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的行走歌者

2016-12-26 12:54石闯
环球慈善 2016年11期
关键词:光棍左权盲人

石闯

在沟壑纵横的太行山上,一群盲人背着行囊,相互搭着肩膀,蹒跚地走过了一村又一庄。他们生活在最底层,被黑暗永远包围着,却对生命充满了热爱。卖艺,既为糊口,也是自身价值所在。有了他们,村庄就热闹起来了,也为传承民间艺术铺设了一道最沉重的底色。

47岁的刘红权就是其中的优秀代表。他先天失明,酷爱民歌,声音苍凉而温暖,被誉为当代“阿炳”,斩获国际音乐大奖,登上北大百年讲堂,以他为原型和演员的电影《没眼人》已拍摄、制作中。他和他的晋豫盲艺人兄弟,用悲壮的歌声和不屈的灵魂缔造出了生命的精彩。

大山深处的村里来了盲宣队

深秋的太行山景色宜人,漫山的红叶,令人陶醉。一缕缕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射下来,47岁的刘红权背着行囊,和队友王明和、王树伟等步履蹒跚地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

李彦红的年龄最小,40岁,只有他有微弱的视力,就走在最前面,其他几人的手搭在前面队友的肩膀上,形成了一个直线形的队列。在经过一处杂草丛生、布满沟壑的斜坡时,李彦红低头走得很慢,而其他人仰头向天,脚尖轻轻触地试探后,身体的重量才敢落下来。

“来了呀!我去给你们搬了几个凳子,先歇会一儿吧。”今年11月3日上午,在距离山西省左权县城西南36公里的石匣乡孔家庄村,66岁的村民王建明看到几个盲艺人进村后,赶紧放下手头的农具,笑呵呵地打招呼,并急忙回家搬来了几个凳子,村民们也围了过来。

他们是老相识了。王建明曾经做过好长时间的村主任,“只要是盲宣队来了,男女老少都很欢迎。”村里70多户村民几乎没有不熟悉的。他说,在这偏僻山村里,“盲宣队”艺人们的每年一到两次地吹拉弹唱,给村民们带来了无穷的欢乐,“从小到大,就听着过来的”。

“左权县民歌流传极广,被命名为‘全国民间艺术之乡,群众非常爱听戏”。左权县文化局的工作人员介绍。而《左权县文化志》记载,太行山的流浪盲艺人们已走过了一个多世纪。早期的他们是单独沿村卖艺,唱一段吉利祝福辞赋,讨碗赏饭。1938年,太行抗日民主政府把他们组织成盲人宣传队,分头深入敌占区,因此,就成了一支特殊的情报队伍。

“头发都白了,老了呀!”60多岁的村民王爱江看到盲宣队队员王明和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我1956年生,今年满60岁了,体力大不如从前了,也走不动了。”双目已经干瘪成深洞的王明和回答时把耳朵朝向王爱江的方向,脸微仰着,显然他们是老相识了。

“一年听一两次,听了百十回了吧。”王爱江说,她是这个村上的人,又嫁给了同村人,小时候就听盲宣队艺人们唱,年年不落,热闹的场景跟过年似的。很多村民都会哼上两曲,而盲艺人们的演唱又是一绝,一次十几个节目下来,听了很过瘾。她说,大多数村民对盲艺人持同情和尊重的态度,“人家出来就是讨口饭吃,不但不会轰他们走歧视他们,而且心里其实也盼着他们来,只不过近些年,电视节目多了,热情度有点不如从前了。”

对此,王建明也赞同,他和刘红权很熟悉,来了都是他打招呼。“几十年前是给一碗饭,把盲艺人分派到每个住户家里,晚上管他们住,后来就给点钱,从一二十块到七八十块,再到二三百块,他们背着行李,长年累月沿村卖艺,吃千家饭,进千家门,也很不容易。”

认了30个儿子的光棍“干爹”

个头不高、声音沙哑的刘红权,是1995年参加左权盲人宣传队的,那年,他26岁。他生于1969年,母亲也是一个盲人。他出生后没有睁开眼睛。他的奶奶说:“小猫七天才睁眼哩!”于是,全家人就等着,结果,一个七十天,两个七十天,刘红权始终未睁开眼。

他的父亲是一名矿工,家庭条件艰难,他又是盲人,对全家的打击可想而知。为了给他谋一个生路,父母咬紧牙关送他到太原盲童学校读书。10多年求学毕业后,他在太原从事按摩。而山里的父亲,给他盖了两间临街的房子,希望他回山里独立开店有个营生。

刘红权心在太行,但他没按照父亲计划开按摩店,而想加入盲宣队,但父亲不想让他去流浪。谁料,在僵持过程中,父亲生病去世了,生活来源断了,母亲也是盲人,陷入窘境。刘红权重新提出,母亲只好流着泪同意了:“我也不同意你出去受罪,但盲人的活路在哪里?”

令刘红权没想到的是,盲宣队是个温暖的集体。大家边走边唱,这村来那村去,天天兴高采烈。虽然路上也辛苦,但是比一个人窝在家里要快乐得多。发自内心的热爱,刘红权很快就成了盲宣队主力。

刘红权告诉记者,在不停的行走、演唱、行走过程中,他收获了许多。因为是一群盲人漫天行走,稍有不慎就可能坠入悬崖,所以无意中形成了很强的集体意识,“谁也不能掉队。”他说,队员“肉三”陈限庆的体重快200公斤了,走路气喘,坐下后站起来都困难,“哥们都很照顾他。”

“肉三”在艺术上保持着与生俱来的敏锐,他们定弦,都要靠“肉三”的耳朵,大家戏谑地叫他“肉音器”。遗憾的是,“肉三”年纪不大,却过早得病去世了。“肉三”和大家的兄弟情,让刘红权和大家都很伤感。刘红权组织大家集体为“肉三”送行。在“肉三”墓地,盲艺人们的高唱表达了他们之间深厚的情谊:“下辈子好歹睁开眼啊,看看这圪梁和沟……”

“当然乡亲们非常善良、朴实,给了家的温暖。”刘红权说,作为盲艺人,他和盲艺人兄弟都面临着一个不能触碰的苦楚或者煎熬,那就是都是光棍一条,终身未娶。他们也戏谑自己,“光棍多,没有闺女愿意嫁过来。混不上,谁想跟一个瞎子跑嘛!”

的确,除了王树为去年娶了亲,大多都是光混,整年游走于乡村,背上的行李里背着一年四季的全部家当。不过,聊以慰藉的是,他们每个人名下的“儿子”倒不少。

刘红权的膝下就有30个“儿子”,最大的三十岁了,最小的还在上幼儿园,都称他为“干爹”,或者“亲家”。原来,乡里孩子体弱多病担心活不了的,都讲究找个干爹,最好是残疾人,离本村越远越好,最好姓刘(取“留”字意)、姓陈(取“成”字意)。乡民们认为残疾人阎王爷是不要的,命硬。孩子的命再不好,有了残疾人做底,就坏不到哪里去。

因此,只要干爹来到,一般都会被隆重地请到家里,享受到“上盘”(炒菜)待遇,晚上可以睡在干亲家的热炕头上,而其他盲艺人们每个人至少当着七八个孩子的干爹。

一场国际演出得了三万美金

20多年下来,作为盲艺人,刘红走遍了左权县200多个村庄,几乎每年全都走一次。每到一个村子后,他会拉起二胡,昂着头,用苍凉而高亢的声音唱起小调《光棍苦》:

“正月里梅花开,花开人人爱,光棍有心采一枝,拿回家去没人爱。二月里来刮春风,光棍没人好伤心,衣服上破的都是窟窿窿,还得光棍去求人给逢,光棍有心不去求人逢,春风吹得腰腿痛。……”

当然,从左权盲宣队成立78年来,一代又一代盲艺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刘红权的哥哥刘红庆曾经写过几部专著,他向记者介绍,老的盲艺人走不动了,又有新的盲人加入进来。他们在树林、沟地、山岭间行走,全县200多个村子,每年必须全部走到,挨个村庄表演,住一夜,第二天清早再出发。

大部分盲人加入之前都不懂音乐,一直到2003年8月,著名音乐学家、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所长田青到太行山采风与刘红权及他的盲艺人兄弟们相遇。

田青记得,那是在左权一处破旧的戏台下。黄昏,盲艺人们按次排列开来,刘红权像他无数次演出的那样平常,没有任何的刻意,也不会想到这次演出会改变他的命运。他为田青演唱了《光棍苦》和《冯奎卖妻》。从刘红权唱出的第一声开始,田青便被震撼了。

“他的声音苍凉而又高昂,也许,正因为他看不到观众,不能与观众交流,所以养成了他向天而歌的习惯。”田青说,“他只是唱,向着昊昊苍天,唱自己,唱自己的心,唱自己的生活。听了他的歌唱,你会觉得他不是在用嗓子唱,而是在用心唱,用灵魂唱,用他的生命唱!”在刘红权演唱结束之后,田青擦着泪眼说:“我带你们到北京演出。”

刘红权说,他们没想到,田青教授说到做到,也将名不见经传的他们带到了聚光灯下。

2003年10月10日下午,刘红权和他的左权盲人宣传队的哥儿们被田青带到首都师范大学音乐厅的舞台上。田青主持了这场名为《阿炳还活着》的演唱会。这是他们第一次到北京。

当时,音乐厅内名家云集,王昆、崔健、成方圆、宋飞等歌唱家和歌手以及上千名学生聆听了刘红权的演唱。

在那以后,关注盲艺人的人多了。而刘红权依然回到了太行山的舞台继续吟唱:

“问天问地问爹娘,活了一辈(老天呀)我是个甚模样?过了一村又一庄,拉起胡琴(老天呀)整日价走四方。云为被子山为床,暑去寒来(老天呀)我走遍了太行。这家稀饭那家干,一日三餐(老天呀)吃的是千家饭。舀了一碗又一碗,不送在手里(老天呀)我吃不上那个饭。山外的世界听说好,盲艺人心里(老天呀)还是咱山里好……”

之后,刘红权去过武汉听过编钟演奏、上过湖南电视台春晚……

音乐美学家冯长春动情地说:“刘红权是个可以写入音乐史的艺术家!”

不管多少人听,刘红权一如既往地演唱。

他是最底层的一个民间歌者,他的歌温暖太行山。

他身上没有任何光环,只有满身泥土,但是,太行山因为有了他的歌声,充满了灵性……

2014年9月25日,在音乐界久负盛名的“太极传统音乐奖”颁奖盛典上,刘红权是唯一的中国音乐人。第43届世界传统音乐学会联合主席拉齐亚?舒坦诺娃为刘红权颁发“提名项目”证书和奖杯。他与国际音乐大师同台竞技,获得3万美金的奖励。

“太极传统音乐奖”创办于2012年,授予在全球传统音乐的表演、传承、理论和传播各领域内有杰出贡献和创意性贡献的个人和团队,特别是对濒临消亡的传统音乐有抢救、保护、再发现和重建功绩的个人和团队,每两年颁发一次。刘红权能够获得,可谓实至名归。

女主播10年给他们拍电影

“由于完全看不到东西,无论到哪里,盲人需要帮助的地方挺多。”2016年11月7日下午,刘红庆告诉记者,比如菜在桌子上不放进弟弟刘红权碗里,他就吃不着。一次,左权文化局长田建林陪同某媒体记者采访弟弟,中午吃饭,他把饭端到弟弟手里,弟弟感慨地说:“这辈子算是报答不了你了,下辈子怎么也要挣开眼,报答报答你啊!”田建林听罢眼眶当场就红了。

刘红庆说,弟弟刘红权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弟弟刘红权给予他们的,是一份对生活的信心,对未来的憧憬。

1997年10月,邓开元出生在山西平遥县一个盲人家庭。邓开元出生后,不仅是盲人,而且有先天性心脏病。由于家庭条件较差,无法治疗。孩子到了上学年龄,由于体检不过关,被晋中盲聋哑学校拒之门外。孩子心灰意冷,家长无可奈何。

2012年春,刘红权在电话聊天室碰到了邓开元,觉得小孩为什么不上学而在电话上聊天呢?当他问明情况后,决定亲自教邓开元学盲文。刘红权给邓开元准备了课本和盲人写字用的工具,在电话里,给邓开元讲盲文字母。在各方朋友帮助下,邓开元盲文进步很快。

2014年初,刘红权带领的左权盲人宣传队获得了“2013感动山西特别大奖”,他觉得,这是他得到的最好的褒奖。

今年端午节,在哥哥刘红庆的帮助组织下,来自晋豫两省的70多名盲艺人在山西沁县演出了《太行瞽书汇》。其中,来自河南鲁山县的盲艺人杨明明、冯国营、郑玉蓉等表演了河南坠子。“刘红权的故事在知音之间广泛传播,在他的影响下我们抱团取暖,快乐生活。”

杨明明说,只要有机会,就要多向他们学习,多与他们交流,“我更意识到了自己身上的责任,就是把身上珍贵的民间艺术弘扬好,这也是我们这代草根艺术工作者的使命!”

刘红权告诉记者,在帮助他们的人群中,他最忘不了的是亚妮。2007年,刘红权主演了浙江卫视导演、主持人亚妮的音乐故事片《桃花红杏花白》,故事讲述一个盲人母亲和两个儿子的故事,他演唱了一首传播很远的《一把黄土把娘埋》:

“桃花也不再红来,杏花也不再白,一把黄土把娘埋呀,一生算交代。松木做成了棺来,柏木做成了挡,大红的袄儿穿身上呀,绿鞋走尘黄。大雪盖坟地来,长明灯照着你,西去的路上唱开花呀,恓惶随她去。蛤蟆车烧成了灰来,驮着你把天归,一生一世这圪蛋亲呀,谁也舍不下谁。桃花它还会红来,杏花它还会白,红花白花漫山开呀,开满了咱的怀。”

而几个月来,亚妮“神隐”10年拍摄刘红权及10名“没眼人”兄弟的感人故事在微博和朋友圈里持续刷屏。作为浙江卫视当家主持人,亚妮为了刘红权带领的左权盲宣队,著书、拍纪录片和电影,押房子找贷款,倾其所有,录下500多小时的影像素材。

崔永元在北大百年讲堂为《没眼人》新书首发做了主持人。为亚妮和10名“没眼人”摇旗呐喊的还有贾樟柯、徐文荣、陆川、宫晓东、俞胜利、于丹等众多名人。刘红权和他的盲艺人兄弟既是原型,又是演员。直到今年,这部电影基本拍摄完毕,正在后期制作中。

58岁的亚妮表示,10年间,每当她筹到钱了,或者盲宣队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她就去一趟左权,摄制组也从一开始的100多人,变成70多人,再是20多人,到最后,就剩下她和一个摄像师,但是她觉得很值得。“我拍刘红权及左权盲艺人的故事,不是为了让人们去可怜他们,而是想让人们感受这群人在他们的世界里的状态。”亚妮说。

刘红庆表示,亚妮的努力让更多人看到了洒在太行山的生命原生态的阳光,她带给大众的,不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的故事,而是一个族群,一段历史,一种能让现代人尊重民间艺术的精神:“在民间文化传承保护的新环境中,他们不愿意消失,而希望有新的作为。他们的肩上有沉甸甸的责任,挺直身躯,放声高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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