的小眼睛在观察下面的我。不过也许不是海鸥,只是看上去像而已。谁在乎它是什么鸟,能自由地飞就好。

我能像鱼儿一样在红雁池水库里与海鸥相伴自在畅游泛若不系之舟,要感谢我的教练:大学游泳队长。

那个月色迷离的夜晚我怀着成功的喜悦像一条幼年鲨鱼一样冲向他。在我撞向他脾脏部位前的一刹那,他张开粗壮有力的双臂,两只手卡在我的胳肢窝下面,一把将我托出了水面。

我从水中一跃而起,两手压住他的肩头,两条腿由于惯性,一下子向前卡在他的腰上。

他站在水里岿然不动,像一座铁塔,而我像搭在上面的一根火花四溅的短了路的破电缆。过了好几秒钟,我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沿着欢乐的惯性亢奋着、大喊着:“我会了!哈哈,我会了!你看到我的手脚配合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他也笑着,突然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我的脸当时一定红了。现在回想起来,甚至极有可能在一瞬间带着娇羞的神态。妈的,问题是我是一个男人。

我不记得是怎么从他身上滑落下来的。只记得我俩翻过铁门往回走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天后的夜里下了晚自习,我在操场旁边浓稠的树荫下遇见了他。我俩沉默地在石阶上坐下,沉默地看着远方影影绰绰的黑暗之处,心里难过得仿佛久别重逢的恋人。后来我隐晦地问他是否喜欢过女生,他说高中时喜欢过,只是感觉不强烈。他是那么温和善良,像一只玻璃制作的埃菲尔铁塔。毕业之前,我们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温暖的友谊,但毕业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他的脾脏从没有破裂,不过心也许碎过。

这两个故事,你更喜欢哪一个?

我选择脾脏破裂的故事。

老秦是一个很爱整洁的人,即使躺在医院每天也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已经七十六岁了,面色清朗,精力旺盛,床头柜上总是堆着厚厚的科研资料,完全看不出是个身患绝症的老人。自从我对窗台上那株植物表现出浓厚兴趣之后,每次轮到我去病房时他都显得特别开心。我总觉得他的病应该有治,至少可以再拖个三五年吧。

邻床老太太还每天坚持坐在病床边上扳腿,好像不扳一会儿这一天就过不去似的。有一天我刚进门,就看见她坐在那里埋头做针线活,难得地安静。但仔细一看,居然是在缝追悼会上用的黑纱。她已经缝好了几个,都摊在被面上。我走过去小声跟她说:“您在这儿弄这个,合适吗?”她满不在乎地说:“没事,他知道个啥?你看,他知道个啥?”她把手里的黑纱拿到老伴儿直勾勾的眼前晃了晃,吓得我再也不敢吱声了。

老秦在一边看着,无声地笑了笑,摇摇头。我给老秦削苹果吃,他突然随口问了一句:“吴寒,你们学校跟你一级的同学里是不是有一个叫林杏儿的女娃娃?”

我说:“是啊,XX系的!跟我还挺熟的,一入学在新疆同乡会上就认识了。您认识她?”

“哦,前年我回去参加校庆时她是志愿者,正好接待我,后来还给我写过信。”

“哦?是嘛!她学习蛮用功的,今年考上本校研究生了。”

“嗯,不错,我就随便问问,原来你真的认识她。”老秦拿起我递给他的苹果,愉快地吃了起来。

真没想到会从老秦口里听到林杏儿这个名字。

当我再次回到水库边上啃西瓜时,突然短暂失去了游泳的欲望,因为那个名字像一条在深水里消失很久的鱼,一下子跃出红雁池的水面。

我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的好女孩几乎是无限的,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而男人一辈子能结识的女孩子却是很有限的。在这些有限的女孩子当中,又总有那么几个是莫名其妙就讨厌你的,如果碰巧你还偏偏喜欢她,那可就惨了。幸好林杏儿不在此列。

刚入校时,在新疆同乡会上我们就注意到了彼此。林杏儿单眼皮细长眼,衣着朴素,有着瘦削高挑的身材和要强的个性。她学习成绩一直非常好,每天都拖着清淡的背影穿梭于图书馆与自习室之间。当我们注意到彼此的时候,很快也注意到了对方强烈的自尊心。我嘛,活跃冲动、自以为是,身边不乏漂亮的女生,所以她只是我生活之外一个冷眼旁观的影子。大学四年,我们很少主动与对方交谈,即使简单几句话也不免语含讥诮。在一个周末舞会上,我路过她身边,忍不住却又故作随意地说:“修女,在等着跟哪个神父共舞一曲呢?”她冷冷地回了一句:“Leave me alone,克洛德先生。”

如果别扭也算是一种强烈的事物的话,它也许会激发你更大的好胜心。可惜没有。原因很简单:第一,她相貌平平;第二,我正焦头烂额地忙着追求邻校一位漂亮女生。

我坐在水库边上长久陷入对这个“外星”女孩莫名的回忆,不知不觉嘴边的西瓜皮都快啃透了。这不科学,因为上学时我对她并没有特别的兴趣,她从不在我心仪的女孩名单当中。我把骄傲的林杏儿与西瓜皮一起用力地向水面扔出去,然后换上泳裤,一跳一跳地踩着碎石下了水。

游泳对于刚被分配到机关里的我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新生活一开始就向我展示了它毫无指望的未来。我每个月的工资是一百九十八块两毛三,我从中拿出两块钱买一张公交月票,在每天的早高峰挤进2路汽车自北向南纵贯整个乌鲁木齐去上班。事实上,上下班花上将近三小时挤两趟2路车就是我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它总是令我筋疲力尽。比较起来,上班更像是漫长的工间休息。

重复,只有重复。日子就像拍进馕坑的馕,每一个看上去都一样。除了游泳,我几乎找不到一件可以证明自己年轻气盛的事情。我在水库里自由地浸泡着,双臂用力地划水,漫无边际地回想着2路车上的小偷和医院里来苏水的气味,回想着大学时代短暂无望的爱情……我才二十一岁,年少轻狂,却已经开始在水中一幕一幕地追忆似水年华。我的手一次次伸向空中,却什么也抓不到,只能划过空气,又悲伤地没入水中。我重复地划过这种令人恼怒的悲伤,一遍一遍,越抓越空,越划越深。时光流逝,我不敢想未来,因为未来是如此模糊而又清晰。看看我身边的同事吧,几十年后,我肯定也是他们那种老气横秋的模样。

游泳让我对毕业后乏善可陈的生活保持了最低限度的热情。米力提科长最终还是发现了我的秘密,因为很快我的皮肤就被水库上空霸道的太阳晒得黝黑。一天下午,这个胖胖的维吾尔族大叔笑眯眯地走过来,端详了我半天,然后左手紧紧攥住我的胳膊,右手食指的指甲在上面用力划了一下,胳膊上立即出现了一道铁证如山的白印。

米力提大叔还有一年就要从科长的位子上退休了。他戴的手表用的是新疆时间,比北京时间晚两个小时。用新疆时间计时会让人显得比较勤奋,比如我早上九点零五分进办公室,科长严肃地说自己不到七点就到了,他成功放大了我的羞愧。

有一次他带着我去吐鲁番出差,早上起来去招待所外面吃早餐。我们找了一个有葡萄架的小饭铺喝奶茶。铺子里的双卡录音机正在放一首维吾尔歌曲。我问他歌词唱的是什么,他眯起眼认真听了好半天,然后又想了半天,直到奶茶都快凉了才说:“爱情!”有限的汉语水平使得他的表达总是那么简短有力。

“生活就像大盘鸡。鸡块嘛,要和洋芋炖在一起才好吃!没有洋芋,不行;洋芋放多了,也不行!”这位比阿凡提还要睿智的大叔放下我那只划着白印的胳膊,扬长而去。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一口气说出那么多汉字。

一九九三年八月最热的一天,在离红雁池水库的嶙峋石岸不到二十米远的水面上,我划着一只橡皮筏子,奋力向远处一个溺水者冲过去。

我戴着那副一周之前刚配好的隐形眼镜,额头上顶着泳镜,大汗淋漓地划着桨。水面上反射出耀眼的日光。水库边上较远的地方零零星星有两三个没下水的人在向这边张望。我划到出事地点附近时,水面上早已看不到人影,连一点儿涟漪都没有。岸上有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正在嘶哑地大声呼救。我用桨指着水面,跟他确认了落水地点,迅速戴好泳镜,一猛子扎了下去。

刚一入水我就遇到了麻烦。因为跳得太猛,左眼的泳镜被冲开了,卡在眉骨上。我赶紧浮出水面换了口气,接着就发现左眼里的隐形眼镜不见了。我顾不上沮丧,赶紧调整好泳镜重新扎入水中。我很快意识到两只眼睛一只清楚一只模糊对自己的潜水状态有很大的影响。

大概潜了三米多,我向左右张望,没有看到人影。水不算清澈,看不了太远。上层的水面温度很热,可是两米以下就开始变凉了。我冲出水面换了口气,换了一个方向潜下去。反复扎了四五次之后,我扒在筏子上恢复了一下体力,然后再深吸一口气扎下去,尽自己最大的可能下潜,可依旧什么也没有看到。因为潜得深,四周水的颜色已经有点发黑了。这时,我有些缺氧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淹在水里的人的样子,他皮肤灰白,面孔模糊,闭着眼睛。我浑身一激灵,赶紧浮出水面扒在船舷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惊魂未定。过了十几秒,我故作镇定地对岸上那个人大喊:“你确定是这儿吗?沉下去多久了?”

那个人用四川普通话说:“是的是的!可能十分钟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再次入水,泡在深水中的脚尖附近突然涌过一股冰凉的水流。我混身一抖,脑海里又凭空出现了那个淹在水里的人模糊的样子。

我慌忙把腿向上一收,顺势爬上橡皮筏,转身靠在船边上探出头向水里望。

以前我曾在水池和河里救过几次人,都是看见那个溺水的人正在挣扎时游过去救的,我知道他们的长相。可这次到达时水面已经没有人影。一想到在这片水下藏着一个人,可能不知道从什么方向会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你的脚踝或者胳膊,我就不禁汗毛倒竖。

那个瞬间,我第一次对水面之下的幽深感到了恐惧。

我不再敢跳下去了,于是装模作样地扒着船边向下看了一圈,然后无奈地冲着岸上那人摇摇手。

这片水域岩石陡峭,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在这里下水。

又过去了几分钟,坡上好像有几个人影在往这边移动。我口干舌燥,筋疲力尽,意识到自己已无力回天,于是决定离开事发现场,向岸边划去。

那个人不再喊叫,而是在岩石上呆立着,身体在不自觉地轻轻摆动,似乎有点站不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真的站不住了,缓缓地坐下。他衣着整齐,脚边上有一堆衣服。我试图让橡皮筏靠岸,但他所在的地方太陡了。再问什么他都不肯回答,我只好划着小船离开。

划了一刻钟,我终于回到了那片停放着另外三只橡皮筏的平缓浅滩。

该说说那只载着我去救人的橡皮筏子是从哪里来的了,我知道你们等了很久。

自从陪护生涯开始后,我每隔两天去红雁池游一次泳。有一次我从对岸往回游时有些累,就转身改用仰泳,结果偏离了路线。从另一片浅滩上岸时我看到了四只橡皮筏子,和坐在中间的女人。

她惊奇地问我是不是从对岸游过来的,还说看了我很长时间了。这也难怪,那天不是周末,很少有人下水游泳,除了我这个水上移动的小黑点,也没什么别的可看的。

我点点头,坐在橡皮筏子软软的边上跟她聊了起来。

聊天刚开始不久我们就发现相互居然认识。她姓何,是我表姐的小学同学。她说她搬过好几次家,现在就住在这附近,原先在一家集体企业上班,单位效益太差,半年前就发不出工资了,于是辞职了。她丈夫嫌她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就想了个主意,从朋友那里弄了几只橡皮筏子到水库边上给游客出租。

何姐三十来岁,长着一双温柔的大眼睛,很双的那种双眼皮。这种眼睛年纪稍大一点儿很容易长鱼尾纹,她就是很好的证明。

她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一只库尔勒香梨递给我说:“周末生意还行,平时就不行了,本来人就少,还很分散,就算想划船也不一定找得到我这里。”说完叹了口气。我立即自告奋勇地对她说:“何姐,反正我也没事,干脆帮你沿着水库边上找点生意得了!”

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立即得到了她热烈的响应。从那天起,我不再横渡水库了,一去就划着筏子沿岸找生意。一旦有游客上了船,我就把收来的十块钱小心塞进泳裤内侧的小口袋里,潇洒地跃入水中游回去,把湿漉漉的钱交给何姐。最多的一天,我帮她挣了四十块钱,这真是个惊人的数字!有了筏子,我的游泳生涯增添了很多乐趣,绝对是双赢。我们从不担心游客会把筏子弄走,因为在这个光秃秃一根草也不长的水库四周,那种举动实在太显眼也太费劲了。再说这种供四人乘坐的筏子离开了水,搬动起来着实不轻松。有些游客不太会划,到了水库中间怎么也回不来,这时我就会游过去帮他们划回来。我的服务细致周到,深受欢迎,何姐则包下了给我提供馕和西瓜的任务,以表达她发自内心的感谢之情。

这一年八月最热的一天,我结束了一次失败的水上救援,垂头丧气地划着橡皮筏子回到浅滩。

我把筏子还给何姐,筋疲力尽地靠在石块上一边摘剩下的那只隐形眼镜,一边给她大概讲了讲刚才的经过。何姐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因为这种事每个夏天在红雁池都会发生几起。一个小时之后,我下了斜坡,摇晃着身体走到16路公交总站。水库里又淹死了人的消息早已传到下面,车站上有几个闲人正在小声议论着。我没有作声,一头钻进在路边等着发车的公交车里。

我晃着身子找座位坐下,一眼就认出了坐在我斜对面的人。没错,正是那个溺水者的同伴。

他身体僵硬地坐在那里,腿上放着一只脏兮兮的蓝色背包,嘴唇惨白,一言不发地盯着车窗外,看也不看别人一眼。

过了十几分钟,司机拉开车门上了车。车启动了,一路上我忍不住不停地瞟着斜对面那个人。我在他的侧脸上看到了万念俱灰的神情。最终我压住了自己强烈的好奇心,没有上前跟他搭腔。火车南站到了,他径直下了16路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个人刚下车,司机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大声说话了。他显然有些激动,像是在跟我们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久我就听明白了,原来溺水者和他的同伴来时坐的正好也是这辆车。司机说他俩从火车站一上车就坐在驾驶座后面的位子上,兴奋地聊着天,特别开心的样子。司机一路听下来,大概知道了他们是从四川来新疆打工的同村发小,三年都没回去过。本来这次结伴返乡是因为那个溺水者要回去结婚,可火车票是晚上十一点半的。于是他们寄存了行李,一起到水库来游个泳,想干干净净地上火车。没想到,准新郎却干干净净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晕头转向地坐在车上,一直思考着同一个问题。

这个民工就这么逃走了,软绵绵地消失在火车站拥挤的人群中。他的发小还沉在红雁池水库的水底,可能还要两三天才能漂上来。他们结伴来到新疆,四处游荡,一起摘棉花,一起在工地上搬砖头,攒着工钱准备回老家结婚生子。然后,其中一个人就这么突然死了。

此刻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助的人。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赶到医院,想把昨天经历的事说给老秦听。推开病房的门我就傻眼了,最靠窗的那张床整整齐齐空空荡荡,床头柜和窗台都已清理干净。

老秦是前一天晚上突然走的。单位的人忙着处理后事,没人想起来通知我一声。事实上,因为我游了一天泳,他们也没办法通知我。

我长久地坐在医院的长廊里,手脚冰凉。两天时间,自己的生活当中就死了两个人──如此强烈的事物给我造成了短暂的精神困扰。我坐在长椅上,鼻子里全是来苏水的味道,这种味道带给我一种错误暗示:他们的死都与我的疏忽有关。

我在单位家属大院里打听着找到老秦的家里,与老秦的女儿、女婿悲痛地握手。屋里香火缭绕,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在老秦遗像的下方,我又看到了曾放在病房窗台上的那盆植物。

老秦还没来得及为它命名就走了。一看见它我就禁不住悲从中来。

也许它应该叫“西红萝卜”或者叫“秦菜”?不管叫什么,它都成了绝唱。此刻它孤零零地守在那里,带着未竟的梦想日渐凋零,每片叶子都满含悲伤。

我正站在那里出神,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就是吴寒吧?”

我转过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站在我面前。老秦的女儿秦蓝红着眼圈在旁边介绍:“这是我妈。”

“谢谢你,谢谢你陪了我们家老秦这么多天。”她伸出右手。我也赶紧伸出双手:“这是我应该做的。没有陪护好……可惜没有见到秦伯伯最后一面……阿姨您要节哀!保重身体!”

“谢谢你!”她点点头,脸上的皱纹庄重沉静。陪床的时候,我从没听老秦提起过他的老伴儿。我和秦蓝一起扶着她进了里屋坐下,大家安静地说说话。

“我的身体也一直不好,一堆慢性病。”她指了指床头的一堆药瓶,“以前都是老秦在操持这个家,没想到他会走在我前头。”

“老秦这人一辈子就喜欢搞科研,退了休也没有一天闲着。白天在试验田里泡着,回来就在阳台上接着捣鼓。小吴你看,别人家的阳台上都种花,我们家的阳台上种的全是叫不上名字的小草。”

我走到阳台上。

老秦自制的铁架子上下共分成五层,每层三排,密密麻麻地摆着小花盆,留下的地方只够一个人立足。看着这些失去照料的天才幼苗,真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秦蓝告诉她妈妈,在医院里她父亲最喜欢和我聊天,我们还是大学校友。

“是啊,秦叔叔好像还认识我们学校跟我同级的一个同学呢。”我脱口而出,转身回到屋里。

“是一个姓林的女孩子吧?”老太太举起杯子向她女儿示意想喝水。

“您也知道她?”我好奇地问。

“哦,以前不知道。后来有一次,我看到我们家老头子衣服口袋里有张汇款单,才知道她的。”

“汇款单?”我更加好奇了。

“嗯,我爸爸曾给小林同学汇过几次钱的。开始我们不知道,后来才知道的。”秦蓝把几粒药片递给她妈妈,接过话来。

“为什么要给她汇钱?”我忍不住问。

“哦,其实也没什么事。妈,您先休息一会儿吧。”秦蓝扶她妈妈吃完药躺下,示意我出去说。

秦蓝轻轻关上卧室的门,我们一起来到外屋坐下。

“其实真的也没什么。我爸前年不是去参加六十周年校庆了嘛,回来不久就收到一封信,是小林写的,说认识他这个前辈特高兴。我爸也特高兴,马上就给她回了信。呵呵,自从我大学毕业后,好多年都没人给他写过信了。我觉着,小林可能是希望毕业分配时能找我爸给帮帮忙吧。”

秦蓝递给我一杯水,接着说:“我爸听说她家境困难,就主动给她汇了几次钱。开始为这事儿我妈还埋怨过我爸,毕竟我们家……也不是钱多得没处花。不过后来也就随他去了,前后好像寄了有三百块钱吧。听说她考上研究生了,可是这半年都没她的消息了,我爸给她写信她也不回。钱倒无所谓,是吧?人都是讲感情的……反正再没给我爸回过一封信。”

“她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这间充满了悲伤和对逝者深切怀念的屋子里,我不禁怒从心头起。

“没事没事,真的都过去了。你也别放在心上了!本来我们也不图她什么的。只能算是我爸临终前的一个小小遗憾吧!”秦蓝反过来安慰激动的我。

第二天回到单位,我按捺不住,立即给林杏儿写了一封信。一边写,一边在脑海中浮现出她那貌似单薄高傲的身影。

我质问她为什么年年都有奖学金和助学金,却向这个善良的老人暗示自己生活拮据;为什么一开始哄得老人家心花怒放,钱到手了就音信全无……那封激烈的信全篇只有一个主题:忘恩负义。最后我告诫她:必须对此事有个交待,马上把钱寄还给老秦的女儿秦蓝,否则我会给母校的研究生处写信,说明此事。

在信中我刻意隐瞒了老秦已去世的事实——这是我杀手锏,我要留到最后,对她的骄傲予以致命一击!唯有如此,才能让逝者安息!

没几天我就收到了回信,但并不是我期待的那种痛哭流涕的忏悔信:

吴寒同学:

你好!

我是林杏儿。很高兴,也很意外收到你的来信。看后我很为你的“打抱不平”而“感动”。

关于我与老秦同志的通信联系,确有此事。正如你信中所言,校庆之后我是给他写了信,并很快收到了回信。信中他像一个慈祥的长者,称呼我“小校友”。于是我们就有了通信来往。后来有一次他寄来一百元钱,说我学习很辛苦,给我当营养费,叫我一定收下,这是他的一片心意。收到这钱我确实不知如何是好,家里完全可以负担我上完大学。当时我回信说等回去一定要当面还给他。可后来老秦同志又陆续寄来几次钱。在他的来信中,口气也开始随便,有点过分亲昵,似乎超出了一个长者对晚辈的关心。

……

不错,他是曾经分几次寄给我三百块钱,但退一万步讲,我认为那属于赠予而非借款。这个区别你应该明白的吧?不知道你要去研究生处告我什么?

请你转告他,我从来就没打算收下他的钱。谢谢他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和“帮助”。这些钱我一定会还给他的。十分抱歉因为我的拖延,以至于惊动了你和秦蓝。我猜秦蓝一定是一位漂亮文静的女孩子吧。我会让我父亲亲自将钱交还给秦蓝,并请她开张收据。我不想再看到出尔反尔的事情。以前我太单纯了,不了解社会的复杂和人心的多变。再次谢谢你的提醒。

顺祝

工作顺利!

你的校友林杏儿

她语气平静,似乎表现得有理有节。信中还向我暗示了一种可能性,一种我一时从情感上完全无法接受的可能性。这令我异常愤怒,因为对于逝者,这是极大的不敬。可我马上就意识到,她还不知道老秦已经去世的事实。

至于秦蓝……我气得手脚冰凉,却又不知所措。

我还没来得及回信,第二天又收到了她的第二封来信:

吴寒:

你好!

你一定会很奇怪我这么快又给你写信,我也很奇怪自己这样的举动。

给你回信之后,我一夜未眠。于是将往日信件加以整理——刚好我这个人比较怀旧,喜欢珍藏以前的东西——幸运的是,在众多旧信之中,我找到了几封你所尊敬的老秦同志的来信。我已经把它们全部转寄给我的父亲。他会当面与你弄清楚一切的。

这只是我没有再给他回信的原因之一。那段时间我已身心俱疲、无暇他顾。

再读你充满恐吓和训斥的信,我突然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没有想到你会对一个老同学的人格横加指责。在我父亲与你联系退还这份本就不该拿的“礼物”时,希望你能保持风度。他也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相信你们能谈得来。

林杏儿即日草

不得不承认,林杏儿的行事风格真是和我一样果断犀利。老秦在信里倒底写了什么,能让她如此理直气壮?

隔了两天,我又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是林杏儿的父亲写来的:

吴寒:

你给林杏儿的信我昨天才看到,刚刚知道这三百元钱的事情。我女儿把老秦给她的信也复印给我了。首先非常感谢他的好心,同时也对你正直的精神表示敬佩。

我是杏儿的父亲,对她所做的事,我要尽责任。欠债要还,天经地义。

吴寒,你不是要搞清“真相”吗?我希望你本月十九号能来我家,我会把他们的往来信件拿给你看看。在这里我要郑重声明,我女儿在人格上没有丝毫可以指责的地方。同时我再说一遍,这钱要还,一定要还!当然,在还钱之前,首先要把事情搞清楚,还我女儿清白。并且这钱不能还给秦蓝。我一定要当着你的面还给老秦本人。

好了,先写到这里,希望你十九号下午三点能来我家。我家的地址是:XX街XX号……如果你不能来,我会在二十号带着所有材料去你的工作单位找你。

祝你工作顺利!

林XX

林杏儿父亲的强势介入让我倍感意外,我隐隐感到情况开始有点失控了。这种感觉就好像过年时你兴高采烈地跑去放烟花,结果不小心点着了旁边的柴火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一时冲动了,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这个愤怒的父亲。对了,我还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的脑海中突然再次浮现出红雁池水库里那个模糊的身影。只是这次,我看清楚了那张脸,冰冷苍白,双眼紧闭,正在向水下黑暗幽深之处缓缓沉降。

十九号下午三点,我如约到了她家所在的小区。林叔叔在楼下等着我,不知道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他个字不高,人很瘦,穿着一件灰蓝色的旧中山装,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发白,快要磨破了。又浓又长的眉毛几乎要从眉骨上溢出脸庞,目光中透着威严。“是林叔叔吧?您好,我是吴寒。”我伸出右手。他点点头,没有伸手。“进屋说吧。”林叔叔转过身,瘦削的身子走入楼梯间的阴影当中。

他默默地打开房门,我跟了进去。

一进屋我就吓了一跳。

客厅里空荡荡的。

没有桌子,没有沙发,没有电视,甚至连椅子都没有。迎面正中靠墙的位置,孤零零地放着一只暗红色的大木头箱子。箱子上面摆放着一幅中年女人的黑白遗像。

在相框的上面有一朵黑绸子扎成的小花,长出来的绸子两端垂在相框边上。前面放着一只小香炉,有一些香灰洒落在箱子盖上。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客厅一侧空空的水泥地面上。在墙角的阴影里放了两只小纸箱子。旁边还有两只用三块木板钉成的小板凳。

我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家徒四壁”。

“林杏儿的妈妈三个月前刚走……这几年我为了给她治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家里值点钱的东西也都卖光了……”见我惊疑地环顾四周,林叔叔语气迟缓地给我解释。

林杏儿的妈妈在相框里直勾勾地看着我。她们母女长得很像。

在一九九三年的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我站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中央,面如土色,心似狂潮。

无法想象这三个月他独自一人是如何在这间只有一张相片的空屋子里度过的。

“哦,你等等,我去拿那些信给你看。”林叔叔走向墙角的纸箱。

“不!不!不!”

我立即语无伦次地告诉他,不用再看那几封信了。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真的打算跟他女儿要回那三百块钱。完全是我多事,自做主张给她写了那封充满挑衅意味的信,以为自己在主持人间公道,为此还故意隐瞒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老秦已经去世了。

“他死了?”林叔叔也愣住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扶着墙坐在小板凳上,神思恍惚地听我解释。

终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原来是这样啊……”

“都是我不好……”我已讲得口干舌燥。

“林杏儿是个非常懂事、非常孝顺的孩子,每次得了奖学金都寄回家。她妈妈病重做化疗的时候她没日没夜地陪在床边……她甚至产生过放弃读研究生的想法,想早点工作挣钱,好为妈妈治病。她妈妈走后,我告诉她,妈妈的遗愿就是希望她能继续深造。她才咬牙接着读了下去……”

我们俩一起陷入沉默。

他是个父亲,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真诚地说:“对不起,是我错怪了她,我们都错怪了她。”

他回过神来,表情有些尴尬地对我说:“小吴,我……相信你也是出于好心……不管怎么说,这钱我们确实应该退回去。我上周写信专门约你来,就是打算让你把钱转交给他的家人的。这样我对杏儿也有个交待。”

他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瞒你,这几天,我们单位正在搞房改,全单位就剩我们一家没交款了。这个房子虽说不大,全买下来也要九千五百块,让我到哪里去凑?现在别说九千五,就是九十五块我也……算了,这都是我家的私事,跟你也没关系……但今天我确实……”他涨红了脸,咬咬牙接着说:“小吴,三百块钱确实不多,可我这几天真的……山穷水尽了。”

“不用了!林叔叔,这钱真的不用还了……”我感到头皮一阵阵发麻,巴不得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个坚毅的男人变得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慢慢地、艰难地往下说:“昨天我本来也想往你单位打个电话,告诉你这些钱我一时还凑不出。可是,在电话里很多事情又怕说不清楚,也许你根本就不会相信我……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请你到我家里来,看看我家现在真实的样子,这样你才会相信我现在的经济状况。等我有钱了,马上就跟你联系好吗?”

“不用了!林叔叔,真的不用了……”我激动得扁桃体都快要爆炸了,“我相信您,不不,请您相信我,我向您保证,除了我从没人想过要回这钱,都是我多事!没人应该再拿走这三百块钱,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误会造成的,跟您无关,跟林杏儿也无关。真的不用了!真的!秦伯伯的突然去世让我受了点刺激,一时冲动才写了那封信,请你们都原谅我吧!”

林叔叔最终默默地摇了摇头,叹口气说:“真没想到他死了。”他又点了点头,表情终于放松了下来:“好吧……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请你代我向老秦的家人问好吧,替我跟他们好好解释一下整件事。”

我头晕脑胀地从他家出来。我该怎么去向老秦的家人解释这件事?他们根本就不知道!十天前我还计划着用这三百块钱去给秦蓝和她妈妈一个惊喜呢。

林叔叔坚持送我到楼下,站在楼门口的阴影里默默地冲我挥了挥手。我与他挥手告别,转身没走几步就眯上了眼睛。室外的阳光十分刺眼,刺得我差点儿流下泪来。

我决定痛痛快快地去游一次泳,洗去自己身上的罪孽。

每个人的身后都隐藏着一扇门。

如果一不小心发现了别人身后的那扇门,吴寒,你要牢牢记住:最好的方式,是缩回那只好奇的手。

橡皮筏子在水库的正中央静静地漂浮着。四周只有水,广阔无边的水。骄阳高悬,两只海鸥在远处的水面上疲软地翻飞。我跳下水,索性把泳裤脱下来扔回到船里,光着身子缓缓地游来游去。水的最上面一层已经被晒得很热了,一股股热流从皮肤表面划过,令人迷醉。一米以下的水温则不那么稳定,时不时会有一小股微凉的水流从腿边滑过,更衬托出热水的黯然销魂。

游了一会儿我感到累了,就翻上船,躺在上面晒太阳。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黑色的橡皮筏越来越热,我睡在里面头晕脑胀地做起梦来。

好像是一个伤心欲绝到几乎憋出内伤的春梦。我对这个梦的后半段十分不满,在梦里我决定力挽狂澜。

十一

我没办法再去红雁池游泳了,这一点非常致命。

过了一段时间,我还是决定给林杏儿写一封信,亲口告诉她老秦已经死了——虽然我确信她的父亲已经把这个遗憾的消息告诉了她。在信中我写到:老秦真的是个好老头儿,一辈子只醉心于科研,他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和爱他的女儿。我还不得不为自己对她自尊心的冒犯反复道歉。在信的最后我告诉她不必再回信了,因为我已经决定辞职。

是的,在工作了小半年之后,我终于决定辞去公职离开新疆,趁着年轻去外面闯荡一番。

在火车南站的站前广场上,我与秦蓝不期而遇。她说林杏儿的爸爸亲自找到单位,坚持把那三百块钱还给了她,还一个劲儿地说自己的女儿太小,不懂人情世故。我愣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说:“你妈妈还好吧?”

秦蓝说:“唉……还是老样子。每天只能到阳台上晒晒太阳,楼都快下不去了。对了,我们家阳台上的那些小苗苗都死了,我爱人费了好大劲才把那几个铁架子弄出去卖给废品收购站,要不我妈晒个太阳都不方便。”

第二天,我揣着自己攒的一点儿钱,收拾了一些必要的换洗衣物,提着妈妈硬塞进手里的一网兜水果,径直去了火车站。

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我百无聊赖,就把包在水果外面的皱皱巴巴的旧报纸一张一张展开看。在半张八月底的《乌鲁木齐晚报》的左下角,我看到一则豆腐块大小的短消息:

“本报讯:我市天山区警方近日破获了一起故意杀人案,案犯在红雁池水库把一名同乡推入水中致其溺亡,然后携带着死者的财物逃回老家。近日,公安干警已赴四川将嫌疑人王某抓捕归案,公诉机关正收集有关证据准备提起公诉,天山区法院将择日开庭审理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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