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雪(短篇小说)

2016-12-10 22:06钱静
滇池 2016年12期
关键词:墓穴黄兴棺材

钱静

1

黄兴富垂头走进自家院子,闻到浓烈的香烛味。整个院子一片寂静,只有簌簌的落雪声。漆黑的棺材停在堂屋里,供桌旁靠着两个花圈,儿子蹲在棺材下给长明灯添油。先生坐在厨房的火盆边,默默地抽烟喝茶,一张蜡黄的脸被火光舔来舔去,也舔不出一点血色。女人从厨房走出来,一脸的凄寒,看他锁着的眉头,知道事情不顺利,不过她还是问,他们咋说。他说了学生来到村里被家长拦住的事。儿子手里提着油瓶站在门口,看一眼父亲头上的雪花,把目光移到门外的天空。他在读大学,父亲给他打电话的时候,爷爷还有气,只是说不了话。他请假回到家,还是没赶上爷爷的最后一口气。

咋整?女人问。

总有办法,黄兴富说。女人还想说什么,可他已进厨房。他跟先生说了几句,问是否可行,先生说,只能这样了。

他走进堂屋,在父亲的棺材前点三支香,插在方桌上的三个半截蒂莲花杆上。放着熟鸡蛋和米饭的白瓷碗落进一些香灰。他磕头的时候,感到自己的头发拂着棺材前的桌沿。每一次磕头都漫长而悠远,仿佛等待父亲遥远的回音。磕完三个头,站起来时,他的膝盖有点痛。

靠院墙的柿子树下落了一层黄叶,已经敷上白雪,天空是深厚的灰白,雪花像戏台上的武生向下缓慢地翻着筋斗,有两片落在他脸上,凉凉的。圈里的白脚仰着头,从门板上方的空处把目光送出来,跟他的目光接在一起,他定睛看着它的脸,白脚像受不了他的目光,把头低下。他曾跟父亲说,把白脚卖了,人都不种土地,还养着做什么。可父亲不愿意。后来父亲病在床上,他想悄悄卖了治父亲的病,可最后还是没卖成。

他转身走上两级石阶,叫来女人和儿子,向他们说了自己的办法。女人问,行么?他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儿子垂着眼,没说一句。

三人在棺材旁搭一张床。每人在棺材前点三支香,磕三个头,嘴里念叨几句,打开棺材盖,合力把棺材里的死者抬到旁边的床上,在他脸上盖一块红布。把方桌移开,盖上棺材盖,儿子和女人抬棺材小的一头,他抬大的一头,三人弓背挪着细步,在院子里歇一会儿,再抬到院门外。儿子找绳子和圆木棒,他打开圈门牵白脚。白脚看看院门外的棺材,甩甩尾,跟着他走。他往棺材上拴绳子,把轭头夹在牛脖上拴紧,圆木棒垫在棺材下。他问哪一个跟他去,女人看看儿子说,我去。她单独留在家里,大概有点怕。

他牵着白脚,妻子在一旁跟着,棺材在两根木棒上向前滚着,走两三步,他得让它停下,后面的木棒阻在棺材底板的横条上,得抽出来塞到前面,两个木棒循环调换,白脚一次次停下,女人一次次抽出塞进。

南方的冬天很少见到雪。这样的天气,难为父亲了,他啧着嘴。一股冷风呼地割在他喉咙上,他打个冷噤,赶忙紧了紧衣领。

零星的雪花软软地落下来,扑在楼房上,水泥路面上,依偎在墙脚的小车上,一落于物体上就不见了,像泥鳅钻进淤泥。变化真快呢,十来年光阴,土木房少了,密密麻麻立起洋楼来,小车比三十年前的县城还多,再不济的家庭也是一辆摩托或一辆三轮车。家里这些年没什么变化,还是三间土木房,一个不大的院子,养着一头八岁的白脚黄牛。

村里路上偶尔晃动着人影,簌簌的落雪声和路边茶室里隐约传来哗啦的洗牌声。他知道,这是伪装的平静,村口只要出现一辆车或一个陌生人,商店和茶室里就会冒出几个人围上去盘问,来人说不出个能信服的理由,是要被赶出去的,如果来人牛气,一顿打就免不了,打完了,说是闯进村里来的小偷,说话的时候,个个像法官,理直气壮,驳得你全身都是坏种。

他身后的女人不停地弯腰直腰。谁想到呢,会是这样,让木匠给棺材安上四个木轮就方便了,在家的时候,他没想到这一点,现在已经在路上,再说,去找木匠又得花时间,花钱,做四个轮子,木匠不晓得要多少钱,现在的工价真是高得没谱。这口棺材砍了半天价,花了七千才买下来,去请做法事的先生时,先生说,请到我的,最少是四百八十六,他没有讲价。周围少有做法事的先生,他不来,这事没法办,这地方,再不济的家庭,一个先生是不能少的。一套寿衣四百,两百三百六百的也有,但这是老父亲贴身的物件,他勤勤恳恳一辈子,就选个一般的吧,这样,自己心里也好受一些。吹手也算了,老父亲一生平平静静,也让他平平静静地走。他还能说话的时候,他就说,我活着的时候,没过过生日,没庆过寿,我也不喜欢那些东西,只愿干干净净、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我死,简简单单地办,不要为我办个事,让你们往后日子难过,那些做给人看的面子,不要也罢,你们过好了,我在阴间也放心。

雪悠然下落,他和女人身上落了一层白雪,棺材上也敷上薄薄的一层。四周阒无人声,只有棺材在水泥路面骨碌碌的滚动声,河对面的柏油路上偶尔驶过一辆车,有的车看到村口黄牛拖着的棺材,放慢车速,车窗里的脸都转向他们,看他们停下,塞木棒,又走,脖子像个螺钉一拧再拧,直到拧不动才快速驶去。车走后,四周又沉进寂寥里。天晴时候,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柏油路上车会多一些,田野里会走动几个人,现在世界空下来,冷下来,全让给了雪,仿佛天空终于撕掉阳光下的繁闹,显出它本真的样子。

远处的山和村庄被雪雾笼罩,一片白茫茫,近处的雪花密密麻麻地往下飘落,落在村外河面上随水而去。河里的水少了,但还清澈,缓缓地,无声无息,像是放轻脚步听落雪的声音。一切都会过去的,像这水,像这雪,没有哪一滴水,哪一朵雪花能够停留,他这样安慰自己。再艰难,咬咬牙就过去了,不过太委屈父亲了。

2

来到河对面的柏油路上,往东走一百来米,在一个路口右边是一条马车能过的细石子铺的路,木棒压在石子上嘁嘁嚓嚓地响。公路上面五十多米是个水塘,直伸到里面去,除了坝堤,都是树木围绕,每年冬天,水变成青蓝。这水塘已经承包出去。他八九岁的时候,父亲是村长,让几个年轻后生用网拉鱼,拉上岸的鱼用秤称了分给每一户,水边人声嚷嚷,他呢,用一根线拴着一只蛤蟆的脚,拖着它在坝堤上走。自从水塘承包后,外村的一个老人跳进去过,村里一个小男孩进去游水再没上岸来。

走了约一百米,他停下来,看着眼前的一片松树林。穿过松树林是一块荒地,墓穴就在荒地的西边树林下。那墓穴昨天他跟女人挖的。女人说,咋整?他没有说话,用眼睛丈量着到墓穴的距离。雪落在树枝上,沙沙地响,没有一只鸟飞过,也没有鸟声。世界不动声色,只有白脚口里呼出粗重的白气。它看着眼前的松树林,不甩尾巴,不抖耳朵,静静等待主人的安排。

不能拖了,你跟我抬,他终于说。

咋抬得动?女人的问软软的,底气不足,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能挪一步算一步,他看着六七十米外的墓穴说。女人没再说什么,在棺材上解绳子,他解开白脚脖子上的轭头,没有取下,就摆在它脖子上,它不甩头,随轭头搭在上面,目光平静地盯着前面的树林。他抬大的一头,女人抬小的一头。他在后,女人在前,细细地挪着脚步。棺材离地面一尺多一些后,他们再也不能往上抬了。在他的一生里,没抬过这么重的东西,她也一样。两人都弓着腰,小心避让着林间树干。指骨压得快断了似的疼,手指无奈地避让着重力,一点点往上滑,走三步得小心放下,休息两分钟又继续弯下腰。离荒地还有十来米的时候,他脚一滑,坐在地上,手上的力气泄了,棺材落下来,左脚死死压在下面,动弹不得,女人放下前头的棺材走向他,两人合力,他的脚才抽出来。

到荒地,两人的手臂和大腿又酸又疼,后背流下汗水,内衣和皮肤粘在一起,力气像一群溃散的兵仓皇逃离四肢。他们放下棺材,慢慢拉扯上半身,腰像硬化了似的,掰了两分钟才弄直。女人定定地看着这口黑漆漆的棺材,那眼神像要把它缩小。

我们咋那样憨,把棺材盖拿下来不就轻一些了么,她说。

我早想到了,可雪落进去不好,他说。男人总想到她前面,她觉得自己真是上岁数了,脑子一年不如一年。她抬起头,看到他屁股上一缕擦上的黄泥和后衣脚吊着的一根松针。

两人休息了十多分钟,身上的热气渐渐散去,力气又回到四肢上。

他们歇了四次,才把棺材抬到墓穴边。歇息五六分钟,他走进墓穴,抱着大的一头一点点往里挪,后来只剩他站立的空间,屁股顶在土壁上,腾挪不开,使不上力,棺材小的那头还搭在墓穴外。黄兴富说,没办法了,黄梁来了再整。他们走几步,回头看,从墓穴探出头的棺材,像张着大嘴的蟒蛇要爬出来。他心里有些遗憾,不能完全把它弄进去,但最难的事已经结束了。

葬礼虽然寒碜,可这身汗应该对得起父亲。

他们父子俩跟村里人关系都不是很好。他父亲举报过村长,镇上领导来查过,说没什么大问题,村长还是照样当着。村长指着父亲鼻子骂,你老倌儿上了岁数,不然,早干你一烙铁了。村里在电脑上骗外地人后,村长让黄兴富当望风的,每天五十块钱。他拒绝了。村长想把他拉下水,可他不赚那黑心钱。

黄兴富第一次出门,敲了好几家的门,他们不是要到城里办事,就是吃酒席。他把价钱开到八十,还给每人磕个头,是有请求的意思了,可还是没有人愿意来。连磕的头,这是他能开的最高工钱了。他仔细想想,钱也不是原因,原因是,他跟村里人是两个阵营,他们不想跟他来往,关系荒疏得长草。在他们眼里,他跟他爹一样有出卖他们的倾向。村长曾指着他说,村里的事,你老黄给我老实点,给村里搅了屎,至少搞你个生活不能自理。他也曾想过通报派出所,但想想算了,说不准,派出所早晓得,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再说,一去,跟村里人的关系彻底就硬了,连草也长不出。

他第二次出门,去村完小请老师帮忙,常年眼皮沉重的校长说,被领导碰见,我交代不了。他再请求让大一点的学生帮他,校长答应班主任带几个六年级男生去,可八个男生跟他走进村里,就被望风的五个家长拦住,说抬那么重的棺材,会让自己娃娃挣出痨病,连班主任也被责怪了几句,班主任只好带着学生回去上课。

女人后家没什么人,一个哥哥整日喝酒,原先一个壮实的男人被酒啃咬得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抖手抖脚,苍蝇落到脸上也不会赶。黄兴富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弟弟一次在村里赌博输了一千块钱,被父亲骂得全身滚火,一气之下,钻进城里,一年后,又钻进一辆货车的车轮下,全身都碎了;妹妹嫁了个浙江生意人,他嫌岳父不活络,很少回来。妹妹前年死了儿子,神智不太清爽,发病起来,把男人的内衣套在自己的外衣上,两天前他给她打电话,电话里说呼叫转移,他男人的也是这样,早上打过去,还是呼叫转移,他不知道电话把他们转移到哪里去了。父亲有一个哥哥,三年前就死了,儿子女儿不是在广州就是在上海打工,连眼睛稀烂常年淌眼泪水的大妈也被接走。村里再没有亲戚,现在有事找谁去?这个样子,他也是没办法。

他们走到白脚身边,白脚缓缓错着嘴,眼睛望着对面白雾中模糊的山梁。他抚摸着白脚的额头,低声说,今晚,我请你吃顿好的,晓不得你会不会喝酒,我真想跟你喝一杯。女人收理着轭头和绳子,听到他的话,脸上还是木然,在女人的所有日子里,她的许多话都在手上的活里。

往石子路下走的时候,他们感觉到双脚在颤抖,这不是冷,是双脚透支了力气的结果,当走在公路上的时候才减轻一些。

雪不紧不慢地下着,四野还是来时一样寂静,他们身上的汗水已经冰凉,身体像浸在冷雪里。他掏出手机看时间,下午三点。

3

两人回到家,儿子黄梁在爷爷前点香,先生还坐在厨房边烤火边喝茶,手里夹着一支烟,烟灰吊得老长,微闭着眼,撇开脸避开往上直冲的火苗,看到黄兴富和女人走进院子,睁开眼,端起茶杯喝一口,一滴茶水坠在嘴角上,他抬起手背像孩子抹掉饭粒一样拭去。

两人进了堂屋,分别磕头,烧纸,然后用儿子买来的油布和胶布把死者裹起来,他的身体已经硬了,像块厚厚的木板。儿子把他抱到父亲身上,用一根绳子跟父亲捆在一起。黄兴富的背知道,那不是父亲,是冷硬的死,是父亲挣脱后留下的空壳,他看一眼屋外的雪,不知父亲魂在哪里游荡。

先生细瘦的身影晃到门口,咕哝着,我还从没做过这样的法事。他背着父亲站在门里,先生站在门外,右手端起盛鸡蛋和饭的白瓷碗,左手握着菜刀,开始背诵他的经文,最后一声走,手起刀落,鸡蛋碗被刀背啪的一声敲碎,把身子腾到一边,让他走出来。身后的儿子说,矮一点,注意门框。他把膝盖弯下去,跨出门槛,下两级石阶,走进风雪里。女人进屋,用油布包起一块折叠成方块的毯子搂在怀里出来,在院门里扛起两把锄头和两只撮箕跟在他后面,儿子手提一个袋子,跑到父亲前面,从袋子里抓出铜板似的圆形纸钱,一把一把撒向天空。纸钱和雪花一起飘扬,一起沉落。雪花更茂密了,像广阔的瀑布从天而降,路边的树木草叶已积起一层白雪。他看着眼前飘舞的雪花,它们变成无数纸钱,父亲的出殡太过清寒,老天为他增添一点热闹,这漫天的雪花为他而降——这是父亲的雪。

父亲一生简简单单,没有花哨,没有繁杂,他本想为父亲办一次像样的葬礼,可实际上,却这样潦草;他记得一次父亲看到他高中课本上的字,说,你的字太潦草。他没考上大学,父亲说,你可能考的时候态度也潦草。这次父亲会说他潦草么。

没有车声,没有鸟鸣,只有一路上啪嗒的脚步声和簌簌的落雪声,他觉得,世界就只有这两种声音,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们。

这条通往村外的路,二十五年前还是一条土路,路只有两米宽,只能是一辆马车通过。父亲让路两边的田主让出一米来,但他们要求付给补偿费每户五百,共三十多户,在那时是一笔不少的钱,村里没那么多钱付给他们,父亲说,如果他们让出一米的田,他就把临近村子的两块田无偿让出来作为村里的运动场。大家看他能这样,也就纷纷让出那一米。路宽了,他带着村里青壮劳力给路面铺上石子,从此,下雨天不再泥泞,东风牌货车也能进村子。二十年前,父亲用那个水塘的承包款打了水泥路面,现在,路面已有裂缝,边缘破损。村长换了三个,新楼房立起一幢幢,这条路还是原来的样子。现在,父亲一定站在路边看他的葬礼,就像二十年前看这条泥泞的路。

黄梁在前面撒着纸钱,回头的时候看到,爷爷头上落了两枚,已经被雪水粘牢,想上去摘下,可还是忍住了,也许是爷爷有意攥着呢。用胶布裹爷爷的时候,他说,我来背,父亲说,他是我爹。他还能说什么。他自小是爷爷领长大的,记得六七岁的时候,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糖给他吃,那红糖带着浓重的烟草味,吃了一半就被丢了,被爷爷看见,爷爷走过去从墙脚捡起还留着他牙齿印的红糖,用手掌抹抹灰草,塞进嘴里。他看着爷爷鼓起的嘴巴,看他吃得很享受的样子。一想到那个场景,他的眼睛总要湿润。

他们走上石子路,水塘像一口锅,水面上蒸腾着白气。

水塘边有一个人,正往水里走,晓不得她要整什么,妻子突然说。黄梁和父亲往水塘看,一个女人正向水中走去,水快到她的膝盖。

他要跳坝塘,黄梁说完,把袋子放到地上。

别管,父亲说。黄梁没有听他的,边穿过树蓬边喊,等等,别进去,别进去。水中的女人扭头看到水塘一侧的路上有人下来,停下脚步,随即回头看着水面,呜呜地哭了起来,仿佛只要见到人,更让她伤心。

黄兴富小心踏进树林,松针覆盖的地面还留着刚才抬棺材时两人走的深深脚印,树枝上落下的水滴咄咄地打在油布上。这声音像敲在他心上,凉得彻骨,他觉得父亲也能听见。来到墓穴边的一棵黄栗树下,女人放下撮箕和锄头无所措手,说,黄梁不在这儿,咋整。

这个黄梁简直是多管闲事,这儿要着他,他死不来。他埋怨着儿子,在树下转着身,像只被围困的驴。你把他叫来,他说,语调很重。

女人走到通往水塘的路口,她站住了,接着折身回来,说,来了。儿子在路口出现,身后跟着那个女人。她三十六七岁,身体瘦削,头顶上落了好多雪,窄脸,高颧骨,耳边的头发凌乱,眼睛红红的,蓝色裤子湿透到膝盖上,一双白色旅游鞋湿漉漉,随着脚落在地面咕叽响,里面像住着一只饥饿的小青蛙。她看见黄兴富背上的东西,脚步慢下来,犹犹豫豫地靠近。

黄梁已经把爷爷抱住,母亲抬脚,把他放到黄栗树下。黄兴富打开毯子,妻子去帮忙。窄脸女人鼓起勇气走过去,帮着拉抻毯子。他和妻子不知道儿子用什么办法让眼前的女人走出水塘,想不到儿子说服人很有一手。

他找来一块平整的厚石板,放在棺材还没进去的墓穴一头,和儿子用绳子拴住棺材大的一头,另一头系在一根木棒上,两人各站在墓穴的一边,抬起木棒,把棺材往里拖拽,棺材小的一头嘭的一声进了墓穴落在石板上,他抬起小的一头,让黄梁取出被砸裂的石板,他放下,棺材全落在墓穴里。他查看一番,棺材在墓穴里平稳才直起腰。他让两个女人把毯子在棺材上空展开,和黄梁抬出棺材盖,拿来包毯子的油布盖在里面朝上的棺材盖上,雪花嚓嚓地落在油布上。

黄兴富看着打开的棺材,闷闷地说,我进去试试看。儿子惊讶地看着他,他的脸平静如常。自己的女人说,你整什么啊。他抹抹头发上的雪花,脱下绿色夹克衫,露出咖啡色毛线衣,弯腰钻在毯子下,脱了鞋,卷起粘着污泥的裤脚,双手扶着棺材边沿躺下去,被热汗浸湿的内衣贴在他背上,挪挪肩膀,好像在试一件衣服是否合身。他的身体松软下来,微闭着眼,大口地呼气,让整具棺材都充满他的气息,希望父亲知道那是他的呼吸,永远由它们陪着父亲。他想,这样,父亲一定觉得不再孤单。

墓穴外的三人看着他脸上的柔和,露出不解的神情。黄梁的一声咳嗽,让他睁开眼,坐起来,从棺材里出来,他穿起绿色外衣,袖口的毛条上粘着一片雪花。他回头看看空空的棺材,里面毕竟太空了,但又不知道要放什么进去。他跟黄梁扯开包裹着死者的胶布。窄脸女人不敢看,把脸迈开,看着对面覆盖着白雪的树林,她的裤脚微微抖动,不知是冷还是恐惧,潮湿的鞋面粘着几块黄泥。她觉得不去看更是怕,索性转头去看,她没看到死者,他已被洁白的棉絮和新床单裹着,看不到身体的任何部分。两个男人抬过来的时候,儿子抬着的一头,棉絮微微敞开,窄脸女人才看到穿一双新布鞋的脚,她马上移开目光。他们在棺材里怎么弄,她都不敢看一眼,因为她知道,在棺材里,棉絮和床单已经打开。她觉得他们弄得太漫长。黄兴富直起腰,目光直直地定在父亲身上,好像想到什么,又脱下夹克,接着脱咖啡色毛衣,把毛衣覆盖在父亲胸口上。黄梁看到父亲这样做,也脱下灰色羊毛衫,盖住爷爷的双腿。他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

直到两人合力抬来棺材盖盖上,窄脸女人才舒了一口气。

4

垒起两尺高的坟后,雪小了许多,只稀稀疏疏地飘着几片。

我们去帮一下她吧,她是安达村的,她男的两天前不在了,没有人手,人还摆在家里,黄梁对父亲和母亲说。他和妻子挓挲着两只沾满泥的手,吃惊地看着垂着眼的窄脸女人。

他们每人要我给两百,八个人,我没有那么多钱,窄脸女人说。

你回去打发先生走,然后你来安达村,他对妻子说。

窄脸女人走在前面,两个男人跟在她后面,沿着公路往东走。

白雾退去一些,山坳里的安达村显露出来,天空还是深厚的灰白,好像有大量的雪贮藏在那里,等待着再次落下来。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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