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死亡、轮回

2016-12-22 11:15陶思瑜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死亡比较暴力

陶思瑜

摘要: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的代表作《丰饶之海》与中国著名作家莫言的代表作《生死疲劳》中有相似的三个文学主题——暴力、死亡、轮回,但两位作家在小说中对暴力、死亡、轮回的现实诠释完全不同。三岛欣赏暴力,溢美死亡,表达的是对男性力量的崇拜,对青春生命的执着追求;莫言憎恨暴力,厌恶死亡,表达的是对人性邪恶的谴责,对暴虐生命的悲愤;而轮回则是两位作家为了多时空、多层次、多角度叙述故事,让创作意图得以充分完整表现所采用的巧妙方式,由此最大限度表达了作家对世事人生的复杂思考,对人性本质的深刻反思,对理想愿景的不懈追求。

关键词:《丰饶之海》;《生死疲劳》;暴力;死亡;轮回;比较

三岛由纪夫是二战后日本文坛的著名作家,一生著作颇丰,曾于1963年入围诺贝尔文学奖候选名单,在日本近现代文学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丰饶之海》是三岛从1965年到1970年历时5年创作的长篇巨作,是他人生中最长也是最后的一部代表作。《丰饶之海》由《春雪》、《奔马》、《晓寺》和《天人五衰》四卷组成,各卷主人公均不相同,分别为松枝清显、饭沼勋、月光公主金让、安永透,各卷故事也是相互独立的,但梦境与轮回却将四卷联系起来,并由松枝清显的好友本多繁邦负责叙述串联,从而形成一个完整的、不可分割的故事体系。《丰饶之海》的故事中弥漫着暴虐、死亡气息,以及生命轮回演绎的诡谲,不仅表现了作者不同寻常的创作思路,也透露出作者不同寻常的人生价值观。

莫言则是目前具有国际影响的中国文坛大家,其文学创作专注于中国农村的发展变化,以及农民的生活历程。《生死疲劳》是他于2006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是其重要代表作之一。小说讲述山东高密乡西门屯从土改、文革、改革开放到千禧之年,三代人之间恩怨情仇的生活故事。主人公西门闹历经几世轮回,分别以驴、牛、猪、狗、猴和大头婴儿的身份,见证并讲述了自己与后代以及周围人几十年生活的荣辱兴衰历程。在《生死疲劳》中,各种暴力肆虐,生死显得无足轻重,而生命轮回的再生又跌宕坎坷,充满艰辛,不仅展现了作者直面残酷人生的勇气,也充分表达了对人性丑恶的鞭挞,对生命逝去的悲悯,对人性改造的慈悲。

值得注意的是,莫言曾写过一篇研究三岛由纪夫的文章——《三岛由纪夫猜想》,从文中可以看出莫言读过三岛的《丰饶之海》等主要作品,对三岛的生平也有一定认识。收录该文章的《三岛由纪夫研究》出版年份是1996年,早于2006年首次出版的《生死疲劳》整整10年。另外,莫言在2002年大江健三郎来访时曾提到,相对于与自己私交甚好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而言,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的写作风格倒是更贴近他的风格,容易引起他的共鸣。由此,是否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莫言的《生死疲劳》写作多少受了三岛《丰饶之海》写作手法的一些启发影响,从而使这两部小说具有相似的暴力、死亡、轮回主题,但是由于种种原因,他们对这几个主题的现实诠释又完全不一样。

一、暴力主题

暴力作为一种人类生存的原始本能,自古以来,就伴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历程。暴力行为的产生,往往是施暴者的强势力量地位和极端思想意识所致。文学作品中的暴力写作一般源自作者思想深处存在的潜在暴力意识,反映了作者的暴力价值观。或欣赏、偏爱、赞美,或厌恶、憎恨、抨击。这一点在《丰饶之海》和《生死疲劳》两部小说中均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岛由纪夫幼时受严厉的家庭管教,以及青少年时期特殊的二战经历,使他很早就具有暴力意识倾向。在其自传体小说《假面自白》中,他就提到,“我”生来身体虚弱,却崇尚暴力,沉醉于折磨和残暴,是为虐待狂;“我”天生血量不足,却有强烈地梦想流血的冲动,视鲜血为“美丽的色彩”,是为嗜血倾向。在《丰饶之海》的第一卷《春雪》中,主人公清显先是冷漠地拒绝了聪子对他的感情,却在明知聪子已经订婚后,还故意与其发生关系,致其怀孕、堕胎,对聪子造成了极大的身心伤害,“身败名裂”的聪子最后无奈选择了遁入空门。在第二卷《奔马》中,主人公饭沼勋身处世风日下的社会环境中,极度推崇暴力意识极强的武士道。他纠集二十名志同道合的同龄人,策划了名为“昭和维新”的“暴动”,目的是暗杀一批政经界要人,实行天皇亲政,维护皇道尊严。然而行动败露,饭沼勋遭到逮捕。他被解救出来后,又单独行动,刺杀了财界巨头藏原,随即剖腹自尽。在第三卷《晓寺》中,本多繁邦为了确认金让是清显的转世,不惜接受久松庆子的建议,采取让久松庆子的侄儿强奸金让这种暴力手段,只为看到金让的裸体,寻找清显转世的印迹——左腋下的三颗黑痣。在第四卷《天人五衰》中,主人公安永透虽不像饭沼勋一样舞刀弄剑、发动暴乱,但也有着冷暴力倾向。他从精神上百般折磨爱慕他的少女滨中百子,而且认为百子是“值得伤害的对象”。安永透还犹如“中山狼”一般,仗着本多繁邦出于对清显转世的敬重而对其产生的仁慈,为非作歹、无恶不作,甚至申请判定养父本多繁邦为“准禁治产者”,想方设法将其财产据为己有,致使本多繁邦一度精神极度抑郁、濒临崩溃。

虽然三岛很多作品中的暴力描写也追求鲜血淋漓的惊悚与震撼,但在《丰饶之海》中的暴力描写却是浪漫、凄婉、唯美的。首先,故事中的暴力行为多为精神上的折磨、施虐,少有刀枪棍棒的野蛮杀戮场面,更无血腥描写。虽然《丰饶之海》延续了三岛对男性力量的崇拜,然而为了不破坏整部小说的唯美基调,三岛放弃了流血的硬暴力。因此,暴力场面往往静瑟、清冷、空灵、冷艳,表现了作者对暴力行为的变态溢美。其次,对于小说中施暴的人物们来说,暴力与其说是迫使对手就范或伤害对手的手段,不如说是他们追寻生命真谛、成就人生梦想的方式。第二卷中饭沼勋发起的暴动,就是他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维护日本天皇终极尊严而非世俗平民金钱利益的争斗,折射出了作者对日本天皇制的坚守。三岛曾多次提到天皇制是其美学观的基础。“天皇是绝对的,他是世上最神秘的存在。对我来说,天皇、艺术和神风连便是纯洁的象征”。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暴力是三岛维护其以天皇为中心的理想王朝的重要手段。

暴力描写同样也是莫言小说的一大特色。对此,莫言解释道:“我们曾经生活在一个充满暴力的年代,这个暴力不仅仅是指对人的肉体的侵犯,也不仅仅指人与人之间互相的残杀,也指这种心灵的暴力,语言的暴力。我觉得文化大革命这个就是一个社会动乱,整个社会都在动乱当中,这种真正的肉体暴力存在的,也就是说批斗啊、武斗啊,都存在过,我觉得最大的暴力还是一种心灵暴力,一种语言暴力。我们回头看一下文革期间的报纸社论,包括我们许多领导的讲话,包括当时的艺术作品,都充满了这种进攻性的暴力语言。所以我想我们之所以在作品里面有暴力描写,实际上是生活决定的,或者说是我们个人生活经验决定的。”由此可见,是残酷的历史造就了莫言血肉模糊的暴力文字。《生死疲劳》的暴力主题叙述主要围绕“受暴”和“施暴”展开。首先,小说强调了“受暴”的一方是何等无辜冤屈。例如,人民公社时期,蓝脸因为坚持单干拒绝入社,遭到公社干部们的百般刁难。蓝脸家的驴被饥饿的村民杀害瓜分。蓝脸牵牛耕地时,被警告威胁说不准牛踩到公家的地,否则砍断牛腿。文革中,西门金龙还不惜拿其养父蓝脸开刀逞威风。蓝脸的脸被涂满了红油漆,油漆流进蓝脸眼睛里,疼得他哇哇直叫、遍地打滚,最后差点失明。其次,《生死疲劳》中的施暴者多是公职人员,来自官僚权贵的暴力行为可谓是该作品暴力主题的鲜明特点。这些人凭借着自身公职人员的身份,或暴力执法,或公报私仇。其手段之残忍,心理之变态,不仅令人憎恶,更令人愤怒。当然,普通民众之间的欺弱怕强也同样让莫言痛苦揪心。莫言对施暴者的描述,多用的是贬义的语言,由此可看出莫言对暴力行为是持强烈谴责与反对态度的。

不同于《丰饶之海》的是,《生死疲劳》中的暴力描写非常直白、血腥、残忍。这种赤裸裸的原始野蛮暴力,一方面是因为出场人物自身文化水平普遍低下导致的,另一方面也含蓄表达了作家对暴力行为的深恶痛绝。莫言曾说:“写《生死疲劳》的时候,实际上是表达了我对当下农村最严重、最迫切的问题的一种想法和看法。”他在《生死疲劳》中着重赋予暴力叙述一种深层的隐喻功能。西门闹历经六世轮回中有四世罹难,反复以暴死收场。这是对于同一本体数代生命的一种变相凌迟,暗示着人类永远无法逃脱受苦罹难的命运,正好契合了大多数人的痛苦,满足了大多数人的泄愤欲望,于是《生死疲劳》中的暴力问题不再止步于作品人物本身,而具有了普世价值。

二、死亡主题

死亡主题是文学中的一大母题。暴力行为的极端后果是死亡,或肉体死亡,或精神死亡。无论施暴者有意或无意,死亡都是大量施暴行为的必然结果。作者在文学作品中设计死亡,不仅是为了完成故事情节的逻辑演绎,更表达了作者对于死亡的认知、情感和评价。在《丰饶之海》和《生死疲劳》中,三岛与莫言的态度就截然不同。

三岛由纪夫受到日本独有的无常生命观与独特的成长经历的影响,对于死亡有着特殊的情感认知。三岛由纪夫曾说过“美之所以为美,就是因为它会灭亡”。三岛总是不遗余力地在残酷的死亡中寻找着生的伊始和美的纯粹,体现在作品中就形成了残酷的死亡文风。《丰饶之海》第一部《春雪》里的主人公清显患肺病身亡;其在《奔马》中的转世——饭沼勋切腹自杀;再一次转世后成为《晓寺》里的金让被毒蛇咬死;就连最后一部《天人五衰》中疑似冒牌转世的安永透,虽然自杀未遂,却也落下了终身残疾,生不如死。从终极意义上说,死其实就是一种毁灭。三岛与其说是喜欢死,不如说是崇拜毁灭。他善于“从逆反中创造自己的文学,譬如从死中意识到生、从丑中发现美、从老朽中开始青春、从伪善中挖掘诚实、从暴烈中寻找优雅、从违反道德中弘扬道德”。《丰饶之海》就完美演绎了三岛所喜爱的“自决的青春之死和残酷真实的死亡之美”。

此外,《丰饶之海》中主人公们的英年早逝还承载着三岛对青春唯美的追求,具有浪漫情怀。三岛厌恶衰老,他在《二·二六事件三部曲》的附言中写道:“老年就是永恒的丑陋,年轻就是永恒的美。老年人的智慧永远是那么黑暗,年轻人的行动却永远那么明澈。人们活得越长久,就会变得越恶劣。换言之,所谓人类的生命,就是朝向堕落的颠乱之路。”这段话被当时《文艺》杂志的编辑野田宇太郎批评为“邪恶的自恋者”。在三岛看来,死亡不是对生命的否定,而是对有限生命的超越与升华。肉体的死亡不过是摧毁了人类生命的有形体,却由此确立了人的精神的长存。正是因为三岛固执地认为,一个人与其丑陋地老死,还不如在风华正茂时灿烂地死去,如此一来才能在人们心目中永远保持美好的形象,从而获得精神上的完美永生。所以,一生“唯美”的三岛,为了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费尽心思打造出来的“壮美”躯体慢慢衰老,为了将所谓的浪漫主义坚持到底,他身体力行,选择了在自己风华正茂的时候死去——45岁时在日本陆上自卫队市谷驻地发表讲演后毅然决然地切腹自杀。

与三岛“美”的死亡描述相比,莫言作品中的死亡描写总是充满着浓厚的血腥气息。莫言的死亡描写非常重视读者视觉和心理上的体验感受。他总是将暴力连接到死亡上,然后以最直观、赤裸的方式呈现死亡过程和死亡状态,让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比如,西门驴被饥饿的村民刀砍斧剁,肢解成了无数碎块;西门牛被西门金龙活生生地折磨而死;西门金龙被洪泰岳用炸弹炸死;西门欢被仇人王铁头一刀戳死;身怀六甲的庞春苗被轿车撞飞,后脑勺碰在马路牙子上当场身亡;蓝开放为了庞凤凰做了脸部植皮手术,在得知自己与庞凤凰是表兄妹后猛然扯掉头上的纱布,在半边脸血肉模糊的状态下绝望地饮弹自尽;庞凤凰因产后大出血导致失血过多而孤独地死去……莫言笔下大量残忍的暴力手段、惨不忍睹的暴力场面和人物的凄惨死亡,带给读者极强的心灵震撼和感官冲击。通观小说《生死疲劳》,不难发现,绝大多数人物或动物的最终归宿都是死亡。这是否可以说明,莫言把死亡看作是一种对现实无奈或无助的解脱?换句话说,在面对现实问题无奈、无助或无解时,聪明的莫言也束手无策、毫无办法,所以只能选择以死亡来作为人物最终的解脱。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其实就是莫言对现实社会深层绝望和悲愤控诉的表现。

三、轮回主题

轮回是佛教的一个重要范畴,其基本意思是指灵魂不灭,因果报应,六道轮回。轮回转世的实质是因果报应的结果。虽然是来自宗教的救赎,并不被主流社会所接受,但民间却还是在一定程度上认可它的存在。这不仅体现了人们对社会现实的无奈无助,更隐含了人们内心深处对世事的一种希冀和愿望。在《丰饶之海》和《生死疲劳》中,两位作家借助人物轮回转世来演绎故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对人物死亡、故事终止的意犹未尽,所以要借助轮回来继续演绎故事的另一种可能情形,抒发未尽的情感,了却最终的心愿。在《丰饶之海》和《生死疲劳》中,轮回的概念被两位作家运用得得心应手,将其作用发挥到了极致,最大限度地完成了作者所要表达的意愿和结果。

三岛心目中的理想人生是力量、年轻、俊美的三位一体。他认为,人应该永远年轻、有力量、俊美,而且,生命是不能承受岁月摧残老死的,死也得趁花样年华时,这样才能保住生命的鲜美如初。正是在这种人生信念的支配下,三岛的《丰饶之海》把故事人物的生命永远定格在风华正茂时,绝不越过青春期。三岛的《丰饶之海》把人的生命的转世轮回分为已生、死亡和再生三个自我否定阶段。方死方生,已死已生,生生死死,辗转轮回。从第一卷《春雪》的男主人公松枝清显到第二卷《奔马》中的饭沼勋,然后是第三卷《晓寺》中的金让。本多繁邦作为一个历史见证人,见证了同一灵魂的多次轮回转世。而松枝清显留下的“在瀑布下再会”的遗言和饭沼勋做的“非常遥远的南方、非常热……在南国蔷薇的光亮中……”的模糊的梦也在昭示着这个生命轮回的循环往复——生命在离去,生命也在延续。《丰饶之海》故事人物的不断轮回转世,既表达了三岛对于生命的渴望,也表达了三岛对衰老的厌恶,所以他让三位主人公均在20岁左右时逝去。主人公不断早逝又不断转世,既符合了三岛对生的渴望,又维系了三岛对青春的追求。这正是三岛与其苟延残喘地老去不如花样年华时灿烂死去观念的最好表述。

三岛不仅对死非常固执,对生也非常憧憬。在他看来,死既是生的终结点,同时也是生的出发点。他蔑视已生的现实性,透过方死方生指向再生的过去和未来,于是他通过生生死死的轮回来寻找生命的归宿,追寻年轻生命的永生。从某种意义上说,《丰饶之海》就渗透着三岛的这种“轮回转生”的生命永恒观。对于《丰饶之海》的命名,三岛曾说道:“‘丰饶之海实际上暗示的是光天化日之下的空无的海。强要我说的话,我觉得它是含有宇宙的虚无感和丰富之海的感受的东西。您也可以联想起禅语的所谓‘时光如海洋。”三岛心目中的丰饶之海,实际上指的是宇宙的大海、时间的大海和生命的大海。他感叹宇宙的浩渺无涯,感叹时间的绵延不绝,感叹生命的变化无常,试图寻找生命存在的归属感和人生的“丰饶”,然而,尽管三岛拼尽全力上下求索,可是到头来还是没能把握生命的真谛,除了貌似触摸到了人生“丰饶”的幻觉外,一切似乎都是镜花水月、空忙一场。所以,贯穿《丰饶之海》前三卷的生命轮回在第四卷戛然中止——《春雪》中的绫仓聪子否认自己认识《春雪》中的松枝清显,被本多视为新一个轮回承受者的安永透也没有在20岁时逝去……这是否都隐约暗示着三岛心灵深处的某种无奈和失望呢?在无法实现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人生状态时,三岛只能借助于佛教的转世轮回观念,将希望寄托在了下一个故事人物的身上,让他重活一遍,继续青春、俊美、力量,如此循环往复,轮回不已。然而希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当等不及来世的美好或者不能解脱现世的痛苦时,三岛的理想信念崩溃了,精神家园轰然倒塌。《丰饶之海》第四卷书名“天人五衰”或许就体现了这种“轮回”背后的期待落空、信仰背后的价值缺失、人生背后的一无所有,这或许也就是导致三岛正值壮年就走上不归路的真正原因。

在莫言的《生死疲劳》中,生命轮回不只是叙述形式和艺术创新的需要,更是莫言诠释人生、解析人性的一种手段。《生死疲劳》就字面意思而言,是指生存和死亡已经到了极度疲乏困倦的程度。佛云:生死疲劳,皆系贪欲,无欲无为,身心自在。这是《生死疲劳》的题记,也是这部小说欲向世人阐释的人生要旨。

劳碌一生的小地主西门闹,在土改初期,被其佃户以打土豪分田地的名义枪毙致死。西门闹为此满腔怨恨地在阴曹地府鸣冤叫屈。阎王将其在油锅中煎熬两年后,也未能让他从人世间的恩怨情仇中解脱出来。于是阎王又依次将其投胎成为驴、牛、猪,在人世间受尽屈辱折磨后悲惨而死。然而,每次死后重回阴曹的西门闹仍旧满腹怨气、吵闹不休。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他投胎成为狗之后。狗的奴性支配着西门闹的所有思想行为,它在主人家奔波劳作中累并快乐着。虽然也有不爽和烦恼,但贵为全县的狗会长,狗的荣耀慢慢淡化了他前世的苦痛记忆,所以,这一生西门闹的灵魂终于结束了非正常死亡的厄运,随着主人的父亲蓝脸一起寿终正寝。渐渐淡忘前世是非恩怨的西门闹在又一次轮回中,转世为最接近人类的灵长类动物——猴子,度过了普通平凡短暂的一生。在西门闹几经轮回彻底发泄完前世所有的愤怒仇恨后,阎王终于让他转世为人——蓝千岁。此时,西门闹已俨然是一个局外人了。虽然只有五岁,却像一位世纪沧桑老人一样,平静坦然地回味着自己的前世今生……轮回虽然让西门闹“生”也疲劳,“死”也疲劳,但轮回也使他慢慢淡忘了初时的苦难,化解了最深的仇恨,消弭了切肤的痛苦,最终从“生死疲劳”中解脱出来。

《生死疲劳》中的阎王曾对在阴曹地府里的西门闹说,“我们不愿意让怀有仇恨的灵魂,再转生为人”,只有“把所有的仇恨发泄干净,然后,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时辰”。的确,仇恨只会徒增人的身心疲惫,遗忘方能让人轻松洒脱。与其说是阎王,不如说是莫言强制西门闹在生的疲劳和死的痛苦轮回中慢慢遗忘世间的恩怨情仇,逐渐获得了精神上的解脱,最终变得心态平和、随遇而安,其“生”不复疲劳,其“死”也由先前的惨死上升到后来的主动死,最后获得了新生。《生死疲劳》中的“疲劳”不仅表现了小说里转世轮回中一次次生与死的痛苦之重,而且寓意着更大的生存疲劳——人性真善美与假丑恶的庞杂喧哗。因为活着“疲劳”,所以小说始终在追求生存的安宁。在莫言看来,人生“疲劳”的根源在于人的无限欲望。当生存的安宁无法在现实的欲望中获得满足,唯一的办法同时也是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死去,投入又一次生命的轮回,以求忘却生时的烦恼,并把上一轮回残存的苦痛埋葬于大地。正如蓝脸的墓志铭:“一切来自土地的都将归于土地。”唯有超脱世俗的烦恼痛苦,忘却恩怨情仇,才能摆脱身心“疲劳”,抵达生命的至高境界。莫言从多维角度,深层解析了生与死的疲劳苦痛,传达出了相忘江湖、无欲则达的禅意。这也就是《生死疲劳》轮回视角下作者所要表达的终极人生理念。

应该说,两部作品中的灵魂转世轮回,与佛教因果报应意义上的灵魂转世轮回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实际上,《丰饶之海》中的所谓灵魂转世轮回,主要是作者为了延续故事的发展,以便有更充分的时间和空间去描述和追寻他那“丰饶之海”的梦幻,完成其文学创作中两大“美”之公式——“血+死=美”和“生+青春=美”的诠释而已。而莫言《生死疲劳》故事中的灵魂转世轮回,则是作者从多维角度、不同时空去诠释人生过程、解析人性本质的手段,以全方位展示作者心目中人生的疲劳、痛苦以及人性的丑恶、龌龊。

四、结语

总而言之,暴力、死亡、轮回在《丰饶之海》与《生死疲劳》中各自形成了一种逻辑演绎关系:《丰饶之海》通过暴力来寻求生命的真谛,通过死亡和轮回来保持生命的鲜活,追寻人生的“丰饶之海”。《生死疲劳》通过暴力引发不断的死亡,又通过轮回重复暴力的记忆,在“遍体鳞伤”的生死往复中,灵魂终得顿悟平静,生命终于脱离苦海。三个主题承前启后、相辅相成——暴力给死亡一个契机,死亡给暴力一个结果,而轮回又给亡灵一次重生。在生命故事的循环往复过程中,作家尽情宣泄了对世事人生的独特认知,对生命过程的多种解读,对人生愿景的美好向往。不仅让故事得以流畅、丰富地演绎,让故事寓意更加深刻、完整、饱满,也让作者在故事演绎中得以淋漓尽致地表达他们对这三个主题的自我认知、价值判断和情感抒发。

不过,在《丰饶之海》和《生死疲劳》中三岛由纪夫和莫言通过这些主题所追求的愿景和表达的思考却并不相同。暴力之于三岛是力量的象征,他崇拜,而之于莫言却是邪恶的象征,他憎恨;对暴力的结果——死亡,三岛是溢美的,而莫言却是悲愤的;轮回则是两人为了多时空、多层次、多角度叙述故事,让创作意图得以充分完整表现所采用的巧妙方式。《丰饶之海》通过轮回完成一次次的人生追寻,而《生死疲劳》则通过轮回完成一次次的人生解脱。

如果说三岛由纪夫在《丰饶之海》中对暴力、死亡、轮回的诠释侧重于对年轻、力量、浪漫、凄美、永生的追求,并总是在生的困扰中追求死的精神价值,企图通过暴力来维护其以天皇为中心的理想王朝,通过生死来寻找生命存在的归属感和人生过程的“丰饶”,然而寻到最后却发现所谓的“丰饶之海”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虚无幻景,梦想破灭后,只得以死谢幕的话;那么莫言则立足于现实,在《生死疲劳》中,通过对暴力和死亡的直白描述完成了对荒诞历史和人性邪恶的悲愤控诉,并借主人公的多次生命轮回,展示了人的命运的乖舛艰难,侧重于对人生意义的诠释和人性本质的拷问,从多维叙事视角,见证了当代中国农民五十多年的生存历史进程,完成了历史变迁中兽性视角下人兽化、兽人化的人性批判和对人性回归的期盼,充分表达了他对生命的关怀,对人性的关注,对农村问题的焦虑与反思。

(责任编校:文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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