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穷志不短

夏安

最近朋友圈里喜欢转一篇不要跟穷人交往的网文。一个意思，人穷志短，志短人更穷，跟穷人交往就会被动陷入这个可怕的恶性循环。当然，作为一碗被群众青睐的合格鸡汤，这么赤裸裸的言简意赅是不行的，即容易暴露逻辑硬伤，更有凑不齐字数的重大风险。所以作者倒霉的朋友熟人路人，难免被当作隔壁老王拉来垫背做反面典型……鸡汤文最终说明一个道理，不要和喜欢说教的鸡汤作者交往，一不小心就会成为他们教育大众的反面教材。

在家宅着的时候，穷还是富这件事很少困扰我。虽然做不到箪食瓢饮，但是吃得好睡得香，清洁舒适便利就是我对物质生活的终极追求。可是出门要做到人穷志不短就没那么容易了。旅游的本质就是花钱受罪，看风景看世界看人，被别人看，被自己在心里和别人比较着看。师太写阔小姐出门，清一色路易威登行李，司机送到登机口，头等舱上敷张面膜，下飞机来就可以去跳舞了。路易·威登，那是土豪用的好吧，我都是用不带logo的隐形奢华包，超市隆重出品，限量版（促销期一个礼拜）。司机？孩子爸可以兼任，送到机场还给免费拥抱，留言：“出门在外，别省钱。”上哪儿能雇到这么贴心的司机？

头等舱就难办了，身边有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孩子就更难办了。排队过安检就开始分三六九等，孩子问我，咱们是一等、二等还是三等，我说我们是经济舱，他恍然大悟地说那就是最低等对吗。这么一针见血真让人不知所措。

排队上飞机，路过头等舱，尊贵的客人已经盖上眼罩贴上面膜了。路过商务舱，孩子问我还没到啊，我说还早。终于到了我们自己的位置坐下来，孩子问我，听说头等舱有很多点心，还没吃完服务员就会给下一盘，真的吗？我说不知道，心想，唉，这算是皇帝娘娘天天吃白馍，想蘸红糖蘸红糖想蘸白糖蘸白糖的航空版？

我们离商务舱就两排座位的距离，没多想，到商务舱用厕所，有个空姐在整理东西，很友善地招呼我们这边厕所空着呢。如厕出来换了一位漂亮而严肃的女孩，特地等我和孩子都出来了跟我说，你们不是商务舱的客人吧，这里只能给商务舱的客人用。

顿时有被打脸的感觉，穷人最怕别人说穷，恨不得掏出卡来摔人家脸上，给老娘升舱。很快我们前排带奶娃的爸爸也步我们后尘，被漂亮姑娘严肃地驱赶出商务舱的厕所 。我身体里怜幼惜贫的平民主义左派基因顿时充满每一个细胞，差点忘了一个游客最基本的素质就是遵守规则，想挽起袖子抗议，几乎变成那种大闹飞机的不良游客。

到底没好意思撒泼，很怂地跟娃讲当为娘比现在还穷的时候，常常坐西南航空。不只是因为他们便宜——当然主要是因为他们便宜——还因为他们不分等级，至少在小小的机舱内，短短的飞行时间里，实现了人人平等的美好奢望。最喜欢的还是从飞机师到服务员，个个都是段子手。别人欢迎乘客都说：“谢谢您选择我们航空公司。”他们说：“谢谢你们付不起其他航空公司的昂贵机票。”乘客们哄堂大笑，起飞前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喏，人穷志短不要紧，只要幽默感还在就好。

上个世纪90年代有一部红遍大江南北的电视剧，其中一位叫余德利的大叔，长相气质皆猥琐，可是舌灿莲花，常常口吐真理，最有名的是：“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金钱却万万不能。”这句话分上下两部分，每一部分都是质朴到赤裸裸的真理，可是分开来说毫无趣味。二三十年过去，中国人民抛弃趣味跑步进入拜金时代，第二部分成了直率、坦诚、务实的象征。被长辈在微信朋友圈里用来教育晚辈，交友要慎重啊，婚姻更要慎重，怎么慎重呢？“不要和穷人交往”，钱，只有钱是最过硬的标准。第一部分则被时代遗弃了——“金钱不是万能的”，显得那么不理直气壮，那么幼稚、糊涂，如果不幸说话的人已经不年轻了，那更要不得，一定是个伪君子，而且是穷得吃不到酸葡萄的伪君子。拜金是率真，势利眼是修养，金钱至上是不容置疑的真理。

其实拆穿鸡汤真不需要多少智慧。首先穷人分很多种，很多层次，很多原因，就跟富人分很多种，很多层次，很多原因一样。有人穷是因为没志气，有人穷是因为自己的选择，还有人穷是因为运气不好。其次因为穷就背负了不上进没志气的原罪。不过，鉴于鸡汤惯例，我必须要拉我身边的亲朋好友客串，用生动简单的例子来说明金钱不是万能的，人穷也可以志不短，才是一篇有味精鲜味的，富有感染力的鸡汤。

可是我很心疼我的亲朋好友们，不愿意出卖他们，只好出卖自己。

在国内旅行期间我在故乡成都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是朋友请我吃的串串。他们两口子都是我高中同学，颜值爆表，为人诚恳踏实（我老觉得长的好看的人有资本不那么诚恳踏实，也是一种偏见）。他们家离我住处不远，孩子跟我家娃差不多大，周末邀请我们过去玩。男同学带着两个孩子去游泳，女同学拉着我去他们楼下的小店吃串串。这是我暑假出门两个月，唯一的一次不和孩子一起吃饭，不用唠叨他洗手，多吃东西少喝饮料，不用担心他不小心吃了口辣椒，不用顶着他的抗议点猪血，鸭肠和毛肚。孩子交在让我放心的人手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这个时候也在很开心地玩耍，这一顿串串就成了旅途中唯一一顿真正属于我一个人的饭局。和朋友大谈成年人的八卦，从来没觉得串串这么好吃过，时间简直像飞一样就过去了，一不小心就吃了很多很多。饭后数签子，“多得像那天上的星星数不清”，我为自己的食量脸红，作势掏钱包，“我来我来”！朋友一把拽住我：“啥子你来，又不是什么很贵的东西！”

我心里感动，嘴上结结巴巴，说不清楚，真的不是贵不贵的问题。全世界辗转，唯有在老同学这里，才有回到娘家人身边的感觉，无拘无束地坦然回归到少年时代，那个高度近视的胖女孩，只会埋头大吃不会说漂亮话的书呆子。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短暂地忘掉，在我的祖国，我早就没有家了的真相。这就是千金难买的一顿串串，一顿巩固我的人生观价值观的串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