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村:那就和自己好好玩一场(4)

2016-12-15 18:40朱伟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50期
关键词:陈村守望者胡子

陈村读书多,兴趣面广,走到哪里都买书。记得那时候,陈建功对我说,买书比读书多,就为买所累。我和陈村都属此类。1982年陈村结婚后住到清真路,房子很小;后来搬到浦东,住房稍有改善,书都堆成杂乱。买的比读的多,就无暇归理。等90年代再去他家,坐城铁,似乎是万科花园,房子大了,书仍然堆得满处都是,据说别处还有库存。记得当时吴斐与我感叹说,最奢侈莫过于买房子让书住了,人让书,很多面积其实是买给书的。吴斐是他的第二任妻子。

80年代上半期,陈村常常推荐我买书。往来书信,谈得最多的就是谁的书值得读。茨威格的《象棋》,辛格与海明威的小说,记得都是他先推荐的。他还喜欢抄书,曾不厌其烦手抄了《金瓶梅》“此处删去”的共一万多字,发给过我,似乎是复印版,那时还不用电脑。

各种手法的小说读得多了,新潮小说迭起时,他也经常突发妙想。比如,1986年他在安徽的《清明》杂志上发表了一个短篇《我的前半生》,当时很引人注目。小说结构是从幼儿到成年,将伴他成长的儿歌、五六十年代革命歌曲、“文革”歌曲、改革开放后的流行歌曲歌词串联起来,中间无标点,连接成一个很有含义的时代记录。从最早童年游戏“阿三,老鹰来喽”、儿歌“小兔乖乖,把门开开”开头,到最后的“酒干倘卖无”结束,别出心裁,很有想象力。当时陈村说,这样写法是“好白相”。他喜欢“白相相”,不喜欢一本正经。这种“好白相”的态度,其实很影响他写出有分量的小说。

1986年陈村抱着女儿天天

我当时对歌词“接龙”是不怎么感兴趣的,作为那时代的过来人,我在这些熟悉的歌词中读不到怦然心动。我当时赞叹的是《一天》的构思——一个人庸常的一天:睡眼惺忪中被母亲叫起,睁开半只眼睛,吃了泡饭去上班,这是第一天上班当学徒。走在弄堂里硌脚的碎石路,再走到柏油路上,天就亮了。顺无轨车道,步行是为省下电车票钱买小菜,时空变了。再然后,在车间里开冲床,写冲床的“哐当哐当”声,写午饭后在高凳上坐一会儿。等到电闸拉下,车床停了,徒弟将他领到面包车里,他就退休了。再走上竹头楼梯,代替母亲的已经是儿子媳妇,岁月如瞬间,把巨大的悲凉感都隐去了。优秀小说是不用表露的,这篇小说的结尾是——

张三举起两只手看了又看,记起父亲活着的时候告诉过自己,一个冲床工到老了还有十只手指头是非常难得的。想到这个张三就高兴起来了。

我还喜欢他的《给儿子》,用第二人称,告诫他将出生的儿子的方法,写他对插队过的乡下的感情,尤其是对老乡的感情。这情感暖烘烘的,写长江,写雨后田间的路,写稻田月色里的蛙鸣,甚至写农活,都写得那么亲切。因这亲切,一切都那么有诗意。不动情,没有情感纠缠的人是写不出这样暖烘烘的亲切的。这亲切读得我鼻子发酸,下过乡的人都有这暖烘烘的感情吧,尽管那里曾镌刻着我们多少苦痛的记忆。我喜欢这个短篇超过《我曾经在这里生活》与《花狗子嘎利》,它是小说,也是一篇写得极美的散文。它的篇幅其实很短,内涵却那么饱满。结尾,陈村让儿子记住“父亲的村庄”,他说:“在你走向生命尽头的时候,自然也会有一两个你的村庄。人可能永远需要村庄,人在村庄中是坦然的。”村庄是精神寄付处,无论那里是贫困还是丑陋。

陈村后来生的是女儿,取名就叫“天天”。那时他爱用“天天”概括人生。除了写《一天》,还有一个短篇就叫《天天》,写一个庸常青工可怜的精神追求——在枯燥的车间里上班,骑自行车左冲右突下班回家,唯一寄托就是到文艺会堂等电影票,看一场香港电影以填补空白。最终票没等到,也没关系,还有明天呢。

他在形式上最出格的作品是《F,F,F》,这篇小说大约在现在的刊物上仍然不能发表。它以第三人称叙述,F是代称,一切都是F:F上了F次列车,去F市。住在对面的女人也叫F,也去F市。这是一篇象征到你无法,也没必要去琢磨的小说,因为F市之后还有F市,一切都是F。情节是什么呢?先是男F摸了摸胡子,发觉胡子不见了,想起自己忘了带剃须刀。他问女F:“你懂得怎么剃胡子吗?”女F就说:“办法在刀上。没有了刀,你和我都没有了,胡子也没有了。没有胡子,有刀也不管事儿。你和我都是没用的。连刀也没用。”这对话令我们读到因果,也就是存在的荒诞。然后,男F到了F市的F楼,进了厕所,无数F集体有意识蹲成一片,没一个愿意把裤子提起来。男F下决心站起来后,与女F到了旅馆,女F摆好了姿势,他却忘了该怎么干。问女F,女F说:“干得太多,我也忘了。”再然后,男F又上了火车,从找女列车员F交换臭味,想到自己“轮奸”自己的问题。说实在的,过程有点累赘,但确实将存在与荒谬的理解推到了极致,处处反其道行之。比如不是脱衣服,而是在穿衣服中感觉淫荡,那时罗兰·巴特的《脱衣舞的幻灭》还没翻译呢。这篇小说写于1982年初,应该是“存在主义”与“超现实主义”好玩的混合体。这一年,袁可嘉他们选编的《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刚刚出到第二卷。这套书的第一卷就是陈村送我的,扉页上写着:“朱伟:不妨读读。”

《少男少女一共七个》是有点《麦田里的守望者》味道的。那时《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影响面很宽,用“真他妈”也算时髦,称女孩“姑娘”,大约也是学霍尔顿的。这是一个挣脱父亲,离家到寨子,寨中男女最终各奔东西,理想中的独立无以支撑,“我”“出走”又“回家”的故事。七个名字都是胶卷:“富士”“柯达”“阿克发”,他自己是“三菱”;姑娘则是“反转片”“负片”与“申光”。“负片”非得把黑弄到白才肯还原到黑,“申光”是什么呢?《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霍尔顿有个妹妹菲比,“三菱”也有个妹妹。最后,“三菱”与妹妹有一段对话,在“他们”和“我”的认识中,走出了青春期。小说中“三菱”挖苦的本事,是陈村自己的,他爱冷嘲热讽,这后来在随笔中、在网上与敌手的纠缠中,成了他的绝活。

那时他自信满满,试过各种表达方法。我还喜欢1985年在《上海文学》发表的《初殿》,写景漂亮,用词精到。“照得人轻捷的云”,“道人一笑,笑得有阴有阳”,“月光如水,照得人湿淋淋如落汤的鸡,恹恹的”,这文字不是信手拈来,却一点不觉刻意。这组三个短篇写静寺与俗心,颇有幽昧中的吊诡。三篇中,第二篇、第三篇落笔重了,我最喜欢第一篇。其中写云与光,雨与男女,蛙声、娃与萤火,有虚有实,细微处耐人回味,似有又似无,感觉就是“数枚萤火虫,一唱一和,点出山的深浅”,山便是古寺了。这种意象小说,陈村是应答阿城、何立伟的,写好真不易。(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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