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豆腐

林清玄

一些喜欢吃豆腐的朋友，约好到深坑吃豆腐。

早就知道深坑是豆腐的圣地，但是看到、尝到豆腐竟能做出一整桌菜，还是大为惊叹！豆腐几乎是无所不能的，煎、炒、煮、炸、卤、炖、烤、清蒸、红烧、麻辣、干烧、腌制……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吃着那些各具巧妙的豆腐，使我想起自己喜欢吃豆腐的缘由。

从前在乡下，我们都是以地瓜稀饭当早餐，几乎没有什么配菜，最常见的是炒花生、豆腐乳、咸菜，还有豆腐。

在我们家吃豆腐和一般人不同，妈妈大清早到市场边的豆腐作坊买老豆腐，那豆腐刚做好，还是热的。妈妈往往连豆腐和垫着的木板一起带回来，摆在餐桌的正中央。每四个小方格切成一块，洒一些柴鱼末，淋一点酱油膏，每吃一口，芬芳的豆香就会充满了口腔，感动得说不出话；可惜，每个人只能吃方方的一块，吃完跑着去上学的时候，感觉舌上还冒着豆腐的余香。

我们家常吃豆腐，是因为豆腐是最价廉、最营养，又最美味的。

从此，我爱吃豆腐，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豆腐竟可以烧出一桌酒席，并且成为酒席里最重要的主角。

一边吃豆腐，我一边对朋友说：“我们一直在吃豆腐，实在应该想想豆腐不只是食物，也可以做我们的老师。”

朋友听了，面面相觑。

我说，豆腐可以做老师的地方很多，像豆腐都是方方正正，外表庄严，内心却很柔软；这就如同古代的禅师一样，表面上刚正不阿，心里面却是老婆心切。

豆腐不忌寒热，它不像别的食物，有的要冷食，有的要热食，“冻豆腐”和“炸豆腐”不但不会使豆腐失味，反而使之风味独具。这种无寒暑的分别，火里来、水里去都能锻炼的性情，也像是“冷时冷死你，热时热死你”的禅师。

豆腐对一切的食物都保有包容和欣赏的态度，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种食物像豆腐，完全没有排斥他物的性格。它和鲍鱼排翅同席，不以为贵；与青菜萝卜共煮，不以为贱。在富豪的酒宴中，与龙虾同烹，不以为喜；在穷人的大锅里，与剩菜杂烩，不以为悲。与竹笋青菜做朋友，它不显露；与红蟳九孔结伴走，它不隐藏……像这样完全舍弃执着，与一切相亲相爱，不正是三昧的境界吗？不正是《金刚经》所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境界吗？

再想想，做成一块好豆腐，过程是千锤百炼的，先在沉重的石臼中磨成粉碎，在细小的网眼中过滤，在水与火中冶炼，历经各种折磨，但豆腐永远是“烈火焚烧若等闲，只留清白在人间”，永远以最洁净的面目示人，不管用什么方法去煮，它都不会失去“本来面目”。这不也是一个人要迈向更高境界，所需要的锻炼吗？

豆腐的内涵和品性实在是说之不尽，许多人都说火药、纸张、印刷术是中国人的三大发明，豆腐的发明比起来也是毫不逊色的，如果把豆腐从文化里抽离，从此餐桌上没有豆腐，实在是不可想象的。

我们不但要吃豆腐、爱豆腐、学豆腐，还应该把豆腐的伟大广为流传。

千百年来，豆腐虽然无言，但豆腐是先知，它先我们不执着，先我们无分别，先我们受冶炼，先我们能以欣赏的眼睛看世界。

当我说完了豆腐的伟大，朋友们都怔怔看着满桌的豆腐。确实，面对这个平凡的世界，如果我们换了眼睛，看到的世界就会花红柳绿了，即使是小小的豆腐里面，也有着广大的哲学与深刻的悟境呀！

然而，不管面对多伟大的情境，还是要回到平常心，豆腐不就是最平常心的食物吗？

我举起筷子，专心地吃最后的甜点——杏仁豆腐。

突然，听见朋友欢喜的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