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义的叙事阐释空间

2016-12-08 11:19沈蕾青
北方文学·中旬 2016年9期
关键词:叙事时间花腔叙事学

沈蕾青

摘要:长篇小说《花腔》是李洱的代表作。小说无论从语言结构、叙述方式、美学追求上都是对过去的一个颠覆和反叛。在“先锋文学”已经走到穷途的上世纪末,《花腔》的横空出世让人不得不再次聚焦“先锋”的巨大潜力。本文力图从叙事学的基本理论出发,通过对文本的叙事时间,叙事者和叙事话语三个维度的分析对其多元的意义空间做一点探索。

关键词:《花腔》;叙事学;叙事时间;叙事者;叙事话语

小说主人公叫“葛任”,故事围绕他的人生、情感、思想经历和生死谜团展开,作品分三部,每部一个主要叙述人:医生白圣韬、劳改犯赵耀庆、法学家范继槐。三个叙述人均与葛任有过密切的交集,都卷入对葛任的谋杀和营救任务之中,葛任的历史在他们不同的叙述中呈现出歧义的面貌,而葛任本人只是在他们的话语中出场,从不曾对其自身经历留下只言片语。

葛任的人生在小说中呈现为被他者的“花腔化”话语建构的人生。各方主体由于受自身的情感、利益和价值立场的牵引,他们对历史的讲述共同构成一个谎言与真相交错的迷宫。这其间展现出的历史的纷繁复杂,引起读者对“历史的真实”的困惑和质疑。

根据托多罗夫提出的划分,把叙事问题分成三个讨论范畴,第一是时间范畴:“表现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的关系”;第二是语体范畴:“即叙述者感知故事的方式”;第三是语式范畴:“叙述者讲述时所使用的话语类型”。以下就依照这个模式,对《花腔》的叙事特色作一观照。

一、叙事时间

文中三个叙述人的叙述时间分别是医生白圣韬:1943年3月;劳改犯赵耀庆:1970年5月;法学家范继槐:2000年6月。这三个时间不是随意设定的,只有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中他们的话语才是有意义的。重要的不是每个叙述者说了什么,而是他为什么这么说。当这些叙述者讲述过去时常常调用“当下的”或是“后设的”话语系统时,戏谑的背后无疑增强了历史感,让人想起那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不过是“回忆之我”的讲述,并非真实的“经验之我”,这两个“我”都来自叙述者的创造,叙事的功能之一就是把一种时间兑现为另一种时间。

根据医生白圣韬的讲述,参与葛任事件时他刚从延安的拘留所里被释放,由原来的“托派”一变而为“使者”,以医生和故人的身份为掩护到大荒山接近葛任,取得他的稿件,其余他并不知情。他的讲述时间距离故事时间最近,但他此时的身份是讲述对象范继槐将军的俘虏,地位的强烈反差使他被拷问时每句话必然是字斟句酌的,同时他又不了解范对事件的真相了解几何,这就形成一场话语博弈,白为了表示忠诚,反复强调“将军,我有甚说甚,不耍花腔”,“将军真是心明眼亮”,甚至在叙述内容之外有直接的恭维,这些夸张得过头的言辞以一种“归谬”的方式提醒着白圣韬讲述内容的不可靠性。

小说通过这种花腔叙述,传达的是在党派斗争中,在各种政治力量的对抗中,个人命运存在和言说的困境。这既是被言说者的困境也是讲述者的困境。被言说的对象已经化为尘土,无力为自己辩驳;讲述者出于言说的不自由环境或是出于欲望、自我炫耀、辩护等诸多理由,歪曲事实,甚至颠倒黑白。那些油腔滑调的口吻,眉飞色舞的讲述,有意味的重复、游戏,有的貌似正派;有的插科打诨;有的毛语录、老三篇张口就来;有的几种话语体系交缠,张冠李戴,哪壶不开提哪壶,均显示了鲜明的反讽态度。

二、叙事者

在此,有必要对作者、隐含作者和叙述者这几个重要的叙事学概念作出区分。“隐含作者”是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提出的一个概念:“在他(作者)写作时,他不是创造一个理想的、非个性的‘一般人,而是一个‘他自己的隐含的替身……对于某些小说家来说,的确,他们在写作时似乎是发现或创造他们自己。读者在这个人物身上取得的画像是作者最重要的效果之一。”隐含作者与作者是两个概念,一个作者在不同的作品中态度立场和价值判断可以变化,这与作者对世界的认知的转移有关,同时,对于一些矛盾困扰的命题,作家也可以借助作品用不同的态度表明自己。

至于叙述者,“他们更经常是指作品中的说话者,他毕竟仅是隐含作者创造的成分之一,可以用大量反讽把他同隐含作者分离开来。”被戏剧化了的人的诸种类型被布斯称为“戏剧化的叙述者”,他们带有表演的性质,绝大多数文学作品的叙述者都经过乔装打扮,他们用貌似权威的口吻告诉读者那些需要被相信的内容,而他们似乎也陶醉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之中。布斯指出,这些叙述有可能被别的叙述者纠正也可能不被纠正,差别在于“使叙述者代言人可从情节中有所获益,还是仅仅由情节之外提供的,以利于读者修正或加强自己与叙述者的观点相对立的观点。”这些叙事者,往往以限知视角进行叙述,加上隐含作者的引导,使读者所知道的有时甚至大于等于人物。

《花腔》在作为正文的三个叙述人的讲述和众多引文中穿梭、互补,故事顺序被拆解得支离破碎,对葛任之死的真实历史的探询中,各种充满后现代意味的碎片化、拼贴化、机械重复的讲述向人展示了记忆的不可靠性。但在这样的叙述中读者仍然能够把握葛任人生的大致内容,他过早失去母亲,父亲因为参与革命事业被刺杀。为免灾避祸,他漂泊日本,遇到陈独秀、李大钊等人,回国后参与五四运动,被捕入狱。几经辗转,来到苏联,与托洛茨基交往密切,对苏联的局势和布尔什维克的前途有客观的认识。他性格沉郁,又患有肺病,来到大荒山蛰居养病期间,各种政治势力带着不同的使命而来,想要把他放在他们想要摆的位置上,事实上是以除掉他的方式将其塑造为各自阵营的英雄,以作宣传和示众的材料。

三、叙事话语

语态即语言行为与主语的关系,这里的主语不仅指完成或承受行为的人,也指(同一人或另一人)转述该行为的人,有可能还指所有参与这个叙述活动的人。困难在于是否承认和尊重主体的独立自主性,或对其特殊性感到犹豫不决。叙事者本身是一个虚构的角色。《花腔》对于葛任故事的讲述众声喧哗,剥开这个洋葱细细分析,故事其实分为三个层面:第一,葛任发生的故事,这里可以姑且称为原始故事;第二,三位讲述者所说的关于葛任的故事;第三,副文本中叙述者“我”搜集多方资料,对三位讲述者的内容进行辨析并力图还原的故事,即隐含作者企图传达的故事。所以小说至少有四位叙述者,他们分别承担了不同的叙事功能,给葛任扑朔迷离的生死问题给出有益的指向,他们的言语的交织展现的是历史的真实和模糊了的历史真实的重影。

作者在&部分插入各种不同的体裁,这些体裁在小说中起着重要的结构作用,又同时具备着相对的独立性,使作品中的“声音”更加嘈杂,仿佛一个广场,小说的话语和故事之间出现了一种交叉和包容。正如有学者分析威廉·福克纳的小说时所说的:“就是在同一个叙述者的讲述中,他所想达到的目的同他的讲述实际上达到的效果之间也存在矛盾。换句话说,不仅在他们之间,而且在他们各自讲述部分的内部能听到不同的‘声音,在影响、破坏或解构着他们自己的解读。这就造成了巴赫金所说的‘复调。”即使如此,他们彼此之间又非隔绝状态,而是一种对话关系,读者通过他们的互相揭伪,可以捕捉到某种程度的真实。

纵观全书,&符号下的副文本与正文叙述的背离十分必要。这些资料虽都是作者杜撰的,人物却都有名有姓,鱼龙混杂,真假参半;书名、作者、出版社、出版时间皆有鼻子有眼,逗引你去考证一番。格非将这些称为“虚构的文化文本”,在他看来,“李洱的潜在意图是,在他笔下的不同人物,不同时期的文本,各种典籍、出版物、文化史上各种言论之间建立一种全面的对话关系。这种关系的确立,不仅避免了‘作者的声音所可能产生的观念上的偏狭和局限,同时也增加了叙事的历史纵深感,让‘现实场景与‘历史话语互通声气。”以此造成一种互文性。

李洱在接受采访时曾说:“很早就想写一部书,由正文和附本构成,有无数的解释,有无数的引文,解释中又有解释,引文中又有引文……或许人的命运就存在于引文之中,就存在于括弧内外,也许那就是他命运的疆土?写《花腔》,正好用上这种叙事方式,我认为它最适合表达我对历史和现实的一些看法。”如此看来,《花腔》是李洱创作的一次实验,而且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它的多义阐释空间是一个富矿,还将被不断地开掘和探索。

注释:

[法] 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9页。

李洱:《花腔》,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版,第3页。

同上,第5页。

[美] W. C.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等泽,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0页。

同上,第82页。

同上,第171页。

同上,第180页。

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年版,第374页。

格非:《记忆与对话:李洱一小说解读》,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4期,第123页。

李洱:《我无法写得泥沙俱下 披头散发》,北京晚报,2011年12月15日。

参考文献:

[1] [法] 热拉尔·热奈特. 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2] [美] W. C.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3] [英]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4] [美]西蒙·查特曼.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

[5]格非.小说叙事研究[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

[6]肖明翰.威廉·福克纳研究[M].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7.

[7] 李洱.为什么写,写什么,怎么写——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演讲[J].当代作家评论,2005(3):45-51.

[8] 敬文东.历史以及历史的花腔化[J].小说评论,2008 (3):43-55.

[9] 李洱.我无法写得泥沙俱下,披头散发[N]. 北京晚报, 2011年12月15日.

[10] 格非.记忆与对话:李洱——小说解读[J].当代作家评论,2001(4):119-125.

[11] 李洱.花腔[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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