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上,苍天之下

2016-12-20 19:55龙章辉
民族文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法术妖精法官

龙章辉

1

一、二、三、四、五、六、七。

新鲜的晨光刚涂亮古老的山道,从古苗疆巫水河畔一个名叫李家团的山寨里,迤逦出七个人影。七个人、七条汉子、七兄弟,不约而同地接到某种神秘指令,不约而同地从劳作的田地里拔出泥脚杆子,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远方,然后把斗笠挂在木板壁上,把锄头歇在木板壁脚,把有关衣食居行、生老病死的种种痴念和妄想统统收归屋檐下……在这个霞光缭乱的早晨,一起上路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叫西天,据说那里有道法与智慧,他们要去取道求智、布施人间。

西天路险且遥。七兄弟风尘仆仆、埋头赶路,辗转数年,猛一抬头,但见七色祥云堆满前方,便知西天近了,于是疲倦顿消,脚板底下“嗖嗖”生风。

疾行中,眼前蓦地一黑,一座陡峭大山挡住去路。七兄弟愕然止步,面面相觑。这座大山太过险峻,要想攀越堪比登天。

细心的老大经过观察,发现山脚有一狭隘小洞,刚好可以爬一人进去。洞内黑幽幽的,靠近洞口便能感到阴风袭人。老大认为循着这个洞爬行应该可以穿越大山,抵达西天。说不定这座大山还是西天高人为考量我们兄弟的诚心和勇气故意设下的呢,老大说。老大征询兄弟们,谁先爬进去?兄弟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作声。老大见兄弟们踌躇,便自告奋勇率先爬行。

老大刚将头探进洞口,忽然“啊”的一声惨叫,头被洞内的人一刀砍下,身首瞬间分离于洞里洞外。六兄弟被眼前这一幕吓呆了,许久才醒悟过来,抱着老大血糊糊的无头尸身泣不成声。

看来西天是去不成了,人家不欢迎我们,强求必丧性命。六兄弟一合计,预备将老大的尸身好生安葬,然后回家仍旧种田去。

主意已定,六兄弟刚欲动作,忽闻洞内锣鼓铿锵、热闹非凡。六兄弟莫名所以,只好停下来静闻其详。洞内锣鼓喧响了七七四十九天,有阴风阵阵吹出洞来,其势愈演愈烈,直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吹至紧要处,只听“嗖”的一声响,老大那颗被人砍下的头颅从洞中疾飞而出,瞬间便与洞外的身体对接复原。就在六兄弟万分惊诧之际,老大从地上一挣而起,拱手相告:“弟兄们久等了,感谢照看,我已得道,大家随我回转吧。”

七兄弟西天求道,唯老大一人得道。

老大名叫李法官。

李法官得道还乡,挂锄歇耕,将田产地土全部交与地方公用,自己则一袭道袍游走苗疆,逢山化草为桥、遇水投鞋作舟,运用从西天学来的法术,为苗疆各地祈雨驱妖、消灾去难、超度亡灵、抚慰众生。其法术灵验无比,一经显露,即有口皆碑——

湘黔古道有个隘口叫枫门岭,枫门岭下有座九牛峒,峒内住着九个妖精。九个妖精经常作法吞云吸雨,致使当地久旱无雨、田土龟裂、禾苗枯黄。李法官闻讯前往施法,一举灭了八个,逃走了一个。少了妖精作怪,天上的雷公雨师得以正常施行,旱情迅速缓解。

逃走的那个妖精对李法官怀恨在心,但怯于李法官高超的法术,不敢与之硬斗,便心生一计——某日,她乔装打扮来找李法官,悔恨交加地痛责自己过去的行为,恳请李法官收她为徒,她要跟李师父学好本事,像李师父一样为人间多做好事。李法官被她诚恳的态度打动了,答应收她为徒。妖精暗喜,随即在李法官家里住下来,每日周到、细心地伺候李法官。李法官亦开始传授她法术。三天三夜后,李法官妻子对妖精的过度殷勤心生疑虑,提醒李法官说此人非凡,定要留心。李法官觉得妻子的提醒有道理,暗留了一朵五雷神符没有授与妖精。李法官告诉妖精,法术已相授完毕,可以出师了。妖精大喜,行罢出师礼,便盛情邀请师父去她家做客。李法官推辞不过,只好前往。妖精的住所九牛峒是一条狭长的山冲,由九座山峰辗转而成。妖精把山峒全部化为房子,领着李法官,每进一峒就关闭一扇门。到了第九峒,峒内兀地跳出一只斑斓大虎,直扑李法官。李法官左躲右闪,与老虎周旋。妖精在一旁哈哈大笑,说李法官你也有今天!今天你是我丁板上的鱼,必死无疑。李法官说要我死也行,你揭开三片瓦让我看到天,我死也要对天而死。妖精想这有何妨?便伸手点开房顶上的三片瓦,露出天光来。这时,李法官迅速咬破手指,当空画出一朵五雷符甩上天,天空顿时落下炸雷,将九牛峒炸得粉碎。妖精被炸死了。李法官则被五雷符带回了家。

明永乐年间,与苗疆比邻的武冈州遭遇三年大旱,草木现红,田地颗粒无收。其时坐镇武冈的官员系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八子岷王朱楩,他差人遍请四方贤能祈雨,均未奏效。某日牢城来报,在押一名叫李法官的犯人说只要放他出来,他就能求来雨。其实,李法官当时声名正隆,岷王岂能不知?盖因他女儿贪恋李法官的奇异法术及其清秀容貌(李生就一副女儿相),对李产生了恋情,岷王一怒之下将李法官关进了牢城。受情势所逼,岷王只好允许李法官出来一试,但要李法官立下生死状,若求不来雨便受火刑领死。李法官应诺出狱,设坛祈雨。7天后,空中仍然骄阳似火。岷王大怒,下令烧死李法官。李法官亦信守承诺,纵身跳上烧他的柴堆。这时,现场围观的一位老人急得大喊:“李法官,别人都逃生,你为何逃死?”李法官听见老人喊,便从柴堆上跳下来,绕着老人画了个圈,告诉老人不要离开这个圈,然后又跳上柴堆。狱卒点燃柴堆,烈日炎炎下迅即腾起了熊熊大火。李法官不慌不忙地拿出随身携带的犀牛角,朝天呜呜地吹了三声,又指天画出一朵五雷符,空中顿时霹雳响,然后飘落十滴雨:城内七滴、城外三滴。城内城外霎时水流成河。人们纷纷登高避水。唯有喊法官逃生的那位老人被法官画的圈托起,漂浮在水上,竟然寸衫不湿,被引为奇观。

岷王为答谢李法官,问他有什么要求?李法官晃着犀牛角说:“要点粮食,也不用多,将这只牛角装满就行。”岷王想一只小小的牛角能装多少粮食?便答应了。他差人装来一筒米,倒进李法官的牛角里。谁知米一倒进去就不见了。岷王又差人装来一升米倒进牛角,又不见了。一只小小的牛角竟然能装这么多米?岷王感到奇怪,他不信灌不满这只牛角,又差人装来一斗米倒进牛角里,米一进去又无踪无影了。接下来,一担米,两担米,三担米……不停地倒,一倒进牛角米就不见了。岷王下令开仓灌米。不到半天时间,武冈城的三座粮仓灌空了两座,牛角还是不现米。岷王慌了,忙向李法官求情。李法官说那就算了吧,随即收起牛角,轻巧回家。行至半路,他忽然转身对尾随着他想看究竟的武冈百姓说:“你们快回家挑箩筐来担米,岷王开仓放粮了,哈哈哈……”说罢将牛角倒转,白花花的大米流泻而出,顷刻堆成了一座山。武冈百姓受旱三年,家中早已断粮,如今李法官不仅求来了雨,还放了粮,无不感激涕零、跪地叩谢。李法官朗声长笑、飘然而去。岷王朱楩后来听闻了李法官的种种传奇,心有所动,遂赐号李法官为“奇灵真人”。

在李法官的众多法术中,最为诡异的当属他的赶尸术——

苗疆古属蛮夷之地,山险水恶,道路崎岖难行。苗民外出谋生,经常有人因各种原因客死异乡,家境苦寒者其魂灵因交通问题往往难归故里。而魂归故里恰恰是人最后的愿望!于是赶尸业在苗疆应运而生。某年盛夏,巫水河畔一放排郎在洪江码头因故身亡,亲属找到李法官,恳请他出手相助。李法官受托赶赴洪江。见到亡人,李法官边念咒语边挥舞桃木剑,一剑刺穿停尸板(桃木剑能穿板而过,说明亡灵愿意跟赶尸匠走,反之则不然),然后在亡人额前贴一朵引魂符遮住脸,然后作法,法毕大喊一声“走起——”亡人即应声而起,在引魂童子(李法官弟子)的引领下,僵直着身子一跳一跳地走起来。引魂童子举着引魂幡在前面开路,李法官作为保举司殿后。一行人逆巫水而上,翻山越岭、昼伏夜行,三天后将亡人赶上大路,交给了前来接尸的亲属。

赶尸业在苗疆盛行了多少年?可能谁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些诡异的赶尸匠,在一个个月残星疏的暗夜,摇着铃铛、扬着纸符、念着口诀、挥着桃木剑,往返于阴阳两界、奔走在生死之间,把一个个飘落异乡的游魂截回了故乡。后来由于交通改变,崎岖山路上,铃声喑哑、纸符散失,那样的生活便断落在山林里,成了茫茫暗夜的一部分。

2

一个有心人如果去苗疆行走,便会发现从古到今,在湘西南巫水河流域,像李法官那样秉承某种神秘指令,求道学道尔后布道传道者其实大有人在。巫水河被誉为苗家“圣河”,是道巫文化的重要传播地。千百年来,道术和巫术(包括佛法)在巫水河的波光潋影里交相辉映,造就了一大批集道巫文化之大成者,李法官是其中的代表之一。巫水河流域几乎每个人口密度稍大点的村落,或者每隔上十几二十里地,就会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或者说这样一群人,疏密有致地分布在大地上,或道、或巫、或佛、或兼而有之,在各自的影响范围内,用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方式,在人与天地万物之间传递着某种特定的信息或诉求,有求必应,有应必灵。因而,他们都是通灵的人,就像北方的“萨满”一样,与万物通灵,协调着人与天地万物之间的关系,消除阻障,促进和谐。在苗疆,他们被称为“道师”、“老司”或“巫师”。女巫师又叫“桐子婆”。各自的分工也有差别:道师主做“死道场”,负责超度亡灵;老司主做“活道场”,负责为生者消灾去难;巫师与老司的职能大致相同,也是为生者消灾去难。这样一群人,在大地上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生命修正体系,贯穿了一个人从衣食居行到生老病死的所有环节,为生灵培育正气、为亡灵搭设天桥……

在走访那些“道师”、“老司”和“巫师”的过程中,我不仅听闻了大量关于明代“奇灵真人”李法官的传奇故事,还了解到一个关于道巫传承的神秘现象,完全有别于其他行业那种师徒直接相传的模式。道巫的传承,虽然也有师徒相传的情况存在——比如李法官后裔就是家族式的代代相传,但大多数情况不是这样的,师父不知道要接自己衣钵的徒弟是谁,徒弟也不知道自己要从一个普通人变成道巫传承者,冥冥之中自有某种神秘的指令来安排。一个普通人,晚上睡觉偶得一梦,让他接某某巫师的衣钵,梦醒后如果不从梦中之事,这个人不久即会神志异常,其亲人也会跟着灾祸连连。直到去求巫问道,方知乃负梦中之托所致。于是赶紧设坛拜师、承接衣钵。一应事务完毕后即百祸俱消。至于梦中之人是谁?都不甚了然,只知道那是天意,天意不可违呀!那么,大地之上,苍天之下,究竟是谁在掌管与安排着他们?究竟谁才是人类生死存亡的真正主宰?

我还听到这样一种说法,在苗疆,一般人不愿事道巫,因为术多伤身,从事这个职业,离鬼神太近,不仅与富贵无缘,还可能给自己或家人带来不利。当年李法官的遭遇即印证了这一说法——

李法官从西天回乡后,因法术灵验而声名鹊起。他的三个儿子却对父亲的法术始终存疑,总想找机会试探一下。一天深夜,李法官走完香火回家,途经一片茅草地时,身上忽然被撒了一把沙子。李法官怔了一下,问:“难道你是鬼吗?”李法官知道有一种鬼专喜对人撒沙子。对方不做声。空中“呼”地又飞来一把沙子。李法官又问:“你若再撒,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话音刚落,身上又挨了一把沙子。李法官怒从心起,顺手扯来一片茅草,“嗖”地朝丢沙的地方掷去——“啊!”草丛里传来一声惨叫,他的三个儿子中的一个应声倒地。李法官顿时懊悔不已,抱着儿子的尸体放声大哭。李法官法术高超,得罪的妖孽自然不少。某日他走完香火,很疲倦,回家倒在床上就睡了。一妖精趁机来寻仇。李法官隐约感知到危险,魂灵赶紧滚下梦床,派出一队黄蚂蚁,与妖精的黑蚂蚁激战,一天一夜,胜负难分。妖精见一时占不到便宜,便收兵回阳了。梦中的李法官浑然不觉,仍在指挥蚂蚁激战。妖精一看机会来了,化作一老妇找到李法官女儿,骗她说你父亲的鼻孔里有蚂蚁进出,快去烧死它们,否则你父亲性命难保。李法官女儿跑去父亲的房间一看,地上果然爬满了黄蚂蚁,她赶紧撮来火炭灰,将蚂蚁烫死了大半。李法官失兵返阳,对女儿叹了口气,说我命休矣。不久,李法官果然驾鹤西去。李法官死后,每逢初一、十五,他家神龛下都会爬出一队黄蚂蚁——虎死不倒威,那是他残存的阴兵在护卫着他的魂灵。甚至他的墓地也不容亵渎。在他的故地李家团,广为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某男子上山砍柴,忽然尿急,就近在李法官墓旁撒了,回家后下身肿胀,再也撒不出尿,遍寻药草也难以改善,后来似有醒悟,慌忙去李法官墓前焚纸燃香、悔过谢罪,回家后下身竟奇迹般地好了。

法术高超纵如李法官者尚且难以自保,何况他人?

术多伤身的心结成了道巫文化在苗疆传承的一大障碍,是否因此而有了冥冥之中的神秘指令和安排?我不得而知。但在人类世代栖居的大地上,的的确确需要有这么一批人,用他们神奇的口诀和手诀,去解开大千世界的密码,做人与天地万物之间的通灵使者。看起来,他们也无非是帮助生活中的人们解决些关于生老病死的阻碍与困惑,消灾除难而已。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代一代地,通过种种仪式提示着我们对于这个世界应该保持的感觉,让我们对自然敏感,让我们知道什么叫庄严、神秘和敬畏,让我们知道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远不是肉眼所见到的那么简单,“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人没有那么了不起,我们对这个世界实在不可以胡作非为!

3

李法官们的意义不仅如此。

话说远古时期,混沌初开,生产力水平极度低下,大地上妖魔猖獗、人气孱弱。于是有神仙飘逸在天地间,帮助人类降魔伏妖、超脱苦难。经过漫长岁月的慢慢调理,大地上妖魔偃息、人气渐旺。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仰则观法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人与自然的关系获得了根本性的改善。传说黄帝非常重视人与自然的相处,“时博百谷草木,淳化鸟禽虫蛾,旁罗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劳勤心力耳目,节用水火材物。”大禹曾多次下禁令:“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长;夏三月,川泽不入网罟,以成鱼鳖之长”;周文王则不准捕获幼鹿和禽卵,使“鱼鳖归其渊,鸟禽归其林。”而道家倡导的“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更是对人类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时序进入十八世纪后期,工业文明的勃然兴起,改写了续衍数千年的农耕文明,也改写了人与自然的高度默契和互为依存的关系。作为大地一母所生的两个娇儿,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在向大地母亲索取时,却表现出迥然不同的态度:前者和谐有度、浑然天成;后者贪婪无节,欲壑难填。工业文明的规模产出比农业文明的田园牧歌让我们获得了更为缱绻的物质生活,也让我们更快地迷失了自己。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足可使飞船上天、潜艇入海,如今人类已真正“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了。可当人类自以为对苍茫大地、浩淼宇宙的认知越来越深入时,为何竟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了?

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提诺说:“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德国哲学家尼采也认为:“人是一条由兽而神的空中索道。”

古往今来,大量的人文经典都阐述了人之为人的两面性,表达出健康的文明应当植根于圆满均衡的人性的思想和观点。但是,人类文明在降伏自然界妖魔鬼怪的过程中,渐渐忽略了人心中的妖魔鬼怪、忘记了人的心中也是有鬼的。因而在自然界的妖魔被降伏、人类文明登峰造极的现当代,受物欲和贪婪驱动,人心中的鬼怪纷纷突破了人性的均衡界面,异化成魔,制造祸乱、摧毁文明,偷盗抢夺、贪污腐化,制毒贩毒、杀人越货,假冒伪劣、巧取豪夺,污染环境、破坏生态……

尤其是生态,由于人类对地球资源的过度消耗,已经被破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就连我们头上的苍天也已经千疮百孔。据科学家观测,南极上空臭氧层最大的空洞已达2720万平方公里,将近三个中国的国土面积,而且还在继续扩大!科学家同时还发现北极臭氧层也已遭到严重破坏。导致臭氧层破坏的罪魁祸首是人类大量使用和排放的氟里昂、二氧化碳等消耗臭氧层物质。臭氧层是地球的保护层,其主要作用是吸收短波紫外线。臭氧层一旦枯竭,人类将因为自己的逆天之举而招来无妄之灾!

假若“奇灵真人”李法官再世,他那威力无比、降伏了无数妖界孽障的五雷神符,能否当空霹雳、轰然炸碎人类心中日益猖獗的妖魔鬼怪?

古往今来那么多的道师、巫师,还有佛与菩萨,可以上天入地、通神达鬼、调和万物,为何竟没能协调与平衡好人性的两极?

4

行走苗疆多日,听闻了许多流布于巫水河流域的道巫传说,我忽然心生一念:要去拜谒李法官之墓。2015年6月中旬,在几位同好的陪同下,我再次走进李法官故里——湖南省绥宁县长铺子苗族乡李家团村。这是巫水河畔一个拥有1700多人口的大苗寨,气象饱满、内力充沛,灰黑的瓦盖层层叠叠,犹如几百双翅膀匍匐在大地上,与水色山光色浑然一体、密不可分。如果接到某种神秘指令,它们会不会在突然间振翼而起,呼啦啦地一齐飞上天去?而在突然之间失去了村庄的大地肯定会无所适从,只好望着黑压压的天空发呆。

今年78岁的李明广老人,是李法官的第十三世裔孙。他在他家的堂屋门前,为我们详细讲述了太祖李法官的生平故事。虽已年近髦耋,老人讲起太祖的故事来仍然条理清晰、细节丰满。他讲述的声调时而沉稳、时而急遽,与寨子前面的巫水河十分合拍;而他脸上那些细密的皱纹,像极了一条河流涌动时的波纹,随着讲述的节奏一晃、一晃……我看见许多事物来到眼前,一晃就过去了,再一晃就远去了。

作为李法官的直系后裔,他无疑最直接也最完整地传承了李法官的法术、保存着最生动的文化记忆。我尤其关心李法官那神奇的赶尸术、降妖术是否传承了下来。

得到的回答是否定的。李法官的众多法术,传至李明广这一代仅剩下做道场超度亡灵等有限的几样。我有些微微的失望和失落。那么神奇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传着传着就失传了呢?会不会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东西也失传了?然而我终于明白过来,连李家这种最为直接的传承方式都会有东西失传,无怪乎几千年的中华文明传到如今有许多东西几乎只剩下传说了!就像一条会漏水的河床一样,水流着流着就漏干了,只剩下石头和天空。

问题也许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个世界需要传说,芸芸众生需要传说。传说具有强大的修复和拓展现实的功能,更贴合人内心,因而比现实更合理也更真实,由此获得了长传不衰的生命力。传说从一张口到另一张口、从一辈人到另一辈人……传着传着,人就传成了神。人死了,神活着。传说在,神在。神是人对世界的一种神秘感觉。传说证实了这种感觉没有失传。传说从时间的上游渺渺远远地漂下来,像一条筏子来到我们面前,将我们接去远古,去邂逅那些古老的心灵。这时我们发现,在时间的容器里,那些古老的心灵仍然如此新鲜,犹如清晨之花露、源头之甘泉,犹如我们正在迷失的未来。当远古与未来相遇、当心灵与心灵重逢,时间消失了;唯有风,在大地上将古老的传说一遍一遍地风传……

六月的天,阴阴阳阳,又雨又闷。在李法官后裔的引领下,我们翻山越岭、拨草穿林,终于找到了李法官墓地。一束阳光剑一般刺穿乌云,蓦然照亮这个名叫纱帽盒的山岭。

没有想象中的宏伟高大,没有特别的布局,唯一能体现道家风范的是墓碑的碑帽造型:帽中擎起宝瓶,帽端飘起祥云……

墓碑中间赫然竖题:“大元祖公李(讳)法官奇灵真人墓”。

墓碑两边竖刻着两付对联:

“地庆牛眠卜年卜吉,坟昭马鬃俾茂俾昌”

“辰山耸昂云蒸霞蔚,戌向圆秀凤起龙腾”

墓碑上的碑文如是写道:“仰维官公诞降元朝业精巫术祈雨驱妖法多神效奇人名标遥思我祖泽厚恩高钟灵毓秀麟趾凤毛幽德难阐略抒兔毫……”

亦道?亦巫?亦佛?墓碑后面躺着的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何直到如今,他在我脑海里的形象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墓碑旁立有一块谢恩碑,上面刻着“威灵显圣,有求必应”的字样。细读碑文,方知乃本县枫木团乡一对表兄弟均患重病难以治疗,来李法官墓前祈求后方得痊愈,因此立碑告谢。看看立碑时间:1995年吉日。原来这事就发生在20年前,而彼时的李法官已故去近六百年了!果真有如此灵验吗?该不会也是传说吧?

正疑惑间,忽见墓碑前的一块青石板下轰然涌出大队黄蚂蚁……

似真似假、亦虚亦幻。这个世界如此玄秘,许多事情远在人的认知之外。

好在我们并无恶意,也还算虔诚。我们在李法官墓前一一鞠躬,然后一一离去。

当我们离开时,阳光依然照耀着这个名叫纱帽盒的山岭。阳光依然是六百年前的阳光,人已非六百年前人。我诧异古人享用过的这片阳光,迄今看来仍觉新鲜无比。倒是大地上行走着的一代代人,一天天、一年年地行走,走着走着就走出了陈旧与腐朽的意味,走着走着就走成了古人。一代代人,就像风穿在身上的一件件衣裳,不论锦绣与褴褛,到头来都将被风一件件地脱弃,抛散在天空下,然后为大地所收藏。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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