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屋

2016-12-21 15:29陈柳金
飞天 2016年11期
关键词:马灯祖母老家

陈柳金

颍川村移民时,一行“人”字形大雁从村庄上空徐徐飞过,母亲提着一盏古旧的马灯望了一眼天空,又回眸看了一眼斑驳的围龙屋,轻缓地说,要记住你是在这围龙屋里出生的!这句话至今如一把铁锤压在我的胸口,不断地追问我一个有关哲学的终极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

仍记得母亲说完那句话时,眼里泪花打转,我们静穆地看着大雁飞过颍川村,直至一个大写的“人”隐遁无形。马灯亮着光,那是用围龙祖屋神龛里的最后一支蜡烛点燃的。移民后,这座百年祖屋和村里的所有民居将在推土机的隆隆之声里化为齑粉。马灯的火苗在白天的光亮里,到底是微弱的,却照亮了一个村庄式微和迁移的路。

我为自己成为新一代移民而哀伤。谁不眷恋自己的村庄?它哪怕再贫瘠,也是你的胞衣地,你的骨骼连着这片山,你的血液连着这片水,你的呼吸连着这片林野,你的脉跳连着这座风雨百年的围龙屋……但世事更迭,沧海桑田,下游凌江水库加固扩容,水位线上升,地势低洼的颍川村被迫举村迁移。移民村里,母亲用马灯的火焰点燃了家里神龛的香烛,青烟缭绕,烛光摇曳,破碎的光影如此柔弱,像一面风中的幕布,投映出祖母的满头银发和母亲霜染的双鬓。祖母和母亲心里总过不去那个坎,常常长吁短叹,孱弱的火光愈加惊惶不定。

也就在那一年,我调离了老家,到三百公里外的远方城市工作。离开移民村那天,母亲点亮了家里神龛的香烛,还在家门前挂上那盏马灯。母亲眼含泪花,轻缓地说,记得常回家看看!那一刻,家这个词终于击碎了我心灵的坚硬壁垒,泪水决堤而出。一夜之间,那个草木葳蕤的颍川村和血脉相连的围龙屋倏忽而逝,我听到凌江的恶浪咆哮,用它肆虐的魔爪击打一片片月色垒筑成的“月光屋”。围龙屋主体建筑呈半月,与门前的半月形池塘恰好构成一个圆月。客家人根在中原,先民为避西汉末年农民起义、东晋时期“五胡乱华”、唐代“安史之乱”等战事,从中原大地一路南迁,辗转落户闽粤赣诸地。许是为了抵御外敌和寄托乡愁,先民别具匠心地筑起一个个月亮似的围龙屋。“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如今,那个被称为“家”的月光屋在凌江水的魔掌下轰然坍塌,我连安放乡愁的归宿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移民房,全是钢筋水泥垒筑成的同一个模式的“抽屉房”,它锁上了属于我的月亮,却打开了别人的星空。

的确,在远方的城市,我总是感到自己双脚悬浮,挨不到地面,像一个皮影在水泥森林和灯红酒绿之间失魂地飘荡。

母亲在移民村的日子是苦闷的,她在骨子里渴念颍川村飘着草木芳香的空气、浸染山川灵秀的清泉和浸透泥土味的五谷蔬果。而在移民村,吃的五谷再没有了黄土气息,喝的水是浸着漂白粉味的自来水,呼吸的是夹杂附近工厂粉尘味的空气。才移民两年,母亲便忍着病痛走了,她走前轻缓地说,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你就朝天上看看!那晚,我看到天上挂着一轮明月,那天正好是中秋节,月光如水地漫到母亲床头。母亲在明净的月色里走了,眼角留着两滴清泪。我把那盏马灯挂在家门前,为母亲照亮去往天堂的路……

于是,老家就剩下了垂垂老矣的祖母和两鬓斑白的父亲。每年的中秋前夕,我都抬头看一眼天上,一轮圆月穿透异乡的雾霾,我这只软塌的皮影在月光里看见了母亲的微笑,才又脱胎换骨成为了人。

便在白天的焦灼中带着爱人孩子往老家赶,但浩浩荡荡的回乡车队汇集到高速路上时,游子们成了悲哀的堵客。一种凝重的仪式感瞬间淹没了发酵的乡愁,像在集体为中秋默哀,连空气都是窒息和腐臭的。在我的概念里,回乡是一种皈依,而不是将满腹乡愁煎熬成一腔怨怼。

于是,此后几年中秋,我的回乡总是逆流而动。避开白天的拥堵,便只能选择晚间,而上半夜也是很多人出行的趋同,我便选择下半夜。几年来,下半夜两三点成为了我回乡的黄金时间。

这个时刻,刚从梦的罗衾里挣脱,头晕沉沉的,夜的静谧和月的澄澈却逼着你清醒。白银似的月色洒满阳台,举目望去,皓月当空,一朵孤单的云在朗朗空中飘过。我仿佛听到了竹篙划水的哗啦声,父亲在凌江的月色里撑着竹筏,搅动一江银波。而母亲站在前头,焦灼地眺望几十公里外的颍川村。儿时,父母在城里打工,平日里少有时间回家,我们兄妹便跟着祖母过。但在中秋节这晚,再忙父母都会回家来。他们宁可撑竹筏回村,也不坐耗钱的大客车,为的是省下车费给我们买月光饼。

早早吃了晚饭,祖母还给每人做了碗鸡蛋姜丝煮娘酒,算是在中秋节这天对我们的犒劳。这碗一年到头也难得喝到的酒,香入了鼻,加了鸡蛋和姜丝,更是无以复加的香。我们吧唧有声地喝光了,想着父母今晚上要回家来,母亲左手提着马灯,右手提着月光饼,一股浓郁的香味正顺着凌江飘来。

但这条三十多公里的水路,回村恰好是逆流。月亮硕大地挂在天边,父母也许还在城里,正解开竹筏的绳索,撑起长长的竹篙起渡,远远传来哗哗的水流声。我们红着脸在月色里跳格子,很卖力地跳,感觉双脚要飘起来。跳累了,抬头看天,月亮已爬高了一大截。我那时想,一定是父亲的竹篙把月亮撑起来了。月亮撑得越高,父母便离我们越近。后来我们兄妹跳得东倒西歪,感觉地板在震颤,月亮在晃动。心想是不是父亲的竹筏遭遇了恶浪,便缓了下来,两脚定定地踩稳。不知过了多久,再看月亮时,已爬到了正中。奇怪的是,月亮怎么变成了很多个?是不是父亲在躲闪恶浪时不小心把月亮撑破了?这样想的时候,竟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醒来时,却看到母亲坐在床头,用蒲扇为我们兄妹三人轻轻地扇。月色从窗外漫进来,照在母亲脸上,像一尊观世音。我惊喜道,阿嫲!母亲微笑着说,你们喝醉了,快起来吃月光饼!我一骨碌爬了起来,走出大门,看到一盏马灯高悬门楣,火光烁亮。母亲已在门前摆了八仙桌,柚子、花生、月光饼成了月色下的盛宴。弟和妹也起来了,睡眼惺忪地坐在桌子旁。

那时的母亲是多么俊俏,嘴角的两个酒窝溢满了银光闪闪的月光,那是在苦日子里盛开的花。我们兄妹大口吃着父母撑竹筏沿几十公里水路送回来的月光饼,一边想着凌江险象环生的恶浪与漩涡,一边看着月光在母亲的眼里和嘴角回波流转。母亲轻轻地哼起了客家童谣《月光光》,我们拍着小手一起跟唱——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莲塘背,种韭菜;韭菜花,结亲家。亲家门前一口塘,放条鲤麻八尺长;鲤麻头,做学堂,鲤麻尾,娶新娘。八月啊十五月光光,阿嫲同涯拜呀拜月光;阿嫲问涯一声,故乡在哪方啊?月光啊月光光,你照呀照四方;请你讲涯知呀,哪里是我的故乡……

故乡对于儿时的我们,全无概念,只觉得天上的那轮圆月真是一面明镜,映照着围龙屋前的半月形池塘,满池的波光粼粼。而池塘又倒映着明月,反照在围龙屋里,满屋子都是晶莹、流动的月光。母亲很有创意地跟我们说,你们住在了月光屋里!那晚,我们真的好像睡在月亮之上。

我清楚地记得,那次醉酒醒来时已是下半夜三点钟。翌晨等我们再次醒来时,已不见了父母的影子。祖母说,被窝还没睡暖,鸡打五更鸣就撑着竹筏去城里了,这哪像个家啊!

唉,一晃眼三十年白驹过隙,没想到身在异乡的我也要在子夜带着爱人孩子往家赶。这是命运的巧合,还是上天的安排?

爱人忙乱地收拾,大袋小袋地提到电梯口。总算弄醒了孩子,嘴里嘟嘟囔囔。其实放假前孩子就反复地说班上谁要去厦门看鼓浪屿,谁要去马尔代夫看海,谁要去迪拜看塔,我以假期人多为由,捻灭了孩子出远门的想法。最后她退而求其次提出要去看十公里外的南社古村落。孩子的这个想法不过分,但我还是跟她说,带你去看围龙屋,比古村落漂亮多了!可悲的是,孩子听之茫然。我又说围龙屋是月光屋,那里住着飞天的牛郎和织女。

疾驰在月朗车稀的高速路上,远光灯射出的强光如脱缰野马,穿越雪白的月色,擦亮前方的路牌——望牛岭隧道、小金口隧道、四角楼、泰美、杨村、麻陂、石坝……

又大半年没回家了,到底是出走的皮影,线的那头牵在老家手里。任你怎么捣腾,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故乡的味道。就连说出的普通话、白话都夹带着客家腔调,“你是谁,你从哪里来”早已烙在了你的话语里。你难道不是一个皮影么?被故乡的月光投射在异乡舞台上的影子,全无踏实的归宿感。只有回到生你养你的地方,血肉才会丰盈起来,体态才会直立起来,你才能还原成一个真正的人。爱人也没睡,她想必也是满心的百感交集,在异乡用锅碗瓢盆和柴米油盐撑起日子的脊梁,到底是不直的,只有回到自己的土地上,脊梁才能挺成一根柱子。老家有她的祖母、父母和叔婶姨伯,也有我的祖母、父亲和一大摞亲戚朋友,以及在天堂庇佑着我们的母亲,我们的念想都在这。每逢小长假,总是想办法推脱掉周遭城市的朋友邀请或来访,还有什么比回老家更重要的呢?要是没回,心是空的,腿是浮的,怎么也挨不到地面。就像一粒飘在半空的浮尘,总想在没有风的日子里回到地上,哪怕再小,你的生命还是属于土地的。

而孩子呢,对老家的记忆越来越遥远。虽然两三岁时从故乡的城市走出,脑子里残留着老家的碎片,但更多的成长印记被异乡的城市所充塞。孩子忽然问,老家的围龙屋是不是长得像广州的西关大屋?我苦笑道,像月亮,住人的地方是半月形,门前的池塘也是半月形,合起来就像一个大圆月!孩子惊讶地说,哦,是月光屋,比西关大屋漂亮多了!然后深情地看了一眼窗外的明月,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老家。是的,再不回去,西关大屋、骑楼、摩天大厦将会覆盖围龙屋的影像,并植根于她的记忆底片。那时,老家便将成为他们那一代人的旅游驿站,并以局外人的口吻对驴友说,这是我的祖居地,我已经十年没回来过了。此时,孩子没心没肺地哼唱起杨坤的《空城》:Alone Alone/这感觉我跟从/这城市那么空/这胸口那么痛/这人海风起云涌/能不能再相逢/这快乐都雷同/这悲伤千万种……

城市的灯火、闪烁的车灯迷离了双眼,忽然很怀想古旧的马灯。那一刻,我看到那盏马灯回溯于历史的水云间,从一千多年前的中原大地漂来,漂到闽粤赣,漂到嘉应州,漂到齐昌古邑,漂到颍川村,又从颍川村前的凌江漂到移民村。如今,它又顺流漂到我心里,我沐着它的灯光漂在三百公里外的城市。它就像母亲的眼眸,时刻注视着我们,在天堂为我们哼唱着《月光光》。

过了东源、热水、灯塔,远光灯照射在那个限速80的路标上,马上踩刹车减速。如此速度开了约半个小时,爱人和孩子终于失去耐心,沉沉地睡了过去。又过了蓝口、柳城、龙川、通衢、登云,远光灯照在东山岗隧道里,再跑一小段路,又穿过黄牛坳隧道。至此,已逼近老家的城市。很奇怪,回家的三百公里路程开端有望牛岭和小金口隧道,尾处有东山岗和黄牛坳隧道。这是巧合还是天意?是不是预示着我以后的回乡之路注定要在下半夜的黑暗里出发,也要在下半夜的黑暗里回去?又觉得自己很像一只龟,驮着一个壳往返于故乡和异乡之间,从异乡的洞里爬行到故乡的洞口,又从故乡的洞中踅摸回异乡的洞里。

天蒙蒙亮时,终于到了那个怦然心动的西出口。圆月高悬在老家城市的天空,如母亲的笑,是那么动人心魄。刷一下,远光灯却照亮了颓废的围龙屋和容光焕发的高楼群。有些围龙屋已成断壁残垣,在水泥森林的挤压下老泪纵横。有些原来矗立着围龙屋的地块,已被夷为平地,即将托起一个新的传奇。我不禁慨叹,才大半年不见,故乡竟然容纳不了繁衍了一代又一代乡亲的围龙屋。幸好孩子没有醒来,我要带她回来看的“月光屋”居然衰败成这副模样!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在城市现代化的巨人面前,代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围龙屋永远是一个矮子,而这个矮子,却曾经哺育了生生不息的客家儿女。多少远方的游子看过北京四合院、苏州园林、晋商大宅、徽派民居、湘西吊脚楼,即便万种风情,也没有哪一座古建筑像围龙屋那样令他们魂牵梦萦。可悲的是,母亲的容颜在现代化和城市化的媾合中变得日渐黯然,甚至被挤到高楼大厦的窄缝里和城市蓝图的边缘地带,一次次地划伤游子们的心。城市要发展,这是抵挡不住的步伐,古建筑为城市化让路,早已成了一种新的价值观。曾有专家断言,围龙屋是客家乃至世界的一笔巨大财富,但“建筑美学”到底执拗不过“权利美学”。也罢,世风如此,只要母亲在,即便委身一隅或隐居旮旯,游子们的记忆仍是鲜活的。但是,那些越来越不可一世的高楼群却如盘根错节的爬山虎,要把围龙屋推向一个未知的空间。明天,到底还有没有母亲的立足之地?我们这些从围龙屋漂泊而出的皮影们,将如何寄托自己的乡愁,“你要到哪里去”这一终极的哲学追问如唐僧的紧箍咒,念得你头疼欲裂。

忽然感到很困,眼皮耷拉着,但我不能睡,强打着精神穿过城市的水泥森林,我要带着爱人和孩子回老家去。而我真正意义上的老家又在哪呢?几年前,血浓于水的颍川村移民了。村子和围龙屋如大树瞬间倒塌,树上密匝匝的鸟巢倾覆于地,一只只鸟儿被迫飞到凌江水库岸上安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土地没了,五谷没了,围龙屋没了,带着黄土清香和草木贲华的空气没了,我便只能回到寡淡的移民村去。

绕过一间间水泥浇铸的“抽屉房”,已是凌晨六点。家门口挂着那盏明澈的马灯,疲惫冰冷的心瞬间温暖。年近期颐的祖母端坐在大门前的八仙椅上,慈颜善目地说,知道你们会回来,涯点了马灯,还在菩萨的神龛里点了香烛!我说,阿婆,你不回屋睡觉啊?祖母说,你们没回来,涯怎么睡得着?锅里炖着三碗鸡蛋姜丝煮酒!我已闻到了娘酒的香醇,那是久违的家的味道,泪已蓄满双眸,再也抑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滚落。

客厅神龛的烛光辉煌如炬,门前的马灯也光芒灼目,恰好与天上的明月遥相辉映,真的是满屋子的通明澈亮。在灯和月的潋滟光晕里,我又看见了母亲如花的笑靥,仿佛一个声音在遥远的天际轻轻地哼唱起《月光光》!

孩子终于醒了来,睁开眼,说,爸,这就是月光屋吗?我一下子愣怔了,久久无语,抬头看了一眼渐次黯淡的中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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