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基督教与中国伊斯兰教互动研究述略

2016-12-17 11:00
北方民族大学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传教伊斯兰教传教士

樊 静

(1.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陕西西安710062;2.陕西师范大学中国西部边疆研究院,陕西西安710062)



近代基督教与中国伊斯兰教互动研究述略

樊 静1,2

(1.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陕西西安710062;2.陕西师范大学中国西部边疆研究院,陕西西安710062)

近代基督教与中国伊斯兰教的互动,引起了海内外学者多维度的关注。相关研究一方面丰富了中国回族史、中国伊斯兰教史、基督教在华传教史的研究,另一方面,也为多元文化、多种宗教交织共存的当代社会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宗教对话经验。

基督教;新教;中国伊斯兰教;宗教对话

历史上,基督教四次入华传教,与中国穆斯林有过多次接触,其中,基督教新教*为了便于论述,本文以下简称为“基督教”,与天主教区别。对中国穆斯林的影响较为深远。自19世纪以来,虽然受传教影响而改宗皈依基督教的穆斯林人数屈指可数,但是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两种信仰在近代中国之大背景下的交流与碰撞,一方面使传教士对中国伊斯兰教有了更全面、更深入的认识;另一方面中国穆斯林也借助传教士的传教活动反思自身的信仰状况,力图自强,亦有获益。鉴于此,笔者从“传教士对中国穆斯林的接触与认识”和“中国穆斯林学者对传教活动的回应”两个视角,爬梳海内外学者对近代基督教与中国伊斯兰教的互动研究,以飨读者。

一、传教士对中国穆斯林的接触与认识

(一)西方学者的研究

有关来华传教士对中国穆斯林的接触与认识研究,西方学者早于中国学者,主要以法国学者朗索瓦莎·奥宾(Francoise Aubin)、以色列学者拉斐尔·以色列力(Raphael Israeli)、美国学者柯饶福(Ralph R.Covell)、日本学者松本真澄(Matsumoto Masumi)等为主。这些学者参考了19~20世纪中期西方的主要基督教刊物,着重梳理了传教士在中国穆斯林中的传教活动及传教策略。

奥宾是最早研究传教士如何在中国穆斯林中传教的学者之一,他以《亿万华民》(China’sMillion)、《穆斯林世界》(TheMuslimWorld)和《教务杂志》(TheChineseRecorder)为中心,梳理了早期来华传教士在穆斯林中的传教活动[1]。此外,奥宾在《在华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冲突中的耶稣》中着重探讨了20世纪初传教士如何在中国穆斯林中使用“本色化”的传教方式,阐述了早期传教士在穆斯林中开展传教工作的挑战,包括改宗后的穆斯林不能辅助传教工作、传统的福音册子不适用于中国穆斯林、“三位一体”和“祭祖”等术语遭遇穆斯林的反感等。奥宾还探讨了传教士如何通过中国穆斯林在宗教言语和宗教情感上所能够接受的文字和图片形式,结合《古兰经》和《圣经》经文,使不同教育背景的穆斯林认识耶稣基督的策略。奥宾强调,这种向穆斯林传教的策略未曾使用于1910前在阿拉伯国家的传教[2](869~887)。

以色列力于1995年发表了《十字架与新月之争:百年来传教士在中国穆斯林中的工作》[3]。该文根据《穆斯林世界》《中国丛报》(TheChineseRepository)、《教务杂志》和《友穆》(FriendsofMoslems)等刊物,一方面勾勒了百年来西方传教士如何通过布道、医疗、教育,以及用波斯语、阿拉伯语的汉语音译形式编撰福音手册等方式向中国穆斯林传教的努力;另一方面描述了传教士与穆斯林在日常生活中的友好互动,以及在宗教教义方面的积极探讨。值得注意的是,该文以“二分法”的形式,从穆斯林的族群、地域、政治和文化归属等多个方面总结了传教策略的得失,并在文章结论中指出,传教士与中国穆斯林之间的互动不是被动的、单向的,而是二者之间的相互挑战及彼此回应。毋庸置疑,这篇文章当为基督教与中国伊斯兰教的互动研究的开山之作。

柯饶福在《自由福音在中国:中国少数民族中的基督教信仰》一书中,深入探讨了基督教在少数民族中的传教活动,其中包括向维吾尔族和回族的传教[4]。在《中亚的中国穆斯林》一文中,他介绍了中国内地会(China Inland Mission)和瑞典传道会(Swedish Missionary Society)在新疆进行过的积极传教活动。柯饶福认为,瑞典传道会对新疆西南部及中亚一带的社会贡献,包括医疗、教育和文字事工,其中最大的贡献就是在喀什建立了用于印刷教科书和福音册子的出版机构;中国内地会的影响是传教士胡进洁(George Hunter)和马慕杰(Percy Mather)在新疆东部的传教活动,二人用当地语言为哈萨克人翻译福音册子,并为社会动荡中的当地人提供医疗救助。文章还提到了三位向新疆穆斯林妇女传教的英籍女传教士盖群英(Mildred Cable)、冯贵石(Francesca French)和冯贵珠(Evangeline French)。据该文统计,传教女士在新疆的传教工作结束于1938年2月,其间受洗的基督徒有163人,大部分为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文章结论指出,新疆的汉族比新疆穆斯林更容易改宗基督教,而新疆穆斯林是“中国未接受福音族群中抵制福音最弱的族群”[5](161~173)。

在《隐藏着的中国穆斯林》中,柯饶福通过参考《穆斯林世界》《教务杂志》《亿万华民》和《友穆》等相关文献,概述了中国穆斯林的族群特征,梳理了传教活动的缘起、主要传教活动与传教策略、穆斯林对福音的态度,以及穆斯林的皈信情况,也提及数位做出卓越贡献的传教士,包括知味墨(Samuel Zwemer)、海恩波(Marshall Broomhall)、冯尚德(F. H. Rhodes)、博德恩(William Borden)、梅益盛(Isaac Mason)、濮马克(Mark Botham)等。柯饶福分析了中国穆斯林的宗教身份认同问题,认为中国不同地域的穆斯林表达其宗教身份认同的方式不一,如宗教仪式、饮食习惯、宗谱观念、族内婚姻等[6](174~192)。

李渡南和杨大业合著的《伊斯兰教的耶稣先知》,旨在通过摘录不同时期中国穆斯林学者著作中有关耶稣的出生、身份、神迹、受难等记录,如刘智的《天方至圣实录》(1724年)、蓝煦的《天方正学》(1861年)、李廷相的《天方大化历史》(1919年),论证了中国伊斯兰经典著作中的耶稣仅仅是位受穆斯林尊重的“先知”[7](847~867),而非基督教所认为的“神”。

松本真澄在《基督教对中国穆斯林的宣教:文化帝国主义与伊斯兰教的觉醒》等文章中,认为基督教传教活动经历了传教士发现中国穆斯林(1987~1909年)、传教士主动接触中国穆斯林(1910~1917年)、传教活动的巅峰期(1917~1948年)三个阶段。此外,松本真澄还分析了中国穆斯林对传教活动的回应,认为中国伊斯兰新文化运动不仅仅是穆斯林民族意识、伊斯兰文化运动的觉醒,也是中国伊斯兰教护教意识的觉醒[8][9]。

(二)国内学者的研究

事实上,中国学者对此话题的探讨并不滞后。20世纪80年代起,中国学者也开始了相关研究,并在研究深度和广度方面超越了西方学者。其中,房建昌先生梳理了梅益盛、海恩波、安献令(George Findley Andrew)、仁守谦(E. J. Mann)、毕敬士(Claude Pickens)等传教士在中国西北穆斯林中的传教活动,包括抗震救灾、建立医院和传教机构、对回族历史和回族穆斯林的研究著述、阿文传教书籍的印刷与传播等,文章还从传教士来源、传教时间、传教刊物、传教范围、传教结果和传教影响几个方面对传教活动做了总结,可以说是国内学者早期关注的代表[10]。总体而言,国内学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

1.传教活动的历史研究。此类研究主要梳理了传教士对中国穆斯林的认识、传教活动和传教结果等。与国外学者相比,国内学者一方面翔实地探讨了传教士与中国穆斯林之间的认识与互动,另一方面较客观地解读了传教的目的、性质和意义。徐炳三以《教务杂志》为中心,从传教士对中国穆斯林的发现、传教策略、传教实践、中国穆斯林的回应几个方面,总结出传教活动的意义在于促进了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之间的相互了解,消解了彼此间的偏见,推动了中国伊斯兰教的复兴[11]。

刘家峰以宗教相遇与对话为视角,分析了晚清传教士对中国伊斯兰教和穆斯林的认识,以及两种宗教间的互动,认为晚清来华的传教士对中国穆斯林的认识虽然具有偏见性,但两种宗教之间的交流是和平的[12]。马景梳理了传教士对中国穆斯林的认识,包括传教士对中国穆斯林的人口争议、中国穆斯林的派别、甘肃穆斯林的组成、中国穆斯林的职业结构、阿訇的宗教职业调查等,认为传教士的调查虽然不够深入,但却真实地反映出民国时期中国穆斯林的宗教及社会生活面貌[13]。韩永静探讨了传教士如何发现中国穆斯林、如何制定传教策略及传教的结果等[14]。陆芸勾勒了唐代至清初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在中国的发展,以及这两种宗教之间的接触、碰撞与冲突。作者认为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在中国的发展与其传教策略有关,但这两种宗教都表现出与中国文化共融的倾向[15]。

刘继华通过勾勒宣道会(The Christian and Missionary Alliance)1895~1949年间在甘肃南部及青海东部地区穆斯林中的传教历史,认为宣道会在西北地区传教事业的发展与藏区东北部的政治形势变化有紧密关系[16]。他还以内地会在华传教活动为中心,较为完整而系统地阐述了内地会在西北穆斯林中的传教过程,以及其所开展的社会事业,为近代基督教在华传教史研究提供了重要参考[17]。在新近的研究中刘继华指出,1876~1884年是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在西北相遇的最初九年,而内地会是进入西北(即今陕甘宁青新)并与穆斯林相遇的差会。作者认为这一相遇具有“偶然性”,而传教士也在这段时间初步获得了对中国穆斯林的认识和如何相处的经验[18]。

木拉提·黑尼亚提较为详细地梳理了内地会传教士在新疆的传教活动,包括胡进洁、马慕杰1906~1938年间在新疆穆斯林中的传教活动,盖群英、冯贵珠、冯贵石1928~1932年间对新疆穆斯林妇女的传教工作,胡立礼对新疆风土人情及各个传教点传教工作的考察,以及美国传教士石爱乐1932~1938年间在新疆的传教活动等[19]。

2.传教士的区域穆斯林研究。青海、甘肃、宁夏和新疆穆斯林生活的地区是传教工作的重要地带。虽然传教士对这些地方的研究仍带有“东方主义”色彩和“占领未得之地”的宗教优越感,但是他们所收集的穆斯林社会政治、经济、宗教、地理、语言、饮食等资料,颇为中国研究者所重视,是国内学者研究青海、甘肃、新疆等地近代史弥足珍贵的文献。

房建昌在众多零散的基督教史料中爬梳出有关青海基督教的历史,包括天主教和新教差会在青海的传教活动,尤其是20世纪30年代内地会传教士海春深(George K. Harris)夫妇在青海穆斯林中的传教工作[20]。马明忠的研究呈现了传教士对青海地区的地理环境、政治制度、文化体系、民族构成、语言分布、宗教信仰及其价值观念的考察和认识,以及传教活动对青海的社会影响[21]。刘继华、张科论述了传教士早期在青海的传教情况,其中提及传教士义世敦和巴格道通过在青海境内的巡回布道,收集了青海境内各个民族的分布及其风土人情等资料[22]。颜小华从不同传教士所撰写的有关甘肃、青海的游记中,考察了传教士对该地区的观察与认识,包括甘青地貌特征、民族与宗教信仰及社会风貌等[23]。陈声柏、王志庆在评述埃克瓦尔的《甘肃藏区边境文化关系》一书时,认为该书作者以人类学视角研究了19世纪初甘南地区汉、回、藏牧、藏农四种族群之间的民族文化关系[24]。马建春、徐虹根据明清时期来自葡萄牙、意大利、法国、英国等西方人在中国的游记,披露了西方人眼中的甘青社会文化,包括清真寺院的建筑风格、结构功能、内部装饰、宗教功能,以及西北穆斯林的相貌、语言、服饰、饮食习俗、婚丧礼仪、商业活动等特征[25]。木拉提·黑尼亚提在其研究中特别提及贡纳尔·雅林对新疆研究的贡献,指出贡纳尔·雅林通过整理传教士的论文及著作中有关人类学调查资料而汇编成册的《瑞典传教团南疆人类学田野调查报告》(MatterofEthologicalInterestinSwedishMissionaryReportsfromSouthernXinjiang),为研究近代新疆南部维吾尔族群的社会特征与文化风俗提供了重要参考[26]。

香港学者吴剑丽基于传教士的访问记录、著作、传记和甘青地区的区域档案等,以传教士因政局变化三度撤出甘青地区为分界线,将基督教在甘青地区的传教历史分为三个阶段,并以各个阶段的历史事件为背景,按历史发展的脉络,由面及点地论述了内地会和宣道会在甘青不同区域的传教活动、传教策略、传教失败的原因及其对甘青地区的影响[27]。

3.传教士的个案研究。致力于中国穆斯林研究及传教活动的传教士不胜枚举,但到目前为止,国内学者只是对其中几位传教士及其贡献进行了梳理和评述。此外,研究者们更注重介绍这些传教士对传教活动的影响,及其对中国伊斯兰教史、中国回族史和中国伊斯兰人类学研究的贡献。

出生于荷兰改革宗教家庭的美国传教士知味墨,毕生致力于在穆斯林世界的传教和对伊斯兰教的研究。香港学者何伟业认为,知味墨推动了基督教与中国伊斯兰教的互动关系,也改变了中国伊斯兰在世界伊斯兰研究中的边缘地位[28]。刘继华探讨了知味墨两次西北之行对传教活动的影响,文中指出知味墨第二次西北之行的意义在于从在华传教士中更多获取有关中国穆斯林和伊斯兰教的一手资料[29]。张春英较系统地梳理了知味墨的生平、知味墨在阿拉伯世界及中国的传教活动,以及知味墨在担任《穆斯林世界》英文季刊杂志主编期间对中国穆斯林的研究[30]。樊静探讨了20世纪初知味墨从对伊斯兰教的批判,转向寻求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共识与对话,以及这一转变对其在华穆斯林传教事业的影响[31]。

美国圣公会传教士、中国内地会秘书长毕敬士受到了国内学者的较多关注。王建平收集了毕敬士的档案,并汇集成书,披露了20世纪30年代毕敬士等人在河北、北京、山东、河南、安徽、江苏、江西、上海、湖北、云南等地所拍摄的中国穆斯林的照片。基于毕敬士对中国伊斯兰教的研究,作者认为毕敬士最终从一名致力于传教事业的基督教传教士转变成为一名研究中国伊斯兰教的学者[32]。杨君君对20世纪上半叶毕敬士在中国的活动做了细致的分析,包括毕敬士对中国穆斯林地域分布及其宗教文化的考察、对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在中国历史上的关系研究,以及毕敬士在中国穆民交际会中的工作等[33]。

马景介绍了安献令的《中国西北的伊斯兰教》(TheCrescentinNorth-WestChina)一书,在肯定该书为研究中国回族史提供重要参考的同时,也对安献令的研究立场提出了批评,认为安献令的研究服务于中国穆斯林的传教工作,且带有明显的基督教优越论思想[34]。马景同时指出安献令是第一位研究西道堂的西方学者,他关于中国伊斯兰教西道堂的研究,使西方世界更深入地了解和认识了中国伊斯兰教[35]。

郭益海评述了内地会传教士马慕杰在新疆阿勒泰、伊犁、塔城、吐鲁番、喀什噶尔、库车等地的传教活动,及其所编撰的《蒙英词典》和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的双语词典[36]。

丁克家对传教士梅益盛在中国伊斯兰教文献研究方面的贡献进行了梳理,着重介绍了梅益盛的几部重要著作,包括《中国的伊斯兰教》《中国穆斯林人口》及《汉译穆罕默德的生平》。作者认为梅益盛对中国伊斯兰教的研究是中国伊斯兰教史上的一笔宝贵遗产[37]。

刘继华评述了传教士濮司满(Thomas Earlum Botham)及其子濮马克在甘肃穆斯林中的传教活动,以及他对甘肃穆斯林的人口分布、伊斯兰教与社会政治关系、语言文化、伊斯兰教派等的研究[38]。刘继华还介绍了英籍传教士胡立礼三十二年间在青海地区的传教活动,包括设立布道商店、播放幻灯片、兴办学校、开设诊所、实施慈善救济等。作者认为胡立礼兼具基督教传教士与西方文化传播者的双重身份,为基督教在青海地区的根植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39]。值得注意的是,张科、刘继华也关注了基督教女传教士在近代西北穆斯林中的传教活动,他们以内地会濮司满的夫人及其女儿濮美瑛为个案,论述了濮氏母女对甘肃穆斯林的认识,以及她们在甘肃女性穆斯林中的传教活动[40]。

二、中国穆斯林学者对基督教传教活动的回应

明清时期,以刘智、马复初为代表的中国穆斯林学者掀起了“以儒释经”“汉文译著”等活动,不仅为伊斯兰教在中国社会中的传播和发展打开了一条新路径,而且也为基督教与中国伊斯兰教的宗教对话奠定了基础。20世纪上半叶,大批留学埃及、日本的中国穆斯林回国,他们对基督教传教活动的回应散见于回族各大报纸和杂志中,包括对基督教教义的讨论和传教士对伊斯兰教的“曲解”,以及中国伊斯兰教界对“曲解”的驳斥。中国穆斯林在这一特定历史环境中的“声音”有助于学者们更客观地分析传教活动的意义和影响,也有助于认识民国时期中国穆斯林的民族意识觉醒、宗教革新与文化自觉运动等。这方面的资料较为丰富,研究空间广阔,然而目前海内外学者对此关注较少,研究成果寥寥可数。这方面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以下三个主题上。

1.两教间的教义之争研究。清末民初,传教士对穆斯林的传教策略既有对穆斯林社会在医疗、教育等方面的救助,也有直接布道、散发福音册子的形式。后者在宣扬基督教教义的同时,大肆批判甚至歪曲伊斯兰教。对此,诸多回族阿訇和知识分子纷纷以伊斯兰教义为核心,著书立说,回应传教士的言论,包括驳斥基督教对伊斯兰教的批评、纠正传教士对中国伊斯兰教史的错误认识、批判某些基督教教义等。这是中国伊斯兰教与基督教之间宗教对话的一种形式,一方面反映出回族穆斯林学者在宗教学理探讨方面已达到的深度,另一方面也促使中国伊斯兰教的教义和经典得到广泛关注,在某种意义上推动了中国伊斯兰教的发展。

许淑杰、于鹏翔通过列举马注、王岱舆、刘智这三位明清时期穆斯林学者对基督教教义的批判,论述了早期中国穆斯林学者对基督教所持的立场。作者认为,穆斯林学者对基督教的回应与明清之际中国伊斯兰教的发展、汉语伊斯兰译著运动的形成、基督教在中国主流社会的发展密切相关[41]。加拿大长老会传教士季理斐所著《四教考略》中的《回教考略》对伊斯兰教多有批评,凸显了基督教的宗教优越性,在当时回族穆斯林学者中引起了巨大反响。杨晓春介绍了《回教考略》的基本内容,并翔实梳理了八位穆斯林学者针对此书所撰写的著作,反映出不同学者对该书中有关伊斯兰教评述的态度。作者最后总结出清末民初中国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在教义上的争辩,具有刺激—反应性、护教性和平等性特点,旨在明辨真理[42]。马景、王建斌以清末云南穆斯林学者马德新质疑云南天主教副主教古若望而著《据理质证》为切入点,着重论述了另一位云南穆斯林学者马联元著述《辩理明证语录》回应基督教的过程。作者认为,该书成为云南回族穆斯林回应传教士的理论经典,同时,也使更多传教士反思自身所持有的宗教优越性,并积极投身于对中国伊斯兰教的历史考察和现状研究中[43]。杨晓春以民国时期王静斋、达浦生、哈德成和马松亭四位阿訇为例,阐述了他们对认识与批评基督教的贡献。文章详尽介绍了王静斋先生的译著和达浦生、哈德成二人的合著,呈现出民国时期宗教学者的学理深度、对基督教所持的辩证态度,以及对中国伊斯兰教现代化的探索[44]。

2.基督教与伊斯兰教间的对话研究。尽管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在某些教义上存在着本质上的差异,但同属亚伯拉罕宗教和一神信仰。自公元7世纪以来,两种外来宗教均在以儒家文化为主流的中国本土寻求立足之本,也历经各种赢取中国社会文化认同的挑战与劫难。相同的信仰属性与相似的历史遭遇,使基督教与中国伊斯兰教之间存在着某种接纳与包容,表现为以平等、和平的方式进行宗教对话,也成为当今两教间平等对话、友好互动的典范。

杨桂萍梳理了清初至20世纪30年代穆斯林学者与基督教传教士的和谐互动,这些互动包括对两教共性的探讨、“回教风波”的和平处理、宗教学者的学术性互访等,佐证了历史上两教之间的和谐共处经验[45]。马景以马善亭阿訇为个案,讨论了马善亭早年与传教士的来往与交流,以及其中年时期积极投身于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和平对话事业的努力。作者认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社会的“非基运动”和“基督教本色化”促使基督教与中国伊斯兰教频繁交流,客观上使传教士进一步地认识了中国伊斯兰教,并以平等的态度参与了两教间宗教对话[46]。

日本学者松本真澄以传教士胡赖明为个案,介绍了胡赖明在对中国穆斯林传教的过程中,通过与成达师范学院师生的多次友好学术交流,对中国伊斯兰教有了更深入的认识,从而放弃了直接传教方式和基督教优越论的思想,积极推动了回族穆斯林的新文化运动。作者在文章结论中指出,胡赖明以尊重和宽容的交往态度赢得了中国穆斯林的信任,他与穆斯林建立友好关系,却不强加于对方基督教信仰,并高度认同中国穆斯林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反帝国主义情怀,这种和谐共融的宗教对话观推动了基督教与中国伊斯兰教的和平交流,避免了宗教间的纷争与冲突,为现代宗教对话所借鉴[47]。

3.回族精英的爱国护教研究。19世纪末至20纪上半叶,西方列强的欺凌与掠夺,资本主义国家现代性的强势与冲击,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运动,中国知识界思想文化革新运动的兴起,强烈地激起了中国有识之士的民族忧患意识和救国救民的爱国热情。回族社会在这一特殊历史时期既要面临国家民族的存亡危机,又要应对基督教传教活动对伊斯兰信仰的冲击。相对于明清时期“以中土之汉文,展天方之奥义”的信仰意识觉醒而言,民国时期的回族穆斯林知识精英兼有民族与护教的双重意识觉醒。他们积极投身建设各种回族文化团体、学术社团,创办新式经堂教育、出版伊斯兰学术刊物等,促进了回族社会的思想教育革新、宗教革新和民族文化振兴。这一时期的回族刊物中涌现出了大量有关探讨基督教教义和驳斥基督教对伊斯兰教错误言论的文章,既有护教性的一面,也在客观上进一步推动了基督教与中国伊斯兰教的对话,促使中国伊斯兰教适应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趋势。

华涛探讨了民国时期回族穆斯林学者在多种出版物中所发表的关于“伊斯兰教和平本质”的阐释,以及这一阐释在传教士中所引起的争论。该研究并没有以“争论”为焦点,而是通过“争论”剖析了辛亥革命后回族穆斯林的“救国”“救教”之双重诉求,并认为民国时期的回族穆斯林借助中国现代化国家建设的契机,努力建构出“民族—宗教”二元认同的回族民族蕴含[48]。马景以民国时期伊斯兰教汉文译著为例,提出了民国穆斯林知识精英的文化自觉表征,包括振兴伊斯兰教、关注教内失学群体、清除教内的异端与纷争、消除教外对伊斯兰教的误解和曲解等。作者认为民国时期回族穆斯林精英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新定位,以及对自身文化的新调适,再次彰显了伊斯兰文化兼容并蓄的特质[49]。宛磊以中国伊斯兰的历史现状为出发点,对20世纪上半叶传教士在穆斯林中传教活动的失败原因做了分析,指出基督教与伊斯兰教在教义方面的根本性差异、伊斯兰教在中国穆斯林生活中的内化、民国时期中国穆斯林的民族意识觉醒及世界伊斯兰教的复兴,是基督教传教活动招致重挫的主要原因[50]。

三、结语:横看成岭侧成峰

虽然百年来基督教在中国穆斯林中的传教工作以失败告终,但是两种宗教在中国和平相处的历史经验、中国穆斯林对异文化所持有的开放性与包容性、对自身文化和信仰的反思性等,均不失为今天“世界宗教和平对话”的典范。同时,虽然基督教传教活动的目的和动机是为了使中国“福音化”,但客观上对中国穆斯林社会在教育、医疗、文化等方面产生了深远影响。探讨近代历史上基督教与中国伊斯兰教的互动研究,既丰富了中国回族史、中国伊斯兰教史、基督教在华传教史的研究,也为多元文化、多种宗教交织共存的当代社会提供了可借鉴的宗教对话经验,其理论价值与现实意义并重。

梳理近30年来海内外学者的相关研究,我们看到:从数量上看,西方学者对该问题的关注度显然不如中国学者,虽然起步早,但几乎停滞于20世纪90年代;从研究内容上看,国外学者主要围绕几大基督教刊物,侧重论述传教士对中国穆斯林的认识、传教策略和传教结果,而国内学者还考稽了传教士的手稿、传记、书信、实物、图片、报告等资料,从传教过程、传教实践、传教策略、传教结果、传教影响等细节方面进行了翔实的梳理和深入讨论;从研究立场上看,西方学者强调传教士及传教活动对中国穆斯林社会所带来的正面影响,并将传教活动的失败归结于传教策略问题,仍然具有“东方学”的研究传统,而中国学者则把传教活动置于中国的历史洪流中进行探讨,凸显了双向互动性及中国穆斯林对传教士的影响;从研究维度上看,西方学者忽略了中国穆斯林的“声音”,也缺乏对基督教在近代中国遭受穆斯林拒斥的批判性认识,趋于单线化研究特征,而中国学者则兼顾明清时期中国穆斯林学者对基督教教义的认识,以及民国时期中国穆斯林对传教活动的回应、对传教士的态度、中国穆斯林的民族意识觉醒等方面的研究,讨论中国穆斯林如何反思、调适这一过程,补充了传统“东方学”关于“非西方”研究的单一想象建构。

横看成岭侧成峰,近代基督教与中国伊斯兰教的互动研究方兴未艾,依然是一个有待深入挖掘和阐释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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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杨德亮】

Briefing Account on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Modern Christianity and Islam in China

FAN Jing1,2

(1.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062,China; 2.Institute for Wester Frontier Region of China,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062,China)

Both China and Overseas scholars’ attentions were attracted by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Christianity and Islam in China, which has enriched 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Hui Muslims, the history of Islam in China and the history of Christian missions in China, which also provided reference of experience of inter-religions dialogues in the contemporary interwoven societies with multi-cultures and multi-religions

Christianity; Protestantism; Islam in China; Religious Dialogue

2016-09-25

宁夏统一战线理论研究重点项目“宁夏生态移民进程中回族群众信仰格局变化研究”(2016007)

樊静(1977-),女,河南温县人,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陕西师范大学中国西部边疆研究院博士生,主要从事中国少数民族史研究。

B97

A

1674-6627(2016)06-006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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