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攀:温暖的逗乐,很难

2016-12-15 17:56艾江涛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50期
关键词:包袱综艺喜剧

艾江涛

“相声一定是开启民智的,一定是说老理讲道理的。”

傍晚时分,在嘻哈包袱铺安贞剧场的后台,演员陆陆续续赶了过来,聚在一张大办公桌前闲聊着候场,打着游戏。每周连续七场演出,位于五棵松的第四家小剧场刚刚试营业。继去年5月获得以宋城演艺为主的千万级A轮融资后,A+轮的融资也在进行中,嘻哈包袱铺借势资本,开始在国内如火如荼的喜剧市场中扮演看起来更为重要的角色。

然而,对这个以青年相声演员为主的喜剧团队的掌柜高晓攀来说,一切并不轻松,所面临的质疑也从未中断。就在今年,高晓攀开车途中无意听到一家电台的节目,主持人还略带嘲讽地说:“2016年嘻哈包袱铺要创作150段新作品,我们来看看他如何完成。”结果是,距离明年4月的截止期前,嘻哈包袱铺已完成了120个新作品,其中就有高晓攀精心打磨的三段新相声。

“嘻哈包袱铺”掌门人、相声演员高晓攀

“这是一个不太需要去解释的时代,是一个特别混乱的时代。”在高晓攀眼里,原创作品永远最有说服力,资本市场所看重的,也是嘻哈包袱铺演员和剧场所产生的核心创造力。混乱则对应着从相声(话剧)到综艺再到电影这一流水线上热闹的喜剧市场。某种程度上,当下热闹非凡的喜剧综艺是小剧场演出扩大影响,乃至成就电影IP不可或缺的放大器,也是各大喜剧团体角逐竞争的重要阵地。继和搭档尤宪超参加2015年春晚演出以来,高晓攀先后参加“欢乐喜剧人”“跨界喜剧王”等多档热播综艺节目,尽管如此,他对综艺还是有着自己的判断:综艺是综艺,艺术是艺术,嘻哈包袱铺如果没有做好自己,盲目做综艺,会很可怕。

电视台一窝蜂做喜剧类综艺节目,势必会带来廉价的粗制滥造,高晓攀称之为“唯包袱主义”——“只要观众乐了我们就是对的,只要我红了就有话语权。”但在2015年“欢乐喜剧人”第一季的舞台上,作为补位选手晋级总决赛的高晓攀,出人意料地以一个致敬传统曲艺的作品《梨之园》亮相。这个据说感动许多从业者的作品,其实并不讨好,也因缺乏笑点首轮即遭淘汰。高晓攀对此似乎并不在意。“作品被人记住是最重要的。”况且,“你要说一句温暖又能把人逗乐的话,本身就很难”。

只是,在小剧场与当今的喜剧市场,又有多少观众愿意为此买单?换句话说,如何做出既温暖又逗乐的喜剧作品?

相声剧火了

时间拨回到2008年,嘻哈包袱铺刚成立的时候,23岁的高晓攀在中国戏曲学院相声大专班毕业后,混迹在各个团体说相声已有4年。与他搭档的19岁的表弟尤宪超,边上学边演出,还有一年才从天津北方曲艺学校毕业。尽管都有科班训练的背景,尤宪超更愿意将自身定位为“野生状态”。相声正处于市场化的半道。“以前有国家团体分配,各大曲艺团、部队说唱团每年来学校挑人,对于我们来说那才是未来。这两年一下很多国企转私企,才有了这种变革,很多人感觉下海晚了。但我们从那会儿就干起来了,年轻,尝试万一瞎了毁了,还能再回头走正道,没想到我们这条道走出来了。你说这是什么?这就是命。你说那时候十几岁的孩子能预想到今天的东西,那是不可能的。”尤宪超说。

尽管对传统相声做了一些更富时代感的改变,可真正让嘻哈包袱铺火了的是相声剧。相声剧并不是全新的东西,陈佩斯和赖声川早年都试验过。早在上世纪80年代,赖声川的“相声剧场”便以相声的形式,试图反映现代社会中的人事变迁。对高晓攀来说,更直接的影响还有一位北漂时期的房东冯嘉伟,一位会说中文的法国戏剧导演。高晓攀在去年出版的三十自传《别怂》里,谈到这位法国老炮儿对他影响巨大:“一个在中国人堆里不招待见的年轻人,在法国老炮这儿却大开眼界,聊先锋戏剧、看艺术电影、谈人间鲁迅,咂摸生活的酸甜苦辣。生活原来还有如此的良善与温暖。”

高晓攀慢慢意识到,在当时的市场需求下,人们不会考虑是否非用相声这种形式,只要搞笑,都会买账。小品、戏剧、电影中借鉴相声手法的比比皆是,为什么不在保留相声语言特色的同时,利用灯光、服装等舞台元素让包袱更响亮呢?可当他提出干相声剧的时候,却遭到了团队成员的否定。“其实大家否定的是剧本本身,而不是相声剧的形式。他觉得是在否定这个形式,OK,那就干吧!不管怎样先弄出一个东西看响不响,后来就成了。后来我们也形成一种默契,你说弄一东西,我们也不和你废话,创意是他给的,但基本会被我们推翻重新包装一遍。”与高晓攀相比,小4岁的尤宪超看起来更为务实。

第一个火起来的相声剧是《新白娘子传奇》,此后团队又创作了《有相有声》《嘻哈西游》等一系列剧作。演员们全部扮上,中间加入说唱等新鲜元素、戏谑与调侃的现代桥段,相声功底更多表现在过硬的语言和贯口。其实,这种融合相声、小品、话剧诸多元素的表演形式,今天已不新鲜,甚至成为各大综艺节目上的主流喜剧类型,可在2008年,还是让人耳目一新,“当时出来后,观众就疯了,很喜欢”。

太阳底下无新事。尤宪超发现,其实传统相声中本身就有所谓“活报剧”的部分,《福寿全》《秦琼卖马》,舞台有道具、演员也装扮,区别在于,传统相声的化妆往往简单,就地取材,弄个手绢拿个包,而相声剧无非把这些雏形做到极致而已。可当时在相声界引起的争议很大,在一些老先生看来那不是玩意。回头总结,尤宪超也认可批评中的合理成分,活报剧的传统仍在一个技巧的规范中,在搞笑上面也更高级。

而对当年的他们来说,生存仍是第一要务,野蛮生长才会拥有影响力与话语权。在权威的抨击与市场的认可面前,年轻气盛的他们毫不犹豫地拥抱后者。高晓攀对此有清醒的认识,一次酒桌上,他和袁腾飞纵论时势,令对方刮目相看。“我们老说时势造英雄,其实往往是若干英雄造就时势。有东成就有西就,有黄老邪就有郭靖,每个人的武功不一样,在那个时代出来了就出来了。其实需要的是出来。”

一颗文人的心

几天前,高晓攀从机场打车回来,司机师傅很认真地问了他一个问题:高老师,我能带儿子去听你们相声吗?高晓攀说当然可以,他也明白,师傅的问题背后针对着目前相声中的一种倾向,为取悦听众,包含太多色情暴力屎尿屁的因素。

“相声不是这样的。相声一定是开启民智的,一定是说老理讲道理的。”谈起相声文化与相声历史,高晓攀语速变得飞快。相声本身就有文学性和文化性,祖师爷“穷不怕”朱绍文,是落魄的秀才,落了撇没饭吃才来说相声。相声说的是人情世态,没有生活,整天攒网络段子如何创作?“任何艺人都是时代的寄生虫。”高晓攀引用前段时间看完的《毒舌北野武》中的话,“人分为三种。第一种人能凭自己的能力去理解。第二种人可以借鉴别人理解的东西。第三种人自己理解不了,也不能借鉴别人理解的东西。”而真正的懂得与理解,则需要亲身体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只是劝人向善。进了监狱,碰见所有的坏人,懂得大恶,才知道什么叫大善。”

“死继承,活发展”的含义在于,既要扎实地学习传统相声的记忆,也要深入理解所处时代的文化世风。如果说前者可以通过科班学习与实战演出磨炼而出,后者则需要浸润与沉潜下来的观察与思考。高晓攀喜欢读书、看新闻,每每将其化入自己的作品之中。2012年,获得第六届相声大赛金奖的《救,不救?》,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也是对“高超”组合来说意义重大的一部作品。

时至今日,是否扶救倒在路边的老人所引发的伦理与现实困境,仍不时见诸报端。2014年的春晚小品《扶不扶》,也是将高晓攀当年这部得奖作品的主题演绎得更为淋漓尽致。无数次的打磨,记词快忘事快的尤宪超,虽已记不清更多的细节,仍记得两人因为艺术观的不同发生的无数次争吵:“有些地方我觉得无伤大雅,不是重点的地方,晓攀却觉得那是重点。他有一颗文人的心,艺术见解很敏锐,但你毕竟是一个曲艺工作者,还要考虑功力是否足以表现这些东西。”

“欢乐喜剧人”第一季中的竞演作品《兄弟,别闹》,对“高超组合”来说,是一部真正产生影响的作品。最初是兄弟俩聊出的作品,上节目前光剧本就修改了几十遍,排练中的调整更多。也许因为过去时间不长,尤宪超这次记得特别清楚:“不断排练,晓攀都感觉不行了,我说台词、状态就保持那样好了。现在的问题是开场不激动,怎么才能激动?互相推大,咱俩先玩起来。第一番了吧,再把之前的包袱顺着往下演。演完之后,我们觉得整体缺点什么。最后觉得缺点闹腾的东西,又加了一段音乐。一定要走起来,纸上谈兵不行,初稿越完美,演起来越不顺。”这样,按照不同年龄段串联的一对损友片段,最后会聚为高晓攀式的高亢嘹亮的卒章显志:“兄弟就是我不困你也别想睡的人,兄弟就是他吃饱了还会陪你吃一顿的人,兄弟就是别人捧场你敢酿成毒舌泼你冷水的人,兄弟就是你有难了敢为你两肋插刀的人,兄弟就是你喝多了痛哭不感觉尴尬的人,兄弟就是你看完了故事第一个想起的人!”

这样处理的“笑果”当然见仁见智,即使尤宪超也会觉得多少有点矫情,但高晓攀对此却很坚持,也更看重作品的社会效应。如何理解所谓社会效应?高晓攀举例说明,《兄弟,别闹》播出后恰逢毕业季,反响热烈,网络点击率也排在当期节目最高。“到现在,互联网上还有人念叨这个作品,这不就是成功的吗?”随后的话剧与电影改编,似乎也在印证着高晓攀的结论。

拍摄《兄弟,别闹》电影的一出场景时,高晓攀向灯光师明确要求,必须是下午16点钟的光。因为那是记忆中放学回家吃饭时候的光,夕阳西下,母亲喊着贪玩的孩子,恋恋不舍回家的路上,飘来邻居们做饭的香味,这家做西红柿炒鸡蛋,那家炖了牛肉,电影中虽然闻不到,那光可以让人感受到那种味道。

比较而言,这种细腻的情怀在小剧场更难引发共鸣,尤其对于一些前来寻找单纯快感的听众。观众不乐怎么办?最简单的办法是:“一段相声十分钟,前五六分钟我和你玩,玩得天崩地裂,过瘾了吧?行了,咱聊点正经的,其实我们想说的是什么什么。先满足听众的心理后,再突然来一下。”在尤宪超看来,许多作品的问题在于,一味取悦闹腾,不管善后工作。

梦想的原型

在嘻哈包袱铺新一轮融资的见面会上,高晓攀给投资人分享了一部宫崎骏的纪录片。片中讲到宫崎骏制作首部CG动画片《毛毛虫菠萝》的故事,讲到他数十年手工绘画的精心,高晓攀希望传递给投资人的信息是,投资嘻哈包袱铺,即是投资艺术品,而非普遍意义上的快消品。

但另一方面,为了应对每天一场的演出,高晓攀以企业KPI的考核办法,激励员工创作新段子。据他介绍,嘻哈包袱铺的100多个演员,在不到一年时间里,目前已创作120段新的相声段子。

如果艺术从来是需要精细研磨的慢工,又如何保证这些数量庞大的原创作品的质量呢?高晓攀的回答是,艺术品只是一种要求。尤宪超的回答则带着务实的坦率:“如果说相声是一家古董店的话,那些经典传统相声与精心打磨的段子则属于镇店之宝,经营不是以卖家底为主,而以卖新近创作的工艺品为主。”

今年的大多数时间里,除了精心筹备央视与其他地方台的节目外,高晓攀和他的团队都在忙碌着《兄弟,别闹》的话剧与电影改编。在他看来,跨界顺理成章,也没什么难度,按照既定的商业模式,管理企业项目的方式操作,讲好各自的故事,尊重每种艺术载体就行。如何将经过小剧场与综艺平台检验的作品变为更具市场前景的电影IP,显然是高晓攀接下来的重点工作。

尤宪超谈起他与高晓攀的梦想原型,做一家像日本吉本兴业那样的喜剧公司。在那里,金字塔尖上的艺人并非红极一时的电影演员,而是像马三立、侯宝林那样的喜剧演员。日本的喜剧演员分为落语和漫才两类,前者类似于中国传统的单口相声,后者则类似于对口相声。落语演员受政府保护,多为经历与见解均非常丰富的老人。北野武在与电影结缘之前,曾是日本著名的漫才演员,在高晓攀看来,他在漫才方面的成就甚至大于电影。按照不同艺术形式对相声分级设立相应的保护与市场原则,除了行业自身的沉淀,显然还需要整个文化生态的养成。

让高晓攀自豪的是,嘻哈包袱铺成立8年来,虽然饱受质疑,但回头看,仍是最认真也是最踏实做相声的相声团体。在尤宪超看来,喜剧产业化的车轮仍在上升,但肯定会有万象归春的一刻。尽管不知何时降临,但到那时,观众在看过许多东西后,仍会回头来规规矩矩地听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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