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苦涩的回忆

2016-12-30 12:49程树榛
鸭绿江 2016年1期
关键词:岗子老刘黄豆

程树榛

人的大脑是个规模宏大的思想库存,它储蓄了浩繁宏博的整个人生的记忆,从呱呱坠地的出生之日,到奄奄一息的垂暮之年,不管是喜透眉梢的喜悦还是痛彻心脾的烦恼,都会在脑海深处留下道道印痕。有的经过时间的磨损而悄然退去,有的却因当时烙的痕迹太深而长期留存下来,变成不可磨灭的内容,经常闪烁在面前。在我80年的岁月长河里,便有这样一段苦涩的记忆,总是挥之不去,萦绕在心头。

远在20世纪60年代初,是我国的“三年困难时期”。那时,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包括塞外边陲,全国各地几乎都是饥馑交集,饿殍遍地,人民苦不堪言。公开的说法是,这是由于全国遭受了“严重自然灾害”和“帝、修、反”(注1)沆瀣一气联合反华对我实行封锁造成的恶果,而实际情况是什么呢?人们心里明白,但都讳莫如深,谁也不敢挑明。

当时,我正在黑龙江省北满大草原上新建的一座大型机器厂做技术员。因为当年战备的需要,工厂建在接近原苏联的富拉尔基。这个富拉尔基本来是个达斡尔族聚居的小渔村,人口不足2000人,由于建设大工厂,陡增了几万职工,它便有点承受不起了。按说以这里的地广人稀,土地肥得流油,随便插一枝树枝不久便会长成参天大树,任意撒几颗种子就会长出一片茂盛的庄稼来的自然条件;还有“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美誉,嫩江的“鳌花”,大草原的“飞龙”,也经常“落入寻常百姓家”的饭桌上的佳境;人们吃饱肚子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所以过去山东、河北一带的老乡才常常在荒年“闯关东”以谋生。因此,这里的百姓除了部分少数民族同胞外,大都是原籍山东、河北的乡亲们。

谁料想,在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全国偏偏突然出现了个“困难时期”,于是,这个地方便也跟着“困难”起来了。

当年是“全国一盘棋”。和其他地方一样,我们工厂的职工,也一再压缩“定量”,减少副食供应,同样吃糠咽菜,忍饥受饿,食不果腹,在饥馁中备受煎熬。很多人因吃不饱饭而疾病缠身;浮肿几乎降临每一个瘦弱的肌体。非常凑巧的是,我的大女儿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生了,多病而嬴弱的妻子,除了填不饱辘辘的饥肠外,尚需给嗷嗷待哺的孩子哺乳;加上年逾花甲的老母亲也从南国家乡来到北大荒和我生活在一起,一家四口,这口粮的缺额就更大了。那时商店里虽有高价食品出售,可是,我们那一点少得可怜的工资哪里买得起呀!上级号召人们进行“瓜菜代”,可是市场上、田野里既无瓜,又无菜,何从“代”呢?面对这种艰窘无助的境况,我确实感到为难了。这样的日子怎么熬过去呢?

正在这当儿,我们的邻居老刘,来我家串门。老刘也是四口之家,两个孩子都已经上了小学,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得很,那点粮食定量更是不足以果腹,比我困难得多。他时任工厂的团委宣部部长,由于他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和我一样,有时还舞文弄墨,在报刊上发表点小文章;惺惺相惜,气味相投,故平日我们俩过从甚密,有很多共同语言;他虽然是贫农出身、根红苗壮,又有官位的干部,但是他对于我这个家庭出身不好、社会关系复杂和曾经在反右派斗争时犯过“严重错误”的人不歧视、不避讳,说话时能够平等相待、推心置腹;有时还敢当面顶撞错误的领导,背地讥讽被扭曲的时政,发点“出格”的牢骚;因此益发加深了我对他的感佩和彼此之间的友谊。现在,又有在“困难”中的共同感受,因而常常相互造访谈心。

有一天,在一个阴郁的公休日,我们俩又凑在一起了。在“倾诉”一番“困难的衷曲”后,他突然对我提出一个建议:咱们到大田里拣黄豆去,来补补肚子,怎么样?我惊诧地问:到哪儿去拣?哪有那样便宜的事?他悄悄向我解释说:日前有人告诉他,人民公社化之后,农民吃大食堂,喝大锅粥,干农活不怎么认真了,因此在收获庄稼的时候,丢三落四,大田里还留下不少“残余”,咱们城里人可以去“拣拣漏”。我说:有这等好事,人家公社社员不去拣,还轮到咱们了?他说:“鱼过千重网”,总会落下一点吧,我们不妨前去试一试。

受饥馁之苦,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老刘这样好的建议,而是欣然同意。于是,就在此后工厂的又一个公休日,我们俩便一同“出征”,到大田里拣黄豆去了。目的地是距工厂10公里以外的“黑岗子”,据说那里有一大片黄豆田。由于这种行动有“资本主义”色彩,我们相互商定:此行要严守秘密。

那是冬天的一个早晨。天上的寒星还在闪烁,职工宿舍区还漆黑一片,到处鸦雀无声,我和老刘便相互招呼起身了。我们都进行了全方位的包装:头戴一顶厚厚的狗皮帽子,身穿里子带羊绒的棉大衣,足蹬一双垫有乌拉草的棉鞋,脸上蒙一个特制的大口罩。为此,我的近视眼镜不得不取下放在兜里。为表示对我此行的大力支持,妻子还专门给我烙了一张白面糖饼,以为犒劳——其实,她的这番好意,恰恰也增加了我的心理负担:此行必须有所收获!

老刘也和我享受了夫人给以同样的待遇,当然也带有同样的负担。

那天正好进入“三九”时节,天气彻骨般地寒冷。从西伯利亚吹过来的寒流,到这里就变成一种“大烟炮儿”(注2),像利刃一样直往你身上钻。全身虽然进行了全包装,但是,脸部总是有面罩盖不到的地方,风从缝隙中钻进来,像刀子割一样痛。

这当然阻止不了我们的决心。出了家门,便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向黑岗子方向走去。我们走的不是正儿八经的宽敞大道,而是抄近走的农民收种庄稼时在阡头陌尾临时踩出来的羊肠小径。高高低低,弯弯曲曲,走起来很是吃力。特别是当时我们肚子里油水不多,都患有浮肿病,心虚腿软,就更加步履艰难了。一开始,我们俩还唠点嗑儿,说点笑话,发点牢骚,评点时政,以解劳顿;但走着走着,便都不作声了。怕话说多了伤了元气,妨碍下一步的重要“业务”活动。

我们一边走一边用眼睛瞅着路两旁已经收割完毕的庄稼地,这里多半种的是高粱和玉米,那是没有什么“油水”可取的,因为它们穗儿大,目标也大,谁会舍得落下?直到走过了黑岗子,才算找到一块黄豆地。

这黑岗子本来是一片凸起来的大土丘,海拔不足30公尺——不知是在多少亿万年前,地壳变动时不经意间甩下的一点小渣滓形成的“产物”。但因为过去岗子上面栽植了许多松柏和一些自发生长的灌木,日久年远,长得密密丛丛,遮天蔽日,远远望去,黑黢黢的一片,人们就把它称作“黑岗子”。据说,它曾经有过一段“光辉的历史”哩!狼群出没在丛林中,虎豹争雄在岗顶上;飞龙在白桦树上筑巢,百灵在椴木枝头垒窝;密林深处有绿林好汉的足迹;岗凹下面有流放者的残骸。特别是东北抗日联军曾在这里宿过营,并以此为据点,偷袭日本鬼子的军车,截取他们的给养,打得敌人心惊胆战,每经过这里便惶惶不安……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里的林木也逐渐流失了许多;尤其是经过“大跃进”时期连根带梢的彻底砍伐——先是“大炼钢铁”,继曰“开荒造田”,之后,现在已经是光秃秃的一个土岗子了。那片黄豆地就是在岗子的半坡上经过伐木后新生的“硕果”,面积至少有好几垧。乍一看去,遍地光溜溜的,似乎也收割得比较干净,我有些失望了。但老刘眼睛比我这个近视眼好使,他发现在垄沟里还有散落的豆粒儿,于是立即蹲下来用手拣起,同时转脸向我说:老程,有门儿!此时,我也顾不得冷风刺面,摘下口罩,戴上近视镜。果然,我也看到了那黄金般的豆粒儿,连忙欣喜地蹲下,脱下厚厚的棉手套,拣了起来。

不过,这些“小东西”还很会隐藏。有的埋在垄沟深处,有的藏在根茬底下;有的单独栖息豆叶丛中,有的仍聚集在豆荚里。我们俩沙里淘金般地仔细“搜捕”,一粒一粒地拣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兜子里。此时,我们早已忘却寒风袭击面颊,顾不得双手冻得揪心地疼痛,强迫随风舞动的身子站稳脚跟,忙不迭地扒开冻土茬子和黄豆叶子,寻找那亲爱的“小宝贝”。我每搜捕到一粒,心头便会激动一阵儿:觉得又可为我正在坐月子的妻子增加一点营养,为那新生的小女儿增加了一滴乳汁。于是,我备尝了“收获”的喜悦。

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饥饿像无数毛毛虫一样紧挠着我的肠胃,我实在忍受不住了,就向老刘建议道:老兄,歇一会儿,慰劳一下肚子吧!老刘欣然答曰:好!这肚子早就向我提抗议了。于是,我们各自从贴身处取出了白面糖饼,对坐在沟垄上吃了起来。这时,糖饼已经被冻得梆梆硬了,咬一口像啃一块冰楂子,但是,含在嘴里,咽在腹中,却觉得香甜无比。我们俩大口吞咽,相视而笑。这也算苦中有乐了。

触景生情,我突然来了灵感,遂和着古诗的韵脚,顺口占一小诗,面向老刘念道:

拣豆随风舞,

手抠禾下土,

须知囊中豆。

粒粒皆辛苦。

老刘听后,说:好!停了片刻,他忽然说道:我也瞎诌了几句,请你赐教:

风调雨又顺,

何曾有天灾?

世事多蹊跷,

令人犯疑猜。

我听后,连忙用手掩口示意说:噤声!然后我又严肃地对他强调:老兄,这样犯忌的话可说不得!老刘一伸舌头,向我扮了个鬼脸,算是回答我了。

甜甜蜜蜜地把那块糖饼啃完了,身上增加了不少热量也长了些许力气,于是,我们俩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又重新投入刚才的“战斗”,以便扩大“战果”。现在,寒风吹得更猛了,站都站不稳;但是,我们却毫未退缩,老刘还不断地念叨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最高指示,以鼓“士气”。如此这般又奋战了两个多小时,布兜里的黄豆粒儿已经撑得鼓鼓的,说明“战果不菲”了。本想继续“战斗”下去,只是东北的冬天光照时间短,不到四点种,那个怕冷的太阳,已经迅速地遛近地平线下躲起来了,我们也不得不忍痛割爱,走向回家的路。

或许是因为胜利的喜悦和囊中黄豆的鞭策,我们返回去的路走得很快。但是,由于夜影逼近,路径不清,我们只能高一脚、低一脚的颠踬前进,临近工厂宿舍区的时候,我的身子简直像快要散了架似的寸步难行了。老刘也和我一样,脚步蹒跚、气喘吁吁。当迈入我们居住的楼门口时,我忍不住调侃了一句:这老天爷搞的自然灾害,却把咱们害苦了。

没想到老刘却冷不丢地白了我一句:扯淡,什么自然灾害?完全是人祸!说罢,趔趔趄趄地进了他的家。

我赶紧回头瞅了一下,幸好周围无人,我也急忙回到家中。这时,母亲和妻子正依闾而望哩。见我“安全”归来,自然非常高兴,一齐问我:怎么样?我顾不得和她们说话,把兜子向地下一扔,甩掉大衣和狗皮帽子,一下子仰卧在床上。我实在太累了。

母亲和妻子连忙过来验收我的“战果”。她们把兜子里的黄豆倒了出来,只听娘儿俩高兴地欢呼:哎呀,这么多!足足二斤还要挂零!

有今天这个“战果”垫底,晚上全家破例吃了一顿饱饭。

尝到了甜头,我和老刘此后又去拣了两次黄豆。可是,“战果”一次比一次少了。原因很简单:我们的“秘密”行动,很快被其他职工发现了,他们也纷纷出行黑岗子,进入拣黄豆的战斗行列;但是,僧多粥少,任凭怎么奋战,也难获“战果”了。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拣黄豆”的行为不知不觉竟被我所在的单位党支部知道了。党支部书记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思想觉悟极高,善于突出政治,立即找我个别谈话,追查我的动机和行动的结果。那些年,我们这些犯过错误的知识分子,经过一个连一个的政治运动的折腾,如同惊弓之鸟,哪里敢对组织隐瞒什么私密行为?我只好向他坦诚地说明这个行为的全过程。

“据说你还是始作俑者!”他严肃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又严厉地斥责我说,“你知道你这个错误行为的性质吗?”

我有点茫然地摇了摇头,同时敬畏地望着他,意思是:请您指教。

“你这是在挖社会主义墙脚!”他毫不犹豫地说。“那大田里的庄稼是人民公社的财产,是国家的财富,你怎么可以随便窃取!”我心悸地听见他用了“窃取”二字。

我只能唯唯点头,不敢说半个不字。

“回去写一份检查,要狠挖你的私心杂念,然后交给党支部,听候处理!”

我乖乖地照办了。好在那些年我写“检查”已经是轻车熟路,能够自觉地上纲上线,狠狠地向自己的头上泼脏水,很快便交稿了。然后便提心吊胆,等待后果。

幸亏此后不久党中央召开了“七千人大会”,总结了这几年工作的“失误”,听说连毛主席都做了“自我批评”;社会上阶级斗争的弦也稍稍放松了。

党支书也因此高抬贵手,居然放我一马,没再继续追究我的错误;但始终也没有给我一句“托底”的话。因此,我心里一直像搁置一块沉重的石头,久久难以放松下来——

这段酸涩的陈年旧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三年自然灾害”的成因,早已真相大白,公之于世,不再遮遮掩掩,羞于出口;中国共产党弃旧图新,实行改革开放政策之后,全国人民生活都普遍提高了,不仅衣食充裕,而且奔向小康之路;昔日那一幕心酸的情景,总该是忘却了吧,但不知为什么,总还经常在眼前晃动,发人深省,引人深思……

注1:“帝、修、反”系当年对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各国反动派的简称。

注2:大烟炮儿,是当地人对刮得特别大的一种寒风的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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