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兵的抗联经历

2016-12-13 15:56国家图书馆中国记忆项目中心
中外书摘 2016年12期
关键词:抗联苏联干部

国家图书馆中国记忆项目中心

受访人:孟宪德,1918年10月出生。1940年参加伪满洲国靖安军。1942年7月起义加入东北抗联教导旅当战士。1945年8月13日在苏联加入中国共产党,1947年4月负伤养病,同年11月到陆军24医院任管理科长、汤岗子疗养院副科长、熊岳疗养院副科长。1955年在开原基建工地任主任、集训队队长。1958年在沈阳医学院任管理科长。1978年任沈阳医科大学校务处办公室副主任。1980年离休。

采访时间:2014年3月29日、31日

采访地点:辽宁省沈阳市孟宪德家中

采访人:史义军

整理:张宇

我今年(2014年)96岁了,老家在黑龙江集贤县瓦盆窑村。我父母都是农民,我没念过书。那时候日本占领东北不是成立伪满洲国吗?伪满洲国征兵,俺们家哥儿六个,让我二哥去当兵,他还大一点儿,我才21岁,我说哥你别去了,我代替你去,我报你的名字,就这么报上去当兵了。

原来俺们就是富锦县的,我就到那儿当兵去了。我是1940年征去的,当兵三年制,到三年就退职。三个月训练完了,我们比赛打靶,他画个圆圈,一个人三枪,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三枪都正打那个圈里去了。那个日本连长喊说挺好!这个合格!我就不用跟其他人一起出大操,就在家里组织一个地方,有三个人,天天就练习射击,也没人管俺们,连唠嗑带闹的。听说这样打枪,打得准的专打指挥官、号兵。

俺们练习射击了一些日子。有一天值班的喊俺们回屋,说明天要出发往关里。俺们就不打了,回去睡觉了。班长把俺们衣服都给收走了,怕俺们开小差。就这么的,第二天搁富锦坐船就到佳木斯,就上火车到热河去了。热河人说打八路了,边打边走,一直走到挨着北平一个县,我记不住叫什么了。俺们到那儿就11月份了,就冷了。就看着打了几炮,就又返回热河,回到原地,过了春节。到2月又征兵了,新兵快到了,通知俺们调走,到富锦上船了,俺们二营去东安镇。

到那儿去以后,日本人就组织俺们连去修公路。为什么是俺们连呢?俺们连长是日本人,其他连都是中国人,所以人家还信不着,干啥都是俺们这个连。那时候我给一个姓赵的主任当警卫,他没带家属,我就伺候他,给他做饭什么的,一天就干这些事。完了去修路,这个赵主任就到了奉天。给我介绍一个姓陆的排长,是少尉,我给他当警卫。过年以后呢,就把俺们换到这个东安镇去了。东安镇原来驻扎的是机关枪连,那个连长可能死了,就把俺们这个连转到那儿去了,留了一些重机关枪,还有马,因为俺们是步兵,所以人多。那儿有个山,在那儿值班,就是这个乌苏里江边上,俺们这个营在山坡上,江就在底下。在那儿砍木头,日本鬼子也贪污啊,不得给军队的饷钱和伙食费吗?他为了省那个钱,到那儿没人管他,就派人上山里头砍木头,这不有的是木头嘛。那时候我不知道怎么拉肚子,因为我是练射击的,比较特殊,日本连长叫我不参加干活,就好好休息,我就在家待着。闲唠嗑时候我就听说,有人要收拾他们日本人了,把那些官杀了,把上士都宰了。有个叫侯什么的,俺们俩挺好,他就小声跟我说,你能不能去(杀日本人)?我说咋不去呢?他说那可是自愿的啊!我说我打日本鬼子一定去!咱们中国人为什么打中国人呢?就这么着就暴动了,把值班这个中尉连着他的通信员都杀了,不杀了我们暴露了还能过江吗?人家那底下还有一个警察连呢,十里地远就是日本营,就把他们都先杀了,回来后把那些上士,都是日本鬼子狗腿子,都给杀了。

这时候俺们就过江。俺们班长说,老孟你身体不好你先过江,先把你送过去。过江了以后,又坐火车不知道送到一个什么地方,大概也是不远,到那儿人家就审查啊,就问我,我说我们是为了打日本,那个时候马占山(抗日爱国将领,1931年11月4日领导江桥抗战,打响武装抗击日本侵略者的第一枪),带着兵不是到苏联来了吗?到苏联要求回关里打日本,过不去了。我说我们也想借苏联的光,我们要到关里参加打日本,为中国老百姓,特别是东北老百姓,叫日本折腾得不像话了。就这么个事,这是我过江参加打日本的经过。

八十八旅这个名字原来我不知道,我回国以后才知道叫八十八旅。咱们就是当个兵,那时候咱们也不问,就知道是东北抗日联军教导旅。

俺们在野营的时候,夏天都是住在山坡上搭的帐篷里;冬天那地方冷,住地下,地窨子暖和啊。领导以前跟俺们都是一样,人不多,就是几个帐篷,俺们去了,这才建八十八旅。吃饭都给整现成的,早晨就是100格拉姆(重量单位“克”的音译)面包,吃不饱,在过去那确实也是不行;中午呢,就是200格拉姆,一碗苏伯汤,苏伯汤好几种菜搁里头,都是那个,就是黑面包。那时候烧木头,那地方森林里有的是木头,我们就去拉木头,帮着食堂干活。领导吃啥咱们看不着,一个大餐厅,有个台子,干部在那台子顶上吃,俺们这些兵就在下面吃。给我饿的,人家扔的面包渣子我都捡起来吃啊。有时候俺们出去溜达,看到农村的土豆、柿子都熟了,怎么办呢?当时就这么拉一把,就这么遮着,人家女的在那摘柿子、挖土豆,就抠点儿土豆烧一烧吃。这事我也做过,真饿啊。

俺们那儿有打鱼的,但没有打猎的,大马哈鱼上来的时候,就吃马哈鱼,那马哈鱼不像乌苏里江的,个大。啥也没有啊,哪儿有什么刷牙啊?没有。但是人家那干净,早晨起来之后,班长都得检查你脖颈子,头发到时候你得剃,胡子得刮,行李定期给你洗一次,都是人家公家给你洗,自己不管那事。洗澡有一个大屋子,他们弄一个大木桶,那里头烧的是热水,热水就像自来水似的,不像咱们这么好几个人洗,都是一人一个木盆,各洗各的。一个月洗一次,得搞个马车到黑龙江拉水。有时候水不够用了,当兵的都得去拉水,冬天拉水是用爬犁拉,那困难多了。

到了苏联伯力那个地方以后,就把我分配到通讯连里去,就是发电报。一大部分都是女的,我对女同志都比较熟悉,比如王一知,周保中的老婆。我就学一年就学熟了,我考第二。

俺们通讯连,也有回国侦察日本人情况的。这不是日本人要进攻苏联嘛,侦察在这一溜儿布置的军队有多少,在哪个方向。侦察,就是学这个,包括咱俩回来,我背着电报,怎么个情况,我就得往回打,告诉他现在俺们在什么地方,敌人的方向,敌人有多少。在野营的时候就学习打仗,让你学指北针。一般出去打仗,你就拿着指北针看着,熟了就很简单了,你要不会使那个,就可能走丢了。要不就叫你学地图,不然我怎么爱看地图呢,回来没事我还买地图自己看。

早晨起来就得滑雪,因为那个时候没有车马。中午得到黑龙江里头游泳,这是正常的训练,这几种你得会,这是军事训练。再就是学跳降落伞,成为伞兵。苏联人让学这个,可能是将来战争开始的时候,能够去参加抗联,让八十八旅截断铁路,跳下去,把这车道扒了,我这是听人家讲的。有的人害怕跳伞,在我前面的一个不敢跳,叫苏联人一脚给蹬下去了。我一看,我就站着跳下去了。就那么训练,跳了两回。跳伞好跳,就是学习的时候忒害怕,上那高顶,往下一跳,那伞是死的,往下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你着地了,那伞才使劲。下去了你得马上把伞拽回来,要不然刮风把你带跑了。第二次跳就得带武器了,你挎着枪不行啊,得把枪横着插在腰上,要落地了,把武器再拿起来。再就是挖战壕,那三九寒冬雪很厚,要挖阵地,等到第二天挖就不行,就冻了,都那么训练。跳伞的时候有个苏联人摔死了,下去伞没打开。不怪他,那是怪叠伞的。那伞里头的兜子多,什么名字,哪个营的,都在兜子里头,死了人家好找。

那个时候苏联战争有了转折,苏联已经研究出了喀秋莎(苏联“二战”时期火箭炮的流行名称)。这个时候呢,俺们这个连就解散了,叫参加战争,把我分配到三营,营长王明贵少将,连长是朝鲜人。7月,俺们去摘柿子,走到半路上,值班的就喊了,别去摘了,要开始打日本鬼子了。抽兵上战场,那个时候走了不少,就剩俺们二三十个人了,还不如让俺们打仗去呢,都急眼了。

过了不多日子,俺们二十多个人坐两个车。我就跟司令部一起回来的,我和周保中他们一起坐一架飞机,那是军队的小飞机。俺们飞到哈尔滨,不让下飞机,在飞机上待了四个钟头,又起飞了,飞到长春降落了。但不准下飞机进城,就都在长春那个飞机场。后来天快黑了,来了两辆大汽车,蒙着俺们的眼睛,叫俺们上车,就载到一个大旅店,特别好,俺们就进到那里头吃饭,都是西餐,一天没吃饭了。

到了第三天,人家有军队跟着,叫俺们上火车,把着两个火车门,只准我们这些人进车厢,其他人一律不准进去。我们就这样到沈阳了,跟着冯仲云(东北抗日联军的著名将领)。俺们被关在那里,不准出去。后来又转到和平大街那头一个元帅的家,他家里都没人了,就剩一个看门的,就又给俺们转到中山路上的一个地方。那时候俺们跟苏联军队一样吃,俺们都是苏军啊,都是穿苏军军装的。有一天有人嘭嘭嘭敲门,我说谁啊?他说我是唐凯。唐凯是八路军的政委,我从门缝一瞅,门后头的人带着匣子,带着一大帮人。他说:“我是八路军的唐凯,我找冯仲云。”我说你等会儿啊。那也没有电话啊,我就上楼了,我说:“老冯,来一个人,带着兵,他说他是唐凯,找你,我没有给开门。”他说,你赶快下去开门,八路军来了。

唐凯来了以后要干部,抗联到这儿还有多少干部?这就只有18个人了,铁西不是工业区吗?都到铁西维持秩序了,他(冯仲云)就派了6个。完了以后呢,曾克林(1929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参加了中央苏区第一至第五次反“围剿”战争。抗日战争时期任冀热辽军区第十六军分区司令员)不是司令吗?曾克林又来电话,说辽阳有一个高君榜,这人会苏联话,假充是共产党八路军在那儿扩军,胡作非为。他说,你带着从苏联一起回来的干部,会一部分苏联话,还会一些朝鲜话,你派两个人到那儿去,跟苏联的司令研究一下,把这部分人消灭。当时我给冯仲云当警卫,他上哪儿我得跟哪儿,他进屋我不能进屋。那天正好他上南站,日本的司令就在南站那个地方住,他叫我跟着他,他怕出问题啊。我就问,老冯什么事啊?他说你别说,我要求派一架飞机到延安去,把主要干部接到哈尔滨去,林彪他们不都是在那儿呢吗?咱们这个地方不行,到那儿去。老冯说,现在这儿也没人了,老孟你是不是去趟(辽阳)啊?我说我是共产党,组织叫我干啥我就干啥,我不害怕。还有个王金财,(冯仲云)说你和王金财你们两个去,到那儿跟那个司令讲清楚,把这拨人统统消灭。

我跟王金财就坐火车到辽阳去了。俺们有在苏联的那个章,你没证明不行啊,我就掏出来了,我说要消灭高君榜这部分人,请那个苏联的司令出兵帮我们。他派一个排长带一排人,帮助我们,逮捕这个叫高君榜的。找到他的时候,这些人在开会,我说逮捕!绑上!飞机场有个塔,我就派人在塔那边挖个大坑,把他杀了就埋进大坑里头,他手下的那些兵就收回来了。

收回来之后,我被分配到三营当副教导员,我说这不开玩笑吗?我这啥也不会的,不过组织分配,咱们就得干啊。

慢慢干吧,干了快一个月,辽宁军区来命令了,抗联的干部在辽南的,集中到司令部,一律回北边。那时候打四平、长春,抗联的干部一律回那边去,唐凯就跟我说了,你在这儿等着吧,不能一个个回去,一个个回去危险,他说等着聚齐了一趟送你们。等了半个月,人也没齐,俺们待不住了。有一天正要吃饭,来命令了,到本溪去,再往沈阳去,国民党要进沈阳。到了沈阳苏联人还在那儿,人家不让进,让赶快走,俺们待到天亮,又退到本溪。到本溪以后司令部说了,你和老王两个,到教导团去吧,有一部分干部得学习,部队缺少教刺杀的,你们都在苏联学过。俺们俩就分配到教导营去了,我在一营一中队当队长,他在二营。俺们那时候就给当地的、还有关里来的新参加的战士上这个课,他们对战争都不熟悉,咱们就讲那个。讲完了,部队需要干部了,说这部分干部都送到本溪去,有一些俘虏没人管,让我们一营训练俘虏。我就训练俘虏,训练了半个月。

有一天,来电话让我到司令部去,曾克林司令在这儿,他说:“老孟,除了你们旁人完不成这个任务。现在四平那边战事紧张,在这边招收一部分中学毕业的学生,送哈尔滨培养干部,上军政大学,你看怎么样?另外你过去也提过你是黑龙江那边的人,是吧?周保中来吉林,你也回家看看,你家还在不在了?”当时大部分人家都没有了,家里人叫日本人都杀了,房子有的也搬没了,找不着了。他说这个任务是送这部分人通过朝鲜,朝鲜那些人大部分我都熟悉,俺们都是一块儿的。他说最好是你能够完成这个任务,他说你看怎么样?我说司令要是相信我,那我就担当这个任务了。就这么个事,我就这么把他们送到吉林。

接着我就跟通信员到敦化去了,周保中说你怎么回来了?我就把详细情况说了,我在那儿当的是副教导员,担当教育职务。他说那你还上部队去吧,你上那儿等着,以后我找你。

我待了两天,他又来电话了,说你不要上部队了,你回抗联办事处,周岩峰现在在公安局呢,审查那些日本鬼子,也忙不过来,你到那去当副手……

猜你喜欢
抗联苏联干部
弘扬抗联精神 加强党性修养
当干部切忌“打官腔”
一个抗联老交通员的老区梦
苏联出版节的由来及其变迁
苏联克格勃第五局
挥之不去苏联人心态
关于苏联解体:你所了解的一切都是错的
干部任免
干部任免
信干部任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