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峨眉山

2016-12-27 20:40汤成难
当代小说 2016年12期
关键词:淑芬峨眉山老李

汤成难

还有十五分钟,就要离开了。是的,离开,从这里。他突然喜欢这个词了——离开——好像这两个字本身就有拔腿奔跑的意思。“离开。”李自又小声说一遍,声音经过唇齿的时候感到一阵咬牙切齿。

他看着远处墙上的钟,分针时针近乎交叠在一起,等分针跑离的时候,也是他离开的时候了。十五分钟可以做很多事,比如可以完成刷牙洗脸洗澡吃饭等等,但对于他的老婆田淑芬来说,只能完成以上的十分之一。今天下午,为了这个晚宴,她在卫生间就花掉了十个十五分钟。此时,他的老婆田淑芬正站在台上,站在一对新人之间,她的头发梳得很得体,她的妆容也很得体……这些得体是卫生间两个多小时的结果。她抬起一只手,不停地朝台下摆摆——仍然很得体,仿佛她是整个晚会的主人。怎么说呢,的确和她有点关系,田淑芬是媒人,也因此被邀请坐在了主桌上。

大厅里有很多服务员,按照每桌一个的分配,略显过剩。此刻,菜肴都上完了,服务员们聚集在出菜口的地方窃窃私语,也有一两个周旋于饭桌之间。一个瘦精精的女服务员在整理餐盘的时候,偷偷将一个东西塞进嘴里,动作那叫一个敏捷。李自已经注意她很久了,整个晚宴她大概偷吃了四次,有一次是果盘里的小西红柿,没拿稳,骨碌碌一直滚到李自脚下,女服务员假装弯腰捡东西,将小西红柿捡起来,用手擦了擦,送进嘴里。

负责这桌的服务员把水果端上来了,一个矮胖胖的女生,嘴嘟着,好像和谁赌气似的,嘴嘟着的时候,腮帮子处就被挤出两只忽明忽暗的酒窝来。她把果盘往桌边上一搁,便离开了,站到上菜口的地方兀自抠着指甲。后来李自发现,这个胖姑娘是和一个男服务员在赌气,他们不太像普通的男女朋友,男孩一会儿便走过去,对胖姑娘耳语几句后又离开,后者并不理会,继续用嘴的形状表示她还在生气。

李自已经饱了,甚至有些撑,肚里的食物完全可以维持马不停蹄乘车、换车,直到抵达峨眉山。想到这里,他有些小小的激动,或者说,当决定去峨眉山的时候,就开始激动了,他激动于自己怎么就想到这个地方呢。很多时候,他都开始怀疑世上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他想起小时候看露天电影,鹅黄的屏幕上突然出现的“峨眉山制片厂”;他还想起一些武打片里那些背着布包的小和尚说自己来自“峨眉山”……当然,还有很多很多,李自把手撑在桌面上,掩着嘴,恰到好处地释放出一个笑容。

田淑芬已经从台上下来了,正接受一对新人的敬酒,她端着酒杯,脸上挂着得体的笑,酒杯碰撞后她微微抬头抿了一小口,杯里的红色液体纹丝不动,李自看着田淑芬,就像看着一架医疗仪器似的,她是一名医生。田淑芬坐下了,端起自己的水杯喝了一小口,这里的意思李自懂——红酒喝完要立即漱一下口,以免牙齿变成暗黄色——田淑芬教导他的。

田淑芬的牙齿很好,整齐而洁白,但她不爱笑,所以牙齿露出来的时候很少。是不是牙齿好的都不爱笑呀,李自想,那些四环素牙齿,带着牙箍的,总是把嘴咧得很大。田淑芬的笑是浅浅的,嘴角微微上扬,和表示惊讶、哀伤几乎是一样的。李自没有告诉田淑芬自己要离开,这样他就不能看到后者嘴角的微妙变化了。

分针又跑了一段距离,看起来与时针有了咫尺天涯的意思了。他把屁股微微抬了抬,像体育课上的短跑预备。旁边的老太突然用胳膊推了推他,说,吃啊,搛菜吃啊。李自点点头拿筷子象征性地夹了一粒花生米。这桌上李自只认识这个老太,新郎的一个远房亲戚,整个酒席老太大概推了他十多次,每一道菜上来都要他“搛菜吃啊”,李自就是这样吃撑的,可他不想带太多东西离开,包括食物。

晚宴有序进行着,人们站起来相互敬酒,李自也站起来,不是敬酒,而是离开——他要先回到自己的小区,从车库里把行李拿上,然后去渡口,到江对岸的城市乘最后一班高铁,在高铁上打个盹,就到达峨眉山了。

他从桌椅之间逶迤而行,像要去外面接个电话或去趟卫生间似的,没有人知道他要离开,要离开酒席,要离开这座城市,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走到门外,李自给自己点了根烟,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合上了,像电影镜头里闪现的那样——一副副愉快喜庆兴奋木然呆滞茫然的脸都被关在了门里。

门廊下有个人影,一闪,是刚刚那个赌气的小服务员。她背靠着柱子,嘴仍然表示着生气。李自很想走过去询问几句,为什么事呢?谁欺负你了?但李自没有,他要赶车,走到马路上的时候,李自仍然想着那个女孩,他把烟头狠狠掐灭了,心想,谁没有个烦心事呢。于是大步流星往小区走去。

这里离他的行李也就几百米,李自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去提行李,而是去接一个老朋友,对,老朋友。小区道路两侧长着矮冬青,灯光下树叶油亮亮的,他想起当兵的那几年,集训的时候常常从早到晚蹲在操场上,班长说,蚊子咬,马蜂蜇,都不许动,记住,你们就是一株矮冬青——李自想起了那段时光,那些热血沸腾的时光,可是,都已过去了。

车库在花圃后面,门紧闭着,像一个缄口不语的人,他打开灯——行李就在门口,拎上就可以了——但他仍然把灯打开,鹅黄的灯光瞬间把罅隙都填满了,车库里的杂物都像现形了一样,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坏自行车,足浴桶,瘪了气的篮球,空纸箱,一捆旧衣服,缺口的花盆,报纸,还有田淑芬的一只高跟鞋……他往后退着,仿佛多看一眼,这些杂物就要跟出来似的。

此时离高铁发车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他站在离小区大门有些远的地方等车,小区比较偏僻,在城市的最西边。偶尔有出租车呼啸而过,像没看见似的。即使有停下来的,摇开窗户问去哪里,得知到江边便调头走了,说是不顺路。

突然,一串嗞嗞嗞的刹车声,一辆电动三轮车在李自跟前停下,黑亮的脸从雨搭子底下伸出来,问,去哪块啊?李自还在疑惑,车上的人已经跳下来,将他的行李搬上去了。这是一辆城市观光车,几年前政府要打造旅游城市的规划之一,即增添城市黄包车。当然,车也经过改良,由人力变成电动,两只脚踏板像摆设似的横竖在左右两侧。此刻,他的车主就将两只脚搭在脚踏板上,一副悠然自得模样。他把身子转过来告诉李自他姓李,喊他老李好了。又问李自姓什么,得知和他同姓时,三轮车有了一个短暂停顿,老李的整个身体几乎都转过来了,自家人啊,他一脸笑容。

李自发现老李是很热情的,这种热情表现在嘴不停息——老李有无穷无尽的问题,后来李自懒得回答了,老李就自问自答,比如,这么晚能坐什么车呢?又自答道:去哪儿的车没有呢,到哪儿都有车。

李自坐在黄包车里,晚风习习,正是夏尽秋来的时候,拂在脸上的风已经有了凉爽之意。黄包车的速度比想象中的快,两边的树木一晃而过,有好几个瞬间,李自觉得不是自己在向前进,而是树在往后奔跑。

老李问李自吃过晚饭了没有?李自说,吃了。于是想起刚刚饭局上填进肚里的食物,老李说他还没有吃呢,这就回家吃饭,他的家离江边不远,从轮渡口的那条水泥路过去,向东拐个弯就到了,一排白房子里的红色那间,很醒目的……老李话匣子打开就没有消停过,从他的话里大概可以得知一些讯息,比如他住在江边的小村里,红房子,老婆几年前死了,儿子和他都骑三轮车,一个白班,一个晚班……李自是不想听这些的,他的脑子里都是跟即将到达的峨眉山有关,他把行李抱到膝盖上,手慢慢摩挲着,隔着帆布,先是碰到一个球状的东西,再是摸到一个椭圆的,他把手停留在这处,感慨万千。

包裹是用了两个晚上收拾的,从家中的隐秘处找出被他的老婆田淑芬藏起的,以及扔到垃圾桶又被他捡回来的——弹弓、口琴、石头等等。田淑芬是多么憎恶这些啊,就像憎恶情敌似的,她与它们不共戴天。婚姻生活最初的几年,田淑芬只是对此抛出几次白眼,后来干脆扔到垃圾桶里去了,那次李自下班回来,找不到口琴和弹弓,但他从田淑芬坐在沙发上欲盖弥彰的姿势里断定,它们应该正躺在楼下的垃圾箱里。他来不及换上鞋,从五楼冲下去,垃圾箱已经被清空了,两个黑黑的洞口像两只眼睛直愣地看着他。那个晚上李自一直折腾到大半夜,他打听到垃圾回收站的地址,一路小跑去,在浩瀚的垃圾汪洋中翻找了几个钟头,幸好,找到了,他的口琴正躺在一只烂西瓜皮上,这使他无比感伤。他把口琴捡起来,用衣角擦干净,坐在堆积如山的垃圾上吹奏起来。后来他把口琴带到单位里,等下班没人的时候拿出来吹一吹,再后来,李自也不吹了,把它们都锁在一个抽屉里。

现在,李自要带它们走了。

就在这个时候,车慢下来了,几乎到了停止状态,老李把身子扭过来解释说,没电了,怎么就突然没电了呢。又说,没事的没事的。不知道是安慰李自还是自我安慰,老李的脚在脚踏上蹬着,刚刚摆设一样的脚踏极不情愿地动起来。

速度很慢,李自有好几次想跳下来换一辆车,但都被老李劝止了:来得及的,快到了咯。李自看见老李的屁股几乎都抬离了坐垫,身体前倾,像一头驴似的,李自开始着急了,担心这样的速度赶不上江对岸的车,老李也不讲话了,力气都用在了踩脚踏板上。路灯很暗,李自无心看两边的树木,盯着前面老李的后背,两人都不再说话,屏住气赶路。

已经看见江上的航标灯了,也是鹅黄的,很小。老李把李自一直送到码头上,才离开。他说他要回去交班,还要充电,所以就不陪他等船了。李自看着老李骑着三轮车往坡上走,黑暗中只有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慢慢地,也看不清了,像被黑暗吃掉了似的。

轮渡还没有来,江面一片浑黑。岸上已经聚集了一些卡车,也有几辆矮小的轿车夹杂在其间,车灯亮着,能照见涌上来的江水,一浪浪地拍打在码头上,不知道什么虫子躲在水草里叫着,间或又猛地齐声停下,突然的寂静使人吓一跳。

时间过去很久,才听到轮渡靠岸的鸣笛,人们蜂拥上去,找一个适意的地方站着,朝着黑暗的江面进行远眺。李自也看向远处,黑乎乎的,分不清天空和江水。他看向峨眉山的方向,心中十分澎湃。轮渡上有一盏小小的灯,光线微弱,昏黄的灯光里看见人影绰绰。汽车里的人下来了,走上甲板,去厕所,或者伸个懒腰,只是一小会儿,又把自己关进驾驶室里。有人在敲车窗玻璃,声音有些胆怯,是一个背着扁木框的女人,玻璃被摇下来一截后,又被关上了,也有的索性不开窗——看样子里面的人没搭理她。女人又转向另一辆车,李自不想看了,想必是个要饭的。

江对岸只有零星的灯光,好像城市都被黑暗吞掉了,李自看看表,时间并不宽裕,而这时轮渡不动了,愣愣地停在江中央,再后来,马达声都熄掉了,这使李自一阵焦急,刚要问个究竟,马达声又似出现了,但只是呜呜一会儿,便消失了。李自竖着耳朵搜寻马达声音,若隐若现,这样反复一阵后,李自也感到颓唐起来。有人说这是在避让江上的货船。于是黑暗中的人看向更加黑暗的江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江水噗噗的声音。轮渡并没有继续前进,而是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愣在江上,有时船头偏过一些,向着来时方向。对岸的灯火都远了一些,岸上依稀的嘈杂也听不见了,李自不知道轮渡要去哪里,好像故意逗他玩儿似的。就在这时,一个庞然大物从更深的黑暗里跑来,如怪兽,昂然挺胸地从跟前过去了。

刚刚那个女人站到了李自跟前,她把一只墨镜递给李自,方才明白原来是卖墨镜的,女人是哑巴,啊咿啊咿比划了一阵,李自没有心情购物,更何况,大晚上的,也不是挑选墨镜的时候,但女人很执着,把墨镜放在李自的行李上。李自递过去,她就放上来,李自再递过去,女人又放上来。后来李自发火了,几乎在咆哮,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咆哮,好像是对着江水咆哮,又好像是对着顺流而下的轮渡。女人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像做错事,连嘴里啊哦啊哦的声音也没有了。这时轮渡鸣叫了一声,把黑暗都撕碎了。到岸了,汽车都发动起来,李自丢下十块钱,拿起墨镜匆忙下了轮渡。

渡口有摩的,五块钱送到车站。李自不由分说跳上一辆,他把刚刚买下的墨镜戴上,眼前更黑了。摩的师傅是个小伙子,听声音似乎稚嫩得很。李自问他多大了?他转过头问,什么?啊?你说什么?李自又问一遍,风把声音吹跑了。他听不见,也有可能是头盔太大,便不停转过来问什么,啊,你说什么?连续几次之后,李自也没有力气再问了,他让小伙安全驾驶。但过一会儿他就转过硕大无比的脑袋,问李自在说什么——

终于到车站了,李自站在车站前的广场上做了几秒钟的停留,主要是向着江对岸的方向。他想象着他的老婆以及他的朋友们得知情况后的反应,他们一定会一脸惊诧地问,去峨眉山干嘛?是的,去峨眉山干嘛呢,李自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为什么要知道呢,他只是想离开。这个时候,李自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首歌,摇滚歌手梁博的《私奔》,梁博抱着吉他不停嘶喊着,私奔,私奔,我要带上你私奔,带上你私奔……是的,现在他正带着他的包裹私奔,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有谁知道这个包裹里没有一件换洗衣服,而全是他珍爱的物品呢——那些陈旧的、代表他过去时光的属于一个男人的——口琴、弹弓、以及在部队生活时的小石头……李自有些热泪盈眶,悄悄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没有人注意到这些。

售票处寥寥无几的人,李自走过去,只等了一会儿就到他了。

——去峨眉山。李自把身份证递进去。

售票员盯着他几秒钟,启开一对厚嘴唇慢悠悠说,没有。

——是去峨眉山的。李自又重复一遍。

没有。里面的人也重复一遍,又补充说没有这趟车。

李自突然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错了错了,是到成都,到成都的高铁,到成都再转去峨眉山。

高铁明天早上九点四十五。

今晚的呢?

没有。

不可能啊,李自歪着脑袋,说他特地查了时刻表,明明是晚上的班次啊。

售票员告诉他晚上没有到成都的班次,更没有高铁。

这回轮到李自犯愁了,他分明记得有这样一班车,晚上九点四十五出发,他还计算了时间,正好可以睡一觉,醒来就到达了。

他把脑袋伸过去,里面的光刺着眼睛,嗨,他朝厚嘴唇喊道,你再帮我看一下,我明明看到有的——

明明就没有。厚嘴唇有些不耐烦了,下一个,下一个。她对着话筒喊着。

李自还在嘀咕,他不相信自己看错了,怎么会呢,怎么会看错呢,他在田淑芬的电脑上查看了很久,还用那个时间推算出出发的时间,推算出离开饭局的时间,可是,怎么就错了呢。

他退回来,站在人群后面。售票厅的人多了一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每个人脚下都躺着一只或大或小的箱子。窗口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伍,人群翘首盼着,李自多么想成为他们其中一员——买票,等车,然后离开。

去成都的高铁是明天上午的,还要等待一夜,可是,现在,他是多么迫切地渴望离开。他不想等,一刻都不想等。突然,他拍了拍自己脑袋,对呀,他的那个城市虽然没有高铁,但有去成都的慢车啊——他想起来了,时刻表里写的是夜里一点出发,虽然慢点,虽然路上时间长点,可有什么关系呢,他需要的是立即“离开”。

李自没有犹豫,跳上一辆摩的往江边驶去,风在耳边呼啸着,有种意气风发的感觉。行李夹在他和摩的师傅之间,他往自己身边挪了挪,这个晚上,它给了他说不出的温暖。

轮渡只剩最后一班了,在对岸呆了很久才不紧不慢地驶过来,乘船的并不多,三辆汽车,两个行人。这时,李自又看见哑巴女人了,这么晚还没回去。她依然去敲着车窗,啊哦啊哦地比划,后来,哑巴女人看见李自了,啊了一声,但没有走过来,而是背着箱子站得远远的。

仙城的火车站在最西边,如果不是赶这趟车,李自是不会走到这里的。火车站前的广场坑坑洼洼,很多地砖都被掀开了,路灯一副有气无力模样,有的灯罩没了,有的倒在一边,好像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

所幸的是,李自买到票了,慢车,仙城到成都,凌晨一点发车。

拿到票时李自差不多要热泪盈眶了,他仔细看了两遍,从时间姓名身份证号一个个地看过去,像是检查作业,没错,他吁了口气,小心翼翼将它收在衬衣口袋里。

候车室里很多人,可以称得上人声鼎沸,有嚼着方便面的,打盹的,死劲咳嗽的,咬牙切齿打电话的,还有和他一样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的。李自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来,把票又看一遍。此时,他的行李正躺在脚下,显得无比乖巧。离发车还有两个钟头,时间多得无处打发,好在买上票了,李自并不着急,甚至有些安然,他在候车室里转了一圈,在横七竖八伸出的腿脚间跨越着,之后又回到座位上。

邻座的人在睡觉,裂了口的帆布鞋多占着一个位置,李自猜他是个民工,因为他搭在椅背上的手指指关节粗大。此人一只包裹枕在脑袋下,另一只则搁在脚边,姿势很舒适,倒不像是乘车来的,而是为了在候车室酣睡一场。

李自希望他能早点醒来,比如他的火车进站了,比如被尿憋醒了,然后,伸个懒腰,然后坐直,然后空出一个座位,再然后,李自就可以把自己的包裹提在空位上了。然而,这人的呼噜仍抑扬顿挫,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李自将身体斜靠在椅背上,目不转睛地看着。

后来,他发现一个人,一个捡空饮料瓶子的,李自关注他很久了。他走得很慢,在每个座位前都要停留一会儿,眼睛四处搜寻,要是看见座位上的人正喝着饮料,他就会停下来,愣愣地站在旁边等,喝饮料的人不看他,像是故意刁难似的,并不把饮料喝光,留上一点,再盖上盖子,塞进包侧的网兜里。捡空瓶子的就会讪讪离开,但走不远,又会折回来,站在一旁边等着。他走到李自这边的时候,也停了下来,李自发现他的手上有一根细细的铁丝,铁丝顶端弯成九十度,想必这是工具,翻掏垃圾箱时比较方便罢。李自没有买饮料,除了一只包裹,几乎两手空空。他坐直了,看看四周,发现睡觉的民工手里正拿着一只空瓶子。民工翻了个身,把另一只脚搁在包裹上,空瓶子仍拿在手里。他嘴里吐着气,嘴周花白的胡须也跟着动起来。突然,他手里的瓶子掉了,落在椅子里侧,塑料和铁发出的声音居然也十分悦耳。捡瓶子的人迅速弯腰过去,刚要碰到,民工却翻了个身,瓶子被压在身体底下了。捡瓶子的人用手试着掏了几次,大概怕惊醒瓶子主人,后来,他用铁丝轻轻勾着,有好几次眼看瓶子起身了,又猛地坠下去,突然,民工坐了起来,捡瓶子的撒腿跑开了。民工一边把瓶子塞进包裹,一边喋喋不休,他对李自抱怨说,简直是个小偷。说完又倒下睡去了。

李自看看墙上的钟,离出发还有一个小时,他睡不着,也不想睡,要是在家的话,这个时候应该正躺在床上,而他的老婆田淑芬正在卫生间洗一场无休无止的澡。田淑芬很讲卫生,大概医生职业的缘故,每天进门都要将外衣脱下来进行消毒,她拖地的时候,李自就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了,他听从指挥将双脚抬离地面,直到地上的水痕完全消失才能落下脚来。因为地砖极不吸水,那段时间是很漫长的,李自只好用来缅怀过去的时光。他想起那些骑车去栖霞山看红叶的日子,骑车去海边看日出的日子,那时多么生龙活虎啊。

李自把包裹解开,将东西拿出来,他挪出地方,让它们一件件排列好。一只铃铛:自行车上的,就是那辆自行车和他去过黄山,去过宁夏,还去过一次日喀则,对,西藏的日喀则,那时刚大学毕业,每个细胞里都充满理想,他在一本书上看到了一张西藏的图片,蓝天白云,还有通往远方的路……后来他和很多人讲到西藏之行时都会说到那张图片,仿佛把他的魂摄了过去似的。他记得自己躺在青藏公路上,自行车倒在一边,头顶是辽阔蓝天,他的眼泪出来了,不是多日来的艰辛,而是幸福,他想到人类的奔忙,想到曾经的颓废萎靡,想到日子重复而消逝……

那辆自行车后来被田淑芬卖掉了,十五块钱卖给一个收破烂儿的。的确,它躺在储藏室里太久了,久得让人怀疑。轮胎瘪了,脚踏也松了,只有铃铛还泛着银光,他把铃铛卸下来,看了很久,然后将它们悄悄放在卧室的抽屉里。

一只篮球,差不多快二十年了,球面的皮有些风化,球心里包藏着一点点空气,这应该是二十年前的空气,后来那几年打得很少,常常一个人在篮球场上投投篮,然后回家,田淑芬不喜欢他打篮球,一身的汗,多臭啊。

一把篆刻刀,手柄都磨得凹下去;一只口琴,绿色的;还有,弹弓,陪伴他多少年了……

李自发现它们好像突然从过去的岁月向他走来,齐整整地坐在他的面前,好像在质问他,这些年在干什么?是的,在干什么呢,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摊水,这话是田淑芬说的,还有他的同事小齐,两个人语句惊人的相似,他们说,李自啊李自,你怎么就像一摊水呢。田淑芬说这话的时候,李自正躺在床上,于是觉得身下的床就如同黑暗水面一样。

候车室里有了骚动,一些背包裹的人正涌向检票口。那个捡空瓶子的和一个人在争吵,也是一个捡垃圾的,他们为垃圾箱里的一只易拉罐而争吵起来。邻座的人突然坐直,拎着包裹急急忙忙向检票口跑去。李自觉得有些累,回忆让他筋疲力尽,他把东西一一收好,小心翼翼放进包裹里,再把包裹搁在空座上——民工留下的。候车室又进来一批乘客,两个捡垃圾的之间的争吵愈发激烈,离发车还有四十分钟,李自闭上眼睛,将手搭在包裹上,像故人之间。

很快,到达峨眉山了,和他想象中一样,山顶云霭缥缈,石头铺就的路逶迤而上,山上有松树和柏树,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花儿,上山的人并不多,只看见几个模糊的背影,李自跑得很快,听得见脚下风声,还有山涧泉水的空濛声。他几乎是小跑到山顶的,这时正是早晨,远处已有了朦胧灯光,他看向仙城的方向,除了云雾其实什么也没有,但他知道,就在那个方向,他的老婆田淑芬正在洗澡,他的同事们正在加班,城市里所有的人都在踽踽而行。他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唱歌,还有小声地窃窃私语。不知谁喊了一声,太阳出来了。李自看向东方,果真,一轮红日从云层里一跃而起,蓦地,整个世界都亮了。李自用手遮住眼帘,他感到十分刺眼,刺得他睁开眼睛。

李自醒了,刚刚沉沉睡了一觉。候车室里异常安静,人少了很多,像是被经过的火车吞噬了似的。捡垃圾的不知道去了哪里,人们除了打盹就是低头看手机,候车室显得十分空荡。李自突然发现自己的包裹不见了,他站起来,四处寻找,没有。刚刚还在他的旁边,像老朋友一样坐着。他转身问对面正在发呆的男孩,男孩愣愣地看着他,似乎不能听懂李自的问话。李自又询问旁边的一个女人,女人正在奶孩子,很热心地把孩子搁在座椅上弯腰寻找,好像包裹藏到她身后似的,她转了几圈,然后又很无奈地坐下来,继续奶孩子。

李自一个个地看过去,每一个脸上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们,和他们的包裹安然无恙。李自不知道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他的包裹不翼而飞。他离开座位,慢慢从过道向前走,穿过横七竖八伸出的腿脚,穿过安检口,穿过玻璃大门,一直走到外面的广场上。夏天的风逐渐有了凉意,吹在脸上分外清冷。他踩着被掀起的地砖,发出啪噔的声音,一些碎石被弹起来,落在他的脚面上。广场上的路灯又灭了一些,但远处却有亮光,忽明忽暗。

他继续向前走,路面宽阔很多,很多年都没有仔细留意过了,他不知道这些树是什么时候参天的,马路又是何时平坦起来,甚至不知道路边什么时候竟种下了一溜烟的矮冬青。他在一棵树下歇了一阵,看着疏密有致的星空,远处的钟楼沉沉敲了一声,李自抬起头,时针与分针近乎交叠在一起。

他听到身后候车室的喇叭声,关于他那辆车检票的通告,开往成都的,可他总听成峨眉山。是的,那个云雾缥缈的峨眉山,山上种满松树和柏树,他记得小时候电影屏幕上的画面,泉水声夹杂着放映机嗡嗡的声音,李自长长舒了口气,转身看着越发远去的候车室,那列火车应该启动了吧,向着峨眉山的方向。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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