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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17 15:33陶丽群
清明 2016年6期
关键词:花菇床单小雅

陶丽群

花菇炖鸡是他们午餐惯常的一道菜,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此时在小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香气。小砂锅已经碎了一边耳朵,沿口也多处磕破。用得太久,它产自越南,原本是白色,已被熏上了一层淡淡的黄色。一点都没记错,这只砂锅已经有六年了,当然,当然,比起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尚且年轻了点。大半边三黄鸡而不是整只,三两干花菇,一向是这样。每个月的十五号小雅休息,她会从上班的超市食品柜里挑选半只裹着透明保鲜膜、皮子黄得透亮的三黄鸡,再在干货柜台上称三两干花菇,有时也是香菇,带到离她所在城市六十公里远的莫纳镇来,过一个休息日。她隔十五天才有一天的休息日,每月一共只有两天。

以往他们都很珍惜这个白天,以往,呵。

这一次,她打算说了,不管怎么样,她已经熬不住,她知道这也不是她的错,她只是无能为力了。

小雅把砂锅里的东西搅动起来,免得结了锅底。汤面上漂浮着一层鲜黄的鸡油花,那只三黄鸡真是肥嫩哪,皮下一层黄灿灿的厚鸡油,马克喜欢吃这样肥腻的鸡,嫌瘦的卡牙齿,他那口牙齿牙缝那么宽。他还喜欢刮这层油花淋米饭,边吃边不住地咂嘴,仿佛吃的是什么美味佳肴,其实就是个花菇炖鸡。他说他们店里吃饭时,五六盆,菜盆倒是大,分量也足够,但他们的老板娘是吃素的,一桌大都是五颜六色的素菜,一碟肉片不够每人伸两次筷子,她还不住地劝说他们也素食。素食?笑话,这跟牛马有什么区别,人毕竟不是牛马!马克抱怨说。因此每次小聚,他俩大多是肥嫩的三黄鸡炖花菇,花菇有点儿贵,但小雅并不在意。他还喜欢搁点葱花,却不喜欢放姜,鸡汤少了姜口味多少欠缺了点,不过小雅也全依他了。哦,香葱已经洗好切成段,马克不喜欢切细,一根葱花两三段就好,要等砂锅端上桌后才放,尽可能保留香葱的鲜香。米饭也焖好了,米饭里淋了几滴博爱米醋。一切都如从前,没有任何改变。她心事重重地环视了一下小租房,房间很小,带小卫生间和这个做饭的阳台,是一栋三层居民楼中的一间。这栋楼有五六间这样的小房间,租给马克这样的人。莫纳镇是边防镇,和越南接壤,边贸搞得极为红火,小镇子虽不足五千人口,但两公里长的一条街道,天天像过节般人满为患,重型卡车从关口那里整车整车地运药材到内地,而中国的卫生巾和牙膏则是越南人喜欢的商品,多少都不够他们运过关口。这个小镇因此宾馆林立饭店遍地,当然也少不了修车的铺子,马克就在其中一家汽车修理店工作,他是个修理工,整天钻在车底下修理那些有毛病的倒霉部位。他的身上永远有一股浓重的汽油味儿。当然,他是个好小伙子,快三十了,不抽烟不喝酒……

小雅的目光落在那张占据了大半个房间的床上,被子没有叠,仍然呈现出人睡时的状态,枕头巾被扯到一边——马克一向不喜欢垫枕头巾,他的头油常常把枕头套浸出一圈淡淡的油印,每次换洗枕头套,小雅总会看见里头的枕芯被头油浸出来的斑斑驳驳的黄点,免不了心里怄火。

当然,当初可不是这样的,当初,小雅觉得那就是男人的痕迹,别忘了,她可是个有男人的女人,她的生活里有男人的痕迹是不可避免的……她清清楚楚记得那些想念马克的时刻,折磨得她简直没有任何心思做事情,只有见到马克,碰触到令她感到踏实的马克结实的身体,才能安下心来。他们曾经讨论马克去城里另找一份工作,或者小雅来莫纳镇干点别的,当然是为了能让两个人在一起。但最后都因为不论是谁到谁那里,挣的钱都要比原来低而不了了之。七年前他们一起从另外一个镇子来到了这里,那时候,他们真年轻啊,口袋里没有几个钱,除了切切实实的年轻和快乐,一无所有。后来小雅去城里上班了,分别在美甲店、美发店、早餐店当过小工,四年前进入美乐超市后一直待到现在。马克从没离开过这个镇子,他的老板很信任他,常常开玩笑说,假如不是已经有了女朋友,他可以帮忙介绍这镇子上长相和条件都相当不错的女孩子给他。马克的金钱观念相当强烈,他是个有挣钱欲望和过好日子愿望的男人,省吃俭用。这没什么不好。

小雅叹了口气,她站在阳台门口,阳光从背后投进来,把她的影子印在有些脏的地板上。她瞅着那张床,从进屋到现在,她没碰过这张床,她被一股懒洋洋的懈怠、还有那么一点厌恶的情绪裹挟着。

小屋溢满花菇炖鸡的香味,马克还要一个半小时左右才回来。他们将会一起吃这顿午饭,然后一直待到下午六点,小雅赶最后一班末班车回城里。其实就是相聚大半个白天,连晚饭都不必做,小雅回到城里吃一碗蒸糕,马克回他们店里吃素菜。小雅有些讨厌那趟班车上的售票员,她们相识七年了,她对小雅总是表现出那么一股不屑劲儿,小雅感到深深的委屈。这一切,马克永远都不会懂。

她不知道接下来的这个半天将会是什么样。

她走进屋里,在床边坐了下来,抚摸已经陈旧的、早就该换洗的淡蓝色碎花棉布床单。这一次她依然没有心思来换洗它,但她知道,只要回到市里,她便会自责,怎么也应该把床单换洗掉,床单有什么错?不过很快地,随便一件什么小事情就会让她把它忘得一干二净,那点自责只是象征性地在她心底一晃而过,她不知道这一切怎么会变成这样,实际上她已经烦透了。

曾经,他们生活里任何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诸如上一次来时发现马克那件深蓝色短袖T恤掉了颗黑色圆扣子,隔半个月后,小雅将要再一次光临这小租屋时,扣子就会如预约般亮闪闪跳进她的脑海里,她会兀自傻笑起来,觉得关于马克的一切,他们生活里的一切已经再也不可能从她的生命中抹掉了。

然而,时间到底做了什么?小雅默默垂着头,她可不想这样呀,她的嗓子眼一阵发紧,被人扼住一样痛起来。阳台外接近正午的阳光多么明亮,没有一丝风,安静地明亮着,落进阳台,从门外泻进小屋里。地板很脏,沾满鞋印,可是阳光真是美好,透明得可以看见飘浮在空气中的粉尘颗粒。哦,她可真想弄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今天早上,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拖着不肯起床。她整夜都没怎么睡踏实,内心有一种抗拒的力量在作祟,从昨天开始,这种力量就在想纠正她惯常的行为,越是接近今天,这股力量就变得越发强大,她几乎就要屈服于它了,她因此变得极为苦恼。九点钟时,小雅终于怒气冲冲地爬起来,尽可能快地洗漱后,来到她上班的超市,买了半边三黄鸡和三两干花菇。排队结账时,她还恶作剧般地抓了两盒避孕套扔进拖篮里,收银台结账的小姐妹因此对她挤眉弄眼。可是随后在汽车站买车票时,把两盒避孕套从包里掏了出来,像扔掉什么恶心东西般,毫不犹豫地扔进旁边的垃圾箱里。她差一点流泪了。

这种带着不情愿的、抗拒的隐秘情形已经出现很长时间了,差不多快三年。那个过程就像一个人对某一件事慢慢泄气,而那件事于你来说又极为重要,占据过你全部的生命。小雅曾以为那只是对熟悉的事物(情感姑且也算是一种事物吧)的一种正常的情感反应,她一直耐着性子等待这种隐秘的变化自行退去。她觉得这和他们每一次小小的争吵一样,总会过去的,无非是时间长短。她记得有一次他们甚至因为一个已经忘掉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争吵而整整一个月没说话,可是后来马克用一盒超市里打折的巧克力轻易就使两个人和好如初了,诸如此类的小争吵总是避免不了,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但是这种糟糕的情况后来一直持续不断地盘旋在小雅心底,并且成长为一种让她无可奈何的力量,在她和马克之间,这股力量总是扮演打鸳鸯的那根木棒子,她因此暗暗流过无数次眼泪。

其实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什么东西被时间带走了,毫无理由毫不留情地被带走。

小雅站起来,走到阳台调小了火力,应该用文火慢慢炖了。鸡肉是不经炖的,越炖越老,当然,瘦的鸡才这样。对于肥嫩的鸡来说炖得越久味道越好,油花渗透进鸡肉里,吃起来真正满嘴流油。马克能吃,这是件好事,胃口好的男人通常都对生活抱有满满的热情。小雅这么想着,她于是又想起了马克笑起来时那两条快活得向上飞扬的眉毛。呵,但能怎么办呢?她把舀汤的木勺子扔到了当碗筷使用的蓝色塑料篮里。他们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可是,小雅摇了摇头,和这些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点她心里非常肯定。她真希望有一个明确的原因,但很可悲,什么都没有,仿佛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自然而然随着时光流逝而淡去,真叫人受不了。她转身面朝阳台外,仰头迎接明亮而温暖的阳光。对面楼房的那堵侧面墙上,主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涂上淡蓝色涂料后,又画了几棵硕大的黄灿灿的向日葵,看起来充满趣味。仰着头的、圆盆似的、沉甸甸的向日葵,托着它的细长秆子,连一片叶子都没有。不过并不显得突兀,和淡蓝色的墙壁倒显得很相称。如今,它们依然安静地沐浴在阳光之下。以往在这般阳光灿烂的中午时刻,她和马克望着那幅有趣的墙壁画,满心欢喜,尽管转过身后他们的住处如此简陋寒酸。小雅闭上眼睛,感觉到阳光暖暖地在脸上游走,还有泪水在慢慢滑落。

那么就说吧!小雅哭了起来,她发觉其实现在只剩下必须要下这个决心了。她并非没有努力过,不,她不是硬心肠的人,这两三年来,她无数次说服自己,她觉得自己被鬼迷了心窍,耐心等待这只魔鬼离去,然而没有用。她摇摇头,握紧了双拳,转身进房间,像一个遭遇生离死别的人,呜咽起来,泪水肆意横流,她赶紧擦了一把眼泪,有些恼怒自己,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能不能把话说得清楚。她希望尽可能平静一些,可能会有些争吵和质问,估计避免不了。

先找一点事情做吧,小雅思索着,两手空空地待着只会让人心里越来越混乱。花菇炖鸡可以慢慢炖,不要紧,炖得骨肉分离最好,等马克回来时,再舀出一点鸡汤烫煮略带苦味的野菜一点红,拍上蒜米,他们的午餐就齐了。

哦,马克回来时……刚擦干的泪水又滑落下来,小雅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使劲一揪,希望脑子能变得清晰并理智一点,唉。

房间小,要做的事情并不算多,不过可以忙一会儿。首先应该换洗床单,那就从换洗床单开始吧。往常,小雅总是在短暂的相聚后,在她搭上末班车前的一个小时,扯下还带有两个人体温和汗味的床单在温水里泡十五分钟后搓洗,她总能在班车开走前五分钟到达近在咫尺的小镇车站。通常这会是一个晴好的傍晚,还带着温热的夕阳和微风,足够在马克晚上睡觉之前把晒在楼顶上的床单晒干。小雅挪开床上的被子,床靠里的地方,小雅通常睡的地方,中间处有很明显的凹陷,当然,这避免不了。这张席梦思真耐用啊,它是前一位房客留下来的,房东说那位女子才租了半年,是租来坐月子的,那孩子来历不正,躲到乡间生来了。后来那女子没带走席梦思,它太大了,来接女子走的只有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光是拿孩子的尿布和衣物就够她受了。小雅曾经趴在席梦思上仔细闻味儿,没闻到尿骚味。捡了大便宜,她和马克都很兴奋,那晚把席梦思折腾得够呛……

小雅把床单扯下来,裸露出垫在席梦思上面的薄薄的棉被胎。用得太久,当初雪白的棉花已经泛黄了。中午不打算再睡了吧?她的思维一阵混乱。原本她打算也许能再一次,最后一次的。她犹豫着,想起半个月前他们的尴尬,两个人都很努力,可并不尽人意,草草结束了,这种糟糕的状况其实也已经很久。小雅已经很久没体验过整个人下坠般的眩晕感了,即便很努力得到一次,也不再像以往,事后无比沉醉地趴在马克怀里,那是多么美好的感觉。她总是捏他结实的屁股,色眯眯地告诉他这比花菇炖鸡还有味儿,马克倒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在这方面,小雅觉得没什么难为情的,一切都恰到好处地美好着。

她很快把床单抱进卫生间,放水和洗衣液,有点儿伤心地瞅着水慢慢浸过床单,叹了口气,双手把床单按进水里,一丝细微的轻松感从心底如一缕青烟般冒出来。她摇了摇头,走出了卫生间,打算开始打扫屋子。

扫把就在阳台角落里,摇曳着几根细细的蜘蛛网。马克没有时间打扫房间,他一向早出晚归,底薪低,计件提成,所以他很勤快。他们没有垃圾铲,每次直接把灰尘扫进卫生间冲进便池里。当然,只是灰尘,纸张或稍微硬点的东西还得捡拾起来放进垃圾袋,拿出去扔掉。阳台很小,他们的煤气炉安置在一张小桌子上,上面有一张又薄又小的砧板,菜刀,以及放碗筷的篮子,地上就没什么东西了。曾经养过一盆芦荟,放在阳台角落里,不过在前年秋天死掉了,盆子也扔掉了。小雅把扫把拿开,拎出半桶水倒在阳台上,来回拖两次,污水顺着阳台角落里的通水口流进下面的连通小镇外的清河的排污沟子。等水流干后,过不了十分钟,明亮的阳光将会把阳台晒干透。

小屋里东西也不多,一张床,一个布衣柜,挨着衣柜是一张小课桌,房东的孩子曾经在上边做过功课,那上面画满了各种小动物的头脚,还有一则乘法口诀。课桌上面有镜子、小雅去年冬天用剩下的半管护手霜,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就这么多了,清理起来倒也不怎么费劲。

是应该把它们弄得干干净净,最好也能平平静静,为什么不呢,为什么非弄得一团糟?

小雅开始擦抹桌面和床,她把桌面上属于自己的东西小心归集起来,装进包里。只剩下这些零碎东西了,马克的衣柜以往还会有她一两件衣物,她开玩笑说要防狐狸精,说要是马克带了女人回来,看见衣柜里女人的衣物,多少总会败兴致的。很久以前,小雅就不再留她的衣物了,半个月前的那一次,她把自己的毛巾和牙刷也收拾回去了。不知道马克是否意识到这些事情,男人一向是粗心的。她真希望他每天除了知道钻车底外,稍微留心一点两个人之间的变化。不过,这也很难说。

她细心地擦抹床沿,有一层薄薄的尘埃附在褐色的床沿和靠背上,她已经很久没擦抹过它们了……床,其实还是有迹可循的。小雅的记忆网住了那个下午,很久以前的下午,她一直对那个下午心存疑虑,不过,她知道不是那个下午的错,只能说是那个下午使她内心潜藏的变化变得清晰起来,不得不正视它。那个下午,心里有些勉为其难,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在轻微但却明确无误地抵触马克一如既往的热情触摸。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在抵触,身体变得滞涩僵硬,她对这种抵触感到吃惊,努力使自己变得柔顺起来。她闭着眼睛一门心思寻找以往的感觉,心里满是焦虑和不想被碰触的恼怒,她极力克制着,克制反而使她变得愈发僵硬。她发觉马克的动作缓慢下来,然后停住了。小雅睁开眼睛,看见马克撑着两只手臂,在上方凝视她,涨红着脸,喘着气,眼里满是疑惑,他肯定看见她皱着的眉头和脸上的别扭劲儿了。小雅有些愧疚,搂住马克的脖子往下钩,当他的身体重新覆盖住她时,她的身体因为愧疚很快变得温软下来,她很平静地迎合马克,他的身体依然结实饱满。马克似乎还好,但她感觉相当糟糕。完事后她立刻起身进卫生间冲洗,有些气急败坏地想要弄干净自己。在卫生间挂的那面镜子里,她分明看见脸上挂着毫无来由的厌恶神情,她吃惊不小。

这就是那个令小雅曾经迷惑丛生的下午。有一段时间她试着给自己找些理由,比如上班太累,比如暂时的厌倦感,这个问题她和超市里结过婚的姐妹们讨论过,她们说过一段时间便会自然消失,犹如它自然来到。小雅耐心等待着,希望这种糟糕情绪能够毫无痕迹地离去。但她很失望,它不仅没有离去,反而像生了根一样,居然枝繁叶茂成长开来。它使小雅从那以后每次面临休假都变得闷闷不乐。

不,没有任何异性闯入她的内心,超市里的导购员全部是女的,倒是有几个男防损员,但与这些无关,可以确定。

她不知道时间做了什么,毫无痕迹地改变了一切原本以为不会改变的东西,小雅不得不心碎地慢慢接受了。

她很快擦好了床,并仔细搜寻席梦思和床之间的缝隙,捡拾到好多根她落下的长发,棉胎上也有不少,天知道它们是怎么隔着床单跑进来的。她仔细捡拾起来,缠绕在手指上,必须要捡干净,她想着。现在,她对往昔那些美好的过往只有淡淡的回忆了,可是,她分明还在这种生活当中,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很快,她就离开了床,在床边静静站了一会,然后拎着抹布进卫生间冲洗,顺便把泡在桶里的床单搅翻了一遍,差不多了,水已经变得有些浑浊,等一下搓洗起来会容易得多。她把抹布拧干,走到阳台上,再一次去搅动砂锅里的花菇炖鸡,汤水下去了,一层油亮的鸡油厚厚覆盖在汤面上,她加了半碗水进去,重新盖上盖子,开始擦洗屋里的地板。小雅从来不用拖把拖地,一向是用一块湿漉漉的抹布蹲在地上一寸一寸擦洗,不会落下能看得见的每一寸地板,最细微的尘埃也将被擦抹掉,风干后的地板显得清凉而干净。在夏天,马克多半会把他们的被子拉下来直接铺在地板上,他们的床,撞击起来总有那么一点儿声响……

地板上有几个清晰的鞋印,拖鞋的鞋印,四十二码的鞋子,小雅记得很清楚,四十二号的衬衫,两尺九的裤长,两尺六的裤腰,这一串数字像密码一样烙印在小雅的生命里,好吧,一切交给时间吧。小雅默默盯住那几个鞋印,很快抹掉了。等床单也已经晒到楼顶上时,小雅心里已经轻松了很多,不管怎么样,她没有任何恶意,没有。她只是不想违背心里的决意,这样对谁都好,当然,会有一段时间难过,这是避免不了的。她希望马克能平静一点。

她平静下来,继续做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把地板擦干净,在屋里把小圆桌支起来,两张凳子也摆在饭桌旁边了。他们的小租屋从没接待过客人,所以只有两张凳子。马克曾经开玩笑说,一张更好,我抱着你吃饭。碗筷倒是多备了点,有时候会打碎一个碗、找不见一只筷子,得有备用的。小雅把小砂锅端上圆桌,打算等马克进门再放葱段。小平底锅生了一圈红锈,她拿钢擦使劲擦,换了几遍水,手指摸过去还是沾了一层锈迹。马克告诉过她,每次不必把锅洗那么干净,留一点油腻就不会生锈了,小雅觉得洗不干净心里不舒服,每次炒完菜总是洗洁精洗了又洗。她有时候挺惊讶,在家务活上,马克几乎不沾手,关于生活的常识却比她懂得多,男人真是奇怪呀。以后,也许她会按照马克教的方法继续她的日子。她在市里和一个小姐妹合租一个小套间,但她们从来不开伙,下班在超市买盒饭吃,一向是这样。也许以后该自己做饭吃了。她一边想着,一边不停地忙着手里的活儿。马克应该很快就回来了。终于把平底锅刷洗干净,倒进去一碗鸡汤,鸡汤很快就滚开了,把洗好的一点红放进去,油盐不用再加了,她拍碎一个蒜瓣放进去,香味立刻蹿出来。不用煮得太久,这种野菜加点酱醋油盐其实可以凉拌生吃,只是野菜的生涩味会稍微重一些。一点红盛上来摆上桌子,把平底锅洗干净倒放。吃过饭后再洗刷碗筷,这间小屋,将会是干干净净的。

只是不知道接下来的会是什么。小雅默默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温馨的饭菜,突然觉得有点心酸,她极力克制住渐渐涌上来的泪水,进卫生间洗一把脸,顺便把被沐浴露泡沫溅到而变得斑斑驳驳的镜面擦洗干净。她发现自己的双眼有点儿红肿,水亮亮的,一看就知道哭过,不能再哭了。她使劲闭上眼睛,把泪水逼回去,睁开时眼睛有种辣辣的痛。她看见卫生间几个角落和贴了半壁的淡黄色瓷砖有点脏,于是蹲下来擦洗。泪水在低头那一刻还是流下来了,她吸了一下鼻子,使劲擦着卫生间地板,细小的污水在地板上像蚯蚓一样挪动,流向便池,就在她擦抹墙壁时,房门咔哒一声开了,小雅吃惊地转身,又快速背过身子,扯下马克的毛巾抹了把脸。

“回来了。”她捂着毛巾闷声打招呼。

“回来了。”马克说,站在卫生间门口,几乎堵住整个门。

小雅重新把毛巾挂回去,她知道眼睛一定还红润,只能这样了。

“饭好了。”她朝他笑了一下,闻见马克身上的油污味。他依旧站在卫生间门口,仔细瞅着她。她又对他笑了笑,心里有巨大的疼痛猛烈袭来,她原本以为他们之间那要命的东西逝去后,这一刻不会疼痛的,但她却明显感觉到痛楚了。她的双眼又湿润了,真是见鬼。

马克也看到了,他沉默着。小雅发现马克消瘦了不少,下巴一圈密匝匝的黑胡须,估计已经两三天没刮了,整个人有种显而易见的消沉。马克从门边挪开,小雅出来时扶了一下他翻卷的衣领,很轻快地,避免自己的手碰到他的脖子。她心里的难过越发深重了,如今她是连碰触他的身体都不再耐烦了。马克笑了笑,看她走向小阳台把抹布晾晒在栏杆上,然后把焖米饭的小饭锅端进来。他没像以往进门就脱掉油腻腻的帆布工作服,他的目光追随着小雅移动的身影,然后落在那张已经没有被单的床上,静静地盯住片刻。

“我把床单给你清洗了。”小雅说。她有些后悔没把被子铺展在裸露的棉胎上,此时这张铺着已经有些泛黄的被胎的床显得那么刺目和狼狈。

她拧开小饭锅盖子,米饭的清香溢了出来,恰到好处的一小锅蓬松的白米饭,水米掌握得很好。葱段也撒进了小砂锅里,她埋头做着一切。

“今天店里忙吗?”小雅说,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喑哑。她拿起马克的饭碗要给他盛饭。在吃饭上他一向和别人不一样,先吃饭再喝汤,不管如何美味的汤水都在饭后喝,他的解释是饭菜肯定比汤水好,灌一肚子汤水好饭菜就全剩了,亏了嘴。小雅认为这样对胃不好,极力想改变他的习惯,为此他们还发生过争执,唉,那哪是争执,分明就是浓烈的满满的爱。

“嗯,和往常一样,你知道的。”马克说,声音很低,小心翼翼的,仿佛怕惊吓她。

“多喝水。”小雅说。他不爱喝水,关于他的,她记得很多。

马克不再说话,他伸手拉住她,叫她坐下,给她舀了一碗花菇炖鸡汤,叫她喝,自己的饭碗空着,他拿起筷子,给自己夹了几根葱段。

小雅难过起来。也许马克早就明白她了,为什么不可能呢,他们在一起那么久,他怎么可能对她的心迹毫无知觉,也许他也无能为力,对她无能为力,她对他们之间正在逝去的情感无能为力。

啊,她终于承认了,逝去的情感。她的心底划过一阵尖锐的疼痛,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马克静静看着她,目光充满哀怜和难过。

“你先喝一碗汤水,小妹。”马克说,他的声音在微微颤抖。是的,他肯定早就知觉到了。

他们开始交往时,他叫她小妹,亲密后叫她小妖,小妖精,小骚货也曾经叫过一段时间,不过这个称呼只在他们亲密的时候叫。生气的时候就大叫她的全名,和好后叫小雅,当然,叫得最普遍的是小雅。

小妹,这个充满温情的称呼,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刚认识那时候。他没对她凶过,气急败坏时把她弄到床上搓一顿,两个人最后都软下来了……小雅的泪水急速滑落着,马克摸了摸帆布口袋,摸出一包餐巾纸,抽出一张给她。她掀开纸张,整张纸捂到脸上使劲按住,马克拍了拍她的胳膊。

“你想哭就哭吧,在我这里,哭笑都可以,想来就来,你是小妹。”马克说,他声音带着哽咽,小雅心里释然了,他是知道的,她确定了,只是,他如何知道她今天已经下了决心的?也许他已经太了解她了,他很温和,没有她想象中的质问和责难,她内疚起来。她擦干脸上的泪水,把湿润的纸张团成一团扔进角落里装垃圾的黑色袋子,给他盛了一碗满满的米饭。

“你喝汤,吃饱,我看你吃。”马克说,她瞧了他一眼,发现他的双眼红着,但没有泪水。他这副样子让小雅更难过了,他若是骂她一顿倒好些,但肯定不会打她的,这一点她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

那么,就没必要说破了吧?小雅搅着碗里的小汤勺,鸡汤喂到嘴边时泪水又滑落了,马克抽了一张纸替她轻轻擦掉。

“别为难自己。”马克说,他很平静,声音却颤抖得厉害。

“嗯,其实你是知道的,对吗?”她说,她觉得还是说开了好。

“我感觉到了。”马克说,继续看着她。

“我没做什么,也没别的什么人,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放下小汤勺,把头埋在膝盖上,终于痛哭起来,她的双肩剧烈颤抖着。

马克把自己的凳子挪过去,轻轻搂住她的肩膀。

“我真的没有……你相信我。”她呜咽着说。

马克收紧了搂着她的胳膊,但小雅绷紧身体坐在凳子上,不靠进他的怀里,马克于是松了手臂,依然搂住她的肩膀。

“好了,吃饭。”他轻轻拍她肩膀,小雅觉得不能再这样了,马克努力给她一个克制的态度,她应该理智一点。她把脸上的泪水在膝盖上蹭干净,抬起头来,满是感激地看马克一眼,又端起汤勺喝汤。

“你也吃。”她说,把几块肥嫩的鸡肉夹给他。她感觉哭过后轻松多了。

他们都吃起来。马克给她加汤水,把泡了鸡油的肥大蓬松的花菇捞给她,她也给马克夹鸡肉,一种含着客气的亲昵,也挺好。过不了一会儿,两个人同时发现对方都在无声无息落泪,马克先笑了,他很响亮地吸了一下鼻子,拿餐巾纸抹了一把脸,小雅看见他唇边一层油亮,鸡肉实在太肥嫩了。

吃饭的时间并不长,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一顿简单美味的饱饭后,两个人的情绪似乎变得好了很多,小雅没那么难过了,马克的眉毛也舒展许多。小雅轻快地收拾碗筷,马克依旧坐在饭桌边,默默看她忙碌。

很快,连这些也做完了,小雅站在阳台上擦抹手上的水,接下来,她变得有些尴尬。马克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来,坐一会。”他说。

小雅把抹布晾晒好,看了一眼抹布,她觉得再也不会碰它了。她走进屋里,干透的地板很干净,她坐了下来。

马克摸摸帆布衣服口袋,掏出一个精巧的红色盒子塞到她的手心里。小雅紧张起来,她不想要什么,真的不想要。她不明白此时马克的意思。

“拿着吧,小妹,不然我一辈子都难过的。”马克握住她的手。“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我理解,真的,但我很难过,我不知道这对我今后意味着什么。”他轻声说,小雅觉察到他在拼命克制情绪。

“上个月我把钱给家里了,哥哥要结婚,得起房子,你知道的,哥哥年纪大了,我大部分的钱都给他了,这事情我没告诉你,但我想你肯定猜得到。”马克垂下头,小雅看见他脖子上一圈绒毛,他一直注意理头发,从不让头发稍显过长。他是个在生活中有所克制的人。但他说的事情她并不知道,他们俩挣的钱从来不需要征询对方该用在什么地方。当然,存钱结婚是他们最初的目标。他们都挣得不多,假如马克不把钱给家里,也许再过一两年就可以回老家办一个普通婚礼。但,这些早就不重要了。

小雅有些难过,看来他是误会了,不过她并不想解释什么。她去过他家,他的哥哥老实厚道,扛一把锄头上山给小雅挖芋头烤着吃,右脚摆得很厉害,每走一步好像脚下的土地没有一块是平的。

“我希望你过得好,小妹。”马克把小雅的手拉到自己的脸上,呜咽起来,声音低沉而悲伤,极像一只受伤无助的可怜小兽。小雅有些于心不忍,但她忍住了,她已经做了太多的尝试和努力。那只一直在手心里的小盒子硌着她的手,她想应该是一只戒指,她会收下,没必要拒绝。

马克终于平静了下来,放开小雅的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然后在手掌心里笑了一声,站起来走进卫生间,小雅听见开水龙头的声音,他在洗脸。不一会儿他从卫生间里出来,短短的头发湿漉漉的,胡须拉碴的脸变得清新了,眼睛还是红的。小雅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床单在楼顶上。”小雅站起来说。

“嗯,我知道,傍晚我上去收下来。”马克望着她,她垂下头,眼睛落在布衣柜边的小方桌上,那上面放着她的包包。

“我送你上车。”马克说,走过去帮她拿包包,她捏着那只他给的盒子,跟着他朝门口走去,她有一种想拥抱他的冲动,但她拼命克制住了。

这个小镇没有车站,班车就停在约定俗成的一个店铺门前,车上的位子已经所剩不多,小雅找了张靠窗的位子坐下。车上认识他们的人很多,但看见两人不同以往的表情和红润的双眼,都不敢开玩笑。马克在车下,对着窗口凝视小雅。车窗是开的,很暖和的风夹着阳光的干燥气息吹进来。

“去市里,打电话。”小雅对着车窗下说,她涨红着脸,声音哽咽。

马克点点头,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她的脸。她知道自己长得并不漂亮,她对他笑笑,极力克制想要滑下来的泪水。她知道一切将会好起来,他的老板或许会为他介绍镇子上相当不错的姑娘的。

班车启动了,车身震动起来,夹杂一股浓烈的汽油味儿,小雅一直不习惯这味儿。车窗下的马克朝她挥挥手。

“小妹,有事情,打电话!”马克说,他看见小雅点头后,转身走了,没等到车离去。眼看那身灰色的帆布身影很快就淹没进人来人往的大街,小雅把头伸出车窗外,大喊:“马克,再见,再见了!”实际上她喊不出来,只是在心里喊。

马克很快消失在人流里。小雅在位子上坐好,拼命克制的泪水落下来了,旁边的人诧异地看她一眼,不过她并不在意。她轻轻打开马克送给她的盒子,两粒圆润光洁莹白的珍珠映入她模糊的视线。是一对珍珠耳环,她记得曾经和马克在镇子上唯一的那家珠宝店看过,她喜欢得不得了。她不喜欢金银饰品,觉得它们品性太硬,珍珠是多么温润呵,她喜欢一切温润的东西。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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