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在细雨中呼喊》中的死亡状态

2016-12-08 10:35向佩佩
北方文学·中旬 2016年9期
关键词:死亡余华生命

向佩佩

摘要:作为先锋派的主要代表作家,余华一直以善于描写死亡著称。对死亡的叙述不仅是他写作观的展示,更折射出他本人对生命的看法。在他的长篇小说《在细雨中呼喊》里,他向读者展现了不同的人不同的死亡状态。透过这些或恐怖阴暗或滑稽荒诞或悲凉孤独的死亡状态,我们发现,死亡,不过是生命另外一种表现形式。

关键词:余华;《在细雨中呼喊》;死亡;生命

作为余华由先锋文学到现实主义文学的转型之作,《在细雨中呼喊》既延续了作家一贯的冷峻暴力的写作风格,又增添了作家对死亡对生命的全新体验。与初期那些阴暗极端的叙述相比,这部作品显得较为深沉黯淡。在小说中,作家采用了第一人称视角,以一个从小就被抛弃的孩子―孙光林为讲述人,用看似轻松的语调展现了他的不寻常的童年经历与独特的心理体验。我们发现,在这整个过程中,死亡的纠缠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小说中的“我”总共目睹了8次死亡,但不同的人物在死亡时表现出来的状态,竟大相径庭,与我们平常所理解的“永别式”的“死”截然不同。对死亡如此清醒的把握,固然与余华少年时期在医院太平间的记忆有关,但更多的是源于作者内心对生命本质的理解和感悟。余华通过对人类试图拼命逃避却又无法逃避的死亡事实的冷静叙述告诉读者:生的形式可以有很多种,死亦如此。

一、舒适安详的死

小说的开篇,便是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阴暗的氛围中进行的。“一个女人哭泣般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在当初寂静无比的黑夜里突然响起,使我此刻回想中的童年颤抖不已。”在这样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喊叫声中,作为回答的黑衣人出场了,紧接着便是他的死亡讯息的传来。我们以为他的死亡状态会如同他的出现时那般阴森可怕,然而,恰恰相反,他的死比任何死都要安详宁静。“他仰躺在潮湿的泥土上,双目关闭,一副舒适安详的神态。我注意到黑色的衣服上沾满了泥迹,斑斑驳驳就像田埂上那些灰暗的无名之花。我第一次看到了死去的人,看上去他像是睡着了”。他死亡的那天,是“一个清澈透明的上午”,“阳光那时候似乎更像是温和的颜色涂抹在我们身上,还不是耀眼的光芒”。在余华的笔下,黑衣人的死俨然成为了一种生命最自然最本真的状态。死去,就是睡着了。没有大喜大悲,没有哀嚎遍野,没有痛苦万分,只有死亡本身。无论黑衣人生前经历的那个夜晚多么可怕空旷,一切最终都回归安宁,就像他身上的泥土开出的无名之花那样。在小说中,作者并未向我们揭示黑衣人缘何而死,而是将笔墨直指死亡,向读者还原了死亡最真实的状态。对于黑衣人来说,死,只不过是生的另一种存在形态,所以生命最后的告别仪式是睡熟般的安详而不是痛苦的挣扎。

二、平静冷峻的死

对于弟弟孙光明的死,小说中的“我”像是站在了一个旁观者的角度,以极其冷峻客观的口吻描述着他的死亡过程:“我的弟弟最后一次从水里挣扎着露出头来时,睁大双眼直视耀眼的太阳,持续了好几秒钟,直到他被最终淹没。”生命的逝去,本是一件沉重而痛苦的事情,然而,孙光明的整个死亡体验,却是向着“耀眼的太阳”,成为了一劳永逸的离去。在“我”看来,弟弟的死俨然成为了一种超然的解脱,因为“活着的人是无法看清太阳的,只有临死之人的眼睛才能穿越光芒看清太阳”。尽管活着的人如何失魂落魄,声嘶力竭,死者始终平静地躺在那里,一切生前的苦难都被消解殆尽。在余华的眼里,生与死只是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一个生命的终结意味着另一个生命的开始。孙光明的死,换来了那个孩子的生,也成全了那条河流的生。“我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河流也是有生命的,它吞没了我的弟弟,是因为它需要别的生命来补充自己的生命……吞食了另外生命的人,也会像此刻的河水一样若无其事。”活着,是轮回圈上的一段;死亡,也是轮回圈上的一段。二者从来都不是相互对抗。尤其是对于像弟弟这样无奈的生来说,死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一种上天的恩赐,一种生命意义的别样展示。

或许是与自己曾经做过医生的特殊经历有关,余华在死亡叙事中扮演的角色,颇像一个手持手术刀的解剖医生,文字中透露出来的,是对生生死死的看惯与冷静。在小说中,作者极为细腻地描述了“我”的好朋友苏宇的死亡体验:“他正沉下无尽的深渊,似乎有一些亮光模糊不清地扯住了他,减慢了他的下沉”,紧接着“他下沉的身体迅速上升了,似乎有一股微风将他托起”,然而,不久后,“一切都消失了,苏宇的身体复又下沉,犹如一颗在空气里跌下去的石子”,最后,“苏宇的身体终于进入了不可阻挡的下沉”,直至完全死亡。苏宇的整个死亡过程,可以说是伴随着生的火焰的短暂燃起与迅速熄落:母亲的脚步声为他带来了“追求健康的搏动”,结果却只是母亲满嘴的不满,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父亲强有力的声音再次为他带来希望,可同样以训斥告终;而他本把弟弟苏杭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回答他的却是门无情地关上。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中,苏宇“突然获得了消失般的宁静,仿佛一股微风极其舒畅地吹散了他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化作了无数水滴,清脆悦耳地消失在空气中”。在一片喧嚣嘈杂的声音中,苏宇平静地死去了,躺在了一劳永逸的宁静里。直至他死亡的最后一刻,他的父母都没有回过头来看一眼自己的儿子。与其说苏宇是死于脑血管破裂,倒不如说他是被反复的绝望折磨致死。他一次次地对父母和弟弟的来临满怀希望,每次换来的都是蜂拥而至却又顷刻消失的光芒与幸福。在看似和谐温情的家庭背后,掩埋着的是亲情的疏离与冷漠。苏宇是多么渴望活着,但在家人的抱怨和不满中,求生的意志被一点一点地摧残,与其在这样绝望的环境中苟延残喘,不如闭上眼睛,彻底告别这个无助孤独的世界。所以最后真正死亡的那一刻,苏宇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愉悦与解脱。苏宇的死,实际上就是对这种亲情的控诉。透过苏宇的死,作者余华在向我们揭示:真正致命的,其实不是可怕的病痛,而是亲人之间最基本的温情的丧失。

三、滑稽荒诞的死

在小说中,余华用反讽和戏谑的口吻表现了“我”的父亲孙广才的死。“翌日清晨被人发现时,他俯身漂浮在粪水之上,身上爬满了白色的小虫。他丧身于最为肮脏的地方,可他死去时并不知道这些,他就完全有理由在寿终正寝时显得心安理得。”更为可笑的是,连他的尸体都被人当成了一头死猪。在整部小说众多的死亡之中,可以说,父亲的死亡最为荒诞滑稽。这样不得善终的结局显然是对他生前种种劣迹的最大讽刺。作为儿子,他心安理得地虐待父亲;作为丈夫,他明目张胆地背叛妻子;作为父亲,他恬不知耻地猥亵儿媳,甚至将小儿子孙光明的死作为自己邀功的工具……可以说,孙广才简直坏到透了。人伦道德的底线,最基本的亲情,在他无限膨胀的欲望面前,早已灰飞烟灭。所以到最后,他的葬身之地和他本人一样阴暗肮脏,冥冥之中,印证了“报应”二字。对于这样一个角色,余华可以说是毫不吝惜笔墨,将其百般丑态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将他的死亡演化成为一场闹剧,没有庄严肃穆。生命的崇高感被消解,取而代之地只有滑稽。而这滑稽本身,就是对人性的绝佳讽刺。孙广才生前的冷酷无情在他死后一一回报到了自己身上,这莫不是他作茧自缚的结果。

四、清醒自觉的死

祖父孙有元死的过程可谓是整部小说中最耐人寻味的部分。“那时的祖父在心理上已经死去,正期待着自己的生理也进人一劳永逸的境地。当我父亲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孙有元也为自己久久未死而苦恼”。祖父真正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的迟到。在生命的末日里,祖父孙有元对自己的死亡有着超常清醒的意识。这个垂暮的老人,面对生命消亡,没有做任何反抗,如同被绳索捆绑着的水牛,他唯一的渴望便是竭尽全力地表演完自己的人生舞台的最后一幕:“当他最后感到死亡已经无法回避地来到时,他的眼泪表达了对艰难尘世是如何依依不舍。他唯一的要求是让孙广才答应给他做一口棺材,以及敲锣和吹唢呐”。曾经为了一口饭在父亲面前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宛如温顺的水牛般的祖父,在死亡临近之时,他的生命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强。这坚强,不是对死亡的挣扎,而是用残余的力气向这人世做最后的告别。在对着天空发出极其勇敢的吼叫之后,他已经完成了对自己的判决,没过多久,他又用惊人的嗓音喊叫他的儿子,并且越发抖擞起劲,他的喊叫声,透露出一位将死之人的清醒。他坚信自己的灵魂已经飞走了,试图以绝食早点结束这漫长的死亡过程。而死去的那个早晨,他的那双紧紧捏住孙广才的手和可怕地睁着的眼睛,成为了他生命尽头的爆发。他那细水长流般绵绵不绝地延续着的生命,终于在一片众人惊讶中安然谢幕。祖父在弥留之际表现出来的长久的挣扎,反映了生命最后的韧性。即便生前的那段过程有多么灰暗不堪,也不愿就这么将就地死去,哪怕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也要给这一生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五、理智尊严的死

小说中,这位一辈子唯唯诺诺甘于懦弱的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表现出了近乎异常的理智与自尊。“到了晚上,这个一生沉默寡语的女人开始大喊大叫,声音惊人响亮。所有的喊叫都针对孙广才而去。尽管当初孙广才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那里输送时,她一生不吭,可临终的喊叫证明她一直耿耿于怀,我的母亲死前反复叫道:‘不要把便桶拿走,我还要用……母亲的喊叫罗列了所有被孙广才拿走的物件。”母亲一生的隐忍终于在生命的尽头处爆发了。这真实的呼喊,是母亲对生存的压迫发出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反抗。

而类似的反抗,还发生在“我”的养父王立强身上。由于妻子身体虚弱,满足不了他对于性的需求,被爱欲长久折磨着的他,选择找外遇以换来短暂的欢愉。明知道他和那位年轻女子一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好的结局,却还是冒险去做了。正是压抑得太久,所以才爆发得格外彻底。他两次拉响的手榴弹,都昭示着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尊严。王立强的悲剧,残酷地揭示了人的欲望在极度压抑中的绝望。他最后的自杀无疑是理智的,因为他别无选择,只能用自这种原始粗暴的方式来释放自己内心的痛苦和沉重。无论是母亲还是养父,他们作为卑微的个体,只有当生命走向死亡的时候,才有勇气发出最真实最响彻的呼喊,为自己争取最后那一点残存的尊严,这是对命运的反抗,也是命运的悲剧与无奈。

在《在细雨中呼喊》这部作品中,作者余华在用敏锐的眼光洞悉死亡百态的同时,也透露出了他对生命的思考和把握。作为每一个人都不可避免的体验,死亡不再是简单的生命消逝的过程,而是生命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对死的理解才能让我们更好的理解生,对死的恐惧才让我们更加珍惜生,懂得死才能更好地把握活着的含义。所以余华对于死亡状态的叙述并不是逃避人生和现实的表现,相反,探讨死亡是为了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了个体的生存处境,从而挖掘生命的意义所在。

参考文献:

[1]余华.在细雨中呼喊[M].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1.

[2] 惠静. 余华的死亡叙事及其转变[J].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

[3]黄献红.个体生存困境中的绝望——读余华《在细雨中呼喊》[J].广西教育,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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