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蛙鸣

2016-12-21 15:18许震
飞天 2016年11期
关键词:拖拉机

许震

去年农历五月,一场大雨后,我回到故土,沿着与我一起成长的小河徘徊。

杨柳放绿,凉风习习,波光弄影,有道是“何处最添诗兴客,黄昏烟雨乱蛙声”。不知道什么原因,在明亮的月光下,我竟没有听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蛙声!回到家中,我问我年迈的娘,娘不语。我又问大哥,大哥即可绘声绘色地说起来,说得口干舌燥、流莺飞舞、满目鲜活。

大哥说,在咱们村的河边,别说蛤蟆叫了,人在河边走都不敢叫了。大人在河边走,头发根子都会竖起来,头绝对不敢回。不回头,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脚步声跟着你。一回头,就会有一个穿白衣的魔女立在你的眼前。小孩就更别提了,一提到小河边,就会吓得浑身哆嗦,哇哇直哭,再也没有小孩敢下河摸鱼了。

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说,还不是因为那臭妮和拴柱。

我们村前边有一条美丽的小河,河里长着菁菁的芦苇,那里蕴藏着我童年最幸福的时光和永远说不完的快乐。春天,我把拴着绳的罐头瓶子放在水里,瓶子里放些干粮碎末,那些见了食物不要命的小鱼儿,自然而然的就会钻进瓶子中。轻轻提起绳子,瓶中的鱼儿就成了我的猎物。夏天,我把自己的身体用紫泥涂得漆黑,在那河水里时隐时现,抑或钻进那绿得发黑的芦苇里,今天摸个鸟蛋,明天抓个小鸟,忙得不亦乐乎。秋天,我和小伙伴们在河边嬉戏,追赶飞舞的流动的苇芒,在清澈的河水中一遍遍地指数大雁南飞人字形的倒影。就是在那万木萧杀的冬天,踏着皑皑的白雪,听着咯吱咯吱的声音,随着大人去割苇、去捕鱼。冬天的鱼,呆呆的,叉子或者漏网触及了它们的身体,它们都懒得动,只是象征性地晃晃头摆摆尾,充满了对未来火热生活的期待。回想童年,我如那潺潺而流的河水一样,一直是傻呵呵的笑。

臭妮和拴柱是我小时候最好的两个玩伴,可以说形影不离。臭妮和拴柱都比我大,应该都大我三岁。他们玩过家家,我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和尿泥,我给他们去找水。他们下河,我也赤裸着身子,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的后面,时而仰面朝天,时而鱼翔河底。

有一年秋天,河水暴涨,不到五十米宽的河道长成了一百米,不少人家的门坎下边都是水。玉米地、高粱地、豆子地,几乎所有的庄稼地都成了鱼儿的天堂。它们横冲直撞,蛮不讲理,到处扩充地盘。水深有大鱼,水浅有小鱼,就是哼哼叫的猪圈里都能逮上一条二斤多的大鲤鱼,据说,王二吹在自家的房顶上抓住了一只五斤多重的大王八。

人是吃粮食的动物,鱼肉吃多了让许多人拉不下屎来。碰到百年不遇的大水,大人们可愁坏了,一个个唉声叹气,有不少人盘算着秋后去要饭逃荒。那年学校由老庙改造的房屋塌了,临时聘请的民办老师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几乎所有的房屋不敢住了,家长把床支在自家院子里,很多孩子睡在拴在树叉的床单上或者草席上。比人更聪明的鸡或者鸟,天一黑就会落在比我们更高的树枝或树梢上,令我们仰面叹息,可望不可及。太阳落山后,就有扑啦啦翅膀拍打树叶的声音和不同的鸣叫,它们用两只铁钳一样的爪子死死地抓住树枝,如一穗即将收割的饱满的谷或者稻。少年不知愁滋味,家长愁家长的,我们玩我们的,常常是一睁开眼睛就往外跑,什么时候天黑了玩累了才回家。

孩子是快乐的,再百无聊赖的东西也能整出快乐来。我们三个小伙伴玩的东西大多与水有关。天凉的时候,我们在水岸边打闹玩耍,抓小鱼小虾。天热的时候,我们在水中游荡,听水鸟鸣叫,看蜻蜓在水面上方时而盘旋时而俯冲。水的泛滥也带动了水生动物的凶猛,什么鱼、虾、螃蟹、泥鳅、青蛙、水蛇、王八、蚂蝗等什么都有,肆意横行。所列举的这几种动物,我们最怕后三种。据大人们讲,水蛇有毒,咬着人能使人血流不止;王八咬着人轻易不松口,什么时候满天数星了才算完事;最可怕的是那蚂蝗,它一旦叮上人,就会至死不渝,哪怕你把它的身体揪成十段八截,它也会顺着人的血管往里爬,直到人的心脏,让人死亡。

也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天中午,天热得浅水处都烫脚。我们三人像往常一样疯玩,一会儿扎猛子,一会儿把肚皮露在外边仰泳,再后来,我和臭妮躲在水草多的地方捉小虾。大约下午两三点钟,臭妮感到私处有些疼痛,低头一看,一只小拇指大小的蚂蝗,不偏不倚地叮在臭妮的阴阜上。

那时候,拴柱、臭妮都十一二岁,我也九岁了。在当时的农村,大家因为家境贫困,都光着屁股在一起玩,但是已经有比较强烈的性别意识了,男孩的小雀雀是不能随便玩的,女孩的裆部更不能随便摸。动了男孩的小雀雀还好说,男的动动常常是不怀好意的开玩笑的事,女的动了,最多也就脸一红,落个浪货或者骚货之类的字眼。动了女孩的私处,那是大忌,男人或者男孩动了轻则被骂之“不要脸”、“流氓”,重则被送进监狱,那是猥亵幼女罪,要被判重刑的。对女孩来说,更严重的后果是,要是被动了私处,长大了可能会嫁不出去。

蚂蝗咬着屄了!臭妮哇地一下哭了,黄黄的鼻涕越过了上嘴唇。她极力地罗圈着腿,右手指哆嗦着指着自己的私处。顺着臭妮手指的地方,一只黑红色的蚂蝗用力伸展着,半截身体已经进入了她私处的体内。

正在远处仰面朝天游泳的拴柱听到臭妮的哭声,往臭妮看了一眼,翻转过身子,一个猛子扎过来。

臭妮声嘶力竭地哭着,我却禁不住地笑了。我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笑出声来,一只手用食指远远地指着臭妮的私处。蚂蝗也真会找地方,女性的身体下半部分也就那个地方有个缝,它偏偏就往那个地方钻。

拴柱围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臭妮夸张地哭着,鼻涕已经过了河,手指战战兢兢指着自己的私处。我也抻着头,撅起屁股小心翼翼地指着她的私处。

说是迟,那时快,拴柱几乎没有思考地跪下去,把头几乎扎进臭妮的裆部,双手扒开臭妮的私处,以火中取栗的速度,拽下了附在臭妮阴阜上的蚂蝗。然后站起来,学着电影上投手榴弹的动作,把蚂蝗扔得远远的。蚂蝗在水上飘荡了一下,很快沉入水底。拴柱脸上溢满了英雄救美的喜悦。

蚂蝗从臭妮的身体里拽出来了。可是,臭妮的哭声并没有随着蚂蝗从她私处拔出而减弱,似乎更加强烈了,由嚎叫变成了号啕大哭。鼻涕口水粘在了一块,越过了臭妮的嘴唇,顺着她的嘴巴往下流淌。

拴柱把臭妮搂在怀里,轻轻拍打:没有事的,没有事的,你别害怕!

臭妮问:我会不会死呀?

拴柱说:不会死的。蚂蝗又不是毒蛇,咬一下人会死。

臭妮问:会不会有一截留在我的身体内,然后顺着我的肚子往上爬呀?

拴柱说:不会的,我已经把它的身子和头拔了出来。它没有爪子,怎么会顺着肚子往上爬呢?

臭妮的私处流起了血,红红的,顺着大腿根往下淌,似一条爬行的蚯蚓。我用手指着臭妮的裆部,喊了一句:流血了,流血了!

是的,鲜血直流,鲜血直流!拴柱背起臭妮,毫不犹豫地往家跑,一直跑到臭妮家。

在拴柱的背上,臭妮的哭声更响亮了,一声长一声短,十分凄厉和恐慌。这哭声惊动了臭妮的父母,也惊动了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有一段时间,那些端着饭碗没有话题的男女常常聊起这件事。

拴柱的这次英雄壮举没有得到臭妮父母的肯定,也没有得到自己父母的表扬,反而被自己的娘重重地打了一顿。拴柱的娘左手提着拴柱的耳朵,像称一条死鱼一样把他提起来,右手抓着柳条疙瘩用力抽打他的屁股。拴柱耳朵被拽疼得呲牙咧嘴,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拴柱的娘一边抽打着拴柱,一边喊叫着:姑娘的那个地方是你随便碰的呀?知道不?这是耍流氓,人家姑娘将来嫁不出去,找你呀?

拴柱兄妹三人。拴柱有个哥叫拴成,有一姐姐叫拴秀。拴柱长成一米八的大个子,一表人才,人见人爱。拴成却长得不太招人喜欢,二十七八的大小伙子了,身高不到一米六,弓腰驼背,走路迈步先抻头,两只眼睛倒不小,像灯泡一样吊着,人称蛤蟆眼。拴成和拴柱,整个是活脱脱现代版的武大郎和武松。拴秀呢?中等模样,一米六多点的个子,一百斤出头的体重,在农村来说,也算长得苗条秀气。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已经过了晚婚年龄的拴成,死活没有个上门说媒的,这可急坏了拴成的娘秀英。秀英到处求人说媒,可人家媒人一见她儿子拴成的模样就摇头,有的来得更直接,开玩笑地说:为了中华民族的优秀品种,你家拴成就算了吧。像他这种人是不应当有交配权的!秀英一听这话,跟人家吵了一架:什么没有交配权?小猫小狗都能在当街干那事,小草秋后十八天都要结籽,我家拴成怎么就不行?俗话说,小男孩的鸡巴越摸越硬,秀英就是这种性格,别人越说自家孩子拴成不行,她就越不服输。在纳闷拴成为什么长成这个样子的同时,在家庭中立下了这样的规矩,儿子不成家,闺女不能出嫁,大的不结婚,小的不能成家。说白了,就是只要拴成不结婚,拴秀和拴柱绝不能结婚。

家庭的这条规矩,对于拴柱来说有些无所谓。一是他是男孩,大几岁小几岁,女的一般不挑拣。二是拴柱这个样子,要模样有模样,要身个有身个,脑子也算好使,找个一般女子做老婆,那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三是拴柱比拴成小两岁,比拴秀小四岁,等他们都结婚了,拴柱的年龄也大不了多少。更重要的一点,臭妮还等着他呢!臭妮经过十几年岁月的洗礼,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虽然脸色黝黑,个头也不算高,但是臀大肩宽,能干农活。农村人和城里人找对象,标准绝对是不一样的。在农村,生存是第一需要,长得黑白美丑先放在一边,关键是既能下地干农活,又能生孩子。这两年,给臭妮说媒的也不少,见面好说,一打听就完了,爱嚼舌头的人常常会说:十几岁的时候就被人摸过了。对于这样的话,臭妮娘又气又恼,有几次想去找人家和拴柱拼命,但一想管天管地管不住别人拉屎放屁,嘴长在别人身上,不可能随时随地堵着别人的嘴不让人家说话。至于跟拴柱拼命更是没有道理,一是当年拴柱还是个孩子,没有任何恶意。二来拴柱这些年春种秋收,没有少在农活上帮了自家的忙。还有,想到拴柱那黑塔似的身个,自己也不是个,就萎缩了半截。最后,臭妮娘只好将全部仇恨记在蚂蝗身上,所有蚂蝗碰到她必死无疑,她将碰见的蚂蝗从水中一一捞起,然后,用大头针扎住蚂蝗的两头,晾在一面土墙上,几年下来,晾了整整一面墙,有九百九十九条。但,臭妮与她娘完全不一样,听到别人说她被拴柱摸过的话,常常是满心欢喜,心想,被拴柱哥摸一下又怎么着?好多女子想让我拴柱哥摸,拴柱哥还不摸呢。现在,我不但是想让他摸,还想嫁给他呢!

家庭的这条规矩,可苦了拴秀。拴秀从小是个听话的孩子,大门不出,二门不到,对于父母亲的话绝对是惟命是从。上高中的时候,有个男同学喜欢拴秀,给拴秀写纸条,拴秀也喜欢这个男同学。拴秀把这事给娘说了,娘坚决反对。娘说:学习没有学好,搞对象倒会了,明天就不用上学去了,家里那头老母猪正愁没有人喂呢!果真,拴秀再也没有去上学,挎上菜篮给猪拔菜去了。害得那男同学天天到拴秀上学的路上等她,等了大半年。从此之后,拴秀几乎再也没有接触家庭之外的男性,一提起介绍对象这事,她常常会满脸绯红,胸口像揣了小兔子似的怦怦直跳。从十七岁辍学到现在的二十八岁,没有少给她介绍对象,尤其是二十三岁那年,拴秀像是和媒婆拴在了一块,天天有人来提亲,有一天竟接待了两个。对于有人给闺女说媒,拴秀的娘十分高兴,一来谁家父母不喜欢自家的孩子早日成家立业,二来给拴秀说媒的同时,实际上也是在为拴成说媒,媒人来得多了,说不定有媒人正好看上拴成,正好给拴成介绍介绍呢。秀英一想到拴成,她心里就不是滋味,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得罪了蛤蟆精,让自己生出了这个五短身材有着蛤蟆眼的儿子!闺女再大,也能嫁个人家,儿子要是大了,在农村说个媳妇可就难了。所以,每每有媒人给闺女来说媒,她都会说,你也别光挂着我家闺女,也得挂着我家那大儿子,你们这说媒的人都是做好事的人,那就把好事做到底,好事成双,把我家闺女嫁出去的同时,也帮我把我家的第一房儿媳妇娶回家来吧!这样,一进一出,我们家的人也没有少,我的心里也不会空得慌。媒人们清楚,拴秀娘说的一进一出,关键是那一进,但一看拴成那猥琐的样子,即刻摇了头。

时间是一把杀人不眨眼的刀,在不知不觉中把一些人送进了天堂,也把一些人送进了地狱。转眼间,岁月把拴柱娘剥离得纵横交错、哀嚎遍野,把她原来一只手能托起来的孩子,却出落成了一个成年的豺狼虎豹,他们要生存要发展要繁衍。岁月越来越老,年龄越拖越大,眼看着拴秀成了老姑娘,拴成成了老光棍儿。拴柱的爹娘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家庭定的规矩不能破,债台高筑,情况越来越紧急,何时是个头啊?但又一想,绝对不能破。万一破了,拴秀嫁出去肯定不成问题,找不到头茬的,填个房也行。拴成就不行了,百分之百地就成老光棍儿了。这时,有个媒婆给拴柱娘出了主意,能不能搞个换亲?有两换,也有三换。两换就是将李家姑娘娶过来,和拴成结婚,把拴秀嫁出去,和李家的小伙子成亲。三换就是推磨式的转亲,将拴秀嫁到李家,李家的妹子嫁到王家,王家的妹子嫁给拴成。别管是两换还是三转,谁家都不吃亏,一进一出,两全其美,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听这事,秀英两口子觉得还算可以,半斤八两都不找钱,但拴柱坚决不同意,甚至还暴了粗口:这样绝对不行,换来转去,和操自己的亲姐妹有什么区别?晚上睡觉都会觉得丧良心!一听这话,秀英就火了,甚至是气不打一处来: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痛,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不行,你也打光棍儿试试?然后,秀英用拐棍狠狠地用力杵了拴柱,拴柱动也没有动,那后座力却把秀英弹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没有办法,拴柱娘怒目而视,看着高高壮壮的儿子,只能倚在门口呜呜地哭。

拴柱看着娘在门口双肩抖动着哭,确实心痛。养儿防老,儿女还没有成家,娘就老了。就在娘倚门哭泣的那天晚上,拴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家中的全部家产,包括五间一砖到顶的北屋和三间贴着瓷砖的西屋,包括近十万元的家庭存款,全部归哥哥拴成所有。谁要和哥哥成亲,他即可净身出户。第二天,他把自己的决定和父母亲说了,又以手机短信的方式向所有媒婆公布了这一消息。一时间,这条消息飞进了千家万户,在我们许家楼村成了爆炸性新闻,人人谈论,不少女孩子露出了惊异的目光,臭妮尤其反应强烈,坚决不愿意,甚至公开到拴柱家找到拴柱:你这人怎么这么傻呀,将来咱们还怎么过日子?拴柱不管不顾,依然我行我素,甚至说,只要有人和哥哥成亲,他连身上的这身衣服都不要了,穿着裤衩离开这个家门!

重奖之下必有勇夫,婚丧嫁娶这类的事也不例外。就在拴柱向媒婆发出短信息的第五天,一王姓媒婆找到拴柱,要求他必须把短信内容立下字据,并在尾部注明:本人自愿把自己应得的那份家产赠于哥哥拴成,并且永不反悔。这位王姓媒婆办事还真利索,拴柱立下字据的第二天,就把自己的亲侄女领到拴成家,让拴成全家看看这姑娘长得行不行。

这姑娘叫绣春,人长得也算漂亮,一米六多的个头,胸部和臀部长得格外突出,是标准的大“S”型。据说,绣春头两年在广东东莞打过工,因看不惯当地人的一些做法,在那里干了不到两月就回来了。回到老家后,曾有一段时间想再回到东莞去打工,可家里人听说在东莞打工,就是干那些不要脸的事,就不敢让她再去了。只要她一出门,绣春的娘就盯着,赶个集也是娘俩一块去一块回,绣春兜里的钱从来就没有超出过十块。绣春比拴成大两岁,和拴秀同岁。绣春这条件,应该说一点不缺对她感兴趣的男人,可是,不是个子矮点就是身体瘦点,要不就是家里穷了些,挑来挑去,一个个小伙子与她擦肩而过。久而久之,姑娘也就给拖大了。等到给绣春说媒的人越来越少、甚至半年也不来一个说媒的人的时候,绣春娘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开始着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姑娘老到家里吧?就到处托人给自己的女儿找对象,往往是人家一听说绣春的年龄,就没有了下文。也是,在我们老家农村奉行早婚早育早得济,辍了学的女孩子,往往不到结婚年龄就开始抱孩子了,基本上没有这种闲赋在家多年的。绣春绝对是例外。

拴成和绣春的婚事可谓女大两,黄金看着长。拴成个不高,绣春个不矮,正好互补,也算般配,两家皆大欢喜,这门亲事很快定下来。

绣春与拴成结婚那天,绣春哭了,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死去活来,哭得语无伦次。

拴成成家后,拴柱家中的疙瘩迎刃而解,拴秀很快嫁了出去,拴柱不是问题的问题,就是和谁成亲的问题。拴柱的娘秀英乐开了花,眼见着眉头舒展了许多,常常会说,俺家拴成娶了这么漂亮的绣春,是千年修来的福分,丑人有丑福,泥胎住瓦屋,拴成和绣春是天生的一对。可是,绣春过得并不幸福,睁眼闭眼看到长相如八十老翁的老公,浑身起鸡皮疙瘩,一点也不舒服,有几次甚至想到拴成的样子,就哇哇直吐。绣春一吐,拴成的娘秀英就更加高兴了,以为绣春有喜了,马上就要抱孙子了。

拴成在娘的高压下长大,一直是逆来顺受的主,对于老婆的反感,甚至反对,没有太多的主张,也没有多少成见。不高兴就不高兴吧,美女嫁了我这样的丑八怪,如果绣春换作了我也不会高兴的。不同房就不同房吧,不同房也是我拴成自己的老婆,就是自己的亲爹和亲弟弟,也不敢说绣春是他们的老婆。老婆长得跟年画上的电影明星一样,不用看着也舒服。不过,有一天,在春节之后,和一帮村里的兄弟爷们在一起喝酒,他们的话强烈地伤害了拴柱的自尊,令他有些抬不起头,甚至是终生不会忘记。

张三丰说:拴成,都结婚快一年了,你连你老婆的床还没有上去过吧?你老婆长得再漂亮,不让用,和搂着电影明星照片睡觉有什么区别呀?这句话说得拴成支支吾吾,脸庞红一阵白一阵的。

李四黑说:拴成,你那东西是不是不行?怎么结婚这么长时间了,你老婆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要是真不行呀,你也别着急,我来帮你忙。万一有了崽子,我也比你高一些,将来也不会像当年你找对象那样愁人。还有,对于这事,你知我知你老婆知,咱们谁也不说还不行吗?这句话说得拴成怒不可遏,直言道:你老婆也让我用用,行不?

王五六说:拴成,你要是真驾驭不了绣春,那就算了吧。烈马需要好骑手,守着这么漂亮的美人不用,还不如让给弟兄们一起玩玩。玩一次,我们每人给你凑十块钱,一次也能弄个百八十块。你守着开银行的,不能没有钱花啊!这句话彻底刺痛了拴成的心。心想,自己个小也是男人,零部件一点也不缺。这场酒没有喝完,拴成就气呼呼地走了。

回到家里,拴成见自己的老婆绣春正躺在被窝里,突然来了精神,非要来个刺刀见红,连门都没有插,脱掉裤子,就扑了上去。

绣春正后悔嫁给丑八怪拴成呢,一见是他爬上了自己的身体,就来了气,一脚把他蹬了下来,大声骂道:你也不照照你自己的模样,娶了我你配吗?如果和你有了孩子,是男的,将来娶不了媳妇,是女的,嫁不出去!我这么漂亮的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断子绝孙吗?像你这样的人就不应当活在世上,必须在地球上绝种!长得丑也就算了,再看看你的能耐。人家菜包子笨吧,去年一年在外边打工,挣回了五万元,给老婆孩子一人买了一身新衣服。人家大憨吧,在日照市收废品捡破烂,一年捡回了一辆小轿车。最不计的就是那破车子,都说人家吃喝嫖赌不干正事,人家还在寿光种蔬菜大棚,挣回了一台五千多块的大彩电。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这一年在土坷砬地里刨食,干了一年,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给我买!嫁给你这样的窝囊废,还不如嫁给个山大王,嫁给人家至少是个压寨夫人。还不如嫁给小偷小摸的,嫁给他们也能吃香的喝辣的。你要是个男人,就给我干出点事来;你要是个男人,你就得养活自己的娘们;你要是个男人,就得像男人一样活着,活得漂亮些!否则,你别想近我的身,滚得远远的,吃我的屁也不能吃热的……

在这寒冷的冬天里,拴成赤裸着身子,一句话也没有说,畏缩地低着头,浑身上下抖动着,任由妻子绣春披着被子,手指头点着他的额头数落。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绣春数落拴成累了,和衣睡去,拴成干了一件对他这辈子来说惊天动地的大事:半夜他把臭妮家的一辆拖拉机偷了回来,开进了自家的后院,然后用棒子秆盖上了。

拴柱被抓进了派出所。在蓝白相间的房子里,两名警察正坐在拴柱的对面。拴柱的双手被戴上了铐子,身体的上半部分倚在审讯椅上。两名警察,一个人问,一个人在纸上不停地记。

警察:姓名?

拴柱:王拴柱。

警察:年龄?

拴柱:二十八岁。

警察:性别?

拴柱:男。

警察: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请到这里来吗?

拴柱:知道。

警察:说说经过吧。

拴柱:为给我哥哥拴成娶上媳妇,我把家里我应当得到的那份家产,全部给了他,并且立有字据。我还说过,只要我哥哥能成亲,我就穿一条裤衩净身出户,一点家产也不要。我也是一个近三十的人了,怎么也得挣点钱娶一个媳妇吧?于是,就想到了利用春节期间,大家对财物看管不太紧的时候下手偷点东西。具体情况是,前天晚上后半夜,也就是昨天凌晨三四点钟,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想想自己这近三十年的岁月,窝囊得直想哭,想来想去,觉得都是臭妮害了我。心想,要不是我小时候摸了臭妮的屄,我不会活得那么惨,我哥哥也不会混到三十多岁,才娶了一个并不爱她的嫂子。一想到这里,我就琢磨着如何报复下臭妮,报复臭妮的爹娘,让她家大过年的时候着急。有了这个主意后,我就穿上衣服,趁着夜黑风高,爬过臭妮家的墙头,打开她家的大门,溜到她家里,在她家的窝棚底下,开出了她家的拖拉机。

警察:你还记得是怎么开出来的吗?就是说你是先迈哪只脚上的拖拉机?又怎样关上臭妮家的门等等?

拴柱:我现在正在和臭妮谈着恋爱,对她家的情况了如指掌。我是先从栅栏门的一边墙头上找到了栅栏门的钥匙,然后轻轻地打开了她家的栅栏门进去。进去之后,我没有开灯,摸索着找到她家的拖拉机,先迈的左脚。爬上她家的拖拉机后,把档位拉到空档,然后下来,悄悄地把拖拉机推出了臭妮家的门。出了臭妮家的胡同,我才敢拿出摇把子,摇开机器,把拖拉机开到我们家的后院,用棒子秆盖上的。我计划着一过十五,买点红漆把这绿色的拖拉机涂了,然后开着它去接我新媳妇臭妮。看样子,是我的一厢情愿,估计没有机会了。

警察会心地笑了笑:人家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既然你和臭妮谈着恋爱,为什么还要对臭妮家的财产下如此黑手?

拴柱:谢谢警察同志的提醒,我确实连兔子都不如,可以说是猪狗不如,臭妮对我一直是真心实意的,我却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我的良心被狗吃了。说实话,我根本看不上臭妮,你们看看臭妮那长相、那身高、那体形能配得上我?我始终认为,臭妮对我的种种行为是单相思,是痴心妄想,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年龄这么大了,没有办法才答应娶臭妮的。否则,我才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呢。对于你们说的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完全认同,不知道你们听说过这样一句话没有?越是最危险的地方,越是最安全。我偷我丈母娘家的东西,我想,别说警察不会猜到,就是我的未婚妻和丈母娘也不会猜到。哪里知道,你们比我在电视剧中看到的警察还厉害,你们是当代包公,你们是狄仁杰,断案如神,破案神速,你们一进我家的门,我就哆嗦了。我就是老鼠,你们就是猫,我是你们的天敌,看到你们,我不招也得招了,彻底崩溃了。

警察:我党的政策,你可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拴柱:知道,知道。我绝对如实交待,没有半句瞎话,全是实话。

警察:拴柱,这可是审讯室,你要对你一字一句产生的后果负全部法律责任。

拴柱:我明白,我是一个成年人,我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

警察:你稍后要在讯问笔录上签字画押的,还要不要反悔?

拴柱:一定,决不反悔!

警察:你知道你这是犯罪行为吗?

拴柱:我偷东西的时候不知道,我还以为偷我未来老丈人家的东西不算偷呢。谢谢您,警察同志,让我学习了一些法律知识,又长了一些见识。

听说拴柱因偷自家的拖拉机被警察抓去了,臭妮好像春天的青苗遭遇了霜冻,又恰似被电击了一样,她的时间空间瞬间凝滞了,突然间呆呆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爹娘以为臭妮得了癔症,急忙去拉她,但没有拉动,她的身体有些僵硬。

稍后,她的泪水飞奔,眼皮哭得像个水铃铛。她怎么也不相信,仪表堂堂的拴柱竟会干这种不要脸的事!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青梅竹马的好朋友,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老公了,竟然偷自家的东西!拴柱呀拴柱,你傻不傻呀?过些日子,我人都是你的了,你还偷这辆破车干什么?还有,你还不知道吧,我爹娘买这辆拖拉机,就是陪送我的嫁妆,你不是说你一分钱的东西都不要你家里的吗?我同意。我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包括我的爹妈,只要你对他们好,我就会对你一辈子好。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图什么呀?

恨完拴柱,臭妮又开始恨自己的爹娘,特别恨自己的爹,无论如何也不该报案呀!这一报案可好,把自己亲闺女的心上人送进了深牢大狱。你这不是作践自家人吗?嘴臭不能割了去。你这不是让自己的亲生女儿丢人,嫁人嫁个小偷吗?哪有胳膊肘儿向外拐的!难道你是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嫁出去吗?我和拴柱也谈了两年恋爱了,彼此很了解,我也是快三十的人了,找个男人是那么容易的?

臭妮清醒之后,顶着呼呼叫的北风,一路哭嚎,一口气跑到派出所,要求面见拴柱,澄清事情的真假。一进派出所的门,她就开始大喊:我家拴柱冤枉呀!

派出所办理拴柱盗窃案的民警直接接待了她。

警察:你家王拴柱有什么冤枉的?拖拉机是从他家后院的柴禾垛里翻出来的,事情也是他亲口承认的。我们警察办案看重的是证据,既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臭妮:王拴柱可是大好人,你们警察到我们许家楼打听一下,有谁会说王拴柱不好?尊敬老人,讲究礼貌,对人友善。我和他从小在一个村里一块长大,从来没有见过他偷人家的东西,也没有听说过他偷人家的东西。

警察:你知道吗?人是会变的,今天和昨天不一样,明天和今天不一样,以前没有听说也没有见过他偷东西,不能代表他以前没有偷过东西,更不能代表他将来不会偷东西。我们警察办案是有严格的程序的,不是你说不是他犯的案就不是他犯的,你看看,有物证,赃车在他家后院藏着,有他本人记录在案的口供,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臭妮还是不信:在他家藏着,不一定是他干的,他家不光有他,还有他嫂子,有他哥哥,还有他的老爹老娘,另外,说不定是村里其他人偷了后,藏在他家的后院里的呢!

警察:你说得好,他家不光有他,还有他嫂子,有他哥哥,还有他的老爹老娘。你想想就他家那帮人,别管性别还是年龄身高,有谁会敢偷那么大的拖拉机?他的老爹老娘和他嫂子昨天还报案说,他家那驼背的不到一米六的拴成丢了呢。拴成丢了快一星期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娘急得要死要活的,昨天还哭着跟我们要人呢!她边哭边叫,一个儿子丢了,一个儿子被我们警察抓了,头直往我们派出所大门上撞。我们所长劝了她半天,她才回去的。你说的拴柱,敢做敢当,是他自己承认的,连我们警察都翘大拇指,好样的,是条汉子!你还说是邻居栽赃,你想想拴柱家的后院是人人随便进的吗?他家的后院有门有锁。天底下有那么怪的事吗?偷了你家的拖拉机,再偷拴柱家的钥匙,然后把从你家偷的拖拉机开到拴柱的后院里?拴柱既然承认了,肯定是他干的,连他的爹娘都认为是他干的,你还有什么理由认为不是他干的吗?你说你对他十分熟悉,难道你比他的爹娘还熟悉他吗?

臭妮真是有理辩不清。不过。她的想法十分强烈,就是一定要直接见到拴柱,当面质问他东西是不是他偷的。问他为什么明着不去拿,却要深更半夜的去偷?

警察看着臭妮这种顽固不化的样子,愣了一会儿: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警察办所有案都是有程序和规范的,有监控,还有录像,不信的话,你可到法院起诉我们。至于你想见到拴柱,我明确地告诉你:现在,你见不到了!即使他现在在派出所,我们也不会让你见的,这是规定。三天前,我们已经把他关进了看守所,你等着法院的判决书吧。现在这个阶段,家属是不能直接去见的,只有律师才可去见。

臭妮无奈何地离开了派出所,她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心上人为何做这等下三烂的事?是他闲着没事搞的恶作剧,还是另有其他隐情?

法院的判决书很快下来,拴柱因盗窃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

拴柱服刑三年,拴成经常去探视他。半年后的一次探视中,在警察和自己的妻子绣春不在的时候,拴成告诉了拴柱事情的真相,并轻轻地骂了自己是王八蛋,不是男人,不是当哥哥的,自己做了事,自己不敢当。他还告诉拴柱,偷完臭妮的拖拉机,自己的酒劲下去了,腿也软了,吓得钻进了自家的地窖里了,每天靠吃地窖埋着的地瓜、白菜心活着。在地窖里一呆就是一个月,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在地窖呆长了,脸变得煞白,和死人一样没有一点血色。腿弯了,背更加驼了。是他媳妇下地窖拿白菜去,才发现了他。一问绣春,才知道拴柱因偷臭妮家的拖拉机被警察抓去了。他还说,他一直没有敢把这事和媳妇绣春说,生怕绣春更加瞧不起他,更加不好好和他一块过日子。现在虽说自己长相不济,能耐也不大,至少有个好名声。如果偷拖拉机这事被绣春知道了,绣春肯定不会跟他过了,就会离家出走。为了这个完整的小家和他自己,拴成一个劲地恳求拴柱替他保密,原谅他,原谅他的自私和卑鄙。

拴柱告诉拴成:放心吧,哥哥,我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我既然进来了、把这事担起来了,就会一直挺到底。这不,半年很快就过来了吗?在这里,吃得好、住得好,比在家里住还舒心。特别是到了晚上,犯人们在一间大房子里睡觉,呼噜声此起彼伏,好像进了猪圈一样,十分好笑。偷臭妮家拖拉机这事,一开始我就知道是你干的。正因为知道是你干的,我才毫不犹豫地把这事顶下来。担下来这事前,我也想过,我替你来坐牢,我年龄小,自然条件好一些,再等几年,还能成个家。你就不行了。还有,嫂子那天晚上在屋里骂你,我听到了,你跑到臭妮家偷拖拉机这事我也知道,我想着既然你把拖拉机开回来了,在咱们家放几天,等你冷静了,我再帮你还回去,哪里知道她家报了案,第二天就找到了咱家。爹娘为了哥哥你的婚事没少操心,姐姐晚出嫁了好几年。你娶个这样漂亮的嫂子不容易,一定要好好地待承她。嫂子有点看不上你也是正常的,她的心那么高,长得又那么漂亮,能嫁给你,那不是咱们家烧了高香吗?女人嘛,有了孩子,脸上一有皱纹就收心了。你等着吧,嫂子早晚会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一听拴柱这话,拴成心里一阵感激,几乎要给拴柱跪了,双手合十,深深地向拴柱鞠了一躬。

拴柱服刑三年,绣春没少探视拴柱,有时候陪拴成去,但大部分时间是她单独去的。她告诉拴柱:虽然自己嫁给了拴成,但她真正爱的是拴柱,从见到拴柱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年龄大的原因,才想着先嫁过来再说。当时认为,只要天天和拴柱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就有机会,他们早晚会睡到一张床上,成为真正的一家人。她还说,她太喜欢拴柱了,晚上做梦常常梦见拴柱。拴柱是她这半生中遇到的最英俊的男人,只要能和拴柱在一起,哪怕是一分钟也行,只要能睡在一起,哪怕随时就去死。你可要好好改造呀,我是为你拴柱才嫁给拴成的呀!

拴柱告诉绣春:谢谢嫂子的美意。俗话说,朋友妻不可欺。你已经成了我的亲嫂子,对自己的亲嫂子,我更不可有非分之想。你既然嫁给了我哥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和他好好过日子吧。我哥哥人长得丑些,也没有太大的能耐,但也没有太大的缺点。我还有臭妮,说不定臭妮还等着我呢!

拴柱服刑之后,臭妮简直变成了活死人。有人说她疯了,有人说她傻了。她嘴里念念叨叨,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今天嚷着拴柱你不能不要我了,我可从小就是你的人了;明天嚷着你怎么这么傻呀,放着好好的人不要,偏要踹它三脚才放个臭屁的破拖拉机。她一年四季穿着白衣服,在我们村前的小河边走来走去,有时候在晴天丽日的中午,有时候在瓢泼大雨的深夜,有时候在黎明前的黑暗处,有时候在落日后的余辉中。她有时对着芦苇中的水鸡说话,有时对着河中的小鱼私语,有时对着摇晃的柳树发呆,有时欢叫着学鸡鸭鹅的叫声。对于臭妮这种神经兮兮的行为,作为她小时的玩伴,我知道她在怀念幸福的童年,怀念和拴柱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怀念自己曾经憧憬的美好爱情,更是在为自己的童年和青春守孝。

绣春说:只要你在,我就在。你要离开这个家了,我就马上和你哥哥离婚。我不在乎钱财,也不在乎名声,我只在乎你。我是真心喜欢你!我不在乎你判没判过刑,也不在乎你判了多少年的刑,只要你有出来的那一天,我就坚决等着你。

绣春说这话的时候斩钉截铁,不像是在说话,而像是在宣誓,对自己的青春和心中的拴柱宣誓。

对于绣春的这番话,拴柱摇头置否,但说了一句:嫂子,只要你不和我哥哥离婚,不和别人乱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拴柱服刑的地方,是一个很大的砖瓦厂。这个场所,关押的大部分都是些轻刑犯,刑期最长的七八年,少的也就两三年。可能是因为这些罪犯刑期不长的原因,监狱干警对他们看管得并不紧,管得也不算严。白天,组织他们挖土烧砖,天一黑就收工。晚上,除了组织看看新闻联播,就是读读报、写写家信,没有太重的活。无事生非,没有重活、没有正事的时候,往往闲事就来了,特别是下雨阴天后,这些犯人就闲得慌,常常聚集在宿舍里扯闲片。男人一聚集,自然少不了黄段子,段子的主角肯定是女人,他们讲在监外与种种女人交往的传奇经历。这些女人当中,有自己的老婆,有与自己相好的,也有在路边店嫖过的野猫烂狗。对于犯人们的这些骚呱黄话、传奇故事,拴柱向来嗤之以鼻,不过,这也常常成为他想女人的诱饵,特别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他有时也会禁不住思想走神,绣春白皙的皮肤、姣好的面容、丰满的抖动的双乳常常令他失眠。他有时也拿绣春和臭妮比。绣春白,臭妮黑。绣春长得秀气,动人的脸上常常挂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笑。臭妮轻易不说话,一张嘴比谁嗓门儿都大,最受不了臭妮的口气,酸酸的,有种泔水发酵的味道。拿绣春和臭妮比完,他再拿拴成和自己比。自己要身高有身高,要模样有模样,能力也比拴成强多了,凭什么他不结婚,老娘就不让自己结婚?凭什么他找的老婆比自己要找的老婆漂亮那么多?凭什么他犯了事自己要替他担着?这一比,拴柱心理渐渐失去了平衡,有时甚至后悔为哥哥拴成所做的一切。

出狱那天,拴柱高兴得像走出校门放学的孩子,犹如冲出笼子的小鸟,不停地抖动翅膀。他把囚服、把自己在监狱用过两年多的被褥、床单、蚊帐统统地扔到砖瓦厂的水沟里,扔到杂草丛生的荒野中,他要彻底和这样的日子决裂,彻底和监狱断绝关系,让这没有自由的日子彻底去见鬼!

拴柱是被提前释放出来的,提前了整整半年。在被迫劳动改造的这段日子里,他脏活苦活累活抢着干,对其中的狱友也是倾囊相助。汶川发生大地震那年,他捐助了整整一千元钱,这对于一个收入不过一百元的囚徒是很难得的,为此,监狱管理局专门奖励了他,给他减了两个月的刑。还有一次,他和十几个犯人一块挖黄土摔砖坯,不知道是前一天下雨的缘故,还是砖坯摞得太高了,当一名罪犯经过砖坯堆时,砖坯墙突然倒了,拴柱一个箭步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生生地扛住了砖坯墙,既保住了砖坯没有受损,也保住了这名犯人没有受伤。这次监管部门专门给他发了红色的嘉奖令,并给了他二百块钱的奖励。

不少罪犯刑满释放时灰头土脸、满目疮痍,拴柱却是扬眉吐气、容光焕发,他是带着红色嘉奖令回家的。犯罪受处罚不光荣,但改造期间受嘉奖光荣。他要告诉我们许家楼的所有人,即使当罪犯,也会得到红色的嘉奖令,也比一般的罪犯强,比一般的罪犯风光。他要告诉自己的爹娘,告诉哥哥和绣春,告诉臭妮和她的爹娘。

拴柱坐上公交车,想像着与爹娘见面的情景,想像着与绣春、哥哥见面的情景,想像着与臭妮见面可能发生的疯狂。总之,满眼的幸福和憧憬。

提前刑满出狱这件事,拴柱没有告诉家中的任何人,甚至乡镇司法所的干事要亲自来接,都被他婉言谢绝了。拴柱要给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一个惊喜,让他们产生好事从天而降的感觉,让他们喜极而泣。可是,一到家却出现了另一种情景,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人却只有嫂子绣春一人,哥哥拉着老爹娘去赶集去了。所有的想像和冲动,化作了绣春一个人的惊愕。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绣春,面对拴柱突然的出现,先是惊呆,接着便梦一样扎进了拴柱的怀里。

久旱逢甘雨,拴柱对于绣春,绣春对于拴柱,都是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觉。在绣春酥软的胸前,拴柱从极力反抗到半推半就,也就经历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很快,他们没有了叔嫂的廉耻,淡出了臭妮穿着白衣日夜奔走的呜呼哀号,没有了村规民约的约束,没有了村人的指指点点,凝滞了时间和空间。他们只有如狼似虎的年龄,只有男人和女人,只有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欢愉和冲动。在斑驳陆离的光影当中,在嗨咻嗨咻的激越声中,小河为他们潺潺,芦苇为他们摇曳,鱼儿为他们跳高,树叶为他们鼓掌,青蛙为他们欢唱,阳光雨露春风为他们激昂,他们演奏着这个房间里从来没有过的乐章。

可能是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可能是太忘情了,也可能太投入了,所有的东西都猝不及防,他们俩没有关大门,也没有关屋门,甚至连窗户上的帘子都没有拉,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胡同里来来往往的人流当中、在父母亲和哥哥已经走进家门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停止自己的冲动。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变成的板砖石头。那块板砖大小的石头,从拴成的手中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拴柱的头部。拴柱还没有来及看看是谁,就倒在血泊之中……

拴柱这种伤风败俗搞破鞋而死的男人是不能入祖坟的,最多只能埋在河边,做孤魂野鬼。这是拴柱爹娘的意见,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村规民约,更是拴成强烈的建议。

拴成已经风烛残年的爹娘不愿同时失去两个儿子,在与族中长辈商议之后,在拴柱还能偶尔发出一两声呻吟的时候,族人悄悄地把拴柱拉出去,埋进了芦苇荡。这事既没有告官,也没有告诉任何与拴柱有交往的亲戚朋友,包括臭妮和臭妮的全家。统一的口径是,拴柱从监狱放出之后,因无脸见村中父老,独自去闯东北了。

已经死去的拴柱有话也无处说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拴成和媳妇绣春有时会朝埋葬拴柱的方向烧些纸火,然后跪在祖上的坟前忏悔一番。

拴柱被砸死的第二年春天,臭妮也死了,她死得悄无声息。一个无风无雨无霜的月夜,在青蛙的鸣叫声中,臭妮穿了一袭黑衣,静静地走进了潺潺流动的河水。臭妮入河自尽后不久,河面上浮起了一团团黑色的、绿色的、橙黄色的、黑底白花的蛙卵,在水中几乎要铺天盖地、漫天飞舞起来,好像全世界的蛙卵都汇聚到了我们村前的河里。后来,村人们都说,臭妮入河自尽的那年,是许家楼村有史以来蝌蚪最多的年。黑的、黄的、绿的,满河道都是,一个挨着一个,横向能看到边,纵向绵延着看不见头。蝌蚪变成青蛙后,就闹了蛙灾。许家楼的漫山遍野、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青蛙,一片片、一丛丛、一队队,像闹蝗灾、过大兵一样,遮天蔽日,纷纷扬扬,地面上几乎没有人下脚的地方,早晨穿鞋鞋窠臼里趴着青蛙,松下裤带方便时总会有几只青蛙在脚下窜来窜去,甚至跳进裤腰或者钻进裤腿。

不过,从那之后,我们村河边的青蛙再也不叫了,永远没有了蛙鸣。

大哥讲完拴柱和臭妮的一些事,不知道什么原因,作为拴柱和臭妮小时候最好的玩伴,我竟吟咏起了陆游《露坐》中的诗句:“五月暑犹薄,中庭试葛衣。蛙声经雨壮,萤点避风稀。尘念三生误,归心半世违。残年端有几,可复负渔矶?”我真心地希望埋葬我童年的那条小河,永远欢唱着轰轰烈烈的蛙鸣。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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