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启幼年

2016-12-20 18:41李师江
文学港 2016年11期
关键词:长乐妈妈老师

李师江

推究缘由,得从我妈妈说起。她有一双管不住自己的嘴,不小心把我的两件丑事说了出去。第一件是我九岁了还尿床。第二件事是我一定要跟妈妈一起睡,还摸她的奶子。

已经很多年没有尿床了。对于我来说,没有尿床是一件标志着长大的事情,引以为傲,妈妈因为不要再晒被子也多有褒奖之词,大概维持了三四年了。九岁这一年突然间小鸡鸡失控,早上醒来,睡裤和被子湿成一片。虽然不是天天如此,但是一个月来那么一两次,足以让我羞愧难当。妈妈烦了洗晒被子,找来偏方草药,并不管用。总之,我的小鸡鸡已不是我能掌控了,它像一个独立的兄弟,任性而野蛮。

晚上要跟妈妈一起睡,直接的原因是怕鬼。在我的认知体系中,黑夜就是鬼的天下,每一处黑暗的地方必有鬼魂游荡其中。这得益于妈妈的教育和农村的环境。农村的人,对于人间的事一头雾水,对于鬼神之事了如指掌。我常常担心,如果长大成人,要独自生活了,没有人一起睡怎么办?这个问题困扰我多年。至于睡梦中摸妈妈的奶子,那纯属无意之举,但是从同学的口中以嘲笑的口吻说出来,是多么令人羞愧而凄惨。

村妇们在一块聊天,难免对比自己儿女的点点滴滴,叽叽喳喳,什么秘密都不存在了。就是这样,妈妈把我的两个软肋透露给安凑的妈妈,自然而然,传到安凑的耳朵里。

本来我在班上,跟安凑很要好,因为我们住得很近。即便被其他同学孤立,但好歹有个支撑。后来,安凑叛变了。有一天他跑到长乐家里,告诉长乐,他会跟我绝交,以后当长乐的马仔,唯长乐马首是瞻。叛徒安凑的见面礼是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长乐。那长乐是班上男孩子的头儿,得到那么多内容,兴奋得不得了,这下他们有多得不得了的取笑我的资本了,可以给他们带来多少欢乐呀。下课后,一伙人对着我说起尿床呀,摸奶子呀,还有捧哏和逗哏,在嘲讽中获得乐趣。我往操场上躲,但还是架不住他们各处搜寻,他们围绕着我,像围着一只马戏团的猴子。

世界像布满虫豸走兽的花园,绚烂而恐怖。

我曾想求救,但是求救谁呢?妈妈,这不可能,这种可笑的事在她看来根本不算个事,即便她认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叫她到学校替我出头?一旦如此,只会招来更大的嘲讽。爸爸就更不可能的,我跟他相当疏离,甚至极少说话,就如生活在两个世界。告诉老师,有什么用呢?她自己被学生捉弄都应付不了。我有时候也会因愤怒而反抗,就是诅咒他们,但效果不佳。想来想去,我觉得此事无解。

我被一伙人围着吐口水,女生偶尔会在一旁看热闹,更是令人羞愧得不得了的事。虽然有的女生眼里露出同情,天哪,这种同情,我宁可不要。谁都知道我是个孬种。

民兵队长安彪晃着他高大魁梧的身子在操场上路过,他的眼神犀利,一眼就看出什么状态。他停下来,大喝一声:鬼崽子,你们来上学还是来欺负人的。长乐看了一眼安彪,满脸不服气,觉得大人不应该管孩子的事。安凑叫道:“他有枪。”

一伙人一哄而散。

安彪像一只老虎,长乐、安凑他们像一群狐狸,而我像一只兔子。

安彪由于是民兵队长的缘故,有手榴弹和枪,这谁都知道。他还喜欢穿一身绿色的军服,精神头十足,全村中长得最有模有样的人就是他了。安彪也是村民自卫队的头子,负责看管全村的庄稼,免受偷盗,每当花生或者红薯收成,他会带领人马守在路口收取提成,那些想逃避的农民会被他从小路里揪出来。总而言之,安彪是整个村里的守护神。他从不劳动,他的工作就是威风凛凛地巡逻。

我朝安彪投去感激而崇拜的目光,他并不再理会我,径直走进学校。学校的安全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我想,如果安彪是我爸爸,这个世界再合适不过了。

对于强悍的人来说,被孤立算不了什么事。对于懦弱而敏感的人来说,这是一种极大的精神摧残。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了其杀伤力。

我白天怕上学,怕同学,晚上怕鬼,晚上恍惚中能见到鬼的影子。恐惧无时不刻在空气中弥漫,日子实在是顾不下去。这样扛了一个多学期,我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我决定自杀。

自杀不仅可以结束无休止的折磨,还可以变化鬼,可以去实现我的诅咒。这是死了的好处。

我知识有限,只有囫囵吞枣看过一些演义之类的小说,爸爸床头那些残本,知道有一种壮烈的自杀是自刎。我认为那种自杀执行度很低,杀了一半倒下怎么办,更何况需要一把锋利的剑。古人的死实在是学不到。现实点说,吃农药或者老鼠药那种自杀,我觉得很低级,我虽懦弱但品位不俗,我觉得必须选择一种非比寻常的自杀,以便在短暂的人生中留一点炫丽。

在学校的楼顶跳下来是个不错的选择,足以改变我一贯懦弱的受气包形象。

学校是旧祠堂改建的,两层木楼,二楼是教师宿舍和办公室。从二楼木廊上跳下来,肯定摔不死,最多摔断腿什么的。但是从走廊尽头的一把木梯子(那是每年台风后修整瓦片的工人用的),沿着天窗爬上屋顶,再从屋顶跳下天井,天井是青石铺就,啪的一声摔下来,既能让全校师生大惊失色,又能死得很干净。壮烈的想法让我兴奋。

死了以后,大家肯定能比活着时更加关注我,这一点让我预先感到温暖。

唯一可留恋的,应该是班主任苏老师。因为苏老师摸过我的头。记得有一次是数学测试,是对昨天布置的背诵公式的检测,没有通过的同学被老师留课,我是少数通过者之一,苏老师摸了一下我的头,示意我走出教室的门。头皮上留下久久散不去的温存。

这点温存是进入暗室中的一缕光,但不足以点亮世界。

当然,在临死之前,还有一点点的担忧。安凑想了一个很可怕的办法对付苏老师,不知道苏老师能否应付得了。对于死后能不能变成一个鬼,自己心里也不能完全笃定,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够帮到苏老师。不管如何,总比当一个无能的人要强。这么想着,也就能很愉快地去死了。

天空蓝得瘆人,像个通透的洞穴直通宇宙深处。我沿着扶梯战战兢兢上来,推开倒盖的天窗木门,第一次站在瓦片屋顶上,第一次和天如此接近。我感觉天空要我把吸进去,变成宇宙中神秘事物的一部分。

学校的后山是一片树林,那里住了野兽、鬼、不知名的妖怪,也有一些山庙里的神仙,自成一格令我从来不敢接近的生态。此时树林与我同样高度,那些神灵妖怪应该在注视我的行动。学校的前面是浩荡江水,直通大海,是我向往但从未去过的地方,变成鬼后我就可以自由飞往那边。俯视地上,下课的同学们像螃蟹在滩涂玩耍,只怕“啪”的一声,他们就会蜂拥而来,最后惊诧于我的勇气。

我双眼一闭,一头跳了下来。

我并没有直线下落,像一块煎饼“啪”地摊在地上,而是像被某个人托住一样,缓慢地轻飘飘地往下坠落。在降落到一半的时候,我还看到苏老师的房间,我在空中的时候刚好可以从窗户看进去,看到她和安民正在亲吻。天哪,那场面简直让我忘记了我正在寻死这件事。安民是村里的代课老师,平时老实巴交谦谦有礼,现在居然能干出这么羞死人的事。

我像一片纸片,又像有一双温暖的手托举着我,轻飘飘掉在地上,毫发无损。

那一瞬间我确定了一个事实:有个神一直在保护我。

去年我感知此事,只是不确定。冬天时节,我在打谷场上找到一些瘪谷子,撒在鱼塘上。鱼群开始浮上水面,多是颜色鲜艳的红鲤鱼,近在咫尺而又无法抓住,我用一根木棍使劲儿敲打水面,希望能打中一个傻乎乎的鱼。鱼群躲着我,越来越远,我向水面伸展自己的身子和手臂,扑通一声掉进鱼塘。我十分平静,毫不挣扎,只有一个念头:要死了。我一动不动,任由无边的平静和温暖包围着我,随之处置。我感觉一股缓缓的力量推着我,推向棉花做成的天堂。不一会儿,我的手就碰到了岸边的石头,我迷迷糊糊地爬了上来,在冷风中不知所措。我一直隐约觉得,有个守护之神在我身边。

现在,这个神再次来到我身边,阻止一桩本来能够闹得沸沸扬扬的自杀。也许这个神一直在我身边。

村里的神很多,我确信神无处不在。村中的灵萃宫里有临水夫人,是负责求子的;有林公,他的原身是一个打虎英雄,死后为神,可以问卜一切问题;村中议事厅里有个洞主神,大抵是保护整个村子。其他小庙,神仙更是数不胜数,对村民各种问题有求必应。而我相信,主宰之神会给每个孩子都分配一个守护神,而其他的孩子因粗心不知道这个神,现在只有我知道。这个神一定很慈祥,有着佛祖一样的笑容,无边的法力,在最关键的时候伸出手来,保证孩子的安全。

在我发现这个守护神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活下去应该不是问题了。我站起身来,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在我走路的时候,我觉得神就在我的头顶,也许是漂浮在我头顶,对我说发生的一切,他了如指掌。在我睡觉的时候,神就漂浮在天花板上,有时候我能看见他的影子,是迷离的,一闪即逝。我暗暗祈祷:管住我的小弟弟,别让我再尿床。在我快要尿床的时候,请叫醒我。

凌晨的时候,我被一泡尿憋醒来。惺忪中我无比喜悦,迎着满天朝霞把尿的彩虹从窗户抛出去,尿落在泥地上发出悦耳的渍渍声。

早起的奶奶在厅堂里嘀咕:“下雨了?不能呀!”

每天上学,或多或少带着恐惧,与被羞辱的担忧。但是今天的感觉有点不同,我能感觉到神在我头顶飞翔,偶尔还拂着我的头发。我感受到他的存在,这一点他肯定感觉到。

但一切并没有变化,同学们感受不到我的神奇。下课后他们又围着我,一场马戏又要开始了。

“瞧,那嘴巴昨晚肯定吃过奶。”长乐叫道。

一般来说,长乐来第一句,后面他们就接茬上,一面嘲讽,一面试图激怒我。

“这么无耻的人呢,还敢来上学。”安凑笑道。

我一改往日的一声不吭,冲着安凑叫道:“叛徒。”

这一声很解气,我从未有过的反抗。叛徒,也是个很有杀伤力的词,跟问候祖宗也差不离了。

安凑和我扭打在一起。在他的概念中,我应该像蜗牛蜷起身来挨他的拳头,以前也是如此。现在我用反抗来克服恐惧,我想神也不允许我一味软弱。其他的学生在旁边喝彩,像看一对角斗士。见我们纠缠一起,他们不耐烦了,出友情拳帮助安凑,很快,我被安凑骑在身下,鼻子流血。铃声响了,我们闪电般地结束。

苏老师在课堂上紧盯着我,问:“怎么回事?”

估计我当时脸上够可怕的。鼻血被我用手一抹,脸都花了,像一只刚吃完猎物的豹子。

我感觉到自己可怕的样子,我看着安凑,估计他被我的样子也镇住了,我冷静地说:“摔倒的。”

苏老师让我用纸张把血堵住,带我去井边把脸上血迹洗干净。教师食堂旁边有口老井,立在学校的后厅天井。井边有薄薄的青苔,让人印象深刻。井的后墙写了白色宋体标语: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以后别打架了,哦,想不到你也会变这样。”苏老师明显识破我的谎言,但并不想揭破真相。

苏老师的手麻利儿把我脸洗干净,还用蘸着冷水的手轻轻拍我脑门。

我想哭,但泪水在涌向眼眶的时候被我止住。

忘了介绍,苏老师是从城里刚下来的,应该不到二十岁,个儿高挑,长辫子,眼睛大而有神,皮肤白,身上有香气。她不会讲本地话,操着一口麻利儿普通话。对我而言,她是神秘的、高级的人,从另一个世界上来的。

回到课堂上的时候,我相当引人注目。我默默祈祷:感谢你,神,让我有勇气用战斗代替恐惧。

下课的时候,他们还对我冷言嘲讽,似乎在探听我的变化,我对着安凑说:“要再来的话,就一对一。”这句话让他们愣住了,这句话根本不像我说的。

只有我知道,这句话是神教我说的。

从这一天起,我决定自己睡觉,离妈妈远远的。我相信,我睡着之后,我的神定然在周围巡逻。

独睡使我更有力量。那是一种神奇的感觉,感觉我可以独立地存在这个世界。

次日下课后,他们一伙人凑在一块商量什么,不时看着我。而后安凑走了过来。

我攥紧拳头。神呀,此刻你一定要在我身边。我感觉神在我脑门的头发上拂了一下。

安凑见我一副迎战的样子,很老练地按了按双手,叫道:“今天不打架,我是来问你,你仗了谁?”

原来他们嘀咕了一阵,派安凑来当使者。他们惊诧于我的变化,认定我必定有后台仰仗,这是他们最高的智慧。

“我有神。”我说。

安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马回去汇报。不一会儿,长乐、安凑一伙人凑过来,这回不像是看一只马猴,而俨然是面对一个不可莫测的敌人。他们的重视的表情令我莫名感动。

“怎么证明你有神?”长乐虽然一脸挑衅的不屑,但已经相当重视了。

我指了指天井上空,道:“我从上面跳了下来,神把我托住,身上一滴血也没有!”

“谁看见了?”

我摇了摇头。

长乐一半是疑惑,眨着眼睛问道:“你的神叫什么名字?”

他们理解的神与我的神有所不同。他们认为的神是能上身的神,比如学校里一个高年级的学生安丰,前些日子下课的时候突然有神上身,把衣服脱了,跳上课桌,换了一种大人的口气,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遥指前方,说是学校里来了妖孽,将有灾难降临。后来得知那神是“马施罗”,小庙就建在后山山顶上,有三个神像得知学校有难,就降临在安丰身上。村中的神都是有名字的,但我的神,属于我自己的保护神,不属于村中庙宇中的任何一个。

“这是我自己的神,我还没有取名。”我回答,“但是,谁如果再敢欺负我的话,它会给他好看的。”

这话把一群人都镇住了。在农村,所有的孩子都是有神论者,他们虽然顽劣,但信服于神的惩罚。

长乐撇着嘴,鼻子哼哼,半信半疑却不服气,道:“没有证人,那不行,谁知道你跳过。”

“我跳下来的时候,看见苏老师和安民在亲嘴。”我脱口而出。

人群中发出一阵大笑。“亲嘴,哈哈,太流氓了。”“真有这么恶心的事呀。”

他们似乎被我说服了,并且把注意力转移到亲嘴上去了。但是长乐却没有调转话题,冲着我命令道:“除非你再跳一次,否则你就是撒谎。”

他是刺头,身上有不服输的精神。有一次他跟高年级同学打架,被敌人摁倒在地,骑在身上了,依然不认输,直到把对手掀翻在地。由此他确立了在班上的威信。

能让长乐信服,无异于开启新的人生。

我走上教师宿舍的走廊,前额的头发在微微颤抖,那是神在暗示它的存在,这给我增加了勇气。木质的楼梯和走廊在我的脚下微微颤抖,榫卯之间的摩擦咯吱咯吱的声音,无疑都证明我的力量的存在。走廊呈几字形,绕到走廊尽头,一把梯子靠在墙上,我把它搭在天窗沿上。我力量虽小,但搬动扶梯之类毫不费事,我相信是神的帮助。

长乐、安凑等人一楼张望。他们仰着头,并不做声,像一群停止了进食的鸭子。

我从未受到如此关注,手心居然出汗。爬上楼梯的时候,脚微微颤抖,但并不影响我从容地爬到顶部,掀开天窗盖子,最后登上屋顶。

站在楼顶的感觉非同凡响,与天齐高,风如天籁,凌驾在众人之顶,可以藐视一切了。当时村中还没有楼房,建筑大多是平房,有两层的只有宫庙与祠堂之类的建筑,现在我站在两层的顶上,村中景物尽在脚下,跳楼的不二选择。

“跳下来,跳下来。”长乐他们急于看到惊人一幕,在楼下叫嚣,像一群侏儒。我在屋顶上踱了几步,站定屋檐上,瓦片咯吱咯吱响。宁静的夜晚,我曾经细细听过猫在瓦片上踩过的声音,也是如此。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冲动:我很想变成一只猫,在屋顶上生活,不需要朋友,也不恐惧,一个人在屋顶上看月亮,比别处更圆更白的月亮。

“啊——哎——,你在那里干什么,快下来。”苏老师从对面房间冲了出来。她大概从窗户里看到我了,跑出来的时候鞋子都没有穿,她的鞋子是放在门槛外的,光脚的老师太可爱了。她俯靠在走廊上,把身子尽可能倾向我,而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天井的空间。

我微笑着,因她为我如此着急而激动。

“宝贝儿,下来,从梯子上下来,有什么事跟我说,来,慢慢下来,告诉我。”她这时候镇定下来,温柔地说着每一个字,沿着走廊慢慢绕到我这一头,眼睛盯着我。

我的心几乎融化。我从天窗上钻了下去,一步步走下梯子,还没下到底端,赶来的苏老师几乎是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我,那样子好像我是她心爱的礼物。由于急速跑动,她呼吸急促,似乎怕我挣脱她的怀抱,把我的头紧紧摁在她的胸前,我能听见她身体内部类似于滚雷般的心跳,扑咚,扑咚,扑咚。

“为什么跳楼?”她在我耳边轻轻问,热气喷到我的脸颊。

“我……想让你抱我。”我百感交集,哽咽道。

我把我的神取名为“彪”。这是一个强悍有力的名字。我想象我睡着的时候,神坐在屋顶上抽烟,一尊雄狮的样子。

神改变了一切。在神出现之前,我不敢奢望有这样的情景出现:我被苏老师带到她的房间里,我把所有的委屈缘由都说出来。由于结巴,我说得断断续续,苏老师轻抚我的后背,给我水喝;由于激动,我鼻涕眼泪横流,对了,苏老师胸前衣服上留着我鼻涕的水痕,是一匹马的形状,印在她带着花纹的衬衫上——一匹马在花丛中奔跑。

我家有一只狗,与我同龄,春天里和我一起上山,一会儿追蝴蝶,一会儿扑到草丛里抓蜥蜴,我总是想,那狗长大了会变成一匹马。

在与苏老师面对面的时候,我竟然神思恍惚,想起了这些。

“要是因为孤独就跳楼,那我已经跳了很多次了。”苏老师虽然带着笑意,但语气中却有一种忧伤,被我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的睫毛很长,扑闪着的时候有一种少女的稚气。在我眼里,虽然她足以算是成人,实际上她不过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而已。

“是你想妈妈吗?”我问。

她怔了一下,似乎自言自语道:“在城里呢,妈妈给我做饭,叠被子,甚至还梳头发,当然还爱唠唠叨叨说各种道理,到了学校,没有一个人跟我说话,你说得似乎也有道理,是在想妈妈,但也不对,我这么大了怎么还能想妈妈呢。”

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动了。苏老师跟我这样谈心,显然,把我当成一个成人了,我们平等对谈,这是我渴望已久的。

“我有一个办法,让我们两个人都不孤单。”我的灵感伴随着激情而来。

“说来听听。”

“我们可以结婚,每天都可以这样说话,好不?”我觉得这个办法让我俩都受益无穷,应该是神赐的构思。如果按照现在的表达方法,应该是想让老师当我的女朋友,可那个时候没这个词。

苏老师睁大眼睛看着我,像看一个怪物,胸口起伏。片刻,她冷静下来,道:“你是不是鬼上身了,说的都是胡话。”

“不,是神。”我说,“你不答应吗?”

“你那么小,我这么大,你真是异想天开。”她不屑地回答。

“我去年到镇上看的电影《自古英雄出少年》,里面的孩子也是跟我一样大,他的老婆却跟你一样大。”

“那是电影,总之,你不能再说这个事了,再说我就生气了。”她严肃道。

“要不,你当我妈妈?”我退而求其次。

“你自己有妈妈呀。”

“我妈妈很忙,没有时间当妈妈——求求你啦。”

“我才不呢,我有那么老么!”

“那你随便当我什么吧,好吗,总之可以跟你亲昵一点儿。”

“我当你老师呢。”

“那不够呀,你也是长乐、安凑他们的老师呀,太平常了。”

“你是不是看我长得漂亮,就想亲近我呀,看来你真不是好东西。”苏老师笑得露出小酒窝。

“总而言之,如果能和你经常这样说说话,什么都不当也是可以的。”我说。

“等你长大再说吧。”苏老师抬起她的胳膊,刮了下我鼻子,“你这么小,我的心事你懂不了。”

“我知道,你喜欢跟安民老师勾勾搭搭。”我说出压抑在心中的事。

苏老师的脸红了,而且十分愤怒:“胡说八道!”

我急了,说:“我看见的,你别不承认,安民是个坏人。”

苏老师摁住我的嘴,说:“你要是再说,我真的不理你了。”

她羞红的脸蛋,和惊慌的眼神,让我看到她的恐惧。当你知道了一个人的恐惧,也就进入了她的内心世界,那一瞬间,真觉得美好极了。

我觉得她摁在我嘴上的手好香,好香。我把手摁在她的手上。

安凑家里的柴草房,是老鼠的天堂。老鼠在夜里深入各个角落磨牙、觅食,白天在柴草的深处窝里休息,繁殖,舒适得很。安凑找到了一窝红通通的老鼠,眼睛还没睁开,对世界懵懵懂懂。安凑非常高兴,并非他宠爱这群丑陋的玩意儿,在玩具匮乏的年代,这是不可多得的稀罕物。他用烟壳装了两只小老鼠,带到学校,班上的男生簇拥着他,争相观看,最后长乐站在桌子上,提着两只小老鼠的尾巴,宣布道:“好戏就要开始了。”

长乐和安凑,蹑手蹑脚上楼,到了苏老师的门口,把两只老鼠放在苏老师的黑色皮鞋里。其他同学探头探脑要上楼看究竟,被长乐的嘘声斥责下来。小家伙们一个个躲在能看得清门口的位置,静静地等待大戏的上演。

我也身处楼梯中间,透过木栅栏静看这一幕,心中焦躁而为难。将心比心,当我出门穿鞋时,脚突然踩着两只软软的小老鼠,伴随着两声尖叫,应该是世上最恐怖的体验之一吧。神呀,我该怎么办?

苏老师的门吱嘎一声开了,那个老旧的木门老是发出如此亲切的声音,苏老师午睡后出来了。顷刻之间,我觉得自己成了一匹马,屁股被人一拍,脑门一热,就蹿了出去。我几步跨到门口,在苏老师脚悬在半空的时候,把鞋子一扫,小老鼠滚了出来,像虫子在楼板上莽撞爬行。

尽管如此,苏老师还是尖声叫了起来。那种红通通的蠕动的老鼠,比什么都可怖。

长乐和安凑他们见我坏了他们的主意,惊愕与愤怒地臭骂,但是他们的脑子比谁转得都快,两人对视一下,不约而同大喊起来:“船仔用鼠仔吓唬苏老师哟,船仔是个坏蛋哟!”其他人跟着叫了起来。

与此同时,苏老师跳着脚丫,把可怕的一幕归罪与我,叫道:“你他妈的想干吗,拿走,拿走!”她哭了起来。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把两只老鼠咋办。说实在,之前我遇到最棘手的问题,也就是生死问题,虽残酷但简单,现在是更棘手的两难境地:如果我把鼠仔拿开,则证明是我干的,如果我不理会,也证明不了我的清白。苏老师对我怨恨的眼光,是一把锥子在扎我的心尖儿。

安民老师听到叫声,快步跑了上来,一眼就明白究竟,摔了我两巴掌,抱住瑟瑟发抖光脚的苏老师。天哪,苏老师像碰到救星一样缩在他的怀里,那种依赖感让我难受极了,我懒得解释,也不理会其他老师的怒骂,沉浸在抑郁之中。

长乐和安凑制造舆论的本领高明得很,他们毫不脸红地到处传播是我把鼠仔放在苏老师鞋子里,不一会儿,就变成了铁的事实了。以我个人的力量,真的是无法翻案。

安民老师在上课的时候,要挟说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爸爸妈妈,让他们狠狠收拾一顿。安凑和长乐露出骄傲的、无比开心的笑容。我没有能力反驳,只是默默地想:这样也行?

放学后我没有回家,倒不是说怕安民告密,爸爸妈妈会打我。他们基本不打我,懒得打,仅有的两三次挨打是去游泳或者不小心闯了祸,虽然害怕但也不至于不回家。我觉得心塞,所有的人可以冤枉我,但不能让苏老师也这样认为。一想到苏老师认为我这样糟践她,我就隐隐心痛,神思恍惚。

校园里学生走得干净了,只有安凑几个人还在玩铁片,校园出现少有的沉寂,我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往楼上走。苏老师的门口木地板上,还有两摊淡淡的血迹,那是被安民踩死的小老鼠留下的。那是两只还没有开眼见过世界的小老鼠。

我敲了敲门,没人回答,随手推开尺许,伸进头去。房间空荡荡,一种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苏老师身上也有这种香味。我忍不住走进房间,宛如置身一个封闭的小花园,被一种神秘、温暖和清香的气息包围。宿舍里一张床,床单有草绿色的花纹,垂下床沿,温馨极了。桌上放着教案,摆着一个玻璃酒瓶做成的花瓶,瓶子里插着百合花。就连窗帘中的光柱进来,其间飞舞的灰尘,都让我心醉神迷。

楼板上传来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可以确定那是苏老师从食堂回来了。我想逃出去,但是这氤氲的世界真让我难以舍得。我感觉到神抚摸我的额头,给我异乎寻常的灵感。就在脚步到达门口的瞬间,我一头钻到床底下。门被推开,苏老师穿着丝袜进来,楼板由于手里发出咚的低沉的声音,犹如结结实实踩在我心上。床单垂下,我能看见她的脚和影子。

苏老师把饭盘搁到柜子里,打开窗子,闻闻百合花的清香,唱起了歌: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这是一首耳熟能详的歌,不过她唱起来特别清晰悦耳。她似乎在探出窗户看什么,脚跟踮起来。外面是村子连接校门口的路,也许她在期待谁的到来。在一阵细碎的动作后,她开始改作业。我能听见钢笔滑过纸面的声音,刷刷刷,像一个小小的人儿在跳舞。我在床底下安静地闭上眼睛。

记得很小的时候,多小我不记得了,应该是不会走路吧,躺在暖烘烘的被窝,妈妈就在灯下缝衣服,外面下着雨,安宁而静谧。没有同学的打扰,不需要跟任何人打交道。为什么不能停留下来了,为什么要长大呢?为什么要上学呢?

我在期待已久的一种宁静安详中睡着了。

那晚家里闹翻了。在学校里寻找无踪后,妈妈等人先去村边的榕树下找我——村里被鬼缠身或者带走的孩子经常在榕树附近打转转;接着到各处水塘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在物理方法无效之后,便求助于神,先是离家很近的赵公明元帅庙里,那是一个红脸怒目的神,上身在李木匠身上。请来李木匠来庙里,点香烧纸,终于神灵附体,给他点上一根烟后,木匠口吐烟雾,如痴如醉,告知往西的方向寻找。再问具体细节,赵公明便不耐烦,寻人并非他的长项——他的长项是降妖伏魔。

而后又请了一伙人,到“马施罗”庙里“写乩”。“马施罗”是文人化身的神,是马致远、施耐庵和罗贯中,对人间的事判决十分精细,以字写其意。“马施罗”上身,用乩笔在米沙上写了四字:静候佳音。

爸爸妈妈登时转忧为喜。

这些都是我事后听到的,不由感到愕然:原来我在家里是如此重要,我却一点儿都不觉察。天哪,为什么他们在我失踪后才会这么重视我!

半夜的时候,一阵响动把我惊醒,是有人强行推门,苏老师从床上惊问,外面是一个含糊的声音:“我,快开门。”我一听就知道是安民。苏老师惊慌失措,哀求道:“别进来。”安民在外面蛮狠地晃动着门,木门闸应声而落。安民推门而进,像一只熊的重量进来,压到床上,把苏老师押到身下,床板不能承受之重发出嘎吱嘎吱声。我没有想到温文尔雅的安民在夜间变得这么野蛮。

苏老师一边反抗一边抽泣,我感觉床上翻滚着狮子与羚羊。安民似乎亮出什么利器,狠狠道:“你再闹,我枪毙了你。”苏老师似乎被制服,像羚羊被咬破喉咙,失去最重要的抵抗力量。她只剩下一点点哭声,弱弱地叫:“妈妈,妈妈……”

我那已经治好的病居然又犯了——裤裆一阵温热,尿床又发作了。可以想象,一场恶狠狠的厮杀就在你头上咫尺之遥,杀气笼罩着我,勇气消失殆尽。

事后我想,我为什么不奋勇出来,阻止这场悲剧呢?我怎么忍心苏老师受到这样的伤害呢?我想不通。也只能作为事后想想。现场中的一点点偶然的情绪,一些被恐惧笼罩的魔障,乃至我认为安民手里有一把刀或者枪的震慑,足以决定了事实的走向。

折腾了不知多久后安民就出去了。苏老师在床上继续哭着,哭得很小声,但是悲伤极了。我不明所以,在恐惧、饥饿中又睡着了。

安凑早早来到学校,学校还没开门,他从窗外爬进来。他早到的理由是因为昨天玩铁片玩到天黑回去,数了数,丢了两片。他可不想让别的孩子捡到。他正在石板地上寻找的时候,“啪”的一声,苏老师从天而降,重重地摔在天井上,一动不动。血从头上渗出来。

安凑尖叫起来。

我在吵闹声中醒来,悄无声息出来,目睹此景:苏老师附身躺在石板上,头发遮住了她的面部,只有血渗透出来。身上穿着粉色的睡衣睡裤,使得她像一个女生。

她一定从我的讲述中得到灵感,沿着爬梯爬上屋顶,看到了蓝色的天空如通往宇宙的一个洞穴,然后一头扎下去。我告诉过她,这里是全村最高的地方,如果自杀的话,最妙不过。

就在几个小时前,我刚刚听着苏老师的抽泣声入睡,一觉醒来,她就死了——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没有一个保护神护着她?虽然她长大成人,但她依然是渴望妈妈保护的女孩子,这一点我明白得很。为什么神这么不公平?我的心被各种情绪攻击、针刺,难受的感觉让我想吐、想一头晕倒。

尸体被有关人员搬走后,地上还留着血迹。接下来是一出大戏,安彪带着一个民兵,把安民五花大绑,跪在苏老师的血迹旁边。学校已经乱成套了,课已经取消,村民和学生都围过来看热闹,很多人朝安民吐口水,责骂他。

他们不太知道苏老师自杀的具体原因,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跟苏老师在谈恋爱,苏老师想不开,绝对是他的所为导致。

所有的细节,大概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被挤在闹哄哄的人群中,我即便说什么也没人听见。我拼命挤上前去,想往安民身上吐口水。有可能的话,我必须踢他一脚——这个禽兽,死不足惜。

安彪穿着绿色的军装,威风凛凛,抽出宽大的皮带,边抽打边问:“说,你对她干过什么?”

“没有,我真的没有。”

“亲过没有?”安彪问道。

安民无奈地点了点头。安彪叫道:“那还顶嘴!”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睡过觉没?”安彪问道。

“没有。”

“你敢抵赖,我枪毙了你。”安彪吼道。

我正挤到前头,在这一瞬间,安彪的话像一道闪电,在我脑海中炸开一个裂缝。

“你再闹,我枪毙了你!”昨夜在床上对苏老师恐吓的,就是这口气——那分明是安彪,不是安民。我意识到自己先入为主,把人物混淆了。安彪身材比安民大一圈,所以他进房间的时候,楼板都往下坠,在床上像一头狮子,床板几乎散掉。如果是安民,绝对没有这个分量。对了,安民也没那么凶恶,他都是温柔地对待苏老师,保护着苏老师,绝对不会把苏老师弄哭。我从苏老师房间出来的时候,看了看床上,空空如也,但是床单上有鲜红的血迹。安民绝对不会把苏老师折腾出血的。

“是你害死苏老师的。”我冲着安彪大声喊道。

声音虽然小,但安彪听得很清楚。他停住抽打安民,盯着我,一字一句道:“你敢胡说,我真的会枪毙你!”

我被他的口气吓住了,惊得说不出话来。

妈妈很快找到我,把我带回家。我在路上告诉妈妈,是安彪欺负苏老师,把她弄出血,苏老师才跳楼的。妈妈摁住我的嘴,告诉我别乱说话。我急得哭了起来,向妈妈发誓,我说的是真的。

“真的也不能说。”妈妈警告我道。

村里人认为苏老师之死,是预料中的事。“马施罗”早有预言,学校里有邪物作祟。他们决定选个好日子,在学校做一场驱邪法事。

下课后,我主动凑近安凑和长乐。我现在已经有勇气与他们平起平坐与对峙。我说:“苏老师是安彪害死的,我们一起去报仇好吗?”

安凑目睹了苏老师跳楼的场面,也许历历在目,颇有兴趣:“你确定吗?”

我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特别是说起安彪的特征,以佐证此人是他。他掌管学校的安全,可以自由出入;如果是安民的话,他住在自己家里,半夜不可能进来的。

长乐漫不经心道:“安彪是有枪的人。”

安凑犹豫不决,道:“怎么个报仇法?”

“我们可以去找比安彪更厉害的人呀,比如说镇上呀。”我说出最好的办法。

安彪是村里最厉害的,他想干什么没人可以约束,要制服他,只有找镇上的。学校组织去镇上看《自古英雄出少年》,那是我唯一一次到过镇上,见识了好多繁华所在,一定有比安彪更厉害的人。

“你觉得怎样?”安凑问长乐。

“我没空。”长乐说,“我们要去捡子弹壳的。”

安凑道:“我们要去捡子弹壳的,没空没空。”

我对他们笑了一笑,以后我再也不怕他们了。

放学的时候,我在门口被安彪堵住,他温和地说:“你跟我走一趟。”

他粗壮的手拉住我的手,像提着一个风筝。我没有办法不跟他走,他像一块很大的磁铁,我只是一颗小铁石,笼罩在他威严的气氛之下,唯唯是诺,往后山上走。我脚步慢了或者故意拖延,就会被他拉起,轻而易举。有一阵子,我因恐惧而想讨好他,但还好始终没有出口。我们走到坑底上。所谓坑底,其实原来是一座水库,后来没用了,水库干了,形成一个大坑,会捉鸟的同学长长的梯子架在岩壁上掏老鹰窝。现在,我们处于坑底最高的地方,他停了下来,点了一根烟。

“你要去告发我?”他问道。

我真诚而惶恐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说谎?”他严肃而正义凛然道。

“我没有说谎,我看见你到苏老师的房间,把门闩都弄掉了,还把苏老师弄出血。”我一口气把重要的证据都说出来,试图让他哑口无言。

“嘿嘿,你能耐倒是不小。”他饶有兴致地拍拍我的脑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说话,我难以启齿。

“我不管你说什么,反正说我坏话的,都是谎话,跟我作对的人,都得死,听见了吗!”他咬牙切齿地叫道,“你现在告诉我,听不听我的?”

苏老师死了,但是真相不能死。这是我的潜意识,虽然我表达不出来。

在恐惧稍稍从脑海中飘走之后,我终于想起了神。我不确定神现在还在不在我身上,但不管如何,神一定是捍卫真相的。这一点我可以确定。

我噙着泪,对着安彪倔强地摇了摇头。他随后一推,我就从崖顶掉进了坑底,顺着崖壁滚了下来。他拍了拍手,把烟蒂扔下,走了。

神终于现身了。是在一片黑暗中,像死亡一样的黑暗,无边无际,无论你怎么动眼皮,那黑的浓度一点也不曾改变。大概是所谓绝望的世界吧。

“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了。”我的神说。

我看不见他,但能感觉到他就在身边,像一只水母笼罩着我。

“你以后再也不管我了?”

“是的,我要离开你,去守护另一个需要守护的孩子。你已经十岁了,该自己对自己的命运负责了。”

天哪,跟妈妈说的一样,长大之后,神就到另一个孩子身上去了。我知道这如宿命一般不可勉强。

“你长得什么样子,我能看一下你吗?”我问。

“不,我是神,你永远看不到。”

“我给你取了一个叫‘彪的名字,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可是那名字太糟糕了,忘记它吧。”

我感觉神渐渐远离我,依依不舍的温暖渐渐抽离,而我眼前也渐渐有了光亮,终于恢复了正常,我躺在一片灌木丛中,树叶遮住了我。我爬了起来,浑身酸痛,但是不影响我站起身子,从坑底走了出来,村庄又浮现在眼前。村庄前面的那条白色的土路,一直通往镇上。

我走下山,再次面对人群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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