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城

鸦生

病态的人多了，病态也就成了常态。

在满城下榻的第一晚，你就会发现这座城市的神奇之处——这是一座器物也有生命的城市。酒店的大堂经理是一张矮脚的大理石方桌，所有的服务人员从它那里领取指令：给这位先生倒杯茶、帮那位女士把行李送到房间去、B组电梯出了故障叫老王来维修……一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提着工具箱的中年技工来了，但直觉告诉你：老王不是他，而是从他左侧口袋里露出头的一把半旧的白鸽牌扳手。两位送餐的服务员正在小声谈论他们共同的上司——毫无疑问是一件皮夹克，他们抱怨它的铜扣子多么冰冷不近人情，又讥笑它的裂纹显得多么穷酸小气。第二天早上，到你房间打扫卫生的、编号为233的清洁工是一副胶皮手套，它麻利又安静，不留神的话甚至注意不到它的存在。

你从酒店出来闲逛，感受这座城市的风貌。街道上，出租车们互相打着简短的招呼。商场门口，一群婴儿车驻足聊天。两条狗链缠绕在一起，在草坪上打滚嬉戏。远处楼顶的巨幅电子屏反复播放着当红艺人代言的广告——一副墨镜，深情地凝视着连锁快餐店推出的新口味炸鸡。领带和皮包们行色匆匆，无暇关心这一切。拐杖在广场上练习着舒缓的武术，或许正想象自己是一把剑。 旁边的麦克风在兜售露天卡拉OK，五块钱一首，它说，五块钱一首。

满城的器物显然具备灵魂，这是如何发生的呢？什么样的魔力产生了这样的奇观？满城的人类和器物对此各自持有怎样的看法？

怀着疑惑与惊奇，你盘桓在满城，试着与本地的人和物攀谈。物都很忙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与之沟通：手机在为失业而忧虑，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新款手机对它的公然嘲笑；阳伞认为自己的皮肤还可以更好一些，如果不曾在雨天出门的话；售货机发出刻意的咳嗽声，提醒你不买东西就快点走开，不要耽误它做生意；气球根本听不进话，它们只会大呼小叫，到处奔跑，一不留神飞上天去，挂在树枝上哭嚎。

人们——那些传统意义上的居民，也没有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有的人自始至终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有的人惊奇地反问难道在你的城市不是这样吗；有的人说你一定是脑子出问题了，物体怎么会有灵魂呢，他建议你去看看医生，并给了你一张他认识的听诊器的名片。

旧的疑问得不到解答，更多新的谜题又出现在你面前——

当它们和他们与你对话时，其眼中的异乡人，究竟是你，还是你头上这顶不同于本地流行式样的帽子？或是你的口音？手中的地图？鞋底沾的另一种颜色的尘土？

如果在对方眼中你是某件物体的附属，那么在长久的忽视中，你是否会变得透明、消失、被视而不见？或者它早已发生，你已经被视而不见？

那些看似有生命的器物，是否也是被视而不见的人类？在其他城市，那些你以为没有生命的器物中，是否也存在你从未意识到的灵魂？是这些灵魂把自己局限于器物，还是我们总是以器物来概括他人？

统治国家的，是国王还是王冠？

令人畏惧的，是警察还是枪支？

你爱过的，是一个人，还是那天夕阳下的海面？

你梦见的，是成功的欢宴，还是希望展示给别人看的、你精心挑选的一张脸？

……

最终你匆忙离开满城，返回你习以为常的世界。你决心忘记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并像其他所有去过满城的人一样，假装自己从没去过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