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电影《海洋之歌》评析

2016-12-19 11:21纪晓宇
今传媒 2016年11期
关键词:传统文化

纪晓宇?

摘 要:爱尔兰著名导演汤姆·摩尔的新作《海洋之歌》改编自古老的凯尔特神话故事,这部纯手绘作品历时七年制作,以清新又怀旧的风格讲述了一个略带悲伤的现代故事。在艺术方面,该片入围第42届美国动画安妮奖七项提名及第87届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提名;在商业方面,该片于美国、中国、英国、韩国、法国等十余个国家上映;在文化方面,该片浓郁的异域风情赢得了各民族不同文化背景观众的喜爱,是一个较为典型的案例。本文以《海洋之歌》为例,探究其如何从凯尔特神话中攫取创意,以动画为载体,进行当代故事讲述,寻求动画创作的规律。

关键词:凯尔特神话;创意动画;传统文化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22(2016)11-0086-03

神话一直是动画创意的主要来源之一,《大闹天宫》《埃及王子》和《阿拉丁》等作品都改编自神话传说。狭义的神话指原始公社时期的先民进行的语言艺术创作,是一种无法重复创造的原始文化。袁珂先生提出的广义神话则认为,神话与传说虽可在理论上区分,实际中却无法截然划分,在各个历史阶段及各种社会形态中,不断有新的神话和神话因素的传说产生[1]。在动画研究中多使用的是广义神话的概念。原始神话、宗教神话、文学神话(如哪吒闹海出自《封神演义》)、民间神话(如牛郎织女、日月潭)等都被称作神话。

如何从神话中提取创意、以动画为载体讲述符合当前社会发展与观众审美需求的故事是本文试图探究的问题。以爱尔兰动画电影《海洋之歌》为对象进行研究后发现,在重写当代故事时,创作者遵从媒介和艺术规律,选择了普适性价值的主题,在保留神话精神内核的前提下对神话资源自由取用,将凯尔特文化用现代语言重新表达。既提升了影片的文化价值,又通过文化再书写,实现了文化的继承与创新。

一、动画电影《海洋之歌》的借用方式

根据对原始文本使用的角度、程度不同,神话改编为影视作品主要有以下三种方式。其一,完全忠实于原作,或在不影响故事主题与走向的前提下进行细节的增删;其二,保留故事框架,虚构背景和人物,表现另一个时代的生活;其三,从神话中取用各类元素(人物、故事、节日传说等),重编故事。《海洋之歌》中使用的是第三种方法,导演汤姆·摩尔称之为“将真实化解到虚构中的电影手法”[2],具体表现为故事中的人物、情节发展、时间等设定背后都有一定历史、文化渊源,但根据需要进行了更改。通过这种手法给故事赋予文化内涵,向观众传递了民族文化符号,又超越神话原本的故事背景和框架,简化信息,降低了不同文化背景观众的接受难度。

(一)自由取用神话元素

影片中,歌唱的塞尔奇(selkie)指居住在苏格兰奥克尼郡和舍尔特兰岛上的海豹人。在凯尔特神话中,他们一直生活在大海,褪掉海豹皮变成人类来到陆地。人类藏起他们的海豹皮,海豹人就会成为人类的伴侣,甚至与人类育有孩子。如果他们找到自己的海豹皮,就会重返大海。影片中父亲康纳出于对母亲的信任,没有藏起她的衣服,最终她回到海里;父亲为了不重蹈覆辙,把女儿西尔莎的海豹衣锁进箱子。影片中反复强调“必须找到海豹女的衣服”,这个创意就源自神话传说。传说中海豹人不会受尘世束缚,无论有多少羁绊都必须回到海中,片中西尔莎走入大海、跳入泉井以及用花洒弄湿了奶奶的大衣这些情节,都出自海豹女天性中向往大海的本能。

为了与现实世界中的父亲和奶奶对应,影片虚构了《巨人和猫头鹰女巫》的故事:巨人麦克·里尔因为一个悲剧整日哭泣,他的母亲女巫玛查为了化解他的痛苦,派猫头鹰拿走了他所有知觉,把他变成了石头。巨人的原型是海神玛南那·麦克·里尔(Manannan Mac Lir),他曾有两个妻子,与第一位妻子育有四个孩子,他对孩子的疼爱引发第二任妻子的嫉妒,她用巫术把四个孩子变成了白天鹅,并对他们施以诅咒,他们至死也没有回到父亲身边[3]。巨人深陷痛苦的原因无益于故事讲述,影片对此进行了省略。

猫头鹰女巫玛查(Macha)的神话原型是战争女神“红发玛查”。而猫头鹰在早期凯尔特文化中是一种神圣的动物,常与女神的形态方面相关,在高卢-罗马时代猫头鹰丧失崇拜的意义,与一位代表生育的凯尔特女神相关联(是否是玛查不可考)。在受凯尔特文化影响的威尔士传说中,女神阿丽安罗德(Arianrhod)化身成巨大的猫头鹰,她能看透人潜意识与灵魂深处的黑暗,扇动着翅膀给追寻者送去精神抚慰。这些神话因素共同杂糅成影片中“玛查”这个角色:与猫头鹰类似的外形,身着深红色外袍,操纵猫头鹰拿走人的知觉。

又如片中储存记忆的精灵肖纳吉(Seanchai)是传说中的故事讲述者或历史学家,麦克·里尔的狗源自玛南那的马Enbarr,它可以在山川、海面、沼泽、天空中游走,如履平地。影片对这些神话元素进行自由取用,为故事服务,建构了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奇幻世界。

(二)保留神话精神内核

神话不是一个简单虚构的故事,它包含了古代族群的世界观、历史、宗教等内容。随着时代发展,旧神话不断被重写,同一个故事范本以不同时代的人物被讲述。在神话重写的过程中,外在表现为人物、故事等元素的取用,内在表现为神话精神内核的保留与延续。《海洋之歌》在神话的借用方面,既不是脱离现实的神话视觉化,也不是借神话原型讲现代故事,而是置于现代背景,保留了凯尔特传说中万物有灵、人与自然密不可分、交流连通的精神内核。

凯尔特人是自然界的崇拜者,在他们的信仰体系中,神秘力量无处不在,神灵充斥于世间各处,住在森林、山川、湖海之中,凯尔特神话因而呈现出一种根植于自然的想象力。神话传说中,人界与神灵世界彼此关联,常有仙人来到人间或人误闯仙界的故事。拉塞尔认为,凯尔特精神是与超自然相沟通的独特方法[4],这在影片多个方面都有体现。

影片将故事设定在万圣节,这是此世与彼世相通的日子。古凯尔特人称其为“亡人节三夜晚”(他们以夜晚计算时间),在10月31日太阳下山后举行祭拜仪式,感谢掌管冬夏轮回的太阳神和召聚亡灵的死神。当晚阴阳两界的大门将敞开,亡魂将归来与亲朋重聚。在凯尔特神话中,当晚尘世和神界之间的障碍将消除,神祗和精灵们将来到尘世[5]。在这个特殊日子里,主人公本(Ben)通过树洞、泉井、陵墓通道(神话中的入口)不断在神灵世界与现实世界间穿梭,与精灵一起歌唱,精灵为主人公提供帮助或设置阻碍。另外,在场景设计上,精灵的仙堡隐藏于城市车水马龙间,入口的泉井位于人造教堂里,远离城市的自然中也有人造物(冰箱、电视)的痕迹。影片营造了一个人类与精灵、神祗相互交流的世界,保留了传说中人们对自然的美好想象,以及人与自然密不可分、和谐一体的关系。这是凯尔特神话的精神内核,根植于凯尔特人的信仰中,在影片中极好地传达了出来。

二、动画电影《海洋之歌》叙述的方式

神话是人类最早的故事,原始先民把对自然现象和社会生活的理解幻化为创世神话和英雄史诗,基于当时人类的思维模式和认知能力。随着生产力水平提高,各个时代的人依托各种媒介对神话进行重述,以符合该时代人的认知和审美需求。《海洋之歌》以动画电影为载体,遵从了动画电影的创作规律,从凯尔特神话中汲取创意后,讲述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在救赎中成长”的故事。

(一)选择普适性价值的主题

“救赎”与“成长”都是动画电影的常见主题,如《千与千寻》《宝莲灯》《海底总动员》等。救赎主题下的主人公通过努力使自己或他人摆脱最初的负面状态(身体束缚、心理创伤等)走向正面,这个过程往往伴随着主人公的成长,最终主人公于外在与内在双重压力的推动下,同时实现拯救与成长。救赎与成长主题具有普适性价值,是人类社会的重要话题之一,容易引发情感共鸣。

《海洋之歌》续写了海豹女的传说:当海豹女重回大海之后,她的亲人会怎样?表面看来这是个“救他人”的故事,影片讲述了主人公本(Ben)被带离小岛后,为了和妹妹返回故乡,经历各种冒险,最终成功拯救妹妹和精灵世界的故事。这段旅程,内在隐含的是“本”的自我救赎之路。对妹妹西尔莎的敌意、对贝壳的依赖、对大海的恐惧、妈妈的剪影都源于“本”深藏内心的痛苦。“本”脑中妈妈的形象在影片中以剪影的形式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确信海豹女真实存在后,第二次在存储记忆的精灵肖纳吉的山洞中。在山洞,“本”找回了关于妈妈的记忆,意识到内心的痛苦,之后用个人意志战胜了女巫玛查的考验,做出了与父亲不同的选择。贝壳这个重要的物件细节反复出现,在影片中与“玛查的瓶子”“奶奶的药”“爸爸的酒”类似,都用于抚慰受伤的灵魂,在“本”明确对西尔莎说出“这不是你的错”之后成了碎片。“本”从害怕大海到跳入大海,在为西尔莎寻找海豹衣的段落中,实现了个人成长和心灵救赎,获得了内心的自由。

(二)采用经典电影叙事结构

与许多迪士尼、皮克斯等公司出品的动画电影不同,《海洋之歌》并未使用不间断对话和激进的动作推进剧情,整部影片节奏相对缓慢,呈现出沉静的美感。这种独特风格之下,它在叙事上却与许多美国动画电影类似,采用了在商业电影中占据主流地位的经典大情节模式和三幕架构。这种叙事模式和框架在影视创作中历经检验,符合媒介特性和大众心理审美倾向,对《海洋之歌》故事的讲述助益良多。

经典大情节设计[6]指主动主人公“本”为了追求自己的欲望(救妹妹、救精灵、救自己),在一段连贯而有因果关联的虚构现实中,与主要来自外界的对抗力量(女巫玛查、父亲)抗争,直到一个不可逆转的变化(成功救赎)而结束的闭合式结局。影片结构上符合西方电影经典的“三幕架构”(即开端、发展和结局),并且在时间分配时接近剧作家悉德·菲尔德提出的1/4-1/2-1/4的原则[7]。

第一幕“建置”在交待背景、人物关系后,“西尔莎发现海豹衣”成为把故事转向另一方向的情节点,打破了主人公“本”生活中各种力量的平衡,导致西尔莎和本的离岛,并引发出后续一系列情节。第二幕“对抗”是为主人公的目标需求(回岛)设置障碍,在进展中引发主人公新的需求(救妹妹、救精灵),主人公逐渐克服障碍,把故事引向第三幕高潮和结局。第三幕“结局”是各种需求的解决,“本”的外在需求(拯救妹妹和精灵)与内在需求(化解内心痛苦)在这一部分全部解决,最终抵达一个不可逆转的幸福结局。

(三)视听语言营造可信环境

动画作为一种视听艺术,把神话中的人物以及他们的传奇搬上银幕,将抽象的文字描述转化成可见、可听的具体形象。《海洋之歌》逐帧手绘的每一幅画面都宛如艺术品,丰富的色彩、完美的构图、平面化的艺术风格带来视觉上的享受;凯尔特民谣与爱尔兰音乐使用,提供了听觉上的满足。影片借助动画超越时空的想象力与表现力,构建了一个带有魔幻色彩的空间,为故事讲述提供一致的、可信的环境。

影片从凯尔特文化中取材,大量使用图腾用于装饰,并且图案绘制时也遵循凯尔特艺术风格。早期凯尔特艺术重视秩序与对称,多用圆形、之字形和几何图形。随着外来文化引入,拉特尼文化形成,呈现出根植于自然界的想象力,表现为线条飞扬、扭曲、旋转的形态。单螺旋、双螺旋、三螺旋印记在影片中频繁出现,不仅用于山石、贝壳、箱子等表面空间的装饰,在角色设计(如肖纳吉的头发)、自然天象(如乌云、浪花、气泡、瀑布)、动物植物(如水母、树根)等方面也广泛使用。

场景设计方面,玛查的屋子参考了凯尔特笆泥结构建筑,是一种建造于湖上的圆形土堡,采用立柱篱笆和泥巴建造而成。小岛的场景中加入一种爱尔兰石阵“通道陵墓”,几块立石上覆盖一块巨大的盖顶石,是两个世界的通道,妈妈离开的时候便从通道穿过。在表现城市生活时,加入了莫莉·马隆雕像,建于1987年是都柏林的标志性建筑。配合由凯尔特民谣改编的音乐,这些因素共同营造了一个奇妙、玄幻的神话世界,令人神交流的故事真实可信。

三、动画电影《海洋之歌》的创作方式值得借鉴

《海洋之歌》改编神话不是因为创意匮乏,而是一种在文化责任感驱动下的自觉创作。导演汤姆·摩尔目睹被屠杀的海豹深受触动,令他想起凯尔特神话中对人与环境关系的描述。他认为如今人与环境对抗或放任不管的态度源于传统信仰体系的消失,而这种信仰存在于传统神话中,期望通过《海洋之歌》重新唤起人们对神话的记忆。

爱尔兰的历史充满了侵略与征服,英国的殖民者摧毁其文化根基,宗教迫害和大饥荒使其语言濒临湮灭,长期的奴役与压迫造成文化传统断裂,使爱尔兰人丧失了民族文化认同。19世纪末爱尔兰的文艺复兴运动通过回归盖尔传统、复活凯尔特文明重建了爱尔兰的文化认同之路。20世纪90年代爱尔兰经济快速发展(“凯尔特之虎”),同时也带来了社会结构和文化方面的震荡,外来文化侵占本国土壤,导致本国人民对传统文化的集体失忆。影片把故事背景设置于“凯尔特之虎”之前,试图在动画里重现那个田园牧歌的神话世界,借用动画载体主动表达和书写,以此保存民族文化。

反观自身,全球经济一体化后,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水土不服,当前人类面临着文化转型的共同课题。要把本民族文化中特有的东西用现代语言表达,让本土甚至全球的人们了解,是一个普遍的共识。如何认识传统文化,如何利用现代媒体再编码、再书写传统文化,《海洋之歌》提供了成功的范本:遵从媒介和艺术规律,选择普适性价值的主题,对神话自由取用又保留其精神内核,将凯尔特神话融入现代故事中,实现文化的创新与传承。就像影片中海豹女布罗纳所说的那样,尽管我不得不离开你,但我会在你的故事和歌声里长存。

参考文献:

[1] 袁珂.从狭义的神话到广义的神话——《中国神话传说词典》序(节选)[J].社会科学战线,1982(4).

[2] 马建中,索晓玲.动画影片画面赏析[M].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1.

[3] (爱尔兰)托马斯·威廉·黑曾·罗尔斯顿.凯尔特神话传说[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4] 何树.从本土走向世界——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研究[M].北京:军事谊文出版社,2002.

[5] 荷兰时代生活图书公司.史前英雄[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 2006.

[6] (美)罗伯特·麦基.故事[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

[7] (美)悉德·菲尔德.电影剧本写作基础[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2.

[责任编辑:传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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