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割舍

2016-12-28 12:52杨虎
四川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小满麦地麦子

杨虎

开了春,风一吹,雨一润,青青的麦苗绿得山坡上爽眼爽心。转眼间,第一缕夏风带着热辣辣的气息从山岭上掠过,麦子就抽穗了。麦穗渐渐饱满起来,布谷鸟一叫,林中就不时飞出一些麻雀,像一串急速的雨点,“轰”的一声落到了麦地里,啄食金黄的麦粒。人从麦地边走过,一吆喝,麻雀们又“轰”的一片飞起来,天空中布满了喳喳喳喳的声音。

有人家就把穿过不要了的旧衣服从柜子里寻出来,从墙角拖出弯刀,到屋后的山林中砍下几根枝条,用草绳捆扎成十字形,将旧衣服套上去,就拿到了田里。

一走到田边,麦子里扑腾腾飞起一片麻雀。人们看了看散落一地的金黄麦粒,嘴里咒骂一声,将穿了衣服的枝条插进麦地中间,然后又摘下草帽稳稳地戴在那枝条上,又看了看,这才满意地走了。这时候,一阵一阵的风从山梁上吹了过来,那风带着初夏的气息,呼呼作响,随物赋形,把山梁上的草木吹得起起伏伏,也把稻草人的衣服吹得鼓胀起来,摇摇晃晃的,就像人的头、手在麦地中动来动去。

这一下,麻雀们再也不敢来了。它们从林中“呼啦”一片飞起,却不敢落到麦地里,只好不停地从一片麦地飞向另一片麦地,空中就像低低地移动着一片褐色的雨点。

小满家却没有插上稻草人,她男人在床上没日没夜地呻吟着。小满原本经常是笑意盈盈的脸上,现在却变得愁云密布。仅是呻吟还抵挡得去,最令小满伤心的,是男人一到夜晚就睡不着。睡不着的男人用一种尖刻的语言深深地刺着小满的心:

“我现在成了废人了,小满,你重新找个人嫁了吧!”

“小满,你别丢下我不管啊……”

“小满,我想过了,你还年轻,让你守活寡实在是我的罪过,听话,重新去嫁人吧。”

“你只要敢丢下我,我就去吃农药,死了干净……”

可怜小满白天要忙里忙外,伺候男人,晚上还被折磨得连觉也睡不成。起初,男人脾气还好,言语间对小满也还比较体贴温和,但随着身上痛得越来越厉害,他的脾气就越发坏了。更可气的是,只要小满有一时片刻不在眼前,他就疑心小满出去干什么了。他起不了床,尽不了男人的责任,便将满腹的怨气都撒到自己的妻子身上,只要一听到外面有男人说话,他就立刻警觉起来:

“小满,小满,快点过来!”

“小满,给我揉一下背,哎哟,痛得很……”

夜里,有好多次,他试图鼓起一股劲,想要翻身骑到小满身上。小满心中又酸又疼,只得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摆布。但任凭男人怎么呼哧呼哧地喘气,他那萎缩软塌的家伙就是强硬不起来,往往弄出了一身大汗,依然无法成功。

男人越是疲软,心中的妒火就越是强烈。进入不了小满的身体,他就用牙咬,用手揪,将全身仅存的一点力咬牙切齿地凝到手上,狠狠地揪小满,仿佛体内那折磨人的火焰就在这牙与手的咬、揪和拧中得到了发泄。

每当男人拧得狠了,小满就一任泪水在脸上滚烫地流淌。许多个夜晚,她望着窗外缓缓在云层里穿行的月牙,心里撕裂般地哭泣着……

见小满家麦地里麻雀们成群结队地起起落落,秋娃再也忍不住了。这天,他趁牛群在崖坡上吃草的时候,砍了几根枝条,扎成稻草人,插到了小满田里。正在麦地里忙碌的时候,小满从山道上过来了,看见秋娃,不觉一愣:“你怎么来了?”

秋娃看着才几个月不见就瘦得不成样子的小满,怔了一下,才答道:“趁牛在坡上吃草,我来扎个稻草人。再不扎,麻雀都帮你家把麦子收完了。”

小满苦笑了一下:“前几天就听说了,一直没时间过来看,今天才有空过来,谢谢你。”

“你男人他,好些没有?”

小满眼里掠过一丝阴云,她低下头,不让秋娃看见自己眼里涌上来的泪水:“好一些了,就是,还是起不来床。”

秋娃叹了一口气:“唉,慢慢来吧。”

他走上山道,又回头看了看地里那一大片金黄的麦子,说:“就要割麦子了,到时候我来帮你割吧。”小满点点头。

“那我走了,该去崖上把牛吆回家了。”

看着秋娃从坡上绕到崖上的身影,小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还没到夏至呢,山梁上就响起了今年的第一记雷声。一连几天,大片大片漆黑的乌云在头顶翻滚着,到了夜里,山梁那边不停地扯着闪电。家家户户都慌了神,把准备好了的镰刀、打谷机都放在了屋檐下,只等天一放晴,就立刻出来抢割麦子。

第五天下午,太阳忽然从云层中放射出万道金光。“快快黄”在山林间一掠而过,一边叫着,一边飞快地向山下飞去。

小满手里捏了镰刀,提了水壶,来到自家地里的时候,却看见旁边地里的秋娃已经割完了一垄麦子。

坡地上都是弯腰割麦子的人。割了麦,得马上脱粒,然后把地腾出来,把玉米点下去。小满家的麦地前不挨后不傍地处在崖后的一块山坡上。站在地里,村子里的风光都清清楚楚地收在眼底。秋娃弯着腰杆,只管“嗖嗖嗖”往前割着,麦子一片片地倒下去。

小满跟在他身后,也不多话,咬牙割着,两个人怀着各自的心事,到黄昏,一坡麦子已经割完了大半。月亮升到树梢上时,秋娃瞅了一眼旁边麦垄里也正弯腰割麦的小满,问道:“你出来割麦,家里哪个照顾强娃呢?”小满放下一拢麦子,将镰刀交到左手,直起腰来,拢了拢头发,望着天边那弯月亮,半晌,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有啥子办法呢,地头的活路不等人。他呀,得了那个病,比祖先人还难伺候。”

秋娃本来想问小满她男人情况怎么样,村里一直在传言说男人自从卧床后,对小满经常是骂声不绝。小满这样一说,倒把秋娃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顿了一会儿,秋娃才又说道:“也难为你了。”

小满看了一眼秋娃,却笑了起来:“当初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再怎么着,日子总得过下去吧,对不?慢慢熬吧。”

小满又问道:“秋娃,你爸现在如何了?”

一提到父亲,秋娃心里立刻变得沉重了。自从在工地上出事以来,他爸已经在床上整整瘫痪好几年了。这些年来,秋娃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每一天、每一个夜晚是怎么熬过来的,只知道母亲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几年来,他从一个少年长成了身强力壮的青年,当初一起读书的那些同班同学们如今有的大学毕业,有的当了老板,再不济的,也都有着一份体面的工作,而自己呢?都二十多岁了还困在这山村里放牛,每天夜里都要听着父亲那悲苦的呻吟声……

他想着想着,心底一阵酸楚,急忙用手背悄悄擦了一下眼睛。

看着秋娃抬起手在眼角边擦拭,小满心里明白了几分,也就不再问下去,又低下头,默默地割起麦子来。

这一大片麦子终于割完时,月亮已经升到了头顶。山地里的人们早已经回家去了,四下里只有虫子在草丛中长长短短地叫着。

秋娃弯下腰去,正准备捆麦子呢,小满走到麦垄尽头,从壶里倒了一碗水,喊道:“秋娃,喝口水。”秋娃摇摇头:“你先喝吧。”又抬起头,看了看月亮周围的云层,说道:“天有不测风云,莫看现在天好,说不定等会儿风一吹,就又不行了,还是抓紧把麦子背回去要紧。”

小满仰起头,“咕嘟咕嘟”把一碗水倒进了喉咙里,这才觉得好受一些了。她又倒了一碗水,走过来,递给秋娃,一边说:“幸亏你来帮我,要不然,这一大片麦子不晓得好久才割得完。”

秋娃一边吹着碗里水面上的草灰,一边说:“你男人得了病,我来帮忙是应该的,再说,都在一个村子里,就应该你帮我,我帮你。”

小满脱口而出道:“秋娃,你和你爸一样,都是好人。”

小满家没有给麦子脱粒的打谷机,割完了麦子,还得扎成一捆一捆的,往家里背。尽管天色此刻看起来不错,但就像人有旦夕祸福一样,还是谨慎些好。两个人都是因为突然遭遇了家庭变故,就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起。

捆好麦子,两人背上各背负了一大捆麦子,缓缓挪动在弯弯曲曲的山道上。走着走着,忽然看见几点灯火在远处的村子边一闪一闪。秋娃正想说话,忽然就听见暮色里有人在喊:“老幺哎,回来吧;老幺哎,回来吧——”四下里荡起许多回声:“回来吧——回来吧……”

过了一会儿,有个声音在远处悠悠答道:“回来喽——!”

那两个声音一个苍老,一个清脆,被山野中的晚风吹得飘来荡去。

前面的麦捆忽然停住了。小满站在山道中间,看看秋娃走近了,扭过头来问道:“秋娃,你有小名吗?”

秋娃正被那一声声回来吧回来吧的叫喊勾连得思绪纷飞,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小满。看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小满笑了起来,说:“是李家妹子在给他家的老幺喊魂呢。那小娃娃成天调皮得很,怕是今天又在哪里把魂丢了吧。”秋娃心里忽然涌上来一股柔软又凄楚的情愫,慢慢撕扯着他的心。他朝小满勉强地笑笑,思绪渐渐渐渐沉下去、沉下去。

小满背着高高的一捆麦子,在他前面又走动起来,好听的声音随风落到他耳边:“我小的时候啊,每回吓掉了魂,魔症了,我奶奶和我妈就一起围着村子转,我妈一路走一路使劲喊‘小满哎,回来吧,我奶奶就像这样大声答应‘回来喽。说也怪,这样一喊,人就清醒了,好了。”秋娃在后面恍惚地听着,说不出话来,使劲点点头。

山野里渐渐起了蛙鸣声,一阵高,一阵低,远远近近地回荡着。两个人一前一后,一步步走进了村子,终于走到了小满家院子里,刚刚放下麦捆,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呻吟,紧接着,骂声传了出来:“快拿农药来,我不活了,死了算了!”

小满连脸也没有擦洗,赶紧跑到屋子里,只听得她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了。秋娃站在院子里,看看这个虽然破旧但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心里默默为两人惋惜。他正要转身走出去,小满打起帘子,走了出来:“秋娃,你别走,无论如何要吃了饭。”

“不了,我还得回家去照顾我爸呢。你先忙吧。明天我过来帮你打麦子。”说完,秋娃几步就走出了门。

小满撵了几步,还想说什么,秋娃的身影已经隐没在了黑夜深处。小满叹一声,转身回了屋。

第二天,秋娃一大早起来,把牛儿们赶到了村后的山崖上。朝阳映得崖上红彤彤的,草木沐着夏日清晨的凉风,在崖壁上、岩缝间、石头上摇曳不定。晨光中,秋娃的脸庞也红了。他从一块岩石间扯下一根牛筋草,噙在嘴里,默默地走到崖边,看着脚下依次在晨光中亮堂起来的河流、对岸平坝上的树林、田野,默默地怅惘了一阵,转身向崖下小满家走去。

昨晚听见了那撕心裂肺的呼喊,秋娃这才真切地感受到小满是过着多么难受的日子!不由得对她生出了深深的敬意。

说实在的,当初小满嫁到这里时,村里人并不看好他们的婚姻。这些年来,这个村穷困的名声早已经传遍了方圆数十里。外村的人们是这样编排这个村子的:

“一天三顿苞谷糊糊,吃得人糊里糊涂。

一步登天背起太阳,累得人云里雾里。”

村里已经有好几个从外村嫁过来的女人不声不响地就跟人跑了。小满嫁过来的时候,大家虽然眼红他男人的福气,却也不免有看笑话的意思,只等着哪一天早晨醒来,就听到那失魂落魄的声音——小满跑了!可这几年来,小满不但没跑,反而用自己勤快的双手把自己的小家打理得越来越兴旺。虽然只有又小又矮的几间瓦房,瓦还不是从镇上买来的小青瓦,而是那种便宜的玻纤瓦,人在这种瓦下面住着,真正是冬冷夏热。然而因了小满的知冷疼热,昔日那个衣衫褴褛的男人在人前也穿得整整洁洁,精气神都出来了。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自从男人外出打工生病,回来整天卧在床上,还不停地用尖刻的话来伤害小满的时候,这个女人硬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起早贪黑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着男人不说,家里地头的活路一样都没有拉下:别家的苞谷长得绿油油了,小满地里的苞谷也一样迎风招展逗人喜爱;“快快黄”一叫,家家户户都在坡上收苞谷了,小满家的屋檐下,一样吊起了一串串金黄的苞谷,照耀得这贫寒的几间小屋喜气洋洋的……

想到这里,秋娃不禁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父亲瘫痪这八年来,母亲用她瘦小的身子毅然决然地挑起了家里的重担——照顾父亲,拉扯自己,还要牵挂在外打工的姐姐,家里家外,坡上崖下,不也和小满一样含辛茹苦?

夏天的阳光来得十分猛烈。小满从屋角里拖出两把连枷,甩到沟里浸泡着,以免待会儿在烈日下用起来时散架,然后把昨晚背回来的麦子在院坝里铺开。她躬着腰,将麦子均匀地铺成薄薄的一层。麦把子搂在怀中,麦穗摇晃着,就像一条条毛虫,尽管隔了一层衣衫,小满仍然感觉身上火辣辣的。才刚刚铺了小半个院坝呢,大滴大滴的汗珠就像蚯蚓一样在全身上下爬了起来。

她抬起衣袖,轻轻地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昨晚男人又折腾了她一夜,直到天快亮才沉沉睡去。小满此刻只感觉头又沉又重。她伸手在额头上摸了一下,额头上微微有些发烫。她停住手,环视了一下坝子里铺开的麦子,叹一口气,咬牙走到沟边,从水中捞起连枷,一上一下地打起来。

打连枷讲究的是一准二狠三净。一准就是要瞄着麦穗去,不能打在麦杆上;二狠就是打下来的那一瞬间要使出全身力气;三净就是要把麦穗上的麦粒都打干净,做到颗粒归仓。

还没有走拢呢,秋娃就看见了小满家院落里一起一落的连枷。秋娃一看那连枷起落的架势,就晓得小满是个打连枷的好把式。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打连枷是个重体力活,可是明明大家都同样是在打,可有的人连枷起落没几下,就累得脸红筋涨,气喘吁吁,腰酸背痛,连手都举不起来;而有的人则身子一仰一俯,脸不红,气不喘,轻松自若。这中间有个诀窍——就是要善于运用连枷自身起落的惯性,打下来的一瞬间,要使出全身力气狠狠打下去,只听得“啪嗒”一声,麦粒就从麦穗上脱落下来,而打下来的力度越大,弹性就越强,只听“嗖”的一声,连枷又借着自身的弹力,轻松地弹到了空中。就在连枷起来的一瞬间,人又调匀了呼吸。

小满就是这样一个好把式,只见她身子一仰一伏,那连枷就在空中抡出了许多个圆圈。

两个人,两把连枷在空中不停地起落着。今天奇怪得很,小满男人在屋子里乖咪咪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许是他也晓得这是麦收季节,连老人娃娃都得到地头帮忙去了。小满隔一会儿就进去看一下,出来后就对着秋娃说:“睡着了。”她本想说我给他吃了安眠药,现在睡得像根死猪一般,想了想,又忍住了。

月亮升起到树梢上时,家家户户的院落里都还在响着连枷声。在连枷“啪嗒——啪嗒”的声音中,偶尔穿插起孩子的哭叫声、牛的哞哞声、鸡的喔喔声。有个村人牵了牛从门口走过,对着院子里喊了一声:“秋娃,我把牛给你吆回去了啊,你安心打麦子。”

秋娃应道:“好噢。”手中的连枷兀自不停起落。

月亮升到了对面的山梁上时,院子里的连枷声终于停了。秋娃累得一下子倒在小山般的麦草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一动也不想动了。躺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正要准备离开的时候,小满出来了,从屋子里漏出来的灯光洒得满地都是,厨房里飘出阵阵香气。

留秋娃吃了饭,小满又进到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多出了二十元钱,她递给秋娃:“拿着,买包烟抽吧。”秋娃连忙说:“不用不用。”小满不由分说,就把钱塞进了秋娃的衣服口袋里,这时,屋子里似乎呻吟起来,小满赶忙进去。秋娃站了片刻,摇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月光照得山道上朦朦胧胧的。路边的山溪里,一条梆梆鱼不时发出“梆——梆——梆”的声音。

秋娃想了想,决定把二十元钱悄悄还回去。当他轻手轻脚走回到小满家院里时,却在隐约的月光下看见一线水亮汪汪地从灶房里蜿蜒出来。这么晚了,小满还不休息,在干什么呢?他起了好奇心,掂起脚尖凑到灶房门口,扒着门缝往里一瞧,顿时呆住了:灯光下,只见小满裸露着洁白的身体,一瓢热气缭绕的水从她头顶“哗”地落下来,清亮的水珠在那白生生的身体上四处滚动。

明亮的灯光照得小满身上凹凸分明。秋娃只感觉头皮里“轰”地一声炸响,耳旁像敲响了无数面锣鼓,转身想逃,却又似乎有一股强大的磁力在不断牵引他往门缝里凑,凑。小满似乎一点也没有察觉门外正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自己,一双手在身上轻轻地游走着,游走着……

忽然间,秋娃看见小满手里的瓜瓢“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他吓了一跳,正要起身跑开,却看见小满在灯光中闭上双眼,一双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眼角边缓缓沁出了几颗晶亮的泪滴。

秋娃呆住了,只感觉心底一股又酸又涩的感觉升上来,慢慢转化成一种怜惜的柔软情绪,这情绪像一瓢冰凉的清水,要将他从那股欲罢不能的磁力里拉出来。他就在这两股力量里来回挣扎着、挣扎着。

夜渐渐凉了。远处,谁家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狗叫,紧接着,村里的许多狗都叫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响成一片。秋娃看见小满忽然惊醒过来,脸红红的,含笑朝地上啐了一口,飞快地擦了泪,伸手从椅子上取过衣服。秋娃连忙躲进了黑暗里,一颗心似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

秋娃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就像一尊木头一般呆呆地定在黑暗中,心惊肉跳地注视着小满从灶房里走出来,到院子中“哗”地一声倒了水,又转身进了屋。屋子里,小满男人嘟囔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当小满寝室里的灯光熄灭后,秋娃才从藏身处出来,他本该回家去的,却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伸手拨开了小满家的灶房。灶房里热气拂面,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甜香。秋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忐忑不安依依不舍地四处扫视着,仿佛小满还在这屋里。亮瓦上射进来淡淡的月光,灶房里一处黑,一处白。除了那令人浮想联翩的空气,秋娃什么都没有看见。他叹了一口气,正要怏怏地离去,转过头,却看见灶下的烧火板凳上发出清凉的光芒。他凑过去,借着月光,看见了一把精致的牛角梳子。秋娃把梳子举到鼻上闻了闻,一缕清香深深钻进五脏六腑里来,便再也放不下来了。

他呆呆地在灶房里的烧火板凳上坐了一会儿,好几次都想把那牛角梳子放进裤袋里,却始终下不了决心。

月光在窗外注视着在灶房里呆呆坐着的秋娃。忽然间,那边屋子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呻吟。秋娃吓了一跳,突然清醒过来,他将牛角梳子重新放回到了板凳上,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在山道上跌跌撞撞地走了一阵,秋娃忽然站住了。他俯身抓起一把土,紧紧地攥在手里,然后猛然站起来,将手掌摊开,默默地注视着泥土从指缝间簌簌落下。他蹲下身,紧紧揪住自己的头发,汹涌地、无声地抽泣起来。

天上,月亮越发大起来了,照耀得这山里的世界一片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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