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里的沙子(短篇小说)

2016-12-10 22:13王彤羽
滇池 2016年12期
关键词:继母蟑螂外婆

王彤羽

从医院回来后,我的肚子就拉扯着地痛。只能靠着床头,弯曲着身体,下巴搁在膝盖上,就这么的,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恺来了,他笑得有点不自然,抚摸我额头的手有点僵硬,没有了往日的温暖,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我陌生的东西。是不安?烦躁?心虚?我极力地微笑,安静地靠着床头,假装轻松着,不敢表现出丝毫的沉重与

无助,不想把他给吓跑。

似乎,我所有的努力都无济于事,才坐了一会儿,他便说有事要走。他欲言又止的不安和刻意的陪笑,让我不忍直视他的懦弱,只想帮助他尽早逃离。

看着他飞快地转动门锁,指关节因使劲弯曲而微微发白,看着他的身体迫不及待地撤出门外。只听了“砰”的一声,门合上了,似乎听见他松了一口气的释然,似乎那道门把他所有的责任给隔开了、撂下了。

我神经质地抠着自己的手指,来自身体某处的疼痛向我涌来,那里有因为恺而造成的一道新疤。它突然就变成了许许多多道疤,像张蜘蛛网一样,从屋子的四个角落向我收拢。屋里的死寂开始凌乱着喧闹起来,谁说死寂是没有声音的呢?它像火车在我耳边轰鸣而过。我似困在漫无边际的黑洞里,找不到出口。我撕扯着头发,咬破嘴唇尖声叫喊,尖利的声音卡在喉咙处化为呜咽,像一只兽一样地悲鸣着。鲜血滴落在暗淡的床单上,绽成一朵朵血色梅花。

从 10岁开始,我就一直做着相同的一个梦。在一幢大房子里,看不到尽头的走廊,我一层一层楼地奔跑,一个一个房间地寻找,我找着妈妈,她就躲在其中一个房间里。我气喘吁吁地奔跑,头发散开了,鞋子跑掉了,终于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看见了妈妈。她躺在白色床单上,向我招着枯槁的手,“恬恬,过来,妈妈抱抱。”妈妈的面容苍白着,却是慈爱的。我呼喊着妈妈,飞快地冲了过去,想扑到她怀里。父亲却突然出现了,他挡在我面前,一脚把我踹在地上,我朝着妈妈的方向伸出年幼的手,使劲地挥着,哭喊着,然后就醒了过来。

那天的天空和往常一样的亮白,我正在教室里上着课,老师领来两个人把我匆匆带走。他们神色凝重悲伤的样子,没有在我幼小的心里引起任何的警醒。车子开到了医院,我来到了妈妈的床前,妈妈安静地躺着,未曾和我说一句话,就这么在我的生命中永远地消失了。我看着白色床单上安静地躺着的妈妈,开始意识到将要永远地失去她了,我开始大声哭泣。

关于妈妈去世的记忆断层了,多年后回忆起来也尽是碎片,无法整理的凌乱与茫然。直到多年后,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心理残疾之人。那心里某个角落的缺失,永远无法愈合。

妈妈离开的那一年,我刚满十岁。

几个月后,父亲不顾亲戚的劝阻,无视我的难过、抗拒与无助,他再婚了。继母是个精明而又工于心计的女人,她一眼就看出了我是个赔钱货,总是用厌恶的眼神斜视着我。她带来了个男孩,父亲让我喊他弟弟。弟弟的眼珠子很是奇怪,眼白极少,眼黑子多,感觉是静止着的,不会转动的愚笨,像极了蟑螂的眼睛。我暗地里叫他小蟑螂。

小蟑螂比我小三岁,长得比我粗壮多了。每次继母带我和小蟑螂外出吃东西,我看着继母嫌弃的眼神,就骗了她说自己不爱吃肉,只挑了素食来吃。我不喜欢和同学们玩,觉得她们的眼里带着刺,话里带着刺,一下一下地刺得我渗出了血。我的一双雨鞋从小学一直穿到了初中毕业,从垫了两双鞋垫还觉得松宽,一直穿到了脚趾被压迫得弯曲变形。终于有一天,雨鞋侧边裂开了条缝,我开始害怕下了雨的冬天,水从缝隙猛往鞋里灌,袜子全部被浸湿了,脚趾冻得麻木僵硬,最后长出了一个个红亮发肿的冻疮。

每次看着继母对小蟑螂宠腻的眼神,看着她撩拨他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看到她夹菜给他,逼着他多吃的时候,我就觉得嗓子堵堵的。如果妈妈在,我也是这般地被宠爱着的吧。我低了头,把眼里的潮湿咽了回去,我不能让别人看出我的脆弱,那和乞求可怜没什么分别。

可是再怎么忍让也还是不行的,小蟑螂总能逮了机会陷害我,说我欺负他,还列出了确凿的证据,在继母的煽风点火下,父亲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我一顿好打。一开始我是隐忍的,默默地承受着的,当某一天意识到隐忍换不来安宁与怜爱时,便渐渐叛逆了起来。

我开始和高年级的同学一起玩,只有那些染着红的绿的头发的男生会欣然接纳我,其他同学看我们的眼神是惧怕着的,这让我很满足。和他们在一起,我有着强烈的归属感。最起码,他们不会嫌弃我。

有一次,我们约好放学后去沙滩上看死人的尸体。他们虽是校园一霸,但也只是些上小学的孩子,对于死尸,他们是又怕又好奇的。而我不怕,我还记得妈妈安静地躺在白床单上的样子,眉角深处藏了怎样的慈爱与不舍啊。

回来后已是星辰满天,父亲用藤条抽打着我瘦削的身体。我眼睛睁得雪亮的,丝毫不觉疼痛。看着身上横七竖八的血印子,脑里满是沙滩上空那大片鬼诡的云彩,一个年轻女人在呼天抢地哭着,旁边是个不知所措的,瞪着惊恐大眼睛哇哇大哭的小女孩。她们跪在堆满了乱石和贝壳碎片的沙滩上,血丝从裸露的膝盖慢慢浸出。我觉得这小女孩仍然是幸运的,因为她还有妈妈。而我的妈妈,只能在梦里慈爱地对着我笑,向我招着她枯槁的手。

那一刻,我甚至是希望父亲把我给打死的。

父亲一直嫌弃我是个女孩子,他出生于农村,有着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总觉得生了个女娃让他抬不起头做人,他因此迁怒于妈妈,我偶尔看见妈妈背地里偷偷地抹眼泪。我也恨极了自己是个女孩子。如果我是个男孩该有多好啊,父亲一定会用他强有力的臂膀把我骄傲地举起,把我藏在他温暖的臂弯里呵护着成长。而如今,他正用残暴的手段一天天把我记忆深处,唯一记得的他的好,一点一点地扼杀掉。

恺就是第一个闯进来的人。恺在画画方面有着极大的天赋与才华,他的性格有时温暖似春天,有时又是忧郁沉思着的,有时像孩子般的单纯,有时又让人看不透摸不着。他这个难以捉摸的矛盾体,却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大学四年里,我冷硬地拒绝了父亲任何形式上的支助。为了生存,我便去了一家艺术学院当人体模特。从不在意别人看我的身体,那个身体不过是用来抵抗父亲暴力的躯壳。

我的左手腕上有一道疤痕,这么些年过去了,它已由暗红色变得发白,缝线的针口仍然清晰可见。它像一只白色的蜈蚣匍匐在我的手腕处,随时提醒我像无根的飘萍。几年前的那一刀,想必已把我和父亲的亲情血肉,通通都割断了吧!

恺是美术学院的老师,比我大整整十岁。一天傍晚,恺骑着自行车搭我去郊游,我坐在后面环抱着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背,长裙飞舞。桂花树在身后伸出了一排排鲜嫩的枝桠,我们在满地馨香的落瓣中前行,我的心平静而柔软地跳动着。

在靠近河边的草丛里,我斜靠在恺的怀里,在离他心脏最贴近的地方,嘴里叼着根剥了皮的草根,仰望着天上的白云,我给他讲我的童年。一直聊到了弯月升起,浅挂于灰蓝色的天空,还舍不得离去。我开始觉得肚子有点饿了,恺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说他去买东西回来给我吃。

时间不知不觉地溜走,已是星辰满天了,还不见恺回来。风凄凄地吹着,半人高的草儿颤抖着弯下了腰,露出了我孤单的身影。突然传来了两个男人的说话声,细听,正朝了我的方向走来。我趴在地上,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他们向我慢慢靠近的模糊身影。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恐惧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时,听见了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的声音。他跑到那两人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手里拿着一个酒瓶,喘着气,装着喝醉酒的样子,大声嚷嚷说,别过去了,那边是河流,走不通了。大概那两人觉得恺是个醉汉吧,犯不着去招惹一个麻烦。

待那两个人走了,恺紧紧地抱着我,颤抖着声音说:你不知道,我刚刚有多担心,我怕他们

发现你了会伤害你。我说:如果他们要伤害我,你会怎么办?恺说:我会和他们拼命!我说:你只懂画画,打架你行么?恺说:再不行我就拖住他们,你赶紧跑。我说:他们一下就把你给打趴下了,我能跑

哪去。恺说:我有这个。他举起那个空酒瓶,像个

孩子一样裂开嘴笑。我说: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呀?恺说:走了好远都没看见有东西卖,我不放

心你就回来了,害怕吗?我说:很怕。恺说:那你为什么不离开?我说:我怕你回来了找不到我担心。恺说:如果我不回来了怎么办?我说:不会,我相信你。恺揉揉我的头发说:傻丫头。 ……恺在学校外面租了房子,我经常往他的小

屋里跑,彻夜不归。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我在房里看着书,估算着恺回来的时间,然后藏在门后,等他开门进来的那一瞬间,猛地跳进他的怀里。或躲在屋子里的某个角落,让他到处寻我。有一次,恺明知道我藏在了窗帘后面,却假装找不着,他自己也偷偷地躲了起来。我等到快憋不住了的时候,跺着脚乖乖地走了出来寻他,可是找遍了屋子都找不着。我开始慌了,赤着脚满屋子地跑,满屋子地叫,跪倒在了地上,眼泪一串串掉下来了的时候,恺笑嘻嘻地从窗子外面的空调上爬了进来。我像疯了一般冲上前去抓起他的手,拼命地咬了下去,血浸出来的瞬间,我和他都惊呆了。他像看一个疯子一样地看着我。

愤怒过去后,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惊恐地看着恺,不知所措。可我不想道歉,明明是他先不对的,刚才我是那么的害怕与担心。我等待着恺走过来拥抱我,刮着我的鼻子叫我傻丫头,然后我就会破涕而笑、冰释前嫌。可他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他告诉我他要去画室画画,掩上门走了。

我的心一阵一阵地收缩着,冰凉地痉挛着。我把自己塞在沙发里,抱着膝盖。我期待着门外走过的每一个脚步声,猜测着是不是恺。我期待着他突然打开门,走过来抱紧我,对我说,别害怕!有我在!我期待着所有与他相关的一切音讯。可是,睁开眼睛,只看见了满屋子凌乱着的死寂,把我箍得紧紧的。

那一晚,他彻夜未归。

一直渴望有一个温暖的肩膀可以让我依靠,但这个肩膀是不属于恺的。恺的肩膀有时温暖,有时却是冰冷的,正如他的性情那般的变化无常,让人把握不住。这个肩膀也不是属于外婆的,外婆的肩膀是温暖的,但也是纤细瘦弱的,并不适合我靠在上面哭泣。

外婆住在老城区的一所旧房子里,妈妈离开后,她就一个人生活着。我和父亲决裂后,和外婆相依为命地生活了许多年,直到我上了大学。我从不忍直视外婆的眼睛,因年老和常年哭泣的原因,她的睫毛已经掉光了,眼珠子特别的浑浊,里面尽是黄白色的透明液体,似乎随时可以滴落下来。

外婆家旁边有一条细窄幽深的巷子,极少有人经过,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夏天的傍晚,屋子里酷热难耐,我常拿了小桌椅,坐在巷子里看书。靠着青砖瓦墙,仰着头,看着头上细小窄长的一抹天空,数着偶尔飘过的白云,等着外婆买菜回来。外婆总是人没回到声音就先传了来,东家塞给她几根葱,西家拿给她一把菜,外婆总要和邻居们聊上好一会儿。我最喜欢看着她手挎着菜篮,迈着小脚,踏出轻快的小碎步,一边向我走来,一边绽开满脸的皱纹,扯开嘶哑的嗓子朝我喊,恬恬!恬恬!外婆回来了!

每次接过外婆的菜篮子,看着她手腕处高高突起的变了形的关节,一个银圈在上面闪啊闪、晃啊晃的,我眼里的雾气又开始荡漾开来。我一边听着外婆唠唠叨叨地说着菜市场上的事,一边搂着她的肩膀往屋里走去。她的肩膀很柔软,轻轻一拘就能搂进了怀里。

外婆家隔壁,住了一个奇怪的老太,她出身于地主家庭,皮肤出奇的白净,总是穿着黑色的唐式衣服。老太好像不太喜欢我,常趁了没人看见,把我推搡出她的家门,铁门在我身后“咚”的一声关上时,把我唯一的友谊也给隔断了。从此,我时常一个人呆在巷子里,看着天空,数着白云,等着外婆,任由孤独感撕咬与纠缠着。

直到上了大学,我依然是独来独往的。从童年开始,孤独感就已经根深蒂固在了骨子里,不知道该怎么与人相处。即使内心是柔软的,也试着主动走进人群,张开双臂去迎接繁华,但从没人能真正走进我的内心,心依旧是荒芜着的。

我越来越习惯了孤独。

我告诉恺我怀孕了,其实并不打算让他负责点什么,只想得到他的疼惜,想他抱紧我,温柔地告诉我,别怕,有我在。可是恺却沉默了,他闪烁其词地为难着、躲闪着。他的懦弱与逃避让他看起来是多么的丑陋啊。我独自去了医院,又独自回到了我们曾经快乐的屋子里。我怀着最后一线希望等待着他来看我,可是他匆忙地来了又走了,只听了“咚”的一声,心摔在地上碎了的声音。

我仿佛又看见了母亲离开时自己嚎啕大哭的样子,听见了父亲一下一下地打在我身上棍子断了的声音,看见我割了自己一刀鲜血直流的样子。所有的一切猝不及防地向我奔跑而来。

我把自己关在黑暗的屋子里,翻出了恺的酒,灌了满满一杯下去,心里的黑洞张开大嘴,一口一口地吞噬着这些液体,洞里的液体越来越多,我快要被淹没了。我挣扎着爬出黑洞,翻箱倒柜地找出了烟,学着恺的样子,一根连着一根地抽着,烟雾又往黑洞里流淌了去,那里满是恺的影子,妈妈的影子,父亲的影子,继母和小蟑螂的影子,凌乱着,交织着向我扑来。

我像被遗弃在了黑夜的荒山里,到处漆黑一遍。我奔跑着,浑身长满了刀子,我在刀子上奔跑,手出血了,脚也出血了,到处都是鲜血淋漓的。血像小蛇一样顺着我的肢体四处爬行,我快要窒息在这血色的黑夜里了,可我不知道该往哪跑,到处是黑暗,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仿佛这是个没有黎明的世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手里捏着恺的美工刀,停留在了手腕那道狞狰着的疤痕旁边。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年这么一刀下去时,皮肉绽开的那一声清脆,它像闪电一样划破黑暗,爆发着愤怒与仇恨。我还记得鲜血涌出来时的壮观,还有脂肪拼了命地往皮外拥挤的样子。

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父亲对我而言越来越像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对继母卑微地讨好着,对小蟑螂百般地宠腻着,对我却是极为冷淡的。有时我甚至怀疑小蟑螂才是他的亲生骨肉,而我,不过是一个捡来的赔钱货。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不习惯叫“爸爸”这两个字。我叫不出口!

那时我已上了高中,小蟑螂也长成了一米七的个头,他整天和一些有劣迹的社会青年混在一起,斗殴。他那不会转动的蟑螂眼里慢慢地长出了狡诈与邪恶。有一天,他抽烟时不小心把蚊帐给点燃了,引起了一场恐慌,我责备了他几句,我俩就吵了起来。父亲回来后,小蟑螂诬陷说是我干的,继母也作了证,我百口莫辩。父亲没有细加询问便对我拳脚相加。邻居们围观着,窗口处挂满了黑压压的脑袋,却没人站出来为我说一句话,也没有人阻拦父亲的野蛮行为。我是不指望他们的,他们只是充满了偷窥欲望的丑陋一群,只会对家庭丑闻指手画脚、津津乐道。面对着他们的围观,我的自尊心化成了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把自己割得鲜血直流的。

愤怒和委屈使得我的眼里长出了刀子,我狠狠地注视着打我的这个男人,仿佛那是个仇人。亲情在一点一点地撕裂、粉碎着,我和父亲之间出现了一条沟渠,沟渠在迅速地扩大,我离他越来越遥远,远到这辈子都无法逾越。我仇恨与倔强的表情刺伤了他的尊严,他鞭打我的手更加的有力与狠毒,他就是一头兽,一头亲手把亲情啃碎,丢进万丈深渊的冷酷的兽。我似乎听到自己的骨头快要裂开了的声音,也看到了继母和小蟑螂得意的笑容。我突然爆发出了一长串大笑,冲进厨房拿出了刀子,把手高举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一边冷笑着,一边慢慢地朝自己的手腕割下。血涌出来的瞬间,看见他们开始慌了的时候,看见邻居们惊愕的样子,心里从来没有的痛快。

对亲情仅存的幻想彻底地粉碎了,只想和这个冷酷的男人从此决裂。那一刻,我决定要离开这个家。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你不配当我的父亲!在他错愕的瞬间,我不再看他一眼,挺直腰背走向门口。门关上的瞬间,想起了父亲曾经慈爱的样子,想起他抱紧我拍着我的背,掌心力透出来的温暖,我的泪水汹涌而至,泣不成声。我疾步逃离,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懦弱。我情愿死,也不愿意从仇恨的人那里获得任何的怜悯与同情。

那天以后,我一直和年迈的外婆一起生活着。

不!我不能就这么死去!

我眼前出现了外婆擦着没有睫毛的眼睛,掉着浑浊的泪珠子的模样。亲情本就是一种责任,是需要承担的,我的生命不完全属于自己,我是外婆的命啊。

我把恺的美工刀丢进了马桶里,用水冲了一遍又一遍。我对着镜子里惨白的自己说,恬恬,和过去彻底地告别吧。

多年后想起恺,我并不怪他。我相信在这世上无论你遇见谁,他都是你生命中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他一定会教会你一些什么。而有些事真的无所谓做对或做错,有的只是经历。只是不管自己做了什么,都必须勇敢地去面对与承担,这也算是一种成长吧。

和恺分手后,我不再去当人体模特了,不想把伤口再次撕开,我断绝了和他有关的一切。我的心变得越来越冷硬。我去找了份当家教的差事,买不起自行车,便走路去。回来时已是深夜,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街头巷尾,会不会有人突然窜出来给我一刀?或把我拖到旁边的草丛里,第二天一裸体女尸呈现在大家面前,各大网络报纸争相报道呢?我丝毫不觉得害怕,心里长着刀子呢。每天夜里,我依然独自一人,大步走在夜色中。

那晚回到宿舍时大门已关闭。我把长裙高高地卷起,用橡皮筋绑着,把鞋子脱下装进了书包,踩着铁门的雕花一点一点地往上爬。我坐在铁门顶端的水泥墩子上,晃着两只光脚丫,拿出烟,点燃,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刻黑暗与寂静所带来的自在。突然听到有人在叹息,我顺着声音望了过去,不远处的树底下站了个男生。我厌烦被人打扰了清静,不理睬他,换了个方向继续吸烟。他也不作声,只是安静地站在黑暗里,如一棵树般的悄无声息。

一连好几个晚上,当我爬上墙头的时候,都会发现他站在同一棵树下,依然是默不作声的。有一晚我终于忍不住了,便问他:小鬼,你干嘛老盯着我?

为什么你每晚都坐在上面,你看起来就像个女巫,还有,我不是小鬼,我叫旭斌。他的声音很柔和,带着真诚。

我捉弄他说:我就是专门在午夜出现的邪恶女巫,离我远点,小心我吸走你的魂魄。

他说:你下来了我就走,要不,和我讲讲你的故事?

没有故事,回家看小说去吧小鬼。我从另一侧飞快地爬下铁门,闪进了楼道。

晚安,女巫。他的声音从后面追来,嗓音里有一丝类似阳光般的温暖。

我愿意给人予漫不经心的感觉,这比倾诉要令人轻松愉快得多。过多地展现自己的不幸,对别人而言,也许会成为一种负担,而自己也未必能减轻丝毫痛苦。生命很累,我只想嬉戏地、不在乎地面对一切,包括旭斌。

可我的态度并没有让他止步。不知从何时开始,每次我外出家教回来,总会发现身后不远处,跟着旭斌。他怀里揣着砖头,就这么安静地尾随着保护我。

毕业后我进了一个管着民生的单位,以前不怎么来往的亲戚和邻居开始对我热乎了起来。小蟑螂变成了大蟑螂,成了街头的小混混,继母昔日对我的嚣张气焰没有了,换成了对大蟑螂没日没夜恶毒的诅咒。她看着我的眼神里,竟然有了一丝讨好。我一直盼望着有一天,他们来求我办事,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一想到这一切,就特别地解恨。

对敌人最有力的还击不是砖头,而是活得好好地给他们看。我决定回去看望父亲,复仇的刺在我心里密密麻麻地潜伏着,等待着随时跳出来刺伤他们。

父亲出乎意料的衰老,他的记忆力在衰退。似乎已记不起曾经挥舞着棍子打我时的彪悍,仿佛我是一个远嫁多年回来省亲的女儿。只有偶尔想起了什么的时候,眼里才露出懊悔的神情,而这一闪念的尴尬又被他们热情的招呼给打断了。

父亲趁继母不注意,偷偷地塞给了我两百块钱,他说:恬恬,你太瘦了,别太委屈了自己,拿去买点好吃的。看着父亲那神色慌张的样子和手里皱巴巴的两百块,让我想起了刚考上大学的一天午后。我像往常一样呆在巷子里等外婆买菜回来,父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出现在我的跟前,他小心翼翼地塞给了我一小沓钱。他说:恬恬,上大学了好好照顾自己,这钱你拿去交学费,别给你阿姨知道。他是那么的欲言又止,仿佛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卡在了他的喉咙,可是他什么也没多说。我冷漠地盯着父亲上下滚动的喉结和微微抽搐着的嘴角。那时候,刀子还在我心里长着呢,这点点钱还不足以让我死去的亲情复苏。我看着父亲慢慢地离开了外婆家的巷子。阳光穿过两旁高耸的屋瓦,落在他孤单的背影上,发出刺眼的光晕,晃得我的眼睛酸疼酸疼的。

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慢慢地理解了父亲对继母的惧怕和对我的无奈。我原谅了眼前这个懦弱、懊悔的老人。时间能洗掉曾经的伤痛,也能唤醒死去的亲情。看着这一家子,牵动我心底那根弦的仍然是亲情,这位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苍老的老人,他就是我的生父啊!生父!原来那一刀仍然没有把血肉给割断啊!

从父亲家出来时,已是深夜。路边的街灯,温暖如月亮。突然觉得所有的一切苦难都云淡风轻了,心中曾经的爱恨执着都已释然。回想这么些年来,我埂着鞋里的沙子往前奔跑,生活给予我的所有打击,不知从何时开始,都已经悄悄地转化成了我成长的力量。

走在喧闹的大街上,想起了旭斌怀里揣着砖头,尾随着保护我的样子,心狠狠地柔软了起来。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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