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马丁·克里德:只有在艺术这个领域,你可以发发神经

2016-12-15 18:22曾焱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50期
关键词:克里马丁三联

曾焱

三联生活周刊:你以霓虹灯装置成名。当初为什么选了这种方式?

马丁·克里德:一开始用霓虹灯是因为它实用。最早我那些作品都是放置在户外的,黑夜里如果想让人看清楚,就得明亮。等我越来越多地使用霓虹灯以后,就和我以唱歌的方式使用文字是同样的道理了:可以通过控制霓虹灯的开关来产生某种节奏,就好像说话时,说和不说之间的停顿。

三联生活周刊:你曾多年不画画,你当时跟媒体说是因为没有想清楚绘画的意义。但这次你在上海乔空间的个展有不少画作。什么时候又开始画了?想清楚绘画的意义了吗?

马丁·克里德:我确实曾经停止画画,因为我想搞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画画。上学时候我学的是油画,那时觉得自己之所以画,是因为我学的就是这个,所以画画变成了一种预设。而我并不喜欢这种预设的过程,我不希望受到任何限定,不想为了实现什么结果而创作。所以我就停下来,尝试去做一些不需要预设的东西。当你看一幅画的时候,无论如何都逃不开后面那堵挂画的墙,我觉得这非常干扰作品的纯粹性。所以我后来开始用整个空间来做一件装置,这样的话,作品就成为一个很纯粹的整体而不用再和其他事物分离。

三联生活周刊:那么你现在想清楚了,绘画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马丁·克里德:我很讨厌边界,而画都是有边界的。当我以整个房间、整栋建筑物来做绘画或装置的时候,我其实不知道该在哪里停下来。当作品占据了整个房间,我会想,为什么不向门外延伸呢?这就像是另一个“画框”。在做这些作品时,我有时会产生一种自己在掌控整个世界的错觉。现实生活中我当然不可能掌控什么世界,我需要认清自己是浩瀚世界中的微茫个体。那我就想,为什么不在画纸上试试?

三联生活周刊:几年前我在西班牙马德里看过你的回顾个展,其中有一件是你将一排钉子钉在墙上,它们和灯光下投射的自己的影子构成了作品。简单到无法忘记。我很想知道那个阶段的你对艺术形态有什么思考?

马丁·克里德:对,应该是很多大小不一的钉子。我所感知的世界是混沌的,目之所及,心之所想,真实与非真实交集在一起。如果你让我做一件非常清晰明确的事情,比如选一个单词或者画一根直线,对我来说都是“残酷”的也是违反本性的——在一个如此复杂多变的世界里,这些事物都太过确定了。我有时候把一件作品当作是整个世界的缩小版,即“微缩宇宙”(Microcosmo),比如现在展厅里那幅大画,在一幅画中用了各种各样的色彩,色彩之间也并非泾渭分明而是相互混杂。你所说的那件钉子的作品,创作时间在这幅画之前,同样隐含了“微缩宇宙”,所以我使用了从大到小各种规格的钉子,是一个“大人”和“小人”的家族。你看到的叠落在一起的椅子也是一样。我不喜欢把什么东西藏在作品里面,我想让它们一览无余,看得清清楚楚。这种“一览无余”包括让人看到一幅画是怎样画出来的,因为对我来说,“绘画是对已发生事实的记录”。

三联生活周刊:你二十来岁毕业后开始做职业艺术家。那个时期你周围的人都在做什么样的艺术?你如何确认了自己想做什么?

马丁·克里德:我还在艺术学院时,以达明安·赫斯特(Damien Hirst)为代表的“英国青年艺术家”群体(YBA)已经流行起来了,比我出道早四年。这样的趋势帮助了我,因为当时全球有很多关于“YBA”的展览,我的作品也逐渐有机会出现在这些展览当中。但我觉得自己并不属于“YBA”一代。“YBA”是当时的时髦潮流,我这么说并不是贬低他们,他们实在是太流行了,而我和他们的风格不是很一样。

三联生活周刊:当时苦恼自己如何超越、如何出头吗?

马丁·克里德:可能稍微有一点。我私下里也认识一些“YBA”,有的是在聚会上认识的。当你真正见到这些艺术家本人之后,可能会带走一些你未见其人时的神秘感,会让你感觉“既然你能做,我也能做”。但是刚从学校毕业的时候,我确实非常压抑,身无分文,只有一点点失业补助,而我那么想做自己的创作,不想去找工作。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能不能赚到钱,我只能做一些很小的、不花钱的作品,比如把一张A4纸揉成一个球……那种压抑,现在回想起来更加悲伤,因为我觉得现在的心境和过去并无不同:那时我感觉生活艰难,但还抱着以后会慢慢变好的希望;现在我依然感觉生活艰难,区别只不过是我接受了生活本就艰难的事实。而且,我也接受了生活不会再变好的事实。所以我依然是悲伤的。

三联生活周刊:33岁拿下最著名的艺术大奖“特纳奖”,也没有改变你的生活观感吗?

马丁·克里德:这个奖确实改变了我的一些想法。我很开心能得到这个奖,就像以前在学校里得奖一样,得奖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可以从学校毕业了。拿了“特纳奖”以后,我的感觉是自己再也不需要讨好和取悦我的“父母”了——这里的“父母”并非是我现实生活中的父母,而是说那些高大上的、像泰特美术馆(Tate Museum)那样的权威。我之前做作品都很想让他们喜欢,得到他们认可,但始终没有得到。获奖以后我自由了。“特纳奖”让我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东西,而不再是为了逢迎他人。对我来说这就是一种自由。很多事情都无非如此。比如获奖或是得到一栋房子,你会发现这并不能解决你所有的问题。“特纳奖”也让我明白,奖项同样不能解决一切。

三联生活周刊:你的作品被人评价为简直极简到“一丝不挂”,但作品标题又特别冗长。你对语词的这种迷恋是希望阐释作品,还是为了好玩或其他?

马丁·克里德:我其实不想那么复杂。有的作品确实有很长的标题,但也有很多作品干脆没有名字,只有数字编号。对于我来说,长标题不是为了显得意义复杂,相反,是要简单、易懂、直白。比如我的作品编号158就有一个长名字:《Something on the left just as you come in not too high or low》,作品大概就是一张纸放在一个白色画框里,挂墙上,写上字,那行字的内容和标题一样,画框也确实在房间左边,“不高又不低”。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你出去看展览,什么样的作品会让你觉得有意思?

马丁·克里德:我觉得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标准。但我肯定不喜欢那些看起来自以为是、通晓万物的艺术家创作出来的东西。我当然并不确定通过看作品就能知道一个人是否自以为是,但有时听艺术家一开口就能明白,这个人是不是很自大。我喜欢那种看上去傻傻的、笨笨的,但能让我一笑的作品,而不是看起来故作玄虚的东西。

三联生活周刊:你一直做音乐、玩乐队。如果用音乐视角来描述你的绘画或装置,你觉得大约是什么风格?朋克?

马丁·克里德:我并不太想把自己的作品限定在某一种既有的风格之内。我现在的作品更接近于那种很快速、直接的创作,如果用音乐的视角来定义,应该算是即兴吧,等于在演出现场即时即刻迸发出来的那种。

我总觉得人就像个高压锅(Pressure Cooker),很多压力,控制不好很容易陷入危险境地,而创作就是在帮着把压力释放。有的艺术家会把压力先释放到工作室,再从工作室转移给外部,工作室于是成为他们与这个世界的中转。但我不想要什么工作室,我想直接向世界表达。这也是即兴创作的意义所在,不需要彩排,不需要写在纸上记录下来。

三联生活周刊:你难道至今都没有自己的工作室吗?

马丁·克里德:没有,我就在家工作。不过我也会有其他场所帮我完成作品的最后制作。

三联生活周刊:前段时间艺术圈有一个很著名的采访,很多知名艺术家被要求回答同一个问题:What is art for(艺术何为)?我也想知道你的答案。

马丁·克里德: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我还没搞清楚艺术是什么。但是我们所熟知的艺术,可以被理解为一种领域,只有在这里,人可以不循常理,做些愚蠢又疯狂的事情。生活中太多地方要讲道理,但在艺术这个领域,你可以发发神经。我觉得这很重要,因为生活本身就很愚蠢,人又往往要在其中装智者、装精英,这种故作聪明违反了生活的本质。

三联生活周刊: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鲍勃·迪伦会去领他的诺贝尔奖吗?

马丁·克里德:……我觉得他会。

(实习记者王琪对本文也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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