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蜜

2016-12-20 19:53亚明
民族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王敏蜂蜜

亚明

1

我开着汽车从县城吉田镇出发,朝着彭程给的地址一路向南,翻过两座高山,转进一条只有一车道的盘山公路,兜兜转转了近一个钟头,才来到了那个叫那坝的壮族村寨。彭程说,阿风的养蜂场就在那坝寨子附近。在我们那里的壮话里,“那”是稻田,“坝”是山窝地。这是一个被山间梯田环抱的寨子。

前面没有可通汽车的公路,我下了车向寨子里走去。寨子里是我们老家传统的黄砖黑瓦老房子,见不着一座时兴的洋房。有几间房子倒塌得只剩残垣断瓦,很显然,这是一个已经移民了的村寨。——最近十多年,老家的政府一直致力于将山里的村民移居到镇子外面去。

我掏出电话,翻出彭程给的阿风手机号,才发觉手机根本没信号。

活见鬼了,这个阿风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的?我嘀咕着,继续往村寨里走。寨子四周都是林木葱郁高低起伏的高山,要想知道阿风的养蜂场的位置,必须找个人问问。凭我的经验,山寨里总会有几户人家不愿移民而留下的。果然,前面一坐房子前的空地上出现了几只鸡,正在悠闲地觅食。有鸡自然就有人,我扯开嗓子喊:有人吗?有人吗?

你找谁?旁边忽然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我转身一看,一个老妇站在旁边的一个小菜园子里直直地盯着我,神情漠然。她佝偻着背,样子看起来七十有余。菜园子用木围栏围着,若她不站起来,我根本不会注意到她。

阿婆,我找养蜂的阿风。我说。

哦,他在里面的,一片废弃的梯田旁。老妇用手指了指村子的北面。我沿老妇手指的方向望去,里面是一个三面环山的山坳地。整个山坳,看起来很宽阔,但也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林木。

我问老妇去阿风的养蜂场还有多远。

还有一公里左右。你找这个阿风买蜂蜜?老妇答了我的话,又反问我。

我点点头。

这阿风啊,嘴巴藏刀子,爱得罪人,没几个朋友,来找他的都是买蜂蜜。老妇唠叨着,又俯下身子打理她的菜园子了。

前面的山路小而窄,最多只能通行摩托车,我只好弃车步行。沿着那条山道爬上一个山坡,前面果然豁然出现一片荒废了的稻田。田地里大多种上了果树,只有两块地种着绿油油的蔬菜。田地的一侧有一条山溪,山溪和稻田之间的空地上,矗立着一间木板房。

这应该就是阿风的住处了吧。我想着,加快了脚步。

刚走下山坡,前面传来了一阵“汪汪汪”的狗叫声,紧接着一条大黄狗冲了出来,远远地朝着我吠。我小时候爱养狗,知道这种爱吠的狗并不会轻易攻击人,便径直朝那间木房走过去。

许是被狗的叫声惊动,木房里钻出了一个人,高而瘦,戴着一副眼镜,腿穿一条蓝色旧牛仔裤,身着土黄色的旧风衣。今年冬天,天气反常得暖,不需穿太多的衣服。我只穿了一件T恤,一件风衣,身上也已微微出了汗。

那人喝住了吠叫的黄狗,向我迎来。想必,他就是阿风了。

你是?他狐疑地看着我,但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戒心。

我是彭程的朋友阿明,是他向我介绍你的。我向他伸出右手。

哦,是阿明老师,彭程早就跟我说起过你,说你不但会做生意,还是个作家。你可是我们壮乡里了不起的人物啊。阿风用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右手,仿佛抓住一根金条似的。他的手很粗糙,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蜂蜜味。

阿风将我引进他的木房子。木房子是用松木板钉的,一厅三房,挺宽,也挺亮堂,收拾得一尘不染。厅中间放着一个用松木板钉成的小茶几,上面摆着一副瓷白色的茶具。房子里,比想象中舒服。

阿风让我在那张小茶几对面坐下,招呼我喝茶。这茶是这附近山里的野山茶,你平时难得喝到的。他说。

我们乡下的野山茶很多,但都长在深山野林里,味偏苦涩,只有乡下人喝得惯。但我从小就喝,习惯它的清凉,每年都回乡下买些回城里。听说我每年都买野山茶,阿风的眉眼一下子活泛了起来,说,这就好,说明你还是我们山里人。我就讨厌那种到城里生活了几年,就不当自己是山里人的……

见阿风在我面前那么客气,我的心里安落了许多。

在彭程让我来找阿风之前,他就跟我讲过阿风这个人,说他脾气臭,不好打交道。就因为他的脾气,当年在镇里当教师时得罪了校长,不得不辞职跑到广州去了。在广州混了几年,又因为他的脾气一事无成,还把婚离了,最终不得不跑回乡下了。回到乡下,他不悔改,一再跟家人发生冲突,最后躲进了一个山旮旯里去了。

彭程几次对阿风的叙说,让我很早就想认识他了,但由于忙碌生意场和各种文学活动,一直未能抽空回来。今年,我在广州这边开了个店,专卖家乡的土特产。其中一项是兜售家乡的蜂蜜。我的老家是粤北一个壮瑶两民族聚居的山区小县,位于五岭山脉深处。县域内,百分九十都是连绵的群山。山上林木茂盛,百草丛生,是广东境内森林覆盖率最高的地方。老家的蜜蜂都是野蜂蜜。一入秋,山里人才进山里用蜂箱将野蜂诱回桶来,带回自己的院落挂在屋檐下。因而家乡的蜂蜜都是百花蜜,很受客人的欢迎。但据我所了解,老家有些养蜂人因为受利益驱使,为提高产量而偷偷给蜜蜂喂白糖。这种掺了白糖的蜂蜜,是不能要的。因而我要找的,是纯正的百花蜜。

我打电话给我乡下教书的同学彭程,让他先给我打听打听。彭程说,还打听什么。我不是跟你说过我那个旧同事阿风么,他躲进深山里就是养蜂啊?你找他去。以他的性格,不会给蜜蜂喂糖的。他的蜂蜜,百分百纯。

就这样,彭程给了我阿风的地址。

2

回老家的路上,我心里有点忐忑,很担心阿风的脾气。彭程跟我说的有关阿风的事依然在我脑子里历历在目。其中,阿风跟他乡下那个中学校长斗的事最让我记忆深刻。

那年阿风在乡下的中学教初三的一个班。升高中考试前,为了提高学校升学率,校长动员老师们做那些成绩差的学生的思想工作,要他们自动退学。

这可激怒了阿风,他“嚯”地站起来,当着全体教师面顶撞校长道,校长,你怎么能这样?考试是国家赋予学生们的权利,你有什么资格不给他们考?

被阿风这么一顶撞,校长脸红成了一块生猪肝。他摆摆手,要阿风坐下,解释说,你也别怪我,别的学校都这么做,我们不这样,太吃亏了。阿风没有坐,说道,别的学校怎么样做我不管,我的学生绝不允许这样。这是犯罪你知不知道?这话说得很重,校长尴尬不已。但他依然耐着性子跟阿风解释,可无论校长怎么辩解,阿风依然不依不饶,要不是同事们拦住,他差点跟校长动起手来。

这事当然是校长说了算,阿风怎么吵闹也无法阻止事情的发展。阿风向县里的教育局投诉。但教育局本来就默许学校的这种行为,哪会理阿风的投诉呢?

临考试前,那些差生果然一个接着一个地退学了。阿风一气之下,做出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举动:他买来一大叠供奉祖先用的纸钱和一大捆鞭炮,在校长面前又跪又拜了一番,末了,点燃了所有的鞭炮。这鞭炮响了大半节课时间,附近的村民都引来看热闹了,在校长家门前围成了一个大圈。

这个闹剧影响很大,却没换回那些被退学的学生。第二年,教育局一纸调令将阿风调到一个很偏僻的小学校里去了。在阿风眼里,这分明是对他的侮辱。他一气之下,抛下铁饭碗不辞而别了。

而如今,眼前的阿风给我的印象反差极其巨大。眼睛上的眼镜,让他浑身上下都现出一股书卷味。他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神情平和而谦恭,完全没有传说中的桀骜不驯。

我说明了来意。阿风笑着说他早已知道,彭程跟他说过。

彭程介绍得没错,我的蜂蜜你只要尝过,会绝对放心的。一谈起他的蜂蜜,他有点兴奋,忙不迭地带着我到房外去看他养的蜜蜂。我这才注意到,在房子外的屋檐下、地坪上全是一箱一箱的蜜蜂,不少的蜜蜂正钻出来觅食,在我们身旁“嗡嗡”地飞。阿风来到地坪上的一个箱子前,轻轻地掀开了盖子,只见里面全是黑压压的,正躁动着的蜜蜂。

很久没见过这么多蜜蜂了,我有点担心它们会倾巢而出攻击人。

不会的,只要动作轻,不激怒它们,它们比小猫还温顺。阿风说。末了,他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小块蜂蜜,吹掉上面的蜜蜂递给我。

你尝尝。他说。

这小块蜂蜡的小孔洞中,溢满了金黄色的蜂蜜,芳香扑鼻而来。什么是好蜂蜜,自然难不倒自小在山村长大的我。小时候,父亲为了让我们能吃上蜂蜜,每年都在我们家牛圈那边的屋檐下吊上几桶蜂。只不过后来年纪大了,父亲才断了养蜂。因而从小到大,我几乎每年都能吃到甜蜜的蜂蜜。我们乡下纯粹的野生蜂蜜有个特点,甜中带有一丁点的酸味。若是没有了那一丝酸味,即刻可判断出这是喂过白糖的。

不可否认,阿风的蜂蜜纯正得很。我一尝,便竖起了大拇指。

阿风露出得意的笑容,不无夸耀道,在我们老家,我的蜂蜜不纯正,就再也没有谁的更纯正了。

阿风的炫耀一点也不为过。在这片深山野地里养蜂,没有污染不说,树林全都是未经人工再改造的天然林。更何况,阿风是个较真的人,他养出的蜂蜜,能不纯吗?

阿风陪我在他的蜂场里转了一圈,整个蜂场里,有百来箱蜂。我趁机把我准备在广州开特产店,并打算打造成连锁店的计划跟阿风说了,让他多养点。

我平时的销路全凭别人慕名而来,养得不多。现在有你这条销路,我自然要多养点。阿风说。

跟阿风谈合作时出乎意料的顺利,他并没有因为他的蜂蜜品质好而胡乱加价。反而呢,我每斤比别人的收购价多加了十元钱,他也不领情,虎着脸说,阿明老师,要是你还把我当朋友,就别这样。否则,我宁愿不跟你合作。

我怕惹出阿风牛脾气,便不再坚持。就这样,我们签订好了购销合同。阿风很高兴,当场杀了一只鸡请我吃饭。吃饭时,阿风掏出了一大缸他自己浸泡的杨梅酒,要跟我喝,以庆祝一番。我连忙谢绝,说要开车。

那可不行。阿风嚯地站起来,拿眼瞪着我,生气地说,来我这不喝酒,就是看不起我。我宁愿不挣钱,也不跟你合作了。

想不到阿风说变脸就变脸,我连忙站起来,边让他坐下边说,好好好,我喝,我喝。我只是担心喝醉了,没人给我开车。

你今天就别走了。——我这儿不缺床。阿风说着,坐了下来,又补充道,这是我亲自泡的杨梅酒。不是你这样的贵客,我才不会轻易拿出来呢。

我们便喝起酒来。这杨梅酒很不错,甘甜、香醇。我问阿风这酒泡了多久?

今年杨梅熟时泡的,现在有大半年啦。阿风说。杨梅酒一般泡上一个月就可以喝了。泡上半年,的确算长了。

想不到,你还能泡出那么好的酒?我由衷恭维道。

这算什么?今年我就泡出了好几种酒。马蜂酒、蜜蜂酒、蛇酒、金樱子酒……只不过你来得不是时候,这些酒都卖光了。现在只剩下杨梅酒啦。几杯酒下肚后,阿风的脸色开始发红,话明显多了起来。

以你的头脑,应该在城里生活得好好的才对,怎么……我开始套他的话。

咳,说起这事我就惭愧。还不是我这牛脾气。本来我表哥介绍我去的广州那职校,多好……阿风借着酒意,唠叨起他南下广州的经历。

3

阿风到广州进的是一所职校,他表哥是副校长,很被校长器重。阿风在那学校工资高不说,还有表哥关照着,对他这个从乡下那所学校落荒而逃的人来说,应该是因祸得福。

然而才过了一年多,他所教的班上一个女生出事了。她的肚子被人搞大了。而将她搞大的那个男人,也是这所学校的一个男教师。由于该男教师已有家室,不肯对该女生负责,女生便从楼上跳了下来。人没有死,流产了,双腿粉碎性骨折,躺在医院里。

因该男教师是本地一个领导的亲戚,这事一直被学校捂住,不让曝光。

表哥知道阿风的性格,反复叮嘱他别乱出头。经历了乡下学校那件事,阿风心有余悸,也拼命地警告自己别管这事了,但当他去医院探望那女生时看见了她的惨状后,再也管不住自己了,找来了广州所有媒体的爆料电话。

你不知道,当我看到那女生那无助的眼神时,我就……阿风说到这,笑了笑,神情有些忧伤。我禁不住地跟阿风碰了碰杯,言不由衷地说,说不定,我遇到这种情形,也会跟你一样呢。

阿风还很清醒,睥睨了我一眼,笑了:你,别取笑我了。

我又笑了笑,跟他碰了一下酒杯。

你爱人肯定很漂亮吧。我有意无意地问。

他脸上的神采倏地一下暗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进了房间。我还以为我触碰了他的伤心事惹他生气了。不一会儿,他从里面出来了,拿出一张套在一个镜框里的相片来递给我。相片里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女孩合影。那个女人,虽说不上特别漂亮,但面容清秀,眉宇温婉。一看就是一个会持家的好女人。

是个不错的女人。我赞道。

是不错的,可惜都已是过去时了。她成了别人的老婆了。阿风笑道,神情很是落寞。

触碰了他的伤心事,我连连道歉。

没什么,都过去了那么久。阿风举起酒杯,跟我碰。

晚上,山风很大,吹得房顶“吱吱呀呀”地响,仿佛外面有个怪兽要拆掉这座木房子似的。我被吵得根本无法入睡,脑子里满是阿风这个人。我无法想象,在这几乎荒芜人迹的大山里,他一个人怎么能呆下来。

很多时候,我们人类能承受巨大的伤害,能面对飓风暴雨般袭来的各种灾难,但惟独难以面对孤独。关于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的。二十多年前,我师范毕业被分到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学校来。那学校里就住着四个男教师,其中两个是和我一起来的同学,另一个是我上一届的师兄。教育局将我们赶到这个偏僻的学校来,理由冠冕堂皇:年轻人需要锻炼。

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旮旯学校里,白天还好,有学生在,热闹得很。但一到晚上,就完全不同了。整个学校都静得可怕,我们就像坠入了巨大的黑洞中一般。始初,我们几个年轻人为了排遣寂寞沉溺于纸牌里,锄大地,玩拖拉机……但几个月后,就玩腻了。不玩牌还能干什么?几个人就坐在顶楼上聊天。聊着聊着,话题便聊没了,然后大家只能都坐在顶楼上,谁也不说话,看星星,看远处村寨里的灯光。

我最先无法忍受这其中的孤独,在那学校呆了一年半,便放弃这个铁饭碗出逃到广州去了。后来,另三个同事最终也无法忍受那大山里的孤独,一人调出了县城,一个回了他自己的镇中心校,另一个则调回到了镇政府。我们四个大男人呆在一所偏僻学校尚且如此,更何况,如今的阿风是一个人。

我正胡思乱想时,阿风竟摸了过来。我听到你辗转反侧的,知道你也睡不着。他咧嘴笑。

我将我所想的跟他说了。他淡然道,谁不怕孤独。但你以为,孤独只存在于穷乡僻野里?

这颇有哲理的反问让我愣了一愣。阿风看着我说,阿明老师,你是写文章的,还不知道真正的孤独来自哪里?

我恍然大悟了。以阿风的性格,在我们外面喧嚣的人世里,孤独来得比这个偏僻得没有人迹的地方更汹涌。他之所以能在这儿居住下来,不就是为了躲避那份汹涌的孤独?

阿明老师,你是作家,有很强的好奇心。我知道你想知道我的经历。今天,我就跟你唠叨几句。我敢保证,我这是第一次跟人说我的事。阿风说,语气有点动情了。

4

阿风的妻子王敏是他的初中同学,是小镇上的一名小学老师。

阿风读书时成绩很拔尖,一直在班上前几名。那时的王敏,对阿风颇为崇拜。阿风考上大学时,王敏没考上,进了镇中心小学代课。阿风毕业后在镇上初中教书时,王敏已经从师范学校进修完毕并转正为正式教师。她常到镇初中来找阿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喜欢阿风。

那回,阿风打篮球摔断了一只手,被送到医院里住院。王敏一下班就来照顾他,住院多久就照顾了他多久。阿风出院后,手还没好,干不了活。王敏每天依然过来帮他做饭,洗衣服。

原本,阿风是不太注意王敏的,她每天都在他面前晃荡,他才发觉自己这个女同学长得耐看。有一天晚上,下起大雨来,且下个不停。十二点都过了,雨也没见停。阿风就让王敏留下来过夜。阿风的宿舍只有一张床,两个人躺在床上睡,王敏没动,阿风也不敢动。但阿风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的阿风转过身来,想看看王敏睡着没。转过身来却被吓了一跳,他看见,王敏正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王敏的气息有点急促,问,阿风我做你的女朋友好不好?

阿风想都没想就说声“好”将王敏拥在怀里了。

三个月后,他们就结婚了。一年后,他们有了女儿。本来,两个人都教书,日子过得幸福而快乐。但阿风因为差生的事跟校长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不得不离开了老家。王敏却没有埋怨阿风。阿风到广州去,她受不了相思之苦,也追随阿风到了跟广州很近的佛山一间学校代课。但阿风再次被广州的职校辞退后,王敏就有意见了,劝阿风不能老这样闯祸。

离职后,阿风又通过另一个同学的关系,进了佛山某家具厂做个小仓管的保管员。阿风这一次很隐忍,不轻易跟人发生冲突。阿风负责的仓库里,除了堆放的木制家具外,还堆放着许多纸皮和泡沫之类的包装物,很容易引发火灾。而且,仓库是个老平房,电线已经老化,出现过几次短路着火的事故,都因及时发现而避免了灾祸。阿风为此忧心忡忡,跟公司领导交涉过几次,但都没得到整改。阿风很纠结,不理吧,一但发生火灾事故,后果不堪设想,而他将肩负着重大的责任。理吧,结果不言而喻。他纠结了好一段时间,还是继续跟领导纠缠。领导一恼火,便将他炒了。

此后,阿风去过深圳、东莞、中山……都因为种种的原因,没一个地方呆得下来。就这样,阿风的名声传开来了,再也没有朋友敢接纳他。他找不到工作,只能呆在家里整天郁闷地上网。王敏看不惯他这样,常唠叨他。阿风本来心情不好,王敏一唠叨,他就吼王敏。两人开始了没日没夜的争吵。有一天,他们吵架时,王敏说的话很重。她说她看错了人。说阿风整天只知道上网不去找工作,还跟她吵。这样的日子她受不了了,还不如跟条狗过的日子好。这话彻底激怒了阿风,他扬手扇了王敏一巴掌。这巴掌很重,王敏一个趔趄,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墙上,晕了过去。

王敏得了脑震荡,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出院后,就跟阿风提离婚。阿风不愿意,求王敏原谅他。王敏走到阳台前,一脚跨上栏杆,说不离婚,她就从上面跳下去。

王敏的这个举动吓坏了阿风,也彻底让他绝望了。就这样,他跟王敏离了婚。

我知道,我们的婚姻不只是因为这一巴掌才散的。阿风凄然道。一直以来,阿风说起他的经历,神情都很是轻描淡写。唯有说起他和王敏的事时,眼神里才充满了忧伤。

那么久了,不重找一个?我问。

阿风叹口气说,找谁?谁愿意到这山旮旯来?

我说,你可以到镇子外住。养蜂嘛,哪里不可以养?

阿风笑了笑,你以为我愿意呆这儿吗?说完,他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

阿风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在我脑海里久久回味。也许,我永远也无法体会他的心境。一个在城市里四处碰壁,撞得头破血流,最终离了婚回到乡下的人,本来当初对他辞职南下就颇有看法的父母兄弟怎么看他?周围的同学、朋友怎么看他?也许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只有在这无人踏足的大山里,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5

第一次跟阿风接触,他给我的反差挺大的。除了喝酒那会儿他的脾气有点毛外,他给我整体的印象算是和气而谦恭的。我甚至怀疑,彭程对他的描述过于夸张。但仅仅过去一个多月,我便领教他脾性的厉害。那时,我已经在老家找好所有的货源后回广州了。为了尽快拓展业务,我留在广州亲自打理,而将在乡下收货发货的任务交给了我的大侄子志刚。

在交接工作时,我特别跟志刚交代了阿风的性格,提醒他跟阿风打交道时注意分寸,但没想到,志刚还是得罪了阿风。其实是小事情。那天是第一次交货。阿风将蜂蜜送出镇子来交给志刚。由于阿风是人工取蜜,难免会留下一点杂质。志刚看在眼里,随意地问了一句:你的蜂蜜怎么有那么多杂质?

就这么一句话,结果呢,阿风将蜂蜜盖好发动摩托车扭头便走,说,还没有人说过我蜂蜜有问题呢。你竟怀疑我?这生意不做了。这突然的变故将志刚吓坏了,他追上去向阿风道歉,但阿风没听,头也不回地返回山里。

志刚向我叙说这事时几乎哭了出来。我只好回来,亲自登阿风的门。开始的时候,阿风没理我,门也不给我开。我再三跟他道歉,解释说是我跟他做生意,又不是志刚。他的蜂蜜那么纯,不跟他合作是我的损失云云。我的一番恭维话收到了效果,他终于开门将我让了进去。喝茶的时候,他犹在气咻咻地说,咱们继续合作可以,必须换掉志刚,他太伤人了。

我只好答应了。就这样,我让另一个侄子志强来接替志刚。还好,志强的性格温和,嘴巴甜,很会哄阿风。此后,我跟阿风的合作才变得顺利起来。

广州人对绿色食品需求旺,我的农产品很受欢迎。很快,我又在广州多开了两个店。因而我变得更忙碌了。这种忙碌中,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这其中,我回过几次老家,但每次回去,都因为时间紧没去阿风那里。阿风颇有意见,好几次打电话来质问我。

年末回去过年时,我刚回到老家,阿风便亲自跑到我家来请我到镇上喝酒。

你就那么忙?跟我碰杯时,他眼睛故意没看我,语气明显不满。

我说,是啊,几个店,还要搞文学……要处理的事情那么多,这儿一天,那儿一晚时间就没了。我倒是想到你那儿住上一晚,可是没时间啊。

你这是借口。真当我是朋友,会省掉这一点时间?阿风很不高兴,出口犀利。

我怕又惹出他的毛脾气,连忙求饶,好好好,下一次回来一定去你那。我们一醉方休。

好,说话算话。否则,我不再卖蜂蜜和酒给你了。阿风跟我碰杯,一口干了。

这次碰杯的约定,我心里老惦记着。我一直计划着抛开所有的事,抽时间回阿风那儿住上一两晚,但总是被各种大小事拖着。一天,彭程忽然打来电话,语气兴奋地说阿风有老婆了。有个从城里回来的女人,住到他那里去了。

这消息让我颇为意外,那个山旮旯里,哪个女人愿意去呢?

一个离婚回来的女人,比阿风年轻十多岁呢,长得也不错。听说在城里有不堪的经历,看透了。彭程道。

我很为阿风欣慰,即刻打他的电话。但怎么打得通呢?他那儿没信号。我感觉,必须回去看看他了。有个女人愿意进山跟他生活,这不容易,我得劝劝他,将脾气收敛收敛。

我安排好了工作后,便驱车回老家,接了志强直奔阿风处。果然,黄狗的叫声引出的不止阿风,还有一个女人。是个身材略胖的女人,长得蛮好看,只是眼神里残存着一丝掩盖不住的忧郁。

阿明老师,你怎么回来了?我的不约而至,让阿风很惊喜。

想你了呗。我大笑。阿风也乐了,说,我也想你啊。末了,大方地介绍旁边的女人,这是我的爱人,叫许红。

你好。我伸出手去。许红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跟我握了一下。那双手柔软,细腻。很显然,阿风并没让她怎么干农活。

进了房子里,我发现有了不少的变化。除了原有的茶几,还多了一张松木板桌子。最明显的变化是屋子里被精心地摆上了几盆兰花。连墙上,也吊着几盆。

趁女主人回厨房忙碌,我边喝茶边跟阿风打趣道,有了女主人,就是不同。

她就爱弄这些花花草草。阿风笑道,脸上洋溢着光彩,一种被爱滋润出来的光彩。

快说说,怎么回事?

是她找来的。她被城里的老公背叛,一气之下跳了楼,摔断过一条腿,现在还有点瘸。回乡下住了有一年,听说我在这山里养蜂,就找来了。

我不由得竖起了手指,套用《圣经》上一句话来恭维他,阿风,上帝夺走了你的上任,现在又还给你更好的一任啦。

阿风“呵呵”地笑,还没领证呢。

赶快领。

许红说还不急,让我们相处一段时间看看。

阿风竟如此尊重许红的意思,我感到有点意外。

这不像你的性格啊?要往常,你会那么听话。我继续揶揄他。

这么一把年纪了,又在这山旮旯里,还敢随便使性子?……阿风脸红了。

这不是很好吗?一个男人懂得呵护女人,尊重女人,才能留得住女人的心。你多关心点她,她肯定会打消疑虑的。你可得抓牢她了,我可等着喝你喜酒的那一天呢。

这话说得阿风笑眯眯的。应该很快的,到时,你一定要回来啊。他说。

中午吃饭时,阿风喝醉了,我也喝得半醉。阿风是因为幸福。我是为阿风的幸福。

6

回到城里不到两个月,就接到阿风邀请我回去喝喜酒的电话。回来后,我才知道许红已怀上阿风的孩子,他们是“奉子成婚”的。

喝喜酒时,我邀约阿风和许红到广州来看看,算是来度蜜月。几天后,阿风跟许红果然下广州来了。他们在我的店里转来转去,感叹道,阿明老师,想不到你的店这么大,能赚不少钱吧。我没隐瞒,告诉他们店里一个月最少能挣一万五左右的纯利润。

这么多,许红眼睛发亮了。阿风的身子也明显地震了一震,说道,那么说你三个店,一个月至少能挣四五万,一年能得六七十万。

也不能这么算,也有淡季的时候,那时亏钱的可能性也有。我说。

此后,他们看我第二第三个店时,明显变得沉默了。说话时,他们俩大多是嘴巴贴着对方耳朵说,好像他们的话,不容第二个人知晓一般。看得出,他们的内心深受我的高收入冲击。

最终,他们只在广州呆了两天就回去了。我极力挽留他们,让多玩几天。他们不愿留下,说山里的事多,放不下。

时光荏苒,九个月后阿风的孩子出生了,是个胖小子。

阿风打电话给我时,语气喜气洋洋地,要我回来喝孩子的满月酒。许红说了,让孩子拜你做干爹呢。他强调说。

孩子满月酒那天,我再次赶了回去。喝完酒要返城时,我看见许红拼命地跟阿风眨眼。末了,阿风神情很不自然地将我悄悄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说有事跟我商量。我原以为是孩子拜我做干爹的事,却不是。他请求我预先支付他一笔钱。他说他在镇子里买了块地,要建房,钱不够。

这事着实让我愣了一愣。做生意那么久,我还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先例。我问,你不是不喜欢住在镇子外面吗?

这是许红的意思,她担心孩子呆在山里,对他成长不利。他陪着笑脸,女人般忸怩。这完全不像我认识的阿风。这张忸怩的脸看得我像吞下了一只苍蝇,很不舒服。

想不到你现在成了“妻管炎”。我揶揄他道。

也不是怕她。阿风争辩道,我也想给孩子一个好环境。

7

此后的一年光景里阿风成了个大忙人。也难怪他,一边在山里养蜂酿酒,一边在镇里建房,能不忙吗?我也很忙,加上巴望着阿风早点将房子建好,也不轻易回去找他。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这年的冬天,又到了乡下收购蜂蜜的时节,志强收了大批蜂蜜回来。一个早上,我正在跟一个朋友在某茶楼喝茶,一个店员急咻咻地打电话来,说这批蜂蜜出事了,有好几个客户投诉蜂蜜不如往日的纯正。

我被吓蒙了,赶紧回到店里,掏出有问题的货来查看,果然是添加过白糖的。由于业务的拓展,我进货量大,进的蜂蜜早已不只阿风一家了。我赶忙让在乡下的志强追查这批货的来源。很快,志强回复了,这批货是阿风的。

这结果太出乎意料了,我不敢相信。跟阿风合作已有三年多,都没出过问题,怎么会这样呢。我问志强是不是搞错了,让他再查一查。但很快,志强再一次确认了。今年雨水多了点,蜜蜂无法出去觅食,产量低,也许阿风为了提高产量……志强解释说,末了又问,叔,怎么办?要不要跟阿风退货?

我连忙制止了志强。志强不解道,叔,你这样不是自己吃亏吗?

我不知如何回复志强的话。我的眼前,气球一般晃着那张跟我谈预支货款时忸怩的脸,晃得我的脑袋一阵又一阵的眩晕。

责任编辑 孙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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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翼而飞的蜂蜜
勿将蜂蜜制品当蜂蜜
蜂蜜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