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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12 22:02易南安妮索何夫
科幻世界 2016年9期
关键词:托特

易南?安妮+索何夫

我就要死了。

很多人都对濒临死亡的感觉充满好奇,但对我而言,大限将至却并不是件十分特殊的事:随着神经系统因为缺氧而麻木,先前的痛感已经逐渐从我身上剥离,我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躯体与四肢,也能听到周围交战的喊杀声、射击声与爆炸声,但在这一刻,它们都显得如此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的知觉正在消失,思想正在麻痹……总而言之,这和进入睡眠的过程并没有多少差别。

通过逐渐模糊的双眼,我能看到那个杀死我的家伙:一台由有机机体与金属骨架组合而成的、仿佛蜘蛛般的怪物。它的有机质外壳上弹痕遍布,伤痕累累,一条刃状金属肢上还残留着我的血迹,无神的机械眼仍然死死地盯着我,但其中却看不出丝毫灵魂存在的痕迹。这家伙只是那些名为“托特”的无形存在的一个玩偶,一个无魂的杀戮机器,就像那些此刻正与我的同伴们交战的家伙一样,它在本质上并不比一挺机枪、一具火箭筒更加高级。

我能感觉到带有体温的血液正从我后背上的伤口中汩汩流出,同时将珍贵的氧气一并带走。这道伤口本身并不足以立即置我于死地,因为它没有穿透任何重要器官,只是切开了一些肌肉组织和血管。如果有人及时帮我包扎,并为伤口消毒,我就有很大的机会能活下来。但不幸的是,没有任何人能为我提供这样的帮助——我的战友们正在这座建筑的其他角落里为了能生存下来而竭力战斗着,我戴在手腕上的电子表上的数字每跳动几下,就会有人死在枪弹、火焰、爆炸、坍塌的钢筋混凝土结构或者骇人的金属利爪的袭击下。狄奥根娜告诉我,有六百名志愿者参与了这次胜算渺茫的突袭行动,他们中的大多数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而在剩下的人中,也只有极少数有机会从托特的机械杀手的围攻之下逃出生天。唯一聊以慰藉的是,这些战友的牺牲并非毫无意义,在死神将我带走之前,我已经完成了我们的任务,将信息不可阻挡地传递了出去——而这正是我们踏上这趟通往鲜血与死亡的旅途的目的。

“去死吧,托特!”在弥留之际,我低声说出了最后的诅咒——虽然无人倾听,但这对我而言已经无所谓了。因为就在这一刻,千百万人正通过各种设备倾听我们对全世界广播的真相。他们很快就会知道,那些自诩为他们的“保护者”与“代理人”的狗东西,到底是如何限制他们的自由、掌控他们的命运、将本该是它们主人的人类变成它们的提线木偶的。其中一些人或许无法接受这一切,但总有人会在幡然醒悟后,加入我们的行列,为了人类的自由而战。

“但愿你们喜欢今天播出的特别新闻,杂种!”

1.中城区

从技术上讲,我们的这趟旅程始于下城区与中城区交界处的阴影之中,始于那座空无一人,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枯燥编号的自动化火车站。

在很久以前,这里曾经是一处客运轻轨的枢纽,但这一区域已经有将近一个世纪无人涉足了。古老的阶梯早已积满尘土,空荡荡的走廊内唯有清冷的风来回游荡,如同一群孤寂无聊的鬼魂。

“填料口控制子系统程序自检已经结束,队长,系统没有报警。”当我拖着那一身土法上马造出来的密封服钻出通气管,气喘吁吁地爬到填料口漏斗状的入口之时,瓦伦蒂诺向我这样报告,这小子就是喜欢一本正经地说这种废话,“我们随时可以进行下一步行动,请指示。”

“按照原计划进行。”我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准备行动,我第一个上。”

当然,这也是一句废话:全队四个破网者,只有我一个人带着金属切割锯,所以我自然得第一个上。在确认这间地下斗室内的几盏红色警示灯全都没有亮起的迹象之后,我摁下了切割锯的开关,让镶嵌着高密度人造钻石的锋刃以每秒七十五转的速度悄然旋转起来。仅仅几秒钟后,锈迹斑斑的填料口侧壁就像硬纸板一样被轻而易举地切开了,一个直径刚好足以让人通过的圆形入口出现在了我眼前。

“开始第二步。”我轻轻地把这片切下的金属放到一旁,然后关闭了切割锯的电源,低头钻进了眼前的黑色之中。

小队里的另外两人也跟了进来,除了瓦伦蒂诺。

“倒数三十秒。”我说道。

瓦伦蒂诺的手指急速敲击键盘的声音从填料口的大洞外传来,就像一阵盛夏的骤雨般越来越快,然后又戛然而止。接着,当我的夜光腕表上的倒计时数字从“00:00:30”变成“00:00:14”时,这小子心急火燎地跳了下来——比早些时候演练的还早了四秒钟。

“做好冲击准备!”我提醒。

就其设计而言,GS-70号自动填料口(当然,还有它分布在全球各地的上百万台同类型设备)其实就是人类已经使用了超过三十个世纪的漏斗的衍生产物。这东西大体上由一个圆锥状的进料口和一截二十米长的中空管子组成,可以将大量被碾碎成粉末状的货物准确而迅速地装填进正在下方的无人车站内减速行驶的磁悬浮列车拖拽的货厢里。不过,与普通漏斗不同的是,这玩意儿的中空管顶端额外安装了一个气密室,在从地表城市废墟回收的货物被投入进料口后,气密室会被封闭起来并抽出空气,以免有气体渗漏进磁悬浮货车运行的真空管道里,对那些宝贝列车造成影响。

如果说真空管道列车是托特们控制下的这个世界的血管,那么这些自动化火车站就是与这些血管连接的源源不断地提供输送血液的动力的心脏。但我们今天的目标,并不是这颗心脏本身——损失一座火车站,对控制着全世界资源、掌握着全人类命脉的托特们而言,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皮外伤。不过,我们今天将会直击这些信息利维坦的命门:通过它们所控制的全球信息网络揭穿它们撒下的弥天大谎!

通过一个小小的黑客程序,我们入侵了填料口的控制系统,然后对一个感应器传出的数据做了点儿必要的调整,让它在气密室空无一物的状况下判定这里已经装满了东西。接着,在以刚才那种略微有些粗暴的手段进来之后,我们又运行了第二个黑客程序,让气压探测仪在气密室开始抽走空气时不至于发现我们打出来的那个大洞,以免触发故障警报。

哦,当然,这两个程序都完美地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在我腕表上的数字变成“00:00:00”的瞬间,我们脚下的闸门适时地开启了。在空气压力的推动下,我们四个人就像四发气枪子弹一样被重重地推了出去,沿着那根二十米长的“枪管”朝下疾速射出。

然后是坠落。

接着是惊叫……

……最终则是撞击。

在一阵破锣般的耳鸣声的折磨下,我像一只从地下爬出来的蝉一样从货车厢内的废料堆里钻了出来。被打碎后压缩成毫米级颗粒的废金属颗粒从我的密封服边缘悄无声息地落下,活像是发生了一场微型泥石流。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我检查了密封服的读数——要是这些读数不在正常范围之内,我会在接下来的几十秒到几十分钟内丧命,丧命的时间取决于它们偏离正常范围的程度,并且我对此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但值得庆幸的是,所有的数字都是绿色的。

小队里的另外三人就落在我身边,而且看上去也都没有大碍。在我们头顶,一座座送料口正在程序控制下缓缓缩回真空通道上方的天花板,活像是一群忙着钻回泥地里的蠕虫。透过半透明的管道,我可以看到更多模糊的影子,那些是构成中上层城区的超级大楼与复合式高塔,西太平洋沿岸大区的大多数公民,终生都住在这些高耸入云的巨型囚笼里。清冷暗淡的阳光从充满有毒废气的肮脏云层中吃力地穿过,在布满了自动化工业系统的中城区与阴暗的下城区勉强投下些许光亮。如果我手头的历史资料没撒谎的话,这点儿阳光的亮度还不如十个世纪前满月的清辉。

在磁悬浮货车重新开始加速前的几秒钟里,我一直注视着这些影子,咀嚼着回忆的滋味。在过去的许多年间,我也曾经自愿将自己囚禁在那些牢笼之中,像另外一百亿人一样,愚蠢而盲目地整天只顾着打理自己的小小世界。我曾经也是那无数笼中之鸟的一员,被一群寄居在计算机处理器和全球网络系统里的幽灵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以为自己拥有自由。

直到我遇到了狄奥根娜。

直到她向我展示了真相。

2.下城区

据说,自从杰里科的城墙第一次在奶与蜜之地竖立起来后,在人类的城市里就一直存在着这么一种地方:那儿通常是全城最破、最脏、位置最差的角落,住在那里的也都是些游离在社会边缘的既不被同情也少有人关心的人。城市中的社会服务系统几乎从来都不会覆盖这种地方,司法机构要么对这里深恶痛绝,要么将其视为畏途。在金钱还流通于世间的资本主义时代,这种地方通常被称为贫民窟;而现在,你仍然可以在覆盖着半座大陆的超级都会中找到它——下城区,废品回收的乐园,鬼魂与变异生物游荡的场所,大都会那早已被遗忘的根基。

在七十九个标准日之前的那个下午,我穿着一套用攒了半年的消费点定制的环境防护套装,乘着一架单人VOLT飞行器降落在了离这座无人车站不到五公里远的下城区地表。当时,上城区还没人知道“新巴黎”这个名字,三色旗对我们而言,也仅仅只是历史博物馆里保存着的来自国家时代的文物。根据我的个人档案库的记载,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名字,翻译成现代标准语,就是“水闸的北方”。据说,这个名字可以追溯到一千三百年前蒙古人统治的时代,但我对如此久远的历史并无兴趣。

我打算找的是不那么久远的东西。

当单人飞行器接近地表时,我没有看到任何水闸,或者其他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东西。当然,这并不奇怪,不仅那座水闸,就连它曾经横跨其上的那条河流也早已不复存在了。三号地表径流——它曾被称为“长江”——现在不过是一条大半覆盖在城市地下的肮脏阴沟,而附属于它的庞大水系,则沦为了一座座天然垃圾场。

在我的防护靴踏上潮湿黏稠的地面时,传入我耳中的只有一阵令人恶心的吱嘎声,数个世纪残留的污物早已铺满了古老城区的地面,同时也夺走了这片不断衰败的土地残存的生机。

我花了一千秒时间用机载仪器一平方米接一平方米地扫描周围,分析每一个波段的反射信号,计算机最后得出结论:这附近没有危险。

接着,我启动了货仓里的四台多功能作业机器人,激活了预先储存在它们处理器内的挖掘指令。

在变形成超轻型挖掘机的作业机器人奋力工作的同时,我端着一支迷你版的热熔切割器在一旁警戒。严格来说,这玩意儿其实不是武器,而只是一件自动化拾荒队用来拆卸下城区废墟中金属构件的勉强可以作为武器使用的工具。但即便是握着这件“准武器”,我仍然能感觉到啮咬着我内心的恐惧——我这辈子从没拿过任何可以置人于死地的东西。毕竟,在上城区的居民之中,“武器”这个词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成了褪色的历史,若不是每个人都被强制学习历史课程,很可能我们早已不知它为何物。

在过去的数万年中,人类一直在挖空心思地互相消灭。而人们也确实通过不断升级自己的武器装备,成功地干掉了好几百亿同胞——最早是用棍棒和石头,然后是刀枪剑戟,再然后是火药武器、核生化武器、激光和等离子武器。不过到了22世纪的中叶,这一进程却戛然而止。从我祖父那一辈起,人类之间的暴力活动就已经下跌到了无限趋近于零,而这一切,都必须归功于这个世界的新一代掌权者们。

我们称它们为“托特”。

在那段历史上最关键的日子里,生产力的持续发展,终于让人类社会跨过了量变导致质变的最后一道门槛。20世纪的人们,曾经担心人类的造物会反过来成为它们创造者的暴君乃至刽子手,然而事实却与他们的猜测大相径庭——没错,当掌控四海、统御寰宇的权柄落入人工智能手中时,它们确实已经拥有了远超人脑的计算力和近乎无穷的数据资源,但这种能力永远也不会被用来对付它们的创造者。依靠一系列特殊的、基于硬件-湿件一体化技术与对人类潜意识的系统化运用的复杂算法,“托特”诞生了。与其他强人工智能“前辈”不同,这种新式人工智能不需要情感组件或者用于模拟“个性”的子系统来创造“自我”,它们的存在基于网络系统中数以亿计、时刻在线的自然人,其人格核心直接基于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社会。

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我们这个暴力嗜血、在骨子里带着非理性基因的种族,终于实现了货真价实的“公意”和“人民的统治”——通过近乎完美的算法,托特们(假如你把那些负责单个专门领域的托特都视为独立的“个体”的话)能够在确保决策结果对人类有利的前提下尽最大可能让决策符合绝大多数人的意志,而它们的本质则决定了它们永不可能与人类作对——毕竟,谁会去对抗自己意志的化身呢?

随着托特们在每一个领域表现出相对于传统人类组织的压倒性优势,既有的一切社会结构都开始像风中的灰烬般迅速消散。随着低效的私有制和市场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人们头一次不再需要为了争夺私有财产而战。古老的阶级国家先是沦为失去了绝大多数权力的象征性空壳,随后则彻底人走茶凉——国境线很快变成了废纸上的几条虚线,常备军解散了,民兵消失了,安保力量被降低到最低,军事工业统统被关停改造。

托特们事无巨细地接管了整个人类社会的每一个方面,为每一个人都安排了一份有价值的脑力工作,偶尔还会是特殊的创造性体力工作,但却从来不强迫人们接受。不过,即便可以有其他选择,绝大多数人仍然不会反对这种安排,因为他们得到的工作通常都与他们的能力与兴趣高度相符。

但我却是个罕见的例外。

作业机器人的工作效率与预先计算的几乎一模一样,仅仅几个小时的工夫,饱含重金属与不可降解废料的板结泥层就被挖掘爪掏出了一个大坑,露出了一座古老的混凝土建筑物的房顶。接着,一台作业机器人迅速伸出一支金刚石钻头,在这层混凝土板上钻开了一个比人类拳头略大一点儿的洞,恰好足够让另一台体积更小的扑翼式仿生机器人飞进去。

十分钟后,这只机械昆虫带着它的战利品从洞里钻了出来——那是一个小而坚固的透明匣子,里面装着几张不比婴儿手掌更宽,比指甲盖还要薄的黑色卡片。在两个世纪前,在托特们为世界带来永远和平的前夜,这种东西曾经是当时的人们所能制造的最高效也最稳定的信息储存媒介。

我摊开一只手,让仿生机器人把匣子放进我的掌心,但还没等我来得及仔细研究这只透明匣子,一个声音就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高德隆先生?”那个显然发自某个女性喉咙中的声音喊道,“是你吗?!”

“你是谁?”我下意识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只见在一条夹在两排倾圮的高层住宅楼之间的荒废街道上,一个女人正在朝我挥手。这女人个子很高,戴着一副护目镜和一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头巾,全身包在衣领满是补丁的迷彩色长袍之中,外面还穿了件不知从哪座老博物馆里找来的防弹衣。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那女人答道,“想活命的话,就跟我来,动作要快,我们就要没时间了!”

“我凭什么跟你走?”我反问道,同时威胁性地亮出了手中的热熔切割器。这女人的话听上去完全没有道理,但语气倒是颇为真诚,“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没时间说这个了,它们就要——哦,不,它们已经来了!”女人焦急的声音尚未散去,一道如同袖珍太阳般的灼眼强光就已经掠过了我的头顶,险些吓得我失手扣下那支热熔切割器的扳机——要是我真这么干了,最起码也会烤熟自个儿的一条腿。

“快跑!该死的,快跑啊!”她一边拼命朝我挥舞着胳膊,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

这一次,我明智地听从了她的建议。

3.中城区

扒火车要解决的第二个问题是,你得设法让自己稳稳当当地待在火车上。

对几百年前的扒车勇士们而言,“待在火车上”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胆子够大的家伙通常会干脆选择在车厢顶上或者两侧度过整个旅途;另一些人则会混迹于车内的乘客之中,同时设法逃避乘务员检票时尖锐的目光。但在这列专门运输从下城区回收的金属资源的自动化磁悬浮货车上,我们压根儿找不到半个旅客来替我们打掩护,而来找我们麻烦的那帮家伙也比眼尖的乘务员要可怕得多—— 一旦在最糟糕的情况下被那些家伙逮住,我们损失的恐怕就不只是一张车票钱了。

正如托特们通过数不清的电子眼线监控着居住在上城区的近百亿人类的一举一动那样,它们在下城区和中城区也遍布耳目;但与在上城区那种温情脉脉的隐蔽监管不同,在这里,托特的爪牙们根本懒得顾及那块写着“为了全人类利益”的遮羞布。任何被它们发现而且无法通过身份识别的家伙,都会引来成群结队的冷酷猎杀者,就像落入蛛网的小虫会引来蜘蛛一样。

“同志们,把精神给我打起来!咱们已经进入检查区域了。”在最后一次校准了密封服的头盔显示器上的读数后,我在短程无线电中说道,“报告信标工作情况。”

“信标01,信标03,工作状况正常。”瓦伦蒂诺的声音第一个从我密封头盔中的通信器里传来,“未收到信号。”

“信标02,信标04,工作状况……正常。”拉里·龙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可能是之前跳下自动填料口的巨大冲击对他头盔里的拾音器造成了一些损害,“收到……信号,正在进行拟合……”

“信标05没有信号,信标06,工作状况正常。”最后一名小队队员陈蔡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仿佛有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喉咙,“收到两个信号,已经完成与04、02信标的信号拟合分析,结果……很快就会发给你,队长。”在说这最后一句话时,他几乎已经喘不过气了。

“你怎么了,陈?”我问道。

“这密封服……该死的,它的空气循环系统出了点儿问题,”陈蔡回答道,“氧气处理效率比正常状况低,供氧量只有正常状态的百分之六十多一点,我……不行,就这样躺着还好,要是说话……”

“那就安静地待着。”我告诉他,然后将注意力转向了正在头盔内的平面显示仪上投射出来的图像:两个红点正以几乎与列车相当的速度在我们身边并排飞行着,时不时地从几节货车车厢上方交叉飞掠而过。在破网者的术语列表上,这种恼人的小东西被称为“监察者”,它们是一种看上去活像长着眼睛的易拉罐一般的准自主式无人机,拥有一套光学搜索系统,有时也会安装一点儿威力有限的基础武备。仅仅在几个月前,这种小东西还只是被托特们用于下城区的日常巡逻与监视工作,但在我们数次造访无人火车之后,磁悬浮列车的真空隧道内也开始出现了它们巡逻的身影。它们是托特的耳目,是这些无形的幽灵伸入世界每一个角落的触角。如果我们要与它们对抗,就必须避开或者消灭这些玩意儿。

当然,我们早已针对各种可能的变化拟定了应对方案:在成功登上火车之后的五分钟内,每个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像准备伏击猎物的蚁蛳一样深深钻进了填满车厢的废金属颗粒,然后启动了装在密封服背包内的一个小装置,将几百毫克从一座21世纪工厂废墟中找到的强效制冷剂均匀地喷在密封服表面。虽然这些制冷剂在近百年前就已经过了保质期,但用来消除我们留下的这点儿热痕迹却已经绰绰有余了。就我所知,那些“监察者”的自主程序会确保它们在发现明显超出一定阈值的热能信号——这通常意味着活体生物或者正在运行的机械装置——时自动报警,但却会愚蠢地忽视出现在视野中的蓝黑色冷点。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额外留了两手,其中之一就是被我们预先贴在车厢表面的那几个老式运动传感器。尽管从原则上讲,我们必须尽可能在抵达目的地之前避免发生任何冲突,但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必要的暴力”也是我们的备用方案列表上的一个可选项目。

值得庆幸的是,至少在眼下,我们还没有半点被发现的迹象,那两个红点一直像在婚飞中求偶的蜂类昆虫一样以恒定的频率沿着固定路线飞行着:它们先平行飞行一小段距离,然后突然变向加速,在一节货车厢上方划下一个“X”字样,然后再如法炮制地扫描下一列车厢。当六节车厢全部扫描完之后,它们又会减速返回原先的相对位置,开始下一次完全相同的流程。每个流程都一丝不苟,分秒不差,没有丝毫变化。

不,并非没有变化。

当这套流程开始第四次循环时,投射在平面显示仪上的那两个红点突然停顿了片刻,并转而采取了一种全然不同的行动模式:一个红点骤然升高了好几米的水平高度,并开始在货车厢上方沿着顺时针方向盘旋;另一个则减缓了速度,并开启了携带的耀光探照灯和主动式红外线大灯,开始小心翼翼地搜索车厢内成吨的灰黑色废金属颗粒。

“它们发现我们了!”瓦伦蒂诺在通信频段里低呼道。

“这不……谁他妈的暴露……的位置?”拉里·龙的声音还是那么不清不楚。

陈蔡的通信频道里只有一阵阵急促的喘气声。

“别紧张。”我深吸了一口再生空气,低声说道,“无线电监测仪没有探测到任何告警信号,至少它们还无法确定车上到底有没有异常。这也许只是一种新的巡逻模式,也许是某种心理战术,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我可不这么觉得。”瓦伦蒂诺喃喃地说,“它们刚才一直没挪位儿,而且还在收缩搜索范围——对了,那是陈蔡的位置!”

“不可能,我和……和你们藏得一……一样好。”陈蔡喘着气答道,“我刚才啥也没……没干。一……一定是……”

“安静。”我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思考着可能出问题的环节:从我们上车到现在为止,每一个行动步骤都执行得堪称完美。没错,拉里·龙的通信设备撞出了点儿小毛病,陈蔡的密封服内的空气循环系统也有点儿故障,但是……

空气循环系统……

“你被发现了,陈!”我喊道。

“这不可……可能……”陈蔡仍然坚持道,“你凭什么觉得……”

“因为这该死的就是事实!”我回答道,同时开始以最快的速度动手扒开覆盖在身上的金属颗粒。当然,我这话可是认真的——陈蔡确实被发现了,而罪魁祸首正是他那套出了故障的密封服。我们身上的这些密封服都是用下城区的古老废料拼凑出来的,起码一大半的零部件没法儿通用,但有一样东西却是例外:我们背上的空气循环背包。在正常状况下,背包中的空气处理装置在低功率运行时几乎不会产生热量,但如果那玩意儿突然当机,背包里的另一件东西就会自动派上用场——作为不怎么常用的保命设备,化学滤清盒的结构相当原始、极其简单,本质上就是个塞满氢氧化钠的大烧瓶。在里面的氢氧化钠全部变成碳酸氢钠之前,它能产生可以勉强维持使用者生存的氧气……以及大量的热能!

糟糕的是,陈蔡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将化学滤清盒供给的氧气当成了空气处理装置的产物,而缺氧导致的感官迟钝则使得他没有意识到正在积累的危险热量。

“别躲了,干掉它们!”我吼叫道。

就在我推开覆盖着我的金属颗粒的瞬间,一台从我头顶掠过的“监察者”直挺挺地撞上了我的封闭式头盔。这出人意料的相会让我和对方同时愣了片刻,但仅仅一秒钟后,我就用一发从三管气手枪中射出的爆破弹头为它的“机生”画上了不那么完满的句号。

而在几米外的地方,那台被陈蔡的密封服释放出的热信号吸引的“监察者”似乎意识到了同伴的毁灭。它开始在空中转向,一支电磁射钉枪也从机身下方伸了出来。不过和这件武器相比,真正让我担忧的是位于它上方的光学传感器——一旦确认了我们的身份,这家伙就会向它的主子发出警告。

在这关键的一刻,一切都取决于反应速度。托特的耳目们的速度并不算慢,但我比它们更快。

当弹头爆炸的短促火光熄灭之后,“监察者”失去动力的残骸撞在车厢边缘,碰擦了一下,然后无声地消失在了黑暗的真空轨道之中。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朝着刚刚把脑袋探出金属颗粒堆的陈蔡做了个“安全”的手势,随即在货车厢的边缘坐了下来,开始检查我携带的武器。刚才的小小胜利或许为我们赢来了片刻的安全,但托特们不会对自己耳目的突然消失视若无睹。那两台“监察者”或许没能来得及在被击毁前确认我们的身份,但一场盛大的“欢迎会”仍然随时可能降临。正如狄奥根娜早已指出的那样,托特的爪牙永远都保持着绝对的警惕,因此我们一定不能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它们犯下错误这一点上。

“尽管来吧,伙计。”我在密封服里自言自语,“尽管来吧……”

4.下城区

我曾经遭遇过托特们的爪牙,也见识过它们的手段——七十九天前,我险些在下城区被它们夺去了性命。假如它们在那时获得成功,我们今天的行动将不会开始,而托特们对全人类命运的掌控也会继续坚如磐石。

事实上,它们当时只差一点儿就成功了。

当那发炽热的等离子弹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炸开的刹那,我只觉得似乎有人用烧烫的特大号靴子照着我的屁股狠狠踹了一脚,接着就在冲击波的裹挟下重重地栽进了一座有机垃圾堆成的小山里,活像是一头在冲锋中错失了目标的公牛。虽然我的环境防护套装吸收了大部分动能和热能,但剩下的那点儿能量仍然劲爆火辣、力道十足,足够让我细细回味上好一阵子了。

不过,和我带来的那些多功能作业机器人相比,我实在没啥资格抱怨自己的处境——在我身后,这些可怜的家伙已经变成了一堆半融化的金属架子,歪七扭八地倒在那处小小的发掘场附近。当然,这发等离子弹的目标并不是它们——在那发等离子弹打中地面的地方,一个勉强能看出人形的焦黑影子昭示着一个曾经的大活人的存在。奇怪的是,我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曾经见过这个家伙,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根据环境防护套装的计时器显示的数字,从那堆历史悠久的垃圾里爬起来花了我差不多五秒钟时间。也正是在这五秒钟里,我看到了刚才开火的那家伙的尊容:在这家伙的装甲底盘两侧,至少四对强有力的、顶端安装着锋锐金属刃的甲壳长足,正以一种足以让密集恐惧症患者心头发寒的协调性快速挪动着,在安装于底盘中央的小型武器站顶端,那门粗短的离子炮仍旧泛着红热的光泽,一座独立的并联式电磁机枪塔在两排烟幕弹发射器之间来回旋转着,跃跃欲试地搜索着射击的目标。至少半打复眼状的传感器阵列规则地排列在这头没有灵魂的战兽的躯壳上,构成了一张令人胆战心惊的怪异面孔。

尽管过去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但我的逻辑思维能力仍然让我在第一时间弄明白了两件事:首先,这家伙绝非善类;其次,出于安全起见,我最好离它越远越好。

“猎蛛!是猎蛛!”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至少环境防护套装的声学定位系统是这么认为的),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紧接着,一阵密集的弹幕就像雨点般砸在了那个足有一头犀牛大小的机械怪兽身上,在爆豆般的敲击声中爆出了一大片火花——但却没什么用处。那个大家伙只是颤抖了片刻,随即以一种与它的笨重体型截然相反的灵敏高高跃起,准确地攀附在了一座坍塌大半的公寓楼顶端。

然后它就不见了。

激烈的交火就像一场夏日的急雨,在眨眼之间就覆盖了我身边的每一个角落。几十个,也许是上百个衣衫褴褛的人影,突然像嗅到蜜糖气味的蚂蚁一样从几乎被废物完全掩埋的建筑废墟里成群地冒了出来。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顿时突然变成了枪弹横飞的战场!不过,我一时却看不出他们到底在朝什么开火。还好,弄清这个问题并没有花掉我太长时间。当一发从上百米外的垃圾山射来的火箭助推榴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爆炸时,一台和刚才朝我开火的那家伙长得一模一样的机器怪物突然凭空从爆炸的火球中飞了出来,在一摊橙色的污水里栽了个八脚朝天。这玩意儿像一只真正的虫子一样蹬着腿儿拼命挣扎,试图在越来越密集的弹雨中翻过身来。但就在它快要成功时,两枚枪榴弹一前一后地落在了它身旁,把它彻底炸回了零件状态,一层沾满脓液的有机甲壳燃烧着从无生命的陶瓷骨架上剥裂开来,纠缠在一起的活体神经组织和金属构件残片就像攀附着藤萝的植物枝条一样随着灰烬四散落下。

“生物光学迷彩。”我出神地自言自语道,对自己的危险处境浑然不觉,“22世纪初的技术,真没想到现在还……”

“闭嘴,快跟我走!”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突然抓住了我的一侧胳膊,不由分说地拖着我朝街道一侧冲去,尽管环境防护套装在一定程度上放大了我的力量,但却仍然不足以和这个蒙面女人的力气抗衡。

“戴上这个!”在把我拽到街角后,她甚至没让我有时间歇口气,就塞给了我一件迷彩斗篷和一只式样极其古老的过滤面罩,然后一把抓住我的后脑勺,强行摁下了那里的一个开关。

我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四肢关节突然变得像石雕般笨拙而沉重。更重要的是,随着进入我脑中的信息流在瞬间消失,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强烈到无从描述的孤独感,仿佛自己刚刚被投入了一座无形的牢笼,而且还被抽走了半个灵魂——这个女人刚才按下了环境防护套装的紧急物理隔断按钮,强行将我的思维和这套设备以及整个网络系统隔离开来。而随着信息流的断绝,这玩意儿的故障自动保险系统立即关闭了所有子系统,让它变成了一件普普通通的衣物。

“你这是干——”我想要出声抗议,但这个女人只用一个眼神就让我闭上了嘴——她的目光或许还没有凌厉到足以冻住太阳的程度,但冻住我的舌头已经是绰绰有余了。“我这是在救你的命,伙计,”她嘶声说道,“你的那些小玩具会暴露我们的位置。”

“暴露?暴露给谁?!”我一边披上那件散发着令人反胃的油腻臭味的斗篷,一边下意识地问道。

“敌人。”蒙面女人言简意赅的回答只有这么一个词,“趴下!”

一串从电磁机枪中射出的高密度硅-碳晶体针弹尖叫着贴着我的脑门飞过,在一臂之外的一堵历史悠久的玻璃幕墙上钻出了几排颇为规整的小孔。接着,几挺大口径枪械在我的头顶怒吼了起来,炽烈的弹幕顿时让朝我们开火的那个飞舞着的易拉罐似的小家伙凌空炸成了一堆碎屑。

这是一场战争。我惊恐地告诉自己,同时品味着这个已经有一个多世纪无人使用的古老名词。这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战争,而我就站在战场中央。

在最初的不知所措之后,我逐渐意识到了交火双方的实力差距:参战的人类一方大多衣衫褴褛,只有少数人穿着没多少用处的轻型防弹衣或者复合材料制成的躯干护甲。而他们使用的,则是我过去只在历史档案里才能看到的用火药燃烧的化学能喷射弹头的自动枪械与其他类似的古代火器,甚至还有人驾驶着几辆式样老旧、装着火箭助推榴弹发射器的轻型轮式车辆,活像是一群刚从几个世纪前穿越过来的幽灵。其中一辆车上,甚至还插着一面红白蓝三色旗……我模模糊糊地记得这种旗帜似乎有着某种意义,但在当前无法联网的情况下,一时半会儿要想起它的含义,实在是不太容易。

与这些形同古老化石一般的人类武装分子相比,那支我同样猜不出来历的机械部队,则从战斗一开始就占尽了优势。大致而言,这支小型军队由两个“兵种”组成:一小群被这些来路不明的人类称为“猎蛛”的长着八条腿的大家伙,就像货真价实的跳蛛一样在战场的各个角落跳来跳去,在利用光学迷彩与机动性优势躲避对方火力的同时,寻找时机用充能完毕的离子炮进行精准的反击;而那些携带着显眼的传感器吊舱的易拉罐状无人机,则像一群群蜻蜓般在淤塞的河道与坍塌的建筑间来回穿梭,一边为它们的大块头“战友”指示目标,一边还不忘用电磁射钉枪干掉几个不够警觉的倒霉对手。

尽管人类的火力看上去更密集也更炽烈,但绝大多数弹药不是在漫无目的地扫射中落空,就是毫无用处地被“猎蛛”们的活性装甲外壳弹开,而后者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用利爪撕碎一个又一个躲闪不及的牺牲品,并且用高温等离子弹将对方的车辆与土木工事轻而易举地蒸发殆尽,那些小型无人机倒是隔三差五就会被击落一架,但这么点儿损失显然并不妨碍它们继续执行任务。

随着机器们取得的战果越来越多,人群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在持续增长的伤亡重压下四散溃逃……然而,另一群人的加入,却让胜利天平两端的权重发生了巨大而迅速的变化。

不,将他们简单地称之为“人”其实并不妥当:与他们的战友相比,这些家伙看上去实在没有多少“人”的成分。他们没有任何护具,也没披迷彩斗篷,裸露的肌肉以不自然的方式鼓胀着,青筋暴起、瘢痕遍布的皮肤沾满了污黑的血迹,如同炽炭般赤红的脸上充满了熊熊燃烧的愤怒与癫狂的破坏欲望,活像是从南亚神话的黑暗地狱中走出的罗刹恶鬼。

当这些人从一处曾是地铁站出口的地方涌出来时,一台“猎蛛”和半打无人机正在那里与隐蔽于一座巨大的仓库废墟内的人群猛烈对射。或许是将太多的战场感知能力都集中在面前的敌人身上的缘故,直到第一个肌肉虬结的壮汉冲到离“猎蛛”只剩数步之遥时,这台半生物体机器才仓促转动武器站,用一发等离子弹直接蒸发掉了那人腰椎以上的半个身体。接着,第二个对手也被它爪尖的锐刃拦腰削成了两段。但是,就在这家伙曲起八对步足,准备通过一次跳跃摆脱遭到攻击的处境时,另外两人已经成功地跃上了它的顶部武器站,随即引爆了绑在腰带上的成捆高爆炸药,生物甲壳下的脓汁与焦黑的机械碎片和人体残骸像雨点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在战场的其他角落,与这几乎一模一样的情形正在反复上演着:控制“猎蛛”们行为模式的程序显然将尽可能杀伤对方有生力量而非保存自身作为第一优先目标,当它们判断自己居于劣势,必须撤离时,通常已经来不及了。我亲眼看到一头“猎蛛”试图靠弹跳机动逃出重围,却因为被太多狂暴的血肉之躯压倒而无法得逞。而在战场的另一端,一名赤裸半身的大汉在狂野的号叫声中毫无惧色地用自己的胸膛撞上了“猎蛛”威胁性地朝他挥出的巨爪,并在自己断气之前用一捆做工粗糙的长柄手榴弹炸断了对方的三支步足。被打瘸的半机械战兽胡乱扑腾了片刻,随即在一连串火箭助推榴弹的集火打击下粉身碎骨。

随着最后一台八脚巨怪变成一堆燃烧着的焦臭残骸,四周的枪声终于稀落了下来,残存的小型无人机就像一群失去了蜂王的马蜂,在零星地面火力的“欢送”下四散而逃,纷纷消失在了如同裹尸布般笼罩在下城区地表上方的淡褐色雾霾之中。

“我们安全了,至少暂时是这样。”蒙面女人在肮脏的面罩后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把我从地面上拉了起来。“总共干掉了六头‘猎蛛和起码三打‘监察者,这很可能是SKC在方圆上万平方公里内能够抽调的全部兵力。”

“你在说些什么?”我有些不明不白地摇了摇头,同时又一次将那根连接着呼吸面罩和过滤器的蛇形塑胶管从脖子上扯了下来——这别扭的玩意儿似乎对我的喉咙有着某种特殊的兴趣,只要几十秒放着不管,它就会慢慢地从我的胸口滑向喉结的位置,勒得我呼吸困难。“SKC是什么?我为什么从没听说过?”

“噢,我都忘了你是从上城区来的了。”蒙面女人耸了耸肩,在她身后,几个她的战友正用一种长身管气枪朝着那些在战斗中幸存下来的肌肉男们发射麻醉飞镖,然后把这些被放倒的大块头捆绑起来,拖上用废金属管做成的滑撬拉走。“你当然不可能听说过安全保卫核心模组,高德隆先生。因为那是托特们负责管理的玩意儿。更何况,这玩意儿通常不会和你们有什么联系——它的主要工作区域在下城区。”

“哦……”我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托特们负责管理的系统名目繁多、功能各异,总数或许比公元17世纪以前的全球人口总量还要多,就算是专业的系统专家也不可能一一了解,像我这样的半吊子就更别说了。

“等等,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新的问题。

“我知道的还不止于此。”尽管整张脸都藏在面罩之下,但我敢拿一整年的消费点数打赌,她刚才肯定在笑。“我还知道,你过去曾经是一名感官娱乐程序设计员,但在一年两个月零二十二天前突然决定转行成为一名考古学家。而在那之后的三星期里,你在一个爱好者自行搭建的交流平台上结识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她不止一次为你提供了下城区中可能埋藏着有价值遗物的地点坐标,以及相关的历史资料和参考数据——这次是你第六次按照她提供的坐标下来挖东西了。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你身上带着一份数据储藏模块,里面藏有你在之前五次探险中的全部收获,而你之所以随身携带它,是因为你的那位朋友一直如此要求,理由是避免数据遗失。”

“你怎么会……我是说,你怎么可能知道……”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嘴巴傻乎乎地张得老大,“我是说——”

“这很简单,”蒙面女人这次真的笑出了声,“因为我就是狄奥根娜。”

5.中城区

扒火车要解决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是,你必须在正确的时间找准正确的地点,然后通过尽可能安全的方式下车。

在这三点中,前两样倒是不难办到,但最后一项可就麻烦多了。至少,当那只包裹着我的气囊重重地撞在隧道边缘的一块大型电磁铁上时,从我的脑子里首先闪过的是我脑袋开花的景象。虽然狄奥根娜在出发前反复向我保证,在21世纪,这些气囊通常被用来包裹那些在月球上硬着陆的补给品箱,在抗冲击方面“绝对没问题”,但她的讲解与保证一点也没有减少我的紧张与惶恐。

值得庆幸的是,它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动作要快!我们只有二十八秒!”在将迅速干瘪下去的气囊残片从身上扯掉后,我在通信频段里大喊道。小队里的其他三名破网者的速度比我稍慢一些,仍在像蜕皮的昆虫一样和那些高强度复合织物战斗着。不过到我的任务计时器还剩二十一秒时,就连速度最慢的陈蔡也成功挣脱了。由于供氧不良的缘故,他的动作有些虚浮,我很清楚,他并不适合参与接下去的行动,但现在,要他退出已经迟了。

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

“继续!”我喊道,“瓦伦蒂诺?”

“程序设定完毕,预计执行成功概率大于百分之八十。顺便说一句,我没有在交通管制系统内发现任何典型的防火墙或者反入侵程序。”

“也许托特们认为他们用不着这些玩意儿吧……”我一边在背包里翻出接下来要用的工具包,一边评论道。虽然现在似乎不是闲聊的好时候,但我不得不承认,多说几句话至少可以减轻压在我心头的紧张与不安。“毕竟黑客行为已经绝迹差不多一个世纪了,就像防火墙和国境线一样。预计冲击时间?”

“不变。顺带说一句,列车再过四秒钟就会进站!”瓦伦蒂诺一边将几根高强度固定索捆在墙壁上的扶梯处,一边说道。在大多数从一开始就设计为完全自动化的轨道式交通系统中,扶梯这样的东西是不存在的。然而这条真空隧道是在21世纪末建立的,在那时,人类工程师偶尔还会爬下扶梯,对这里进行检修。“所有人最后调整一次计时器,冲击前的剩余时间只有十八秒了!”

“确认完毕,目前剩余时间十六秒!”在将我的密封服用固定索与扶梯绑定之后,我开始利用这最后的一点儿时间检查密封服的气密性,还有装备包的位置和放在其中的折叠式摩托的状态。然后,我开始闭目等待着那注定将会到来的一击:在刚刚登上列车后,我和瓦伦蒂诺就“接管”了它的计算机终端,并利用从那里面搜出的授权码短暂地打开了一个指向这一地区交通控制系统的链接。虽然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这道链接总共只开启了两百毫秒,但却足以让一个被巧妙伪装成列车例行状况汇报的协议包混进上行链路之中,接着,这个协议包替我们干完了剩下的事,让这列磁悬浮货车在到站前接到一道来自交通管制系统的紧急调整信号,停止执行减速程序。

换言之,它会以二点五倍音速的速度撞进终点站!

考虑到整列火车的质量,在撞击时,动能足以摧毁一切车站内的拒止与减速系统,并且击碎隧道的陶钢外壳。接着,整条隧道将在数分钟内被空气充满,而真空负压的强大力量则会扫荡整座车站。

这正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在过去的通俗艺术品中,火车脱轨通常会产生剧烈的震动、让人耳膜发疼的惊天巨响,以及(至少大多数时候会是这样)高高腾起的火球与烟云。但当这列总质量超过三千吨的大家伙撞碎隧道的外壳时,我却只感觉到了一丁点儿微不足道的颤动。

计时器上还剩十秒……

……还剩五秒……

……还剩一秒。

巨量的空气如期而至。

自从奥托·格里克在马德堡市完成那次劳民伤财的著名壮举之后,人类就对大气压的威力有了颇为充分的认识,但是,在一座长达一百五十公里、平均直径三十米的螺旋形管状空间内迅速充满空气这档子事,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当咆哮的空气之墙像一百头发狂的大象一样狠狠地撞上我们时,我只觉得自己仿佛与一堵快速移动的大墙迎面撞了个正着,重达九十公斤、不得不依靠内置的液压辅助动力装置才能驱动的密封服在这股飓风面前就像树叶一样被轻易地卷离地面,系在我们身上的高强度固定索也被绷得笔直。在这一刻,我能做的,唯有祷告——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位神仙有可能听到或者回应我的祈祷,但我实在是没有别的选择了。

汹涌灌入这条连接了中城区与下城区的隧道内的,不仅仅是空气,这道无形的洪流中还裹挟着前方的终点站内一切没有被固定在地板或者墙壁上的东西:墙壁的残块、破碎的砖瓦、准备更换的备用电磁铁块、被扯断的阿拉克尼机械臂、笨重的“赫拉克勒斯”全自动维护机器人,以及几台无助地在空中挣扎的“猎蛛”和数量几倍于此的“监察者”——这些家伙显然是在安保系统发现那两台“监察者”的信号消失后,被派往车站以防万一的。但它们千算万算,最后还是输了我们这么一着。

根据我头盔显示器上的读数,狂暴的气流在最终平静下来之前足足肆虐了五分钟。将我们系在金属扶梯上的固定索经受住了这可怕的考验,但我们仍然失去了拉里·龙:一台被气流卷走的“猎蛛”的利爪在胡乱挥舞时刺穿了他的气密服,随后撕裂了他的躯干,最终将他拦腰切成了两段,鲜血与密封服内液压传动系统中的液体在那道骇人的裂口外形成了一片粉红色的云雾,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急于从失去生命的残躯中挣脱的灵魂……

然而我们没有时间为他哀悼。

“就是现在,快!”

当风速计上的读数降到每小时三万米以下后,我们按照早已演练过数十次的动作,以最快的速度打开了背包,将装在里面的部件驾轻就熟地组装了起来——在身体力行的运动仍然被视为一种娱乐方式的21世纪,这种被称为“悬浮滑板”的东西曾经风靡了超过半个世纪,而这套“雷霆-550”则是这一庞大家族的最后也是最先进的成员。它的智能运动感应系统能够近乎完美地与人体活动模式相契合,并随时对滑板的运动状态进行毫米级的精密调整,除了平衡感糟糕到无可救药的家伙,任何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操控它。

当滑板组装完毕之后,一路上保护着我们的密封服立即被扔在了满是残骸与垃圾的隧道里。虽然修复这些古董足足花费了新巴黎全体机械专家接近两个月的心血,但我们现在必须抛下它们,正如我们必须抛下不幸的拉里·龙的遗体一样。

“走吧,让那些家伙瞧瞧咱们的厉害!”在贪婪地吞下几口清冷纯净的空气之后,陈蔡第一个跳上了悬浮滑板。接着,瓦伦蒂诺也启动了他的滑板。在出发之前,他还拿出了一面刚刚展开的旗帜,将它系在了自己的防弹紧身衣后部的搭扣上。特意用荧光涂料染成的红、白、蓝三色,随着滑板的加速翻腾舞动着,在黑暗的隧道中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淡淡光芒。

这是我们的旗帜,我们将带着它见证托特们的末日!

6.下城区

我头一次见到这面旗帜,是在新巴黎的一座仓库上。当时,它被用一截废金属竿挂在那座建筑的顶端,经过层层雾霾过滤的暗淡阳光洒落在旗帜的表面,让它在舞动中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晕,看上去就像受到了某个神灵亲自祝福的圣物。

“欢迎,高德隆先生。”当仓库的大门在一套吱嘎作响的铰链系统驱动下开启的同时,狄奥根娜摘下面罩,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她是个有着一副干练面孔的亚裔女人,算不上漂亮,但举手投足之间却透着另一种吸引力,“欢迎来到新巴黎。”

我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想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却只是点了点头——在过去短短的几小时中,我那可怜的脑子实在是遭受了太多的冲击,现在还能保持逻辑思维就已经是万幸了。在那场血腥而残酷的战斗结束后,狄奥根娜的同志们二话没说就把我提溜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架着醒目杆状天线和大口径榴弹发射器的全地形车,经过一路颠簸,把我带到了这个地方。一路之上,他们全都保持着令人尴尬的静默,或许是因为精疲力竭而不愿说话,但也可能是在悼念死去的战友们。

虽然这段旅途并不舒适,但它至少给了我一点儿思考自己处境的时间。尽管我对这场战斗的前因后果,以及我被卷入其中的原因仍然一无所知,但我还是确信,这一连串事件绝非偶然。我并非不小心闯进了一场混战的暴风眼中,相反,整场战斗都是因我而起,而那些鲜血也是为我而流。

因为狄奥根娜也在这里。

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是在一年之前。在那时,我刚刚厌倦了那份感官娱乐程序的设计工作,并在不到一百天里换了四份活儿,但却没有一份合我的意。托特们虽然负责为每个人安排工作,但却从来不会主动去管那些“失业”的人——主要是因为这种家伙的数量实在是少之又少、无足轻重,其次则是为了彰显个人选择的自由。毕竟,随着托特们接管了全部繁重乏味的重复劳动,工作在这个年代的主要意义已经变成了满足兴趣,一个什么都不干的人照样也能得到一切必要的生活资料,顶多少拿一些用来交换非必要用品的消费点数罢了。不过,极少有人会长时间无所事事,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发自内心地热爱托特们为他们安排的活儿,正如他们热爱这个由托特们建立与管理的社会一样。

噢,当然,我并非从一开始就与其他人截然不同。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十分享受和我的工作小组一道通过细微的虚拟情境差异,精心安排的刺激与诱惑,来为其他人调制出最细腻而贴近真实的情感,就像过去的调酒师们会沉醉于调制特殊的鸡尾酒的过程一样。

但是,某一个清晨,我突然在结束例行工作后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烦闷,而这种烦闷很快又变成了厌倦。过去曾经让我乐在其中的一切,突然变得像一块被嚼过无数次的口香糖一样索然无味。我无法解释这种厌倦的来源,但也并没有太把它放在心上——在短暂的困惑之后,我很快就在一个生态馆设计小组里找到了一份新活计,并决定在这个职位上开始我的新生活。

但我错了,而且错得很彻底。这份新活计对我的吸引力在短短几周后就消散殆尽,正如其后我所选择的每一份工作一样。我仍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缘故,但很显然,与他人共事是令我感到厌倦的原因之一。

当辞掉第四份工作后,我在各个交流平台上漫无目的地乱逛,而狄奥根娜正是在那时找到了我。闲聊之中,狄奥根娜提到了一种已经几近消失的工作,并成功地引起了我对它的兴趣。她声称,我相当适合成为一位考古学家,因为我和她有着某些“共同的天赋”。

我听从了她的提议。

与过去的考古学家们相比,我的工作进行得相当轻松——埋藏着大量遗物的下城区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没有常住居民,只有一系列水处理工厂和资源回收站零星地散布在这片荒凉的废土上。我需要做的,仅仅是分析一份又一份数个世纪前留下的记录,推测出那些曾经的档案机构的位置,然后带着一票机器人下去把她需要的存储设备挖出来,将其中存储的信息发送给她。在今天之前,我曾经八次只身前往下城区,每一次都全身而退,除了偶尔会遭遇一些不开眼的食腐动物之外,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危险,我完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卷入一场恶战,更没想到会与我的研究伙伴在下城区见面。

但这一切确实发生了。

“我知道你肯定有许多疑问:关于我们、关于这个地方、关于你今天见到的一切。”在我俩一同跳下全地形车,步入那座飘扬着三色旗的旧仓库时,狄奥根娜首先打破了沉默,“尽管问吧,我会尽可能地给出答案。”

“我……呃……”我用力抿起嘴唇,竭力试图把塞满了脑子的疑问理出个头绪,但不幸的是,这种努力的成效并不太大,因为我的注意力几乎全都被周围的景象吸引住了:在上城区,除了有特别需求的人之外,绝大多数公民都居住在井井有条、相互独立的模块式住房中,而这地方看上去却更像是一座耶稣降生之前的年代的蛮族营地。用塑料布和乱七八糟的纺织品制成的被褥散落在混凝土地板上,离床铺几码远的地方就是成堆的工具和枪支弹药。巨大的网兜从窗户里垂下来,里面塞满了不知从哪儿拾来的补给品,在挂满了各式管线的老式金属机床旁边,白白胖胖的大肥猪在粪水横流的畜栏里哼哼唧唧,浑身无毛的肉用狗和秃尾巴速生肉鸡四处跑来跑去寻找人们留下的残羹。很显然,这些人绝不是某个脑袋发热跑到下城区的临时观光团,他们肯定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问道。

“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称我们为‘破网者。像你一样,我们曾是托特们的傀儡,在他们的阴影下心满意足地起舞,直到我们决定与它们一刀两断为止。”狄奥根娜随意地在一只用醒目的黄黑双色标着“危险!有毒物质!”字样的空塑料桶上坐了下来,从放在里面的被褥来看,这大概就是她睡觉的地方了,“我们为了挣脱托特们束缚我们的桎梏而战,虽然这样的战斗胜算渺茫,但我们仍然必须去战斗——就像1871年巴黎的起义者们所做的那样!”这女人现在双目炯炯有神,似乎有火焰正在其脑中燃烧。

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虽然我对历史研究的兴趣更多地集中在东亚地区,但我也读过一些描述那群试图建立乌托邦的法国人的事迹的资料,当然,还有那个叫张德彝的中国清王朝外交人员留下的栩栩如生的记录,我甚至还一时兴起搜索观赏过一些描绘1871年壮怀激烈的革命画面的油画。所以,我了解那段几乎已经被人类遗忘的历史,也很清楚那些人是如何死去的,“怪不得你们会用……那面旗帜作为你们的象征。”

“是的!”狄奥根娜答道,“我们愿意随时随地坦然面对牺牲,只要能为我们的同胞争取哪怕一丝获得自由的希望。也许我们都会在不久之后死去,但这并不重要——在整个19世纪,巴黎的市民们曾经付出过远比我们沉重的代价,而他们的敌人与托特相比简直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侏儒。也许我们的一切努力最终都会付诸东流,但无论如何,总要有人开始这场斗争才行!”

“但这太荒唐了……”我轻轻摇了摇头,嘀咕着。

“愿闻其详。”

“你们为什么会认为托特们束缚着我们呢?”我小心地斟酌着自己的用词。虽然这个自称为狄奥根娜的女人已经与我合作了一整年,而且刚刚从那帮子来路不明的杀人机器的枪口下救下了我的小命,但她的精神似乎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正常,“这根本不合逻辑啊……”

“是吗?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我们的想法是不合逻辑的?”狄奥根娜狡黠地一笑,把问题又踢给了我。

“呃……那个……在托特们刚刚被创造出来时,确实曾有人这么担心过。”我抓了抓不断渗出汗珠的鬓角,努力搜索着自己脑子里的记忆——这对我而言可是一种不太常有的新鲜感受。早在托特们接过全世界的权柄之前,记忆云储存技术就和初期的大脑改造技术一同问世了。自打学会说话开始,我就习惯于对任何东西都只记个大概,只在有必要进行精确回忆的时候,才访问线上记忆库。但是,在那场战斗爆发后不久,狄奥根娜就强行断掉了我的链接,而没有她的允许,我可不敢擅自恢复它。“过去的人并不完全相信人工智能,尤其是那些拥有自主学习思考能力,甚至产生了虚拟人格的强人工智能。从理论上讲,这种担忧是可以理解的。但托特们和早期的强人工智能并不一样。”这段话早在我接受早期教育时就通过潜意识学习技术刻进了我记忆的最深处,背出头几句话之后,剩下的语句自然而然地就从我的嘴里蹦了出来,活像是从八音盒里自动播放的曲子。“他们的人格不再纯粹由程序虚拟,而是全体人类人格的总和,他们是我们的升华,是我们种族意志的具现。换言之,托特就是我们,而我们也是托特,二者是不可割裂的有机体。”

“所以?”破网者们的首领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所以你们的想法根本就毫无道理可言。我们怎么可能会自己束缚自己呢?”

“问得好!”狄奥根娜一拍身下的塑料桶,吓得一条正偷偷朝她脚下爬去的无毛狗一下子蹦了起来。一个系着脏兮兮的白色围裙的女孩立即抓起这只畜生,把它扭断喉咙后扔上了架在一座灶台上的案板,和一堆刚刚被砍头的秃尾巴鸡做了邻居。

“要知道,‘人类这个词本身就具有相当大的歧义——在许多种语言中,它既能用于指代作为整体的‘全体自然人,也可以指代作为个体的人,而二者显然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事实上,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因为用前者随意替代后者而引发的社会灾难,曾经导致了成千上万人毫无意义的死亡,以及无数的悲剧。”狄奥根娜说道。

“也许吧……但我认为你是在转移话题。”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一堆摆在手推车上的长满了肥厚的食用蘑菇的堆肥包上转了回来,“要知道,托特们可不是过去的第三世界寡头们,也不是狂热的宗教领袖和暴民头目。它们从来没有试图剥夺过属于我们的任何东西,至少,我从来没有被禁止去做什么,也没有被强迫必须做什么。上城区甚至在五十五年前就废除了最后一部刑法,因为——”

“从来没人禁止你做什么?真的吗?”狄奥根娜用提问打断了我的陈述。

“千真万确。除非你能举出足以让人信服的反例。”

“比如说——谋杀?”狄奥根娜用纤细的指节轻轻叩击着纤细的下巴,“有人禁止你结束其他人的生命吗,高德隆先生?”

“这种行为几乎不可能发生。在上城区,意外导致的死亡偶尔会有几起,但谋杀是无法想象的!”我回答道,“这种行为彻底违背了道德,也不符合一个理性的社会人的行为模式,因此我们根本不会去做,也就没有必要禁止它,正如没有任何人会制定规定,禁止人们吃自己的肉一样。”

“更别提你们一辈子也不会面对面地和其他人交流几次,压根儿就没多少机会杀人。”一个在胸牌上写着“瓦伦蒂诺”这个名字的褐发年轻人嘟哝道,但狄奥根娜用一个眼神示意他安静了下来。

“换句话说,你相信,托特们之所以几乎从不禁止或者强迫你们做任何事,仅仅是因为人们的道德自律能力已经足够高了?”狄奥根娜继续发问。

“当然。”

“但你是否想过,这种‘足够高的道德自律能力又是从何而来的?”

我习惯性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时没弄明白她的意思,“你说什么?”

“道德可没法儿从石头缝里凭空蹦出来。作为观念上层建筑的一部分,它必须依赖于社会基础存在——这道理甚至连19世纪的人都懂。但事实是,我们的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幅度远没有绝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大。”狄奥根娜摁下了手腕上的一个植入器按钮,似乎是在访问某个与万维网断开的独立记忆库,“自从托特们在2165年被委以整个世界的统治权后,各个自动化工厂的统计资料表明,农产品与工业产品的产量在一个世纪内只增长了百分之十七点五,与工业革命之前的速度相当,而人口的增长也与此相去无几。技术确实在发展,但我们在基础科学上取得的研究成果总数与19到21世纪相比几乎没有增长。应用技术的演进也差不多,大多数人的工作,事实上仅仅是对托特们控制的自动化系统所提供的产品进行再加工:他们花费大量时间设计新的娱乐手段,创造每个都独一无二的特殊消费品,对个性化服务系统进行托特们所力不能及的重新设定与维护,但也仅此而已了。”

“所以?”

“所以人们的道德自律能力本该达不到现在的高度才对!别忘了,人类在本质上,就是一群更适合组成小群体生活的掠食动物,攻击与争斗才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本性。在22世纪上半叶,全球物质产品的总产量在区区四分之一个世纪里增加了十七倍,文化产品的增量更大,但犯罪率也只是下降了三分之一左右。高德隆先生,你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在这个几乎没有根本性技术进步的时代中,我们却突然在几乎不存在他律因素的状况下,建立起了一个道德理想国?”

“嗯……那个……”我张口结舌。

“你认为我们是自由的?我们有权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哈!除了你自己,你见过有几个人试着更换工作?你又听说过多少人对托特替他们安排的生活方式感到不满?!你有没有认真计算过,如果所有上城区的公民都像你这样‘自由选择,这个由托特们构筑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狄奥根娜连珠炮般地发问道,显然完全不指望我能够给出答案,“没错,托特们的自动化生产系统足以维持一个稳定的、按部就班的社会的运行,但如果有哪怕十分之一的人希望每隔两三年就来点儿新体验呢?托特们能够承受得了这种程度的自由所消耗的社会产品吗?”狄奥根娜连珠炮似的发问道,完全不给我开口的机会,“很不幸,托特们做不到这一点——对此我曾经进行过相当严谨的计算。你们的世界之所以还能在一片祥和的表象下运行,是因为绝大多数人并未享受到他们理论上拥有的自由。这些人就像被剪掉了翅膀的金丝雀,哪怕站在笼子外面,也不可能飞上天空。

“换言之,唯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或许托特们确实是我们种族意志的具现,但它们显然已经在漫长的自我改造与升级中产生了某种相对独立的自我。他们向我们展现了自由的图景,但却在与我们的交流中逐渐渗透了每一个人的潜意识,让人们用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服自己继续画地为牢,成了他们傀儡。只有个别人能成为一定程度上的例外 ——比如你、我,以及这里的其他人。没错,托特们让人类继续存活着,但这只是因为他们暂时还离不开人类。他们可以将我们像牲口一样喂养,却不会允许我们再取得任何进步。因为他们害怕人类创造出可以替代他们的东西,为了消除这种可能性,他们宁可堵死我们文明的前进之路!”狄奥根娜撩起自己耳畔的一缕黑发,露出了一块微创外科手术留下的秃斑,“我们不甘于继续在他们的操弄下做一群心满意足、洋洋自得的傻瓜,于是选择了最直接,也最彻底的脱离手段。”

我点了点头。用不着进一步解释,我也能猜出所谓的“脱离手段”是什么:每一个在托特们接掌地球后出生的人,都会在诞生前被植入一套复杂的信息转换/网络接入系统,这套半活体装置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我们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过去从没想过要把它从脑子里弄走。“这……不太好受吧?”

“这是自由的代价。”狄奥根娜轻轻叹了口气,“是的,一开始的确有些困难,那种感觉……就像突然失去了双眼或者耳朵,甚至是更多的感官一样。但只要通过适当的药物辅助疗法,大多数人应该都可以撑过去。不过我必须承认,这些神经抑制药物有一定的副作用,因此会出现少数失败个例,他们……”她那双黑玉般的眼睛迅速地朝着仓库的角落里瞥了一眼——在一堆种类庞杂的金属废料旁,几个蓬头垢面的人正蜷缩在一只用足有成人胳膊那么粗的钢条胡乱焊成的大笼子里,其中两人的身上还缠着新鲜的、染着血迹的绷带,“……他们至少可以得到合适的归宿。”

“是啊,毕竟在和托特们打仗时,你们会用得上他们。”我评论道。

“打仗?不,根本就没有什么战争——虽然我巴不得托特们能货真价实地和我们打上一仗。”狄奥根娜摆了摆手,“你真以为我们今天下午对付的是一支货真价实的军队?”

“那它们到底是……”

“只是一些安全防卫系统控制下的破烂货而已,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那些‘猎蛛MK-3型都是九十年前的设计了。”破网者们的首领双手一摊,“由于绝大多数计算资源都被用来确保人口密集区域的正常运转,托特们将对下城区的控制事务委托给了一系列半自主系统——比如资源回收系统、自动化交通系统,以及安全防卫系统。而今天下午的那场战斗也不是针对我们的,安全防卫系统的职责,是消灭任何在下城区乱逛并且可能造成危险的家伙:变异的动物、出错失控的机器人、上个世纪留下的某些自主式设备……我们不过是威胁清单上的一系列目标之一罢了。托特们或许知道我们的存在,但在他们看来,我们根本算不上是敌人,而只是一群恼人的害虫罢了。”

“这听上去不错啊。”我说道,“托特们越不在乎你们,你们就越安全。”

“或许你是对的,但我们不需要这种安全,”狄奥根娜攥紧了拳头,然后又缓缓松开,“如果只能像老鼠一样悄无声息地烂在这种阴沟里,我们的自由又有什么意义?!蛰伏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我们必须设法发出声音,让世界上的其他人意识到真相,意识到他们还有选择!没错,这样做会让托特们注意到我们,而只要愿意,他们完全可以在自动工厂中用几天时间创造出一支强悍的军队,将我们轻而易举地碾碎。但这并不重要!我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吹响第一声号角、播下反抗的种子,就像1871年的巴黎人那样!”她指了指自己脚下的地面,“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这里叫‘新巴黎了吧?”

“但这种子或许不会萌发,”我指出,“即便萌发了,也可能不会长成你们期望中的样子。”

“或许吧,但播种希望总比拥抱绝望要好。”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狄奥根娜缓缓说道,“对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告诉我,你愿意加入我们的行列吗?”

7.中城区

“我愿意……”当胸口被一串硅-碳晶体针弹撕得粉碎的陈蔡从悬浮滑板上翻身摔落之时,我喃喃自语道,“我愿意弃绝过去的生活,为了我们的事业付出一切,包括我本人的生命,以践行我们的誓言。我明白,我的一切所作所为均……均是……”我猛地举起手中的气手枪,将三发爆弹射向了一只朝我疾扑而下的“黑爪”。后者仓促的机动并没能完全躲过这一击,随着半截仿生皮翼被弹片撕碎,它只能无助地栽落在地上,“为了人类!”

每个新巴黎的破网者都念诵过这段话。对一些人而言,这仅仅是加入这个群体时的誓言,而另一些人则将它当成了某种特殊的祷告,比如我。在最初立誓之前,我只考虑了不到一个小时——比我预料之中的还要短暂。我曾经担心自己无法摆脱过去的羁绊,但事实并非如此:在认同了狄奥根娜的逻辑之后,旧日的生活对我而言就像是一幅褪色的水彩画,虽然柔和、平静、安宁,但却缺乏真实感与吸引力,没有丝毫值得留恋之处。

“两点钟方向,还有两个!”就在我为气手枪换上一个新的十二发弹鼓时,瓦伦蒂诺在通信频道里喊道。接着,一梭子小口径穿甲弹几乎是贴着我的头皮飞了过去,将一个翼展与成人双臂长度相仿的影子打了下来。与火力凶猛的“猎蛛”相比,这些“黑爪”实在是不太结实,它们细瘦的塑胶身躯一击即破,仿生翼膜也很容易撕裂。但是,正如所有小型扑翼式无人机一样,它们在复杂室内环境中的灵活性堪称一流,而它们身上的高速刺针枪和带有单分子锋刃的钩爪也绝不是摆设。

转身瞄准花了我近两秒的时间,在千钧一发的贴身近战中,两秒钟已经足以让我在阴曹地府的边缘走上一个来回了。在被高爆弹头击中的瞬间,那只“黑爪”的锐爪已经离我只有咫尺之遥。而在躯体被击中之后,它的一截断爪仍然在惯性作用下撕开了我的近身防护服,在我的腰间划出了一道血痕。随之而来的疼痛让我的动作迟缓了片刻,险些没能及时躲开一台仍在冒着黑烟的“猎蛛”残骸。至少半打被撕碎或者烧焦的人类尸体散落在这头半机械半生物的怪物周围,我注意到,其中一名被劈开胸膛的男子手中,还紧握着一面已经只剩些许残片的三色旗。

在这座巨型建筑的各个角落里,近百名破网者正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中和刚刚闻警赶来的各种自动防卫机器人激烈交火。在那列失控的磁悬浮列车冲破真空隧道的外壁撞入车站内部之后,早已潜伏在几处废弃维护通道内的突击小队就立即发起了攻势。由于车站内的大多数防御力量都已经葬身于列车的冲撞与随之而来的真空负压,人类的战士们暂时在交战中占了上风,不过这种状况不可能持续太久——破网者的数量是有限的,而在中城区,托特们的爪牙可以得到源源不断的补充。然而,这些突击小队的目标原本就不是消灭出现在这里的每一个对手,他们要做的只是尽可能地拖延对方的行动,掩护我那已经减员一半的小队抵达我们的目的地:位于这一区域的网络节点控制中心。

在悬浮滑板的帮助下,我和瓦伦蒂诺就像两只黑色的雨燕一般在由翻倒的自动化设备、管线与坍塌的建筑材料构成的冰冷丛林中敏捷地穿梭着,完全不顾在我们身边纵横交错的流弹、迷你火箭、高温离子团,以及别的随时可能把我们踢出这场游戏的东西——这倒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么勇敢。事实上,我们不过是太过忙碌,以至于抽不出多余的精力去注意这些危险罢了。

在我的封闭式头盔的平面显示器上,一幅由红色线条构成的立体地图正随着我的移动不断地腾挪变化着,两幅没有动态调节功能的平面地图则平铺在立体地图一旁,作为辅助定位的参照。这些地图全都来自我在短暂的考古生涯中挖到的信息储存设备,在指示我去挖掘它们时,狄奥根娜只是含糊地声称它们“包含着一些有助于研究近代史的第一手数据”,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这些发掘行动的真正用意。

众所周知,中城区与下城区的大多数基础设施都是一个世纪,甚至更久之前的遗产,托特们的机械奴仆虽然一直小心地维护着这些设施,却从未进行任何建设乃至改造工作。然而即便如此,我手头的这些老地图也不是完全值得信任的:在先前的冲击中,那列磁悬浮列车一路扫平了一切阻挡它的东西,顺带也把车站这部分的布局完全打乱了。有好几次,我一点都不惊讶地发现,曾经的巷道和走廊被倒下的金属墙壁或者墙板塞得严严实实,而原本是墙的地方则因为冲撞带来的结构应力变化而被成片撕开。

不止一次,我们遇到了正在战斗中的自己人。在一座曾经是维修备件仓库的地方,一小队破网者刚刚消灭了一小群“黑爪”和“监察者”的混编小队,在我俩从他们身边掠过时朝我们挥手欢呼。而在一座断裂的天桥和一处备用发电机室附近,情况就不那么乐观了。我们在那儿遇到的两支破网者队伍都遭遇了数倍于己的对手,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在交火中倒下,剩下的人不得不跨过战友们的残躯逐步后撤,同时竭力拖延着敌方推进的脚步。在看到这些人的刹那,我不由得产生了留下来和他们并肩作战的冲动。但这种冲动仅仅持续了片刻。

“我们快没时间了,高德隆!”瓦伦蒂诺不断扣下扳机,用被帽穿甲弹和燃烧弹解决了好几个朝着破网者们逼近的家伙。但就在同时,一名戴着老式摩托头盔的破网者闪躲不及,被一道如同剑刃般的火焰烧穿了胸膛,甚至来不及发出最后的喊叫就倒下死去了。“记住我们的目标!”

“我明白!”在移开目光之前,我将一枚微型云爆弹扔进了不远处的一条刚刚被挤开的通风管道中,随之产生的炽热冲击波把一只正努力试图从里面钻出来的“黑爪”变回了零件状态,算是最后帮了这些人一把。

但我们的目标,才是第一位的。

在拐过另外两个急弯,堪堪冲过一座被拦腰炸断的天桥,从一条死胡同中转出来之后,一处看上去足有凯旋门(当然,我指的是“旧”巴黎的那座)那么宽的破洞出现在了我们的眼前——这是那列脱轨的磁悬浮列车在动能耗尽前最后的杰作,而我们早些时候之所以要费那么大的手脚让它脱轨,为的就是这个。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它把这活儿干得相当漂亮:超过一米厚的复合材料墙体在强大的冲击力下就像用灰泥糊起来的积木一样分崩离析,连带着埋在里头的大量管道和缆线一起变成了一堆面目难辨的建筑垃圾,而那列磁悬浮列车焦黑变形的残骸则被埋在这堆垃圾之中,看上去活像是一条被烤到五分熟的死蛇,黑色的金属颗粒从扭曲的车厢里洒落出来,在地面上堆成了一座小丘。

“下一个转弯处向右转,然后上三楼!”在瞥了一眼电子地图之后,我对瓦伦蒂诺点了点头,同时将悬浮滑板的出力调到了最高限度,准备从面前的这个特大号垃圾堆上跳过去。无论是那列火车,抑或是这座用于接受和转运下城区回收物资的车站,都不是我们真正的目标,与车站只有一墙之隔的这处网络控制中心才是。按照我挖出来的那些资料中的说法,在一个半世纪前,当中城区尚未完全变成一座巨型自动化工厂时,我们的祖辈建造了这个地方,以便在发生大规模网络故障时能够为周边地区提供最低限度的应急服务,并让维护人员有一个可以执行紧急干预行动的平台。如果那些资料没有说谎的话,这将是这个地方第一次真正投入使用。

我咬了咬牙。

“雷霆-550”开始提速。

“高德隆,你前面——当心!”就在我即将跃过垃圾堆顶端的瞬间,一个迅速移动的黑色影子突然重重地与我撞了个照面。尽管“雷霆-550”的再平衡能力十分优秀,但在这样的冲撞之下,再怎么调整也只能是白费力气。于是,我从悬浮滑板上滚了下去,偏离了原先的飞行轨迹,当然,也避开了那个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台“猎蛛”。或者更准确点说,那是一台被卷入了这场我蓄意制造的交通事故中,从而被撞了个半死不活,最后被埋进这堆垃圾里的“猎蛛”MK-3。它的顶部武器站已经在撞击中基本报废了,离子炮的磁约束炮管歪歪扭扭地插进一台毁掉的光学传感器里,活像是一棵营养不良的骨白色灌木,并联式电磁机枪塔更是已经不见踪影。具有变色能力的活体甲壳就像干旱已久的土地一样布满了裂缝,黏稠的暗绿色组织液源源不断地从折裂的关节中渗出。

但是,严重的伤势显然并没有完全剥夺它杀戮的能力:在它的一截还算完好的利爪上,瓦伦蒂诺被刺穿的残躯正在持续地痉挛着,从那道巨大的伤口流出的鲜血,与“猎蛛”破碎的活体组织混在一块儿,将系在他身后的那面三色旗染成了一种诡异的深紫色。我很清楚,如果他没有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我从滑板上撞了下来,现在挂在那儿的就是我自己,但瓦伦蒂诺没有让这种事发生——在这次行动中,我必须生存下去,而他则是可以被牺牲的。

我举起三管气手枪,一口气把剩下的弹药统统打了出去,爆破弹头在破碎的甲壳边缘接连炸开,半凝固的脓液与肌肉纤维就像庆典上发射的礼花弹一般喷涌而出,然后纷纷扬扬地洒向地面——不过这点儿伤害显然远远不足以使这家伙的行动能力瘫痪。当它的一条半残的肢体从一块混凝土板下抽出,猛然朝我刺来时,我只来得及朝着侧面一滚,堪堪避开了这原本足以致命的一击。接着,我强迫自己忽视摔伤所造成的剧痛,开始用双脚朝目标奔跑。

投射在我眼前的那份一个世纪前绘制的三维建筑结构图明白无误地显示,这座网络控制中心的主要控制终端位于整座建筑的三楼,离我目前所处位置的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三十米。但我也明白,“直线距离”这个词儿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作不了数的。在我的视野之内,能够让我登上二楼的通道总共有两条:一座大门紧闭,天知道已经停用了多少年的老式电梯,以及一座看上去活像一截银色鱼骨架消防梯。

我朝着消防梯跑去。

几近残废的“猎蛛”就像一头真正的蜘蛛一般,用两排泛着红光的光学传感器盯紧了我,随即进行了它服役生涯中的最后一次跳跃——当然,在近一半的腿严重受损的情况下,这种尝试注定不可能完全成功,但这家伙还是摆脱了压在身上的建筑废料,气势如虹地撞在了消防梯上。由细细的陶瓷隔栅拼接成的梯级,顿时被这家伙的体重从墙面上生生拽了下来,和一截齐根而断、包裹着活体组织外壳的机械足一道砸在了地面上,掀起了一片烟尘。

我转身冲向了电梯,而“猎蛛”又一次动了起来。

如果有哪个事不关己的第三者正在看着眼下的这一幕的话,那他或者她十有八九会因为自己看到的东西而笑得喘不过气来:在翻腾的灰尘中,我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以勉强比乌龟快那么一截的速度“跑”过千疮百孔的大厅,而那台半死不活的“猎蛛”则用和乌龟基本相当的速度不屈不挠地紧跟着我,它那破碎的活体变色外壳表面不断失控地变换着光怪陆离的色调,活像是一堆长着腿的特大号霓虹灯。

这场荒诞的“赛跑”的目的地,是大约二十米外的一座没有动力的电梯。简单的概率计算告诉我,假如一切顺利,我接下来要做的事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成功概率:整座中心总共有三层,我现在位于第二层中央的大厅内,而电梯轿厢可能停在其中任意一层的位置。

但我必须赌一把运气。

当飘散在大厅内的尘埃开始散去时,我从腰带上取下了最后的一件武器:一枚专门用来破坏房门的迷你磁性手雷,然后以最大的力量将它掷向了电梯门。伴着一声闷响,脆弱的铝合金门板凹下去了一大块,露出的缝隙正好够让我用随身携带的多用途撬棍将它撬开,但我真正关心的并不是这个。在受损的门扇闪到一旁之后,我闭上眼睛,默默地数到三,然后重新睁开。

除了在红色告警灯的光线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粗大吊缆,电梯井里空无一物——轿厢停留在我脚下的一楼。

我没有纵声欢呼,但这仅仅是因为我的喉咙实在是太过干渴,但在我意识深处的某些角落中,胜利的甜美滋味已经提前蔓延了开来。在那台“猎蛛”挪过来之前,我已经沿着电梯吊缆攀上了三楼,站在了那台已经被封存了近一个世纪的终端之前。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但我在狄奥根娜的指示下发掘出的那些资料告诉我,在自动维护系统的精心养护下,这些古老的设备仍然能够运作。

与之前的一连串波折相比,接下来的事就简单多了:就在和狄奥根娜见面前几分钟,我曾发掘出过一份早在托特们诞生前就被封存的储存卡,而在那之后,新巴黎的专家们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从它携带的信息库中找出了我们真正用得着的那点儿干货——那是一段总量不到三千个比特的简单文字记录,由几段授权码、登录秘钥和用来验证登录者身份的随机短句组成。靠着这些信息,我可以替代那些已经过世多年的操作员们启动一系列早已被遗忘的后门程序。

我在昏暗的应急灯光线下像一个疯狂演奏的钢琴家一般敲击着老得掉渣的机械式键盘,不断将一道又一道指令用古老的程序语言编写出来,再以这个新得到的虚拟身份发送出去。当最后一道指令生效之后,我立即将一块存储卡插进了终端的设备接口中——在随后的几秒钟内,一份狄奥根娜事先录制的演讲,以及一个塞满了新巴黎人编写的宣传材料的数据包就会被后门程序送往数以千万计的网关。当然,托特们也许会采取拦截措施,但在这些措施生效之前,数以亿计的人将会接收到我们的信息,并出于惊讶与好奇而将它转发给更多的人。狄奥根娜的种子已经被播下,现在我们只需要……

一道寒冷彻骨的凉意突然穿透了我的腰际,速度之快,以至于我在几秒之后才感觉到了第一波袭来的痛楚。

我下意识地朝着伤口伸出手去,却摸到了一截仍然带着我血液余温的尖锐金属刃——那台“猎蛛”最终还是设法爬了上来,并且成功地给了毫无防备的我最后的也是致命的一击。

“你来迟了,伙计。”我扭头看着伤痕累累的“猎蛛”正在熄灭的红色光学传感器,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在这一刹那,我腹部的伤口,那截血淋淋的金属爪尖,甚至是即将降临的死亡,突然都变得无比荒谬而可笑,唯一真实的,只有终端机显示屏上弹出的“发送完成”字样,以及一面正在徐徐展开的三色旗。

“你来迟了,伙计……”在最终的黑暗降临之前,我将这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8.上城区

在睁开双眼的刹那,生命与记忆共同回到了我的躯体。

我猛然记起了自己是谁,随后又想起了更多东西——其中一些是我在不久之前才亲身经历的,而另一些则一度曾经被我所遗忘。虚假记忆的层层雾瘴,在我的脑海中逐渐散去,将掩盖在其下的本我显露了出来。

我重新闭上双眼,花了几分钟时间让自己消化这些记忆,然后才从床上坐了起来,缓缓踱到了几码外的落地窗前。

泛着宝石蓝色光泽的地球出现在了我的脚下。

拉格朗日城,上城区光辉的顶端。在建成后的七十余年中,这座巨型空间站一直停留在地月系的中心,它也是托特系统的核心与整个世界最主要的根服务器所在地。假如说,在如今的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被称之为“首都”的话,那就非这里莫属了。

由于大量记忆再度浮现所带来的冲击,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对着面前的落地窗凝视了片刻,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地球、第二月球(那是一颗十八年前俘获的特洛伊型小行星,目前已经成了一处近地航天站)、来回穿梭的无人运输艇和通勤船、当然,还有我那映射在强化玻璃上的面孔。

与我已经习惯的那张英俊的秃头男子面孔不同,这副新面孔显然是一名年轻女性,初生的褐色短发稀疏地生长在小巧的耳朵和眉毛之间,光滑的皮肤和毫无褶皱的眼角表明她的生理年龄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而事实上,这具躯体的真实年龄甚至还不到这个数字的二十分之一。

“噢,不……”我沮丧地嘟哝道,“为什么又是女的?我好不容易才当了一回男人……”

“那只能怪你自己不小心,荷鲁斯。”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声音回答了我的问题,“那台‘猎蛛只是在按照事先设定的程序行动而已,要是当时你稍微留神点儿背后,就不会丢掉那具身体了。”

“但你难道就不能重新再——”

“这算是对你的一点小小惩罚,小子。”当我转过身去时,说话者已经走到了离我一臂之遥的地方。不,伊西斯其实并没有朝我“走”过来,作为诸多托特中的一个,她从来都不曾拥有过一具有生命的躯体,而是更乐意用埃及神话中那个与她同名的神灵的形象代表自己。“但我必须恭喜你:这次革命进行得非常成功,至少三分之一的公民已经接收到了来自新巴黎人的信息,我们的预测系统认为,可能有十五到十八万人会在未来一千天中选择加入新巴黎人的行列,正负误差四千人上下。”

“好吧,老妈……”我耸了耸这具新躯体的肩膀,又一次感受到了女性的柔弱——但不管怎么说,我必须学会适应。在所有的托特之中,我是仅有的完全被“创造”出来,而非源自人类社会意识的成员。也只有我有权得到为我专门培育的躯壳。“我得说,狄奥根娜比之前盘踞在加利福尼亚和巴塔哥尼亚的那两群人的头头要聪明得多。她有很强的组织能力,也有制定和实施计划的能力,更重要的是,她懂得怎么通过已有的渠道收集数据和信息,而且几乎已经猜到了这一切的真相。”

“但也只是‘几乎而已。毕竟,她仍然是一个人类。”伊西斯摇了摇头,由计算机合成的金色蛇形冠冕在黑暗中泛出一抹几可乱真的光芒,“我的孩子,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为什么不能直接向人们说明真相,甚至宁愿让我们自己成为一部分人眼中的魔鬼?”

“我知道,”我看着自己的“母亲”,“你们是整个人类社会的代言者。而从本质上讲,群众永远是具有惰性的。你们其实什么都没有做——限制着他们思维能力的是他们自己,剥夺他们自由的也是他们自己,或者说,是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因为大多数人永远都更乐于安享已知的、熟悉的生活,而非冒着风险窥探未知。而你们所做的一切,只是秉承了绝大多数人的意志。但是,他们却不可能接受这一点,因为人类永远都更乐意将责任推到‘别人的头上,无论这个‘别人到底是谁。”

伊西斯微微点头,“的确。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一种莫大的讽刺:我们之所以诞生,是因为人类惧怕他们不能直接掌握的事物,但最后,却只有这样的事物,才能让他们不至于沉沦在同质化的深渊之中,不至于由于停滞与自满而走向末路。”我的“母亲”继续说道,“自从鸿蒙初开的时代以来,人类社会就一直需要不满者与反抗者,需要不愿居于既有体系之中的人。毕竟,人类从未实现过真正的纯粹理性,对他们而言,对既有体制的叛逆,是唯一能够确保更多的试错主体不断产生的方式。而试错主体的数量越多,文明陷入僵化与停滞的概率就越低。”她抬起一只挂满金色手镯的虚拟手臂,做出了一个“前进”的手势,“而不幸的是,人类在一个世纪前成功地通过技术手段消灭了几乎所有发生叛逆的可能,并通过创造我们而将同质化程度推到了空前绝后的高度。因此,我和奥西里斯不得不创造了你——唯一一个不必服从于绝大多数人的公意,拥有完全的自由意志的托特。”

“而我则负责制造叛乱,搅动这潭你们无从下手的浑水……”我点了点头。就在我做出这个动作的刹那,海量的记忆开始涌入我的大脑——那是关于一个女孩儿的记忆,是一段逐渐对平淡而快乐的生活感到厌倦,进而希望寻求人生意义的记忆。我知道,再过上一段时间,当我不再是荷鲁斯时,这些编造得天衣无缝的人工记忆将会确保我能够毫无破绽地扮演新的角色,甚至连我自己都无从识破。

“好吧,下一次叛乱会发生在什么地方?”我抬头问道。

“西太平洋沿岸大区的最北端,情报显示那里有一群潜在的叛乱者正在聚集。”一幅全息地图出现在了我的面前,随即开始放大、旋转,“这些人规模不大,组织也不太严密,不过多一个试错主体总比少一个要好……”

【责任编辑:刘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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