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伊的爱情中篇小说

2016-12-10 21:59叶临之
滇池 2016年12期
关键词:特洛伊

1

这年,如果没有和颜狸狸的重新见面,我可能永远无法想起咸家街的事情,在与颜狸狸见面特洛伊的爱情 前,我要说一说三十多年前的特洛伊时代。

我读中学,一种疾病爬上全身,像特种玻璃中篇小说 叶临之 在全身扑闪。走在阳光倾泻的街上,我察觉躯干缩小,放大,某些部位突然变得透明,阳光在身体里闪烁,我还发现自己走路的姿态可以倾斜倒挂。

街上的革命青年从背后呼喊,说特洛伊王子,好大一只蝙蝠。

现在我叫王秋黎,最初,街上的人叫我蝙蝠,源于我半夜喜欢溜达,不过,我从不走出咸家街,只有我爸从江边回家,我才出街去放养他带回来的驴。那时,我家里只剩下一头老驴子,驴子牙口半老。我知道我的疾症可能和幻听有关,该死的病让我整天就像匹驴子,时时以为小街是荒漠——白天,阳光绚丽飞舞,像腐烂的橘皮,像赤裸的妓女、皮条客(街上,大概只有老年人偷偷传说妓女和皮条客了),这样的直角街两边依序排列着米线店、理发店、杂货铺、脚踏车修理店,贩子从街心经过,游泳一样的游弋着,而街民是隐藏的人,暗似宁静的时候,纷纷朝人射击。夜晚,在分割得像若干个抽屉一样的咸家街,牌桌上的喧哗,外出的人关门落锁,都因为我的出行放大。

那年,镇联防队来了咸家街,贴出告示说要加强整顿,晚上宵禁,我格外紧张,至于白天,我出现都会引起耻笑,别说我身体里挤出来的怪象了。

“说说,你说玻璃啥颜色?”一次,学生群中的无耻青年挑逗地问我。

我经过小街上的门店,眼看风吹着玻璃,如果声音能看见的话,我都能看到玻璃发出逆转声,阳光折射出红、青、紫,揭开了一场黑色电影的开幕。

我如实回答:“粉色的山楂,紫色蓝色还有黑色?”

“他色盲,哈哈,色盲,蝙蝠。”

我正好处于变声期,总能听到扭曲的躯体里出来些什么,从胸腔的薄弱处挤出来,又不是鸭公嗓,听起来是杂音,真是倒挂的蝙蝠发出来若有若无的声音,很像声纳。你是蝙蝠还是驴子?你是特洛伊王子,我对自己傻笑。

我的绰号早就在学校里流传了,像女生们说出的一种野果子:地草莓,不过,位处街中心的咸家街中学,我的绰号不是社会上流传的蝙蝠,而是特洛伊王子,因为班主任徐菁晴叫我:特洛伊王子。

徐菁晴是我们的班主任,她与其他女人不同,别的女人都穿着陈旧的草绿色劳动服,徐菁晴平常穿衬衫、丝袜:她的衬衫有桃红的,也有粉白的,料子是的确良,至于衬衫上总缀些印染的花儿,至于黑色丝袜是她平常在学校琴房穿的,料子是棉纶,至少是锦纶。这一切都得归功于她是革委会主任的儿媳。徐菁晴是学校的音乐教师,那时,街上很多人都说她是宣传干事。

那些年,我经常不去完成她布置的作业,有次,徐菁晴揪出来我。

“蝙蝠。”有学生在说,教室里哄堂大笑。

徐菁晴说:“老样子了,特洛伊,你跟我来。”

她带我就进学校的琴房了。徐菁晴坐在方凳上,她一直在看风琴,琴房里阳光直射,黑白相间的琴键上空,有一些黄嫩色和宝石蓝,钻来钻去。是虫子。这会,徐菁晴为了缓和一下情绪,她揉了揉颧骨,咳嗽了下说,“第几次?你说吧。”她话轻得让我听不到,我低声说:“老师,听不到。”

徐菁晴气愤异常,她从方凳上跳起来,拿起旁边的鸡毛掸子甩出一个响鞭,甩的时候亮出漂亮的弧度,强行压下我的膝盖,说:“同学们,我为什么叫他特洛伊,我要他告诉我,耳朵聋了还是怎么了?阴魂不定,你想什么!”

站桩,对于我来说绝对是轻量级的体罚,在徐菁晴的眼皮下,两个学期下来,除了“喷气式”,我做过最为规矩的示范不下二十五次,这是我进中学以来的傲人成果。

“老师,去看桥底下的那个人,可不可以?”我已经说得极为小心。

这里要说说徐菁晴采取体罚这一段时间的传奇事情,我们街居然摸来一个传奇人物,光头,大家都说他疯了,叫他疯和尚。那时很遗憾,人人都像恶人,包括我。这死沉冗长的丘陵里,前一个中午的时候,疯和尚从长满白茅的路上缓慢地爬来。我正吃着饭,一边赶作业,没等回过神,他到了街上,近距离地靠近了我,嘴里咀嚼一样的唠叨,盯着我的饭碗。我叫他疯和尚。他巴了一嘴口水,说,我没疯,真的。我说,他们都说你疯啦,你怎么没有。他说,谁说我疯了,我是英雄,闪电一样的英雄。我说,是的话,你住哪里,你说你怎么流落街头。到这,疯和尚话语囫囵地说,我不知道我住在哪里,你们会不会跟我一样。后来在一些人的闹腾中,疯和尚龟缩在石桥底下,不过我给他送过好几次白米饭。

“狂热的病发作了,一发作就没救,你行了。”这会儿,徐菁晴居然放下了鸡毛掸。

至于后来,徐菁晴不会知道我和颜狸狸的事了。

平常,徐菁晴在琴房玩牌,我们上音乐课的时候,去学校三楼的琴房抬脚踏式风琴,琴房的写字台上,我们都会看到琴房里一份花名册,油印的姓名都对应一张扑克牌号。

这是徐菁晴的独门癖好,不过说起来也受街上人的影响,小街偏远,到了这个时候,夜晚,偶尔,男青年会骑三两辆时髦的摩托车出现,这些钢铁机器都是特权阶级从香港走私,通过广西上岸到资江流域的,它们就像洪水里的木头,发动机声隆隆响起,徐菁晴和女老师们在玩老千,有时,琴房里的电灯通宵达旦的亮着,灯光猩红的揎向天空,和街上隐约的摩托车声一起,光与音快速地交织。

徐菁晴的玩牌,谁也不敢公开说出来,不过,琴房里的扑克牌让我知道,徐菁晴在花名册上记录成绩,她用扑克牌给大家标上牌号。这就是我是特洛伊王子的来历——

唯一比较地道的是,全班五十一人,徐菁晴每次排名都根据考试成绩确定,按照臆造的“红黑梅方”顺序,从王二小到红桃 2一直排到方块 J——勇敢的特洛伊第一勇士,哈哈,她说我是特洛伊王子。颜狸狸是红桃 2,按考试成绩来说,她本应该是小二王,而我只是方块 J,七门功课里,语文刚刚过了及格线,可以说,我一辈子应该都是特洛伊王子,有可能是梅花老 K——轮到亚历山大大帝,名声显赫的马其顿国王,哈哈,她说这可是珠宝国王。

后来,徐菁晴已经对我——特洛伊王子无计可施,她指派人来督促我。她说,“颜狸狸会来对付你,平常放学后,你去颜校长的红房子。”

徐菁晴指派的是颜狸狸。一个下午,我去找颜狸狸了。

颜狸狸是我们校长颜祁庄的孙女,一样奇怪的是,我都琢磨不清她是不是咸家街的人。我整天被蜂蛰了般脑子撕扯着的痛,恍恍惚惚,我只记得颜家的房子,颜家房子是一栋奇怪的苏联式别墅,别名红房子,红房子位处幽静地段,在两米多高的石基上,盖红瓦,而且有阁楼,旁边另外有间小瓦屋,小瓦屋是厨房,平常,颜祁庄都住在学校,这让红房子看起来更加神秘莫测。

第一次找颜狸狸,颜狸狸向我布置作业要求了,只是,我不清楚颜狸狸说什么,因为我到达红房子石阶前的时候,一直在盯着红房子的石基看,粗犷的石基到处爬满迎春花,那天,石阶上冒出来两只兔子,兔子往青色的椿树林蹿去,我趴在石基上寻找,野兔无影无踪了。

咸家街没有珠宝,只是我全身症状在步步显露,颜狸狸来找我谈过话后,我有次跟我妈去街外,她找了一处不高不矮的田坎,准备为我爸点油灯,点灯前,我妈让我跪下,我忽然察觉头上的灯盏亮了。

那时,咸家街街头让浓密的芭蕉树、椿树包围,夜晚经常停电,停电后真是漆黑一片,停电前,我妈都要备好灯油。那时候,煤油灯非常多,我们这个偏隅之地的不少人都拿它来抄家,杀人越货,街道尽头的废品收购点,没用的煤油灯更是堆砌如山。对于我那本分胆小的爸妈来说,煤油灯是一件不能再老的物什,我妈从来不用煤油,她用菜油来点灯:先用棉花搓好灯芯,取下煤油灯灯罩插上灯芯,不过,让我妈绝望的是我家经常断油,菜油没有了倒猪油,猪油没有了,她渴望我爸的出现。

咸家街有无数条小路,椿树、栎树、梓树、松树深入街道的边缘,看起来姿态各异,在月亮如脸盆的清晨,我爸挂着满头的雾水,牵着老驴子,驮起口粮,一脚深一脚浅的到五十里开外的资江干流河畔去值班。我爸名义上是水利局的人,他每天都需要镇守在资江边的班房里,无尽的江雾中,他本人就是最老的驴子,勤勤恳恳的养护江上的航标,和成群结队的舢船、全身赤裸的纤夫做伴。

我爸不可能出现在街上,别说他带着老驴子驮粮油回来了,特别是那年珍宝岛事件和更为惨烈的铁列克提事件发生。至于其他人,他们都去煤油站排队打煤油,我妈为了节省,她从不光顾煤油站,她不像城里的人。我妈总是叫我去颜家借菜油,她和颜家来往多年,依她看来,颜祁庄是我家的救命恩人。她津津乐道的是我两岁时,那时我有过一次高烧,我妈急着到处找人借钱,最后才找到了颜祁庄,她说,那次如果晚去医院半个钟头,我可能就是聋哑人了。

我从来没有打算进去红房子里面,我妈多次叫我去向颜家借过菜油,我都没有踏进半步。我妈的借油是有借有还,总体来说,借多于还,每次颜家还是借给了我菜油,只是场面让我倍觉难堪。

有一天,大概是四点多钟,小街又停电了,我妈着急地在屋子里,一筹莫展的样子,眉毛扭成了结,黑暗里尤为突出,当看见我,她轻声疾呼,恳求起我,“你能不能到颜家去下?”

我胆小,我呆若木鸡地说:“能不去颜狸狸家吗。”

我妈说:“对,就是你们的颜校长家。”

自从珍宝岛事件发生后,咸家街已经有联防队的进驻,全咸家街已经是乱糟糟,颜家也已经变成了颜狸狸接待我。

这次我来借油,站在颜家的杂屋前,颜狸狸说,“上次说的,都由我督促你做作业,你看着办。”她甩了下黑色的辫子,她粉白色的脸颊很是迟缓地笑,她的笑看起来很像水仙花,除此,她没有其余的表情,也没有说话。我紧张地去看自己穿着的黄色军裤,它巴在腿杆子上面,松松垮垮,裤筒抖索,就这样,我们走到厨房的油壶边,颜狸狸打开油壶,用木勺往我手里的搪瓷碗打油,油汁盖过碗底不远,我已经实在无法忍受了,我说,“我妈,等着菜油用呢。”不由她说,我拿起碗远远的逃走了。

滑稽的一次经历,可是两天不到,我妈又要我借菜油了。我脑袋嗡嗡作响,我问能不能不去。我妈说,那你只能摸黑肚子挨油荒,过几天,等你爸回来。我只能出门,摸黑不怕,挨油荒谁能忍受呢。

我又碰见颜狸狸。

这次倒出乎意料,颜狸狸的态度有所改变,她说,“很好,恭喜你,继续努力,你不会是徐老师说的特洛伊的。”我知道她在说什么,前不久学校刚举行摸底考试,我整整前进了十多个名次,从特洛伊王子算起,这真是飞跃的进步。经此一遭,颜狸狸的目光柔软成了绵绸,她的目光可能触动了我心里一些什么,只是我还没想出来。

咸家街的背景是黑夜,甚至比咸家街更为广阔、深邃、黯然。从杂屋里倒完菜油出来,颜狸狸说,“这样吧,你能不能跟我来一下?”面对一个柔软的少女的目光,我没有再像上次一样逃跑了。进了红房子大门的时候,颜狸狸问,“作业完成了?”我说,“完成了。”颜狸狸这时又像徐菁晴老师的口气了,她略带戏谑的调侃地说:“很好,你要继续努力,特洛伊王子。”

特洛伊的爱情是这样萌芽的,那时姑且还别说爱情萌芽,我以为至少找到了同盟军。真应该感谢徐菁晴。

我们一起穿越大厅,大厅地面漆色棕红,大厅的正中央一盏大吊灯,看起来璀璨缤纷。以前,我都是由颜家的亲戚带去厨房,这会儿,我就像个蜡人,开始尽量放慢脚步,恐惧在大厅里卷起任何一点点风向,不让我全身抖出来的声响接触摆放在大厅的屏风、藤椅、玻璃杯盏。

“作业本的边缘,你码的什么,密密麻麻。”走完大厅,颜狸狸终于回转过头来说,不过,她说的是我的秘密,那正是由于疾病带来的疯狂。我把它写了下来我只能把感受,一巴掌一巴掌的,写在泛黄毛糙的本子边缘,这是耽搁我完成作业的原因。

我的疾病让人揭穿了,我满脸羞怯,无从回答。她抬起头说,“你平时都在写这个,嗯?”我胡乱应答一声。我们已经走到大厅尽头的楼梯口了,她冷笑,“难怪你完成不了作业,原来你为了它虚度年华。”

“不过,我也在写,只是不写在这里。”她站在杉木楼梯前,回过头来。

“要不,你上来看看吧?”她征求的意见,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漆红色的楼梯一直通往阁楼,很像一架竖立的口琴,我开始情不自禁地望着她,注视起她的眼睛,我想起走向学校琴房的路上。

跟在后面,我走向二楼,楼上铺木地板,像乳黄色的雏鸭子羽毛,这种地板,我从未在小街的家里见过,仍然只出现在学校琴房。琴房里,张菁晴体罚我的次数要打算盘才能记得清了,所以我才是特洛伊。有些时候,她在琴房兴致好的时候,都会从地板上站起,脚跟轻轻踮着,丝袜里露出小小的平底鞋,鞋有点像船,她手臂抬高过头顶,旋转,开始美声发音练习,啊啊啊咿,啊咿咿咿——

我的胶鞋踩在木地板上叽叽作响,和颜狸狸走过二楼拐角,进入一间很小的房间,房间只有床和写字台,(她住在小房间里,不能想象房间有多小!)写字台倒是看起来干净整齐,上面有文具和书。这时,她翻出来了自己的秘密,我惊喜地看到,这是她的另一面:她不是徐菁晴老师扑克牌里的红桃 2。她竟然像我,她有像我一样称得上羞耻的秘密,她把它们写在一个大开本上。

我恍惚得脸红了,她写得比我好,好是体现在字迹工整上更为执着。现在,颜狸狸连同颜家都是我心里的谜,颜祁庄高高在上,我除了知道他是我们的中学校长,不晓得他的任何事,现在通过颜狸狸,让我略知一二。

不过,外面的走廊上有声音,由远及近,不同于身体里的发声,它在楼梯口有点像钟表匠调试钟表,钟表匠试图让齿轮正常咬合,莫非联防队爬上楼来进行检查?他们也许本来就在,对于从来不需要登记的联防队来说,太正常了。我诧异地说,“我想想,听到了什么,莫非是我的病发作?”我小心地问着自己而已。她朝我瞟过来一眼,说,“是我爷爷,碟片从广州带来的,你要听?”

她的眼神,明亮如灯,没有任何鄙视含义,我的目光折射出少有的稳定和真诚,我点了点头。

“下次吧,今天我爷爷在家,你应该经常看到他吧。”颜狸狸说:“最开始是他教,后来我写,不过它只是我的,谁都不知道,徐老师也不清楚。”

那天,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带我走进了神秘的书房。

颜狸狸终于说:“走,我带你去书房看看。”

莫非这也是受徐菁晴的任务指派?我心跳加剧,跟着走进颜家书房,书房很大,看来也像暗房,她已经把窗帘打开了,阳光刺了过来,那是冷冽异常的刀子。

窗子里,能看到街口有三两只紫黑的老鸹在椿树梢头,翅膀扑楞,老鸹和阳光一同扎进眼睛里。酒红色的书架下面,书架高大得神秘莫测,颜狸狸在下面踱来踱去,她翻起一本书递给我:“送给你吧,疯子、艺术家都在这里,等到冬天来了,不要拿去烤火,徐菁晴怎么会说你是特洛伊王子?”

2

颜狸狸的书在枕头下,我躺在上面不知有多少个日夜了。不管白天黑夜,我的脑海里闪烁光点,出现墙上常有的:蜈蚣、蟑螂、千足虫、壁虎和各类蝽象,和花斑蚊一起撕咬潮湿的墙壁,睁着具有胶原蛋白质如石膏模子一般苍白的眼球,巨大无比。

墙壁上的壁虎瞳孔闪亮,光点在不断游离,这是我得幻听症的写照。疾病严重起来,没有一刻,我不在纸上比划,包括颜家的红房子,它的构造,精致的书房,颜狸狸独有的个人房间,颜家二楼有唱片的神秘暗房,我把它们记在写字本的薄纸上,彻夜难眠。

半夜里,有时兔子会出现。一旦野兔们出现,它们都是成群结队的出动。野兔来街上真成了最常见的事。深夜,在联防队隆隆的摩托声中,这些来往街上的灰白兔子们,渐渐变为不痒不痛的梦。它们是圈养的兔子,雪白的兔子,透明的兔子,磕往台阶,它们绕道墙上的壁虎、千足虫、刀螂等牛鬼蛇神。当然,兔子们,它们的颜色本来就是深色,紫靛的,趴在台阶上,口衔白草的,它们就像所有不凡的梦,温婉的,迈脚,颌首,甩尾巴,只是透明的移动。

兔子是挑逗的,不顾有人,我忌惮黑夜的一切开始哆嗦,它们银亮的逃窜,它们在我的手上留下细密的水痕,留下月亮。它们窸窸窣窣,台阶上、草丛里、椴树林里,芭蕉林里,白茅丛中,透明的变幻,紫靛白蓝,让我万分兴奋,它们像驴子一样噬咬的锯齿,割开理智,割开皮肤,割开骨髓,割开血,那种锋利的咬合、冲动,伴随着一整夜的魔鬼,留下了我不雅的佐证。等到醒来,我的裤头上总留有硬痕,我妈每次洗衣服会为此尖叫,说我要浪费很多洗衣粉。

转眼五月的时候,美丽的山茶花怒放,半夜三更,街外的水田和河流里,青蛙、石蛙声如雷震耳,和牛马的叫声一起此起彼伏,我终于从家里逃了出来。经历长达两个多月中苏关系的刺激,咸家街上联防队的人累了,半夜里,那些习惯犬马声色的人不再归巢,又开始流行起动物法则。

这是我和联防队的蜜月时期,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溜达在咸家街,不必在乎任何人,包括颜狸狸。而且因为幻听带来的冲动,我干过一件令我后来觉得羞耻的事:窃听街上人的床,以合法监听的名义。

过去的好几天,徐菁晴都在忙,联防队在学校礼堂召开年度纠察工作动员大会,礼堂已经贴满标语,在全校师生四千余人面前,联防队作了动员大会的报告,呼吁有为青年参与到人民队伍来到人民需要的角落去。接下来的一场联欢晚会,徐菁晴奏响风琴,全场豪情万丈,我真的以为自己不止是王子级别的特洛伊,而且还是亚历山大大帝,登峰造极的个人崇拜让我热血沸腾,如今,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深刻反思革命,青春,热血,爱情,然而,特洛伊的爱情时代,它是最旺盛的那滴油,燃烧我的疾病,燃烧青春。当然,内心里,我还有另一种可能——颜狸狸送我书的写书人,这个人让我不大猜得透。

半夜里我出来,另有一种可能,我去看疯和尚,他到底要干什么?疯和尚像抓紧大地的大树,我特别好奇的想去看个究竟。作为不正常的特洛伊王子,自从联防队入驻后,我的出来都有点晚,有一回,我半夜出来街上,那两天内,我特别同情起街上一个酿酒匠,他们夫妇违反了政策,联防队发现后做出游街示众的处罚,酿酒匠一家人转去了深山老林,昨晚,他们夫妇悄悄潜回家,联防队闻听消息,准备半夜破门。

我出来大概是凌晨三点,到达酿酒匠家门口前,酿酒匠一家空空如也。半夜,微熹的阳光从天际那边放射出来,像一条露出宽大肚皮的鲸鱼,我的手缠抱在胸前,失望的行走一圈后准备回家。

这真是奇特的一次,从这一次开始,街上,我竟然遇见颜狸狸。

“蝙蝠,你干嘛去?”很远,颜狸狸看到了我,她像天边的那条鱼,直接游了过来。可以肯定地说,她游得很快。

“夜游。”我说。

“谁会相信呢。”

“上次你要我看唱片的,家里有人了没有。”

“你说的是我家里的暗房?”

“是呀,你送过我书。”

“你真的想去看?”

“不看就不看,没有想不想的。”

“我以为,你也去玩牌了刚回来。”

“你听过床吗?”

我不可控制的脸红,为了另一对人:周敏敏和马小南。

不知为何,我会生出这样狂躁的想法。也许,我为转移话题而说?不得而知。

此时,正好有如电影屏幕的光点扑闪,学校后头,周敏敏和马小南在床上挣扎般发出胶着的喘息,这是棉花匠周棉花家里。此前,他的儿子周敏敏和马小南地下恋情开始,周敏敏就懒得上学了,更别提后来,周棉花让人用青砖砸瘪了脑袋,周敏敏更不去学校了。

至于前面一个大中午,颜狸狸是知道我的,学校组织学习先锋行动,当天,她远远地看见我从队伍中逃离。还是晌午,一样有着鲜嫩的阳光,随着光点的闪烁,忽然一声戏弄的女声尖叫出现在我耳朵里,迎着光点,我搜寻着,朝隔壁远远的跑开,奇迹般,我拐到一棵硕壮的芭蕉树下,搬了把梯子,噌噌的爬上,死死盯着二楼的周棉花家里。

周家的窗户挂着一块靛蓝色的绒布窗帘,像在学校礼堂,看到一块巨大的电影幕布,窗帘没有拉严实,露出整整两手指宽的细缝,我趴在浓密的芭蕉树上,对面周家的情况一扫而光:那唯一的卧室的墙上,周棉花的黑白遗像一尘不染。遗像下的床边,周敏敏站那,前面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就是那个马小南。

以前很多次,我就看见过马小南,马小南个子很高,皮肤很白,约摸半年前,我出街去放养驴子,亲眼见过她和周敏敏一起,两个人在夜里的河里游泳,在我爸巡逻的资江这条小支流里,扑腾扑腾,黑色的波浪里,他俩很像小马驹,有时两个人像根树条并列着,有时重叠在一起……

现在,马小南头发散乱,整整遮住了一张脸,两个人在黑暗处挪转腾移,嘴唇油光滑腻的贴在一起,外面的阳光看起来很像蝉翼,长满鳞光,阳光很像蟒蛇的翻转,女生手指仔仔细细地滑动,轻快,熟练,周敏敏的上衣最下一排塑料纽扣,边缘凸着一圈细腻的油亮,随极轻微的“吧嗒”一声响让她解开了,整条绿军裤滑落滑落,出现一条米色的肥大内裤。呀,我差点惊叫。

“蝙蝠,特洛伊!”这时有人叫我,我左右一看,周边多了三四双同样好奇的眼睛,少年的目光一起对准窗帘的细缝,瞥了进去,一起细心地窥视着,周敏敏瘦长的双肋下,米色的松紧内裤看起来黄黄白白,由着马小南的手滑落,一直拉扯到了膝盖上,她开始趴在上面,腮颊里鼓鼓的。这时,芭蕉树上的人开始觉得了无生趣,不去打扰他们了。

“你说她吃什么?塞满一嘴奶奶的棕树果子,他妈的,都嫩得很……”周敏敏终于被告发了,有一天,我居然发现他成了中老年人的地下谈资。

“下流,无耻。”黑洞洞的光里,颜狸狸抱着双臂。

她靠向街沿的过道,“再也不想见到你。”

颜狸狸骂骂咧咧的转身跑开,我哈哈大笑,笑得连羞答答的花儿都要哭了。

很多年后,我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当初,我推定颜狸狸是口是心非,她在有白露的晚上伏击,她等我出现,抓个现行,也有可能她一直闹不明白,我到底在为哪般云游。只是有一点,我的成绩上浮,这是男生们的集体趋势。

如何让我成绩上升,颜狸狸为它焦头烂额。没多久,在学校的军民联欢会后,她到我课桌旁,说请我再去红房子,希望我准时到达。我想了想说,莫非是去暗房里看看唱片。她说不止这个。我说,“那还有你代替徐老师?惩罚我是不去的。”颜狸狸说,“我真的怀疑你脑子是有问题,你耳朵是不是听不清,心里不明白到底是件什么事。”我赖在凳子上,还真有点恬不知耻了,我说,“我还真有点,你猜是

什么?”她眼里迸射出厌恶,没好气的说,“你是混账。”

那年,我其实一直在琢磨颜狸狸的晚上行动。看过枕头下的书,我和咸家街上革命青年们渐行渐远,这是一个救赎的故事,它并不是我主动而为,它从身体里来,一样发自内心,可是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在推动。随后,随着联防队宵禁的加严,我再也没有半夜去街上溜达。

通过颜狸狸的书,有一种叫艺术家的人。如果说来我们街上的疯和尚也是艺术家的话,我不会否定。(其实后来,我又去看过疯和尚几次)。

与书里出现的自叙一样,我一度认为我不知道含义的特洛伊也是一名艺术家。只是现在,我对疾病这条大船的把控稍稍平稳了些,而这一切应该感谢颜狸狸,虽然她不一定接受我的感谢,因为我仍是一个不正常青年。

我对颜狸狸的爷爷颜祁庄发生兴趣。

忽然,街上牌桌子上开始流传起他以前的风流事情,说颜祁庄其实是下放回小街的,颜祁庄的传奇在于他早年的时候,远在远东符拉迪沃斯托克,他和一位叫沙利叶的俄国女孩谈恋爱,日本人发起张鼓峰事件后,颜祁庄和俄族女孩分手,他跑去了大西北。建国前夕,颜祁庄到了上海,十来年前,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一封介绍信打到咸家街中学的传达室,那时,国家刚刚修好铁路,他从一辆上海来的火车上走下来,由两个持枪列兵押送回乡,回来后,颜祁庄职务是校长,不过,大知识分子成了孔老二一样的丧家犬,真是让人不相信!

原来,颜祁庄是个隐藏的艺术家,而且,这里牵扯到颜狸狸。至于颜狸狸,我并不简单地认为她是一名好学生了,连我自己都认为这样的想法都不太正常。当街上又停电了,我妈开始踟蹰,现在,我主动要求去一趟红房子,当然,我知道我的心灵正极端地扭曲着。

这回,正是我的疾症最严重的时候。我面红耳赤,十指蜷曲,情绪高涨,神圣的特洛伊赋予了我力量,街上,我没有遇到任何人,我一步步靠近颜家幽静的房子。迈过浑厚的石基上苍白的石阶,走过无数脚步磨得光滑的石板路,打开了颜家的大门,我已经走了进去,穿过一楼吊灯底下大厅,我才停留片刻。大厅中央,吊灯散发着诱人光芒,它像熟透的葡萄,这个夏天沉闷、燥热、炎热,风偶尔滚动一下,与窗外不同。屋外,石阶边,苍老墨绿的蓖麻,红褐色的紫苏起伏,墙角里,那棵长满新绿叶子的枇杷树佝偻着,植物的叶子都让疾风控制,从叶柄处无力地翻转,风在寻找进屋的方向。

风已经冲开我打开的门,冲向木托盘上的玻璃杯盏,至于众多的玻璃器皿,杯身涂满奶油光,像我爸在资江里的那只破船,青色的雾里摇啊摇;大厅的里侧,有一块雕刻生动的屏风,在与我等高的地方,上面镶了四块小玻璃镜子,风吹在镜子上面微微颤抖。大厅里的风凉爽至极,形成了一股穿堂风,最后时刻,悸动、烦躁、忧郁、猜疑、难以忍受,所有的大门吹得像呜咽的琴声,扑啦扑啦,呼——,风又猛烈地扑向那些半阖的窗子。

这是黑色里的一幕,好像琴房漏出点点琴声。我开始动作迟缓,与空气本身一样的迟缓,心里才滋生出一丁点称得上警惕的念头:旺盛的青春和革命、非法潜入、被控诉的犯罪行为……罢后,我僵硬得控制不住的上楼去,二楼的楼梯口正对面是大书房,我走进书房,没有见到任何人出来。直到颜狸狸出来,看见了一个人,黑魆魆中直到确信是我,她很是彷徨地喊道:

“特洛伊!”

她没有能惊醒我,我说:“我能不能说特洛伊是艺术家,这样,就可以干所有事……”

“你听谁说你是?”

“你说的,你告诉过我。”

“我哪里说过,你是艺术家?你还知道艺术家,他也容你说,笑话,我看你是幼稚病,告诉你,狗屁一样的,那都是吓人,你现在是幼稚病发作!他们爱玩扑克牌,玩疯了,我看你是耳朵聋?脑袋木得发疯,摸不着了北撞了墙,看来,你心里扭曲,怪异得可怕,我可从来没有说过你是狗屁艺术家。”

颜狸狸出来了,走廊上,她冷笑着,驳斥我。

是我的擅自闯入让她忿忿不已?颜狸狸的当头一棒令我大吃一惊,感觉脑子有所醒悟。同时,她推翻了她一贯的看法,把以前的勉励当作不足轻重的废话,又一次以徐菁晴老师的代理人自居。而在她步入暗房的时候,“那我背给你听。你听。”我高声朗诵,“我独自一人面对严寒∕不知它到哪里,我来自何处。∕一切在抚平,没有皱襞的平原,∕呼吸的神奇在造就着起伏。∕一团火焰在吞噬着∕我的干涸的生命——∕而今我要歌唱木头,∕不再把石头吟咏。”

一旦念出来格格不入。(莫非,就像所有病人们一生的暗示?)

我有点察觉,我来,她知道我是要去颜家的暗房看看。

她掏出钥匙,打开了暗房的门,里面的桌子上除了书,还是书,抽屉里,地上那堆灰蓝色的书里,都没有找到唱片。颜狸狸有点心灰意冷,她说,可能,爷爷把它们都收起来了。

暗房里有一部黑色的高大的机器,那是我们学校一台用来提供爱国主义教育的电影放映机。这是一部神秘的机器,在学校那间由祠堂改成的礼堂里,每周放映电影,次次都引起了轰动。还有唯一的那次,我窥视周敏敏和马小南后,我去看过电影《多瑙河之波》,这部罗马尼亚电影让全街人出动,万人空巷。

颜狸狸不耐烦地看过来,她解开蒙在上面的黑布,插上电源,按下按钮,她把它打开熄灭,打开,又熄灭。循环操作。

她清秀的脸腮看起来就像青涩的桃子,外廓凌厉,渗透出少许挑衅的红色光晕,她双眼冷静异常,脸上泛出惊讶:“你真的那么喜欢一本书,莫非书你会看完了?”

我肯定地回答她,“他得病后的感觉和我一样。”

我们开始漫长的说话:

“我跟你不一样,再怎么说,别人都是奇怪的动物。动物。我是另外的人,是她,她是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恰好是我自己而已。”“能告诉我,为什么是这样?我想这辈子我都不会想明白,怎么想也不会明白。”“我告诉你不告诉你,你能改变,你能改变龌龊?能改变你们的命运?”“为什么会是这样,我真不明白。头痛。”“因为那是一个人一生的秘密。上帝说人生来背负罪恶。我能看到罪恶?可笑!到底什么是罪恶,你知道吗?”“我看不见听不见,你这么说,我脑子的光点,全身的光点,又开始闪起,痛得厉害……你说什么。”“没什么,你解不开的,你不用笑我,也不用笑徐菁晴说你是特洛伊王子,我保证你永远解不开你自己,全街的人我也敢打包票。”“什么是解开,它真的变得很重要?我头痛,痛得厉害,给我三天时间、一辈子,我都只有头痛……”“因为你不会了解。这样说吧,从我说的这天开始,你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人。”“你有证明……你想说的到底是什么?”“你看吧,不必多说,明天,你看吧。” ……

夜晚,秋风像栗色的糖浆一样灌来,我开始头痛,坐在那渐渐陷入了昏迷一样,全然不知她所说,外面,街上突然来电,全街热闹欢呼起来,也不重要。魔鬼般的疾病正告诉我:那只是一桩少年的言语游戏,亢进的一次可笑的爱情游戏。在特洛伊的王国之外,除了苍白无力的胡思乱想,还有什么意义呢?能找到什么证词呢。疾病扼住我的咽喉,其它一切都不重要,不用相信。

颜狸狸干脆把电影放映机一直打开着,站在光圈里,她翻起桌上一叠信,有一句没一句地朗诵:

“颜祁庄:早年参与老家的小学教育,时与各级民主组织包括共产党都暗中有所联合,其中最活跃的是参与领导了当地的诗歌组织。颜先生作为现代派诗人,前半生追求民主、自由,恨不能改变国计民生。1946年奔赴大西北,随时局辗转,1949年解放后居于上海……他个人遭受了一些情感挫折,1961年 10月,进瑞金医院精神科诊疗半年。同年底治愈回乡,有其夫人的精心照料,他的精神日渐好转,同年起到至今为中学校长。1965年中南局宣传部文艺处签。”

“颜祁庄同志去过苏联,跟随过七叶派,他咒骂过胆小鬼,也批判过退缩的人民。他的心性是遨游向上的,他是一只闪电的蝙蝠,他不会因此战斗而胆怯!……自此编他这本集子,是县文联的全体努力。颜祁庄是我们全县革命文学的沉箱,在我们这个贫瘠之乡,有了颜祁庄同志,黑夜得以驱散,光辉得以延伸,我们全体编者对他表示崇高的致敬。”

“颜祁庄的自叙:我颜祁庄是怎样一个人?这里我要说说,除了革命,牵扯到人类,你说什么是人类?那我说说,我说人类是属于这样的一群人,他们不容羞辱,他们是机器,他们柔弱,他们需要医生,他们仅仅因害怕而异化,Entfremdung!他们一旦异化,恢复成动物性,就成不了一部正常的机器,从人类史看,它有个阀,超过容忍度,成为疯狂的羔羊,会产生情绪失控,精神受挫等现象,人类的争斗,控制的最好办法就是音乐,就是诗歌的心,诗歌的真挚,人类最大的优点,也是与音乐有关,与美好的诗歌密切相关……阿门。”

3

那年的冬天,街上出来一件大事,如果魔鬼比驴子还大的话,小街真放出来一个大过驴子的魔鬼,发生在我再也没有去暗房和街上的夜晚。这是我是特洛伊王子以来第一次面对极端事件,我向上游弋时,它像一把滚烫的尖刀,强行切开了流动而燥动的血管。

火焰从蓝绿色的直角街一角的柴火开始,像驴子的尾巴,变大再变大,继而挥洒开来。白色的驴子,化身成为无声无息的鬃毛,直到席卷整个小街西头,又转身成为动人的灰蓝,电线杆上嘶叫,驴子化为华丽的汪洋大海,织成火线往东面嘶鸣。根本容不得小街上有兔子了,街口,木房砖房噼里啪啦直响,山雀横空,老鸹掠过出镇的树,发出凄凉的惨叫,鸷鸟准备穿街而过,惶恐不安地绕弯改行,家具无休止的萎缩,爆裂,人的哭腔和辱骂一起搅成一团,我妈叫醒我后,她去拿水瓢,最后也只能发抖,我们宁愿烧死也不愿离开。

凌晨,大火差不多烧到隔壁的杂货店,警报声中赶来联防队的人,用接力淋水的方式扑灭了火。从此,全街的停电长达一个半月,全小街陷入用煤油灯照明的时期。

大火扑灭,联防队就开始查访纵火对象。初始传闻是由玩牌的人惹起。玩牌人塞满街道各个角落,为了防止一出门就被抓,他们一般当夜睡下,第二天早晨才走,这些人睡时都太累,往常都紧捂一床被子,倒下就睡,经常忘记熄火,往常冬天,咸家街上都会发生煤气中毒、抢救无效死亡的事件,这个冬夜,也有可能是被子起火引发火灾,不过,大火没有烧死打牌的人,等到联防队挨屋来查看,床上的被子完好如初。

还有一种可能,是住在桥下的疯和尚所为。

疯和尚来咸家街上,街上人真以为他疯了,有人传信,这个疯子可是火药工,在距街上二十余公里的兵工厂上班,平常他制造硝酸苯、硝化纤维,有一天,厂子全部骚动了,有人冲进宿舍里来,用洗衣服的槌棒捶他,就这么砸,狠狠地捶,十五下,疯子口抹玻璃丝的从厂里出来。直到今天,疯子仍会依照经验,在墙壁上蹭蹭,弄些硝灰、采硫石,在废弃的农人旧屋里制造些黑火药。

疯和尚的传信流传开来,居民心里燃起仇恨,联防队里临时召开了一场批斗会,那天其实没有批斗对象,因为联防队到处搜寻,发现疯和尚已经不见了,他的呓语看起来只不过是灾难的箴言。

排查纵火的事留给了联防队。

大火过后,全小街都在忙于恢复日常,像被消毒水席卷,街道暂时消除了毒瘤和症状,变得简单萧条。大火吞噬过后,街上暂时没有了耻辱,因为大火把家中衣物燃烧殆尽,女人们缺少衣物,走路的步伐姿势都看起来扭捏,带着抖索的旋律,天气那么冷,一样财物两空的男人会驻足从背后欣赏女人,而我的疾病一夜之间烧掉了翅膀,它暂且退居幕后。

中学停课,想起来,一切热闹得像音乐的乐章。这一段时期是我和颜家来往频繁的特殊时期。大火过后的第二天开始,我就去了颜家一次,我第二次去,街上的人仍在商讨火灾原因。

当我到了颜家,与前次她在书房不同,颜狸狸在二楼暗房里。她坐在一张平常堆满材料的高凳上,脸色灰暗,她的脸让黑暗涂抹成了果绿色,侧面泛着陶瓷一般的蓝,我只能看清她的侧脸,高凳上,她看起来线条修长,硬朗,充满悲伤。

暗房,平常摆满书的桌子倒是干净起来,桌上搁有一只绿色的铁皮青蛙,我拧起发条把青蛙放回,铁皮青蛙蹦蹦跳跳,当它掉地的瞬间,“吧嗒”一声,玻璃触地一样,我突然想到窗外可能已经发生了什么。那边,颜狸狸开始看着我,对于特别依恋的确凿存在的地下特洛伊爱情,她开始看似优雅不疾不徐的问:“我问你,一直想不明白,你会给石桥下的人送白米饭?你真是特洛伊,糊涂、荒唐、废物、骨头!”

后来,她气急败坏了,不去捡拾地上的青蛙,像一尊少女的雕像,木然发呆。

久久之后,我拿起抽屉里的一个烟盒看了下时,她又干脆打开电影放映机,放映机的镜头像往常一样发出强光,让房里出现死一样的肃穆,而光线的本身成了证词告白,黑白清晰的光影是一场战争,映衬着颜狸狸的烦躁。

窗外,人们依旧为修复火灾,场面一度聒噪、吵嚷,随着风的吹动,窗帘卷起,吵嚷声出现在暗房,渐渐变大,又缓缓消融了,依然没有人知道红房子里的我和颜狸狸。

我低头去捡拾铁皮青蛙的时候,颜狸狸从后面突然抱住了我,紧紧的,她在凳子上。以凌空的架势。颜狸狸抱住的时候,慢慢的,屋子里开始有无声的抽泣蔓延,像一朵沾有露水的鲜花,她抽泣的时候,我全身扭曲,她说,“特洛伊,你别动。”

从侧面的光影看,我和她第一次有了身体接触。刚开始,她和我一样羞答答,美妙得只能看见花骨朵,花瓣开始舒展,不断膨胀变硬,光圈里,花开成了一层热浪,我仍不会轻举妄动,因为我们没有恋爱,连没成型的早恋好像都不是。或许已经开始。真的开始了。看着她抽泣,我倒是开始喃喃自语起来,“我们正常吗?”“没有,你不会的。”颜狸狸默默转身,避开很远,她这样一说,我懵懂的低头离开了暗房。

那天和颜狸狸在暗房里的事证明是一场电影的彩排。没多久,不幸开始转移,联防队紧锣密鼓的排查,因为他们搜查无果后,排查对象转向青少年。

天第一次下起雪了,雪亮得直刺眼,街道看起来像到处摆满镜子。街上只有零星狗吠,行走的人的身子都尽量前倾,瑟瑟发抖的样子,步履看起来小心翼翼。咸家街上从来没有过的安静。

不过,若有若无的仍然有声息透露出来,学校琴房的声音会传到街角,那是琴声,除了琴声,偶尔也会响起女人的高音共鸣,这时候,徐菁晴除了练琴,还在指导她女儿练习高音。琴房早就拉上了紫色窗帘,风琴声侧漏,街头徘徊,“哆啦咪发嗦西哪哆,啊啊啊啊啊,哆啦咪发哆,啦哦哦哦啊——”

它们吸引细心的耳朵。联防队的人在尾随,声音越来越大,随着沉重的步履靠近,联防队的三两人终于走到了面前,一阵清脆的敲门,街上宁静的狗吠响起,琴房内正常的操练被打破了。跌宕的一声“噔”,琴房里响起了休止符,琴声戛然而止,继而一声“进来”,徐菁晴已经起身去开门。联防队的人陆续进了门,他们都穿着黑色胶靴,靴面沾满了雪,低头站在琴房里,琴房生着蜂窝煤炉火,他们也不烤火,接下来和徐菁晴谈话。

联防队说,他们追查了所有能怀疑的人,才查到这里,请讲讲班上男同学的动向和情况。徐菁晴拿出花名册,开始叙说扑克牌上男生的印象。联防队的人觉得有戏,在她的配合下做出如下分析:如果是一个太坏的人,那会轻而易举的侦破,不费吹灰之力,况且,成绩差的学生,要么是愚钝的人,要不早早的让父母安排好了营生。联防队的人说,从以往抓捕的对象看,一般中等偏后的学生最有可能。他们排查可能人选,当说到我,徐菁晴的眼睛里闪起油亮的火花,她的评价是魂丢了的人,打趣的给他取了一个腐朽的资产阶级常用名字——特洛伊,不得不派一个女学生监督他,那是校长的孙女。

当天,琴房里商量甚久,以至于后来炉火都熄灭了。

学校第二天就复课了,这都是颜祁庄努力的结果。上课时,我能觉察到徐菁晴老师对我的注意,我每次经过她的旁边,她的目光如火,我差不多有了不好的预感。联防队已经调查出来我深夜出行,复课后的第二天,我刚到学校上完一节课,教室外就来了几个穿大衣的人。

是联防队里的人。他们首先在教室外和徐菁晴耳语了一阵,才进教室,像水蛇的游离,三两个人站在了我的课桌前面,望了我两眼。我没说话,其中的人说,“起来,走。”他们只寥寥地说了一句话就带走了我。众目睽睽下,我被三两个人夹挟,穿过小街,直接送进了联防队的审讯房,一同带走了我的书包和笔记本,书包里有我写写画画的笔记本。过我家门口,我妈几乎快要看见我了。他们步伐极快,只让她看见一个宛如是陌生人的少年的背影。差不多一天以后,茶水不让进,联防队的人才过来,对我发起一次极为简短的审问:

“为什么纵火。”

“我没有,我在家里。”

“谁信呢。”

“自然有人信,你可以去问我妈。”

“都说是你,我们找的就是你。”

“你们怎么证明?”

“看你就不正常,看,写什么画什么,流氓痞子。”

审问的人油腻而轻蔑的否定,我忽然想起暗房光影下颜祁庄的证词,我找到罕见的自信,生起非常必要的辩护,我义正言辞说道:“你们这样说很好!不过,至少有三个人会证明,徐菁晴老师找来监督我的颜狸狸会证明,颜校长会证明,我热爱我的家乡,怎么骂我都可以,你们会看到我是无辜!”

饥寒交迫中忽然正常起来的辩护,连我自己都没有料到,联防队的人纷纷抬起头颅,目光惊愕,表情尴尬。审问前,联防队做好打算了,欲将我先游街示众以解民愤,等来串联的人一到,一场又一场批斗会开下去。

第二天,他们找来了我妈,联防队的人是不会找颜祁庄的。我妈哭哭啼啼的倾诉,他们略信一二,然后,信誓旦旦的做出放话,说会彻查清楚,在真正的纵火人没有找到之前,一定要收押的,免得让他逃出咸家街。

我妈万般焦虑,她自然想起颜祁庄,只好火速求救于他。与以往碍于情面托我去借菜油不同,她亲自到颜家,红房子里,从一楼到二楼,她一遍遍摸着门把手,聆听房间里的声音,直到确信有个房间有“声响”,就是二楼放碟片的书房,她才很有礼貌地叩了下门,听到一声“请进!”她才战战兢兢地进去。颜祁庄闭着双眼在欣赏海顿《小夜曲》,我妈颤颤巍巍,她几乎就跪在他面前了。颜祁庄连忙扶起她来,倒了一杯水,仔仔细细听她倾诉。

“是吗?”颜祁庄在反复地确认,他相信了我妈。

他伏在桌案上开始写信,然后用糨糊把信封糊好,当即,让亲戚走夜路送到街心的联防队。这还不够,他坐定书房,又是连二连三的电话。

那个晚上,咸家街上很少有的电话铃声清晰响起,叮铃铃,叮铃铃。这是那年十二月十七日的夜晚。咸家街瞬间有一条绷直的细线,清晰悦耳的咝咝声,是有着颜色的钝音,它从中学、红房子里面传来,最后,徘徊在瑟瑟的街角,吹起藏在咸家街上的突兀,滑稽地泛起,它们和烧水煮饭、聊天的居民一起忙碌。轻快的,忙碌的呼声,吹起地上那些黑色的尘垢,轻巧优雅的,滑向轻得像蚕丝的夜空,忙碌的电话声让去打灯油的人都听到了。

颜祁庄还亲自跑来了联防队,联防队出于他在上海有过精神疾病史,倘若不答应他电话里说的,怕事情闹大到不好交代,无奈答应了他的作保要求。

我出来时,在颜祁庄的背后,我看到颜狸狸站在黑色班房外,她独自一人穿街前行回家。

我稳妥地坐实了流氓青年的称号。

我除了是特洛伊,身上背负起纵火嫌疑的罪名,好比抓了最烂的扑克牌,我心里开始在策划复仇。街上人的匆忙提供着便捷,我再也不需要停电的理由而去找颜狸狸。现在,我自认为能够肆无忌惮地在街上穿梭。至于我去颜家,偶尔背点菱角、茨菰,为了去感谢颜祁庄,后来却是试图询问颜狸狸。

元月早春,联防队发起的运动如火如荼,纠察纵火事件引起一次又一次运动,那阵,联防队更加关注小街上所谓的贪腐案和流氓案了,像狗一样的以深邃严酷的眼睛搜寻,运动的鞭子抽打所谓污垢。解放牌卡车集体出动,焦黄的汽油熏炙每一个睡梦人的窗口,它们像噩梦一样的惊醒了我。

一天夜晚,我揭开窗帘,往马路上眺望。我从窗口里目睹到全过程,就是这天,周敏敏从睡梦里被揪了起来,三天后,湖北的人来串联了,在召开的联合宣判大会上,“打倒反革命流氓犯!”的口号声中,周敏敏的后脖颈插上了木牌子,我永远记得上车前,他转过来那颗倔强的头颅。

街上的人更忙,而运动的源头纵火案悄无声息地消失,雪融般留下来我一个人的谜。深夜的嘈杂声中仍然有一条蟒蛇,它是狡猾的驴子,然后,我看见了哭泣的周敏敏,有一天,我又去了颜家,在红房子最上面的阁楼找到颜狸狸。

颜家阁楼里有一个大谷仓就在暗室上。早春的这天,天气不太干燥,有了春雨翻过丘陵密密而来的迹象,而我受折磨后,时时都在想报复。我第一次去颜家的阁楼,看着一米多高的谷仓,我真是倍感不解。好好的颜校长怎么会私藏谷仓?他太大胆了吧。现在,我成了不怀好意的人,我一直仔仔细细的琢磨任何可疑,就像去追查纵火者,我钻了进去。

谷仓里非常干净,颜狸狸连叫了几声,后来,颜狸狸大概觉得怕,莫非我像童话书里写的一样掉进无底洞了吗,她也进来了。等她钻进谷仓,我蹲在里面,抚摸着黑洞洞的谷仓,硬邦邦的棱角像鱼刺一样。

我本来还因为虚构了一个封闭的场景,准备拷问。

她钻进来后,寻找到蹲在角落里的我,她笑了起来。她鼻翼一张一翕的,她穿着白底碎花裙,裙子上油然一股茉莉香,让我全身长出来一种刺了。

我说,“听听外面的声音吧,要不我们做游戏。”她鼻子“嗯”的退出一声,她还是很狐疑:“你说吧,怎么玩。”

她话还没说完,我蹲下,“唰”一声,我忽然将她的碎花裙子连同内裤褪到底。外面有此起彼伏的隆隆声,解放牌汽车经过这里,刚好遮掩我的行为。

颜狸狸惊愕地抬起头,根本没有时间对自己的状况发出反应,她低头的那一霎那,看着脱落的白底襕裙,她的重点部位,那朵花,漂亮的花,一览无余的开始暴露。时间要停滞半分钟了。我想起窥视周敏敏的窗子,低着头不敢直视,不断地寻找退路。抖索的,我试着用很小声的责备她,“一点也不像你,颜狸狸。”

她唰地一下脸转红,嘟起嘴,就像夹竹桃,漂亮极了。坐在身处地狱的位置,她嗓子里咽出水来,“真的?过家家?”

我心跳加快,“不是,就当我们不知道。”

这事只有盛产特洛伊的年代才干得出来。我罕见的不惧怕了,颜狸狸慢慢看见我也褪掉了裤子,那种年代最常见的青色裹脚裤。她看着我站起来,一点点,慢慢褪掉裤子的。当裤子到膝盖处,谷仓里,除了阁楼的玻璃里有一点鹅黄得几近于淡蓝的灯光打过来,像过光栅一样,我想起周敏敏和女朋友马小南的事情。光继续照在我们的眼睛、脸、脖子上,它像一只蝴蝶,飞来飞去,扑在我们的腿根子上,我们的呼吸粗犷,颜狸狸偏过头去,我能感觉她身体发抖。

“坐下!”然后,我试着命令她,她终于服从地坐了下来,她坐得距离我很近,想让黑暗遮住自己,谷仓里,我们都是四脚交叉地坐在那,构成一个平行四边形。这让我想起火灾后,她在暗室里从后面抱住我的时候。我颤抖的,脑里一股潮热难忍的欲念随疾病一起出现。

我先望了眼阁楼之外,在这个阳光烘烤得不厉害的中午,三月的街外,雪早早消融,从红房子阁楼看去,楼下的蓖麻、棕树上,周边黑色的屋顶都没有雪,只是冷,冷平滑得在寒风的料峭里,冷本身就像一架巡航的飞机。

我利索地腾出手来,抓住了飞机,沿着膝盖,冷风很快滑到她的腿边,拨开那少许遮掩的浮云,指肚往下滑了进去。“痛吗?”我明显开始颤抖。流氓犯?强奸犯?那一刻,周敏敏和女学生的特写镜头,像一根点燃的火柴,火光划过脑海,直到碰到坚如磬石的谷仓才扑灭。

自从芭蕉树上看到周棉花家里后,我一样撞进了那个黑洞,我发现自己也有一样的问题,况且,我和周敏敏一样大了,我变得同情他,我开始胡乱翻书。头年,表哥去读大学,无人注目我的情况下,我偷偷撬开了他卧室的抽屉,现在,表哥的抽屉里多了一些他带回来的手抄本,往常看到它们,我手指发抖。身体迅速膨胀,我眼前又出现手抄本里的男人,还有那次让全街万人空巷的罗马尼亚电影,事实上,电影只播过一次,在咸家街没再播了……

我爱上了女人吗,我的诨号是特洛伊,我还没有完全爱上女人,女人只是存在控制不住的早恋中,事实上,我像一头精神崩溃的狮子,把我的整个全部对准那朵花朵推了进去。以前,我趴在床上用铅笔无数次画过白色的裙子,笔尖深入过灰色的裙子充满诱惑的阴影里,当时随着睡意渐浓,春天里只是一场梦,我们一起在浓郁的树林里奔跑……我在谷仓里小睡,像只瞌睡的兔子。楼下关门,巨大声响传到阁楼里来,层层放大,声响更加空荡,激起我的病发作。

颜狸狸仍然坐在对面,一下她麻木了,面无表情,不过,她裙子穿好了,看着我提起裤子,谷仓里的她完全开始愤怒:“以为可以剥夺我?我们再没有什么。”

“你是驴子发疯吗?我一定告发你。”

“特洛伊,无可救药,强奸犯!”

她压低嗓音,字正腔圆,与以前偶尔她的讥诮不同,背后藏着凶狠,目光像铮亮的铁钉。

强奸犯?我迅速套好裤子退出谷仓,脚踩着阁楼的木地板,然后是楼梯,“蹬蹬蹬”的脚步

声往下、往下,再往下……我害怕幻听再强大,下楼的过程,还是像一辆军车开过,声响宏大,随后随着一声“吱呀”,我退出了房子,我彻底离开了,穿过人流渐渐稀疏的街上,小街人的目光好像拷问,我能看出夏天从白茅小路的边缘爬来,太阳比月亮大出十倍,我用来隐蔽自己的盔甲,融化加快,满大街都在滴血,我惊恐万状,街边偏偏有人呼喊:

“蝙蝠,你爸牵着驴子回家去了。”

“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见人像个鬼影,一声不吭的跑?”

我努力往前奔跑,害怕掉进后面或者我自己设置的冰窟里。刚才好比玩了一次玩命的扑克牌游戏,我小心翼翼着,生怕走过的步伐让人知晓。接下来的日子,我怕惊动那些在屋顶游离的猫,它们成为了一块黑布,黑布阴影里虽说隐约揭开了一角,在那,我知道特洛伊王子的爱情,像有绿皮青蛙的那次暗房里一样,现在看来王子的感情消失殆尽。

一个月来,我惶恐不安,所有症状似乎都在集中爆发。蹊跷的是,它们像最亮的光点闪烁后,湮灭而去,墙壁上空洞洞,没有睁开巨大眼白的蜈蚣、蟑螂、刀螂、千足虫,再没有壁虎,也没有了兔子,只有蚊子,真实的花斑蚊在蚊帐外飞舞,看起来没有想的坏,该上课的时候上课,颜狸狸只是变了一个人,她没找我,不过,她的态度至少证明了一件事,她没有向任何人说起。

一定逃离咸家街!咸家街掀起的运动,我宛如看到了悲惨未来。我不想做特洛伊王子,自从颜狸狸不理不睬,我开始努力消除我的绰号。其他同学在消除“和尚”、“腊肉”、“苏联猪”等绰号的时候,我步入了努力的行列。

对于我来说,消除蝙蝠和特洛伊王子的唯一办法,只有幼稚的方式:考试。最接近的期中考试公布显示我全班总成绩第三,数学全班第一!徐菁晴老师很不情愿地宣布名次,如果出现在她的扑克牌里,我是红桃 2,我第一次从颜祁庄手里接过奖状,接奖状的时候,我看了下徐菁晴老师,也偷看了一下颜狸狸,这次公布成绩,颜狸狸滑到了红桃6。

我的那些绰号都消失了,没有人怀疑我是纵火的罪魁祸首。其他男女学生逃过徐菁晴追踪,在芭蕉树下悄悄说话,我心里一样闯入了一头莽撞的驴子,同时我学会了咒骂驴子。我准备趁机去暗房宣布暗示,就在我准备认错的时候,我去水池那边清洗耳朵,同伴说出惊人的消息,颜狸狸转学了!当我努力笑起来,笑得让人以为我是另一阶段的怪物,我再也没有看到她。

4

逃离咸家街以后,我常听到的声音,梦幻里的动物,驴子、兔子,以后都没有出现。和所有学生一起,我们离开了中学。我没有去当兵。以前,我最大的理想是像其他由差转好的男生,这辈子由特洛伊王子转变,能进联防队就行,升级为一名咸家街的亚历山大大帝,自从小街上的火灾后,我完全改向。

对于故乡的复调,多年我都未曾有反思。我也没再回去。咸家街成了特殊时候的堡垒,后来跟所有中国的小镇一样开始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我大学毕业的那年,徐菁晴已经得乳腺癌晚期去世了,咸家街没有了风琴,也没有了琴房。故乡的往事和我的疾病一起留在记忆里,记忆总是刻骨铭心,它们并没有远去。

没有远去的还有异乡的一次特殊经历,这是我和颜狸狸离开咸家街以后唯一的见面,于是有关特洛伊的故事,这里,我要就这次见面着重补叙一下。

当时,我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后来下了海,一年的夏天到了北京,在一家刚刚来华的国际家具企业做中方外贸经理,我还没有结婚,算是“北漂”早期一代。我永远记得随后的一年夏天,1997年的夏天。那天周末,天气非常炎热,中午的时候,一个陌生的电话打到了我房间座机上,是一年轻女声,我已经听不出了谁,“我是颜狸狸。”对方说出名字让我大吃一惊。

相互寒暄后,颜狸狸急切地问能不能和我见一次面,越快越好,时间就近两天。在北京能见颜狸狸,我非常兴奋,我不清楚颜狸狸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因为那些年我也不再回去,宛如一粒石子掉进茫茫的大海,连我妈都不是很容易联系我,颜狸狸能够找到我,是个奇迹。不得不说,我也想见她一面,我好像还在等待着什么。

她约我在西单大街一家当时已经很有名的意式餐厅见面。记得那天我先到,颜狸狸迟到差不多半个小时才来。

“蝙蝠,你好。”她很自然地坐了下来,我惊讶的是她仍在叫我以前的诨号,她也没有叫我王子特洛伊,迟至 1997年,对于特洛伊王子的现实含义,残酷的,血腥的,木马的,我都再明白不过。而于我,只是陷入一种特洛伊的爱情。

少年时代的回忆让我吃惊地好好打量了她一番:相比我们实实在在的年龄,她仍显年轻,所有女孩那里,她也绝对称得上红桃 2,柳眉杏眼,标准瓜子小脸,穿着时尚得体,一袭短发蜷曲,微微拢向耳垂。

说真话,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完全看清她的模样,恍惚的,我有一阵想起《美国往事》里美丽的黛博拉,百感交集。

我们沉默地吃完了匹萨,万籁寂静,她先说起她自己,说她在做一家护理类高新企业,公司现在开发的是美瞳,这是一种全新的美容视角,能够预见将来在中国多么火旺,她忙得实在没有时间,明天还要和客户去日本大阪,她大略说完公司业务,很快,直切主题:“你能给我参谋吗,可能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她说得让我非常惊讶,我说,“我能帮你什么?”

“你知道我有多久没有回咸家街。”

我沉默了,对于咸家街,少年过后,我们都像一只飞走的鹤,消失得无影无踪。刚毕业那会,我向我妈打听过颜狸狸,我妈说,那年,她不是转学了吗?我妈的回答在我的疑问下变得似是而非,我已是一个理智的成年人,我有必要提出质疑,我说,她到底是不是颜祁庄的孙女。我妈的回答异常肯定,她说自从我生了你,颜狸狸也就在了,你说她是不是?

这是奇妙的病带来的,也正是扭曲的少年年代造成的,连特洛伊美好的爱情都变得不堪回忆,而见到颜狸狸,只是觉得有必要正本清源。我缓缓地说,“颜狸狸,你是不是颜校长的亲生孙女,这个结像梦纠缠着我,二十多年了。”

这听起来倒像侦探故事,她怔住,有点瞠目结舌,我能觉察到她想回避。

她优雅地抬起头,眼角开始湿润,反问:“你说是吗?”我说,“那些年我状况不好,我不清楚。”

“如果我说我不是,你会信?”

“会相信的。”我异常坚定的点头。

她双眼扑棱了下,泪花模糊了杏眼,她的情绪往下滑落,倒让我想起那年和她在暗房,多像一朵忧伤的花朵。听我说完,她“嗬嗬”了两声,低下头去,良久没有说话,当服务员把一杯冰镇柠檬递来,她才说了声“谢谢。”

“不是,我是他收养来的。”她继续说,“如果谈起毫无意义的事那我就说,那时,谁没有回避呢,其实,我和你一样回避它。还记得我爷爷的信吗,那些年半夜的时候碰到你,我都以为不是你。很多人相信眼见就是真的,对于我,恐怕都不是这样,你说特殊时期,谁不会迷失。”

她结婚了吗?我感慨地笑着看往外面,车水马龙的一幕。我心依然柔软如常,我承认对她有一种没有明说的情愫,因为我相信王子特洛伊总归不会变的。

看着深红的玻璃高脚杯折射的光辉,我得先说说重要的那个谜了。我说,“还记得火灾吗,引起很多人被抓,这几年我还见过好几个被诬陷的人。有一个是当年的贪污犯。他说当年他拿了一把锤子。真正的锤子,然后以这个荒唐的名号被关,成了贪污犯。现在他六十岁,人也来了北京,去年的东直门,他巧碰到我,从口音里相识。和我吃饭时,当说起咸家街,他激动地说他恨它,说等到平反出狱,他已经错过了所有,没有学问,这让他一辈子都只能做苦工卖苦力,穷此一生。颜狸狸,你应该知道纵火人。”

“你还不知道?如果你要明白,那我告诉

你,是我。”她撩了下散落的刘海,很镇定,

“它也是我转学的原因。”

我大吃一惊。

她说,“夜晚你不是看见我吗?”

我信了。那样的夜晚,我才确认她出现的真正原因。不过,我的质问相比年龄毫不相称,反而虚张声势,“难道你不知道我会坠入十八层地狱?”她说,“你不知道了吗,我们都是罪人,现在你应该很明白。”

“哪里会知道,你说人类的疾病让我深陷其中,无处可逃。”我说。

我们对峙,刚开始,她眉眼愠怒,马上面露羞愧,可能颜狸狸也想起当年周敏敏和马小南的爱情,那年周敏敏死了,马小南从学校消失,有一年的晚上,她出现在周敏敏的坟墓前面,面对坟墓,宁静的墓园萧飒,没有哭泣。

对面的我没有退让,谷仓里的事情浮现——我还是特洛伊的时候。看起来是两不相欠了,我们各自做了一些深深亏欠的事情,现在,我们都试着平息。

我调节情绪地说,“读中学的时候是应该怪我,我是真的不正常,面对一切真实,假象,虚幻,人性的污点,我都糊涂,不过我清楚地记着以下一些事情,说自己是英雄的疯和尚,中学里的琴房,星海牌风琴,伟大的音乐,虽说其中掺杂公权私用。你送我的书,祁庄先生,红房子里的一切,这才是所有。”

把往事抽离,我说这些恐怕都是为了勾起记忆,哪怕一点点美好的,可是话音刚落,所有问题都结束了,只剩下无声的苍凉。她并没有展开柔情回忆,话题还是回到她来找我,我沮丧地问:“那为什么我能帮你?”

“我要知道,你说,我到底要不要回去咸家街看一下。”我狐疑至极,她说,“我要结婚了。真的。”她看着我,到这停顿了下,抿了口柠檬水,“还有,听说我爷爷生病了,爷爷身边的人刚刚打过电话给我,说爷爷病了,爷爷想我厉害,要我快点回去看他。我没有一丁点办法,才找到你。知道吗,你是我能找到的心里觉得可靠能得到答案的人士。对了,你还写那些东西吗?”

我有着不能掩饰的惊愕。不禁间,脸颊上出来一层浓密的汗,见她嘴唇微启,表面平淡,我内心激动,感慨万千,“那时是每一个人的伤点,而我真应该感谢徐菁晴老师,感谢祁庄先生。”

她结婚比她是不是颜祁庄的亲生孙女,是不是纵火人都要震撼。在颜家暗房打开放映机的事宛然在目,虽然她说我是她心里觉得可靠的人,可是她找回来的感觉,只是徒增的安慰。我追忆,“颜狸狸,你还写那些东西吗?”

“前年,我遇到未婚夫光华。光华不让我写,我就不写了,经历这么多年,他说相比生活要紧。”

那一刻,我才注意她一脸的幸福。她可能想起特洛伊时代自己的逃离,语调回到刚才:“有一部老电影《叛离》看过吗?我当初跟你一样,现在,我们都已经想明白了,我们都是被自己所伤……我记得你中学的时候,你需要医生,弗洛伊德一样伟大的医生,你丢掉了自己,恐怕功夫都用在诗歌上了。”

九十年代,算起来也是最后流行说弗洛伊德的时代了。眼下,她目光平和,看来,她没有忘记我最深刻的疾病,我是特洛伊的年代。

可是我不认为我写的是已经久负盛名的先锋诗或者朦胧诗,我准备如实回答,我手里像有一根无形的指挥棒,胸前比划:“很久以前,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它是什么,我只是写着幻想,它们不是任何东西,也不是兔子,它们是病,特殊时期的病。可以这样说,如果每一个人都会有一段特殊时间的困境、挫折,每一个时代伴随一种病的话,我就是这样。至于是不是 Poetry,它哪里会是,它是病,我把自己找了回来,而且,我不想一生都这样。”

当年青涩而且带着耻辱,我又大有一点想要哀兵必胜。她仍没有展开回忆,她在为现时的两难选择纠结,她不想说自己,还是情不自禁地说起。说她的未婚夫光华,她说,光华是一名成功的城市管理者和改造者,这足够让我看到所有,女人要的所有,因而得到了永恒的世界。

她开始非常认真地喃喃自语,“这辈子再也无法选择,追寻有意义?回去有意义?一个快要人至中年的女人,经历了身世、生死、青春、革命、压抑,然后逃离了,你说还剩下什么?”

我有点要结束我们唯一的见面了,接下来的谈话会毫无意义。我起身时说,“颜狸狸,你应该回去一趟,回去看看,颜先生对你那么好。”

本来我要详细问问纵火事件,想来它沉入了所谓流年的尘埃里,像一头猛兽,跑得只剩下背影,留下令人踌躇的伤感,一如那天后来的夏日骤雨,也便无从问起。那天晚上谈完话后,她很有礼貌地跟我说再见了。

从此,我们消失在夜色里。我没有解决她的任何问题,这里已经没有特洛伊更别说爱情,至于我们的后来,和她联系也都是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年底试着用邮箱发封贺卡。千禧年的时候,我离开了北京,几经波折,我在距离咸家街东面一千多公里的海滨定居了。

最后,我需要对颜狸狸和颜祁庄先生的交集进行补充说明一下。

我们的小街,从来就不缺少人物,颜祁庄就是著名的大人物。那年,年迈的颜祁庄老先生因病去世了,在陈旧的别墅红房子里往生,我因此回过咸家街。

颜祁庄到了晚年,已经贵为省政府参事。颜祁庄先生的葬礼很是庄重,擘窠大字“奠”下面,摆着诸多悼念挽联,除了县市,省政府都专门派人送来了挽联,省政府的挽联是:

文正理深,教书育人

新民德业,留泽后世

祁庄先生千古!

烛光闪烁,交响曲奏响海顿的《告别》,来者倜然追抚,灵堂的人群里,我没有发现颜狸狸。此前和她在北京的一面,我就证实她不是颜祁庄的亲生孙女了,她早早就抛离这里的一切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颜狸狸的行迹已成空洞。

她和颜祁庄的一生形成印证。

某一年的冬天,颜祁庄先生在暮霭沉沉的上海街头徘徊,旁边就是黄浦江,他差点像我们的老乡、年轻的诗人朱湘一跃而下,化为一道彩虹。

碰巧那个傍晚,迷茫的街头,路灯底下,颜祁庄与一个弃婴相遇,米粉色襁褓包裹着一个婴儿,寒冷的江边,孩子的啼哭像一朵桀骜不顺的寒梅,颜祁庄大概又摸到了点点星火的希望。当颜祁庄回老家,街民们都说颜狸狸是他的亲生孙女,有多个缘由:一者,祁庄先生的后半生过得像世外仙人,咸家街上不敢揣摩太多,二者,也许是祁庄先生自己的掩盖,最重要的可能,也许是由于我的疾病,把特洛伊的很多事情过滤掉了吧。

费解的是,直到今天,我感慨到阴错阳差的时候,揭开窗,我仍能看见那只彳亍甚至可爱的兔子,它靠着小区冷若冰霜的外墙,遥远地朝我眺望。至于 Poetry,我又已经开始写起。偏偏很多人说,诗人已经变成了传奇,我又隐秘地写起一行又一行的句子,期待曼德尔斯塔姆金子般的可贵。

如今,我人到中年,我又否认我是艺术家。这个大众丢失了青春奔波于金钱的年代,我用着个人电脑,在网络里和隐秘的人一起写,经历特洛伊后,习惯掩藏着自己的脸走路,黑色夜幕切除那个难解的笔名,无人知道我姓甚名谁何许人氏,想必有一天,作为癖好也会沉入大海。

眼前崭新的一年,屋外繁花盛开,紫藤妖娆,春光傲然,这也是我写诗怠慢得又快要放弃的时候。一个慵懒的午夜,我去查看电子邮箱,一封新邮件跳至眼前:

“你好,特洛伊,我要回家了,你呢,回去吗?”

颜狸狸。她发来了邮件,邮件末尾附有手机号码,她还记得十多年前网络兴起时我的邮箱。

又见特洛伊。我紧握起手机,整个夜晚,我都在犹豫,头靠着窗,翻看了下日历,不禁重新回想起特洛伊的爱情,我又推翻了它,毫不犹豫的。这春末,当我转身去关闭所有灯盏,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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