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凶不在现场

2017-01-04 18:28齐忠
章回小说 2016年12期
关键词:设计院院长工程师

齐忠

一、梁主任被枪杀

周六早晨梁天英醒来时,太阳已透过家中橘红色的窗帘将初夏的温馨送进卧室里,而他的妻子还在睡梦中。

昨天晚上夫妻生活梁天英做得很吃力,还没等妻子的热点上来,他却草草完事了。妻子沮丧地侧过身去,这令梁天英感到很苦恼,他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性能力的软弱。结婚十多年了,性生活令妻子满意的时候并不多,而妻子又不依不饶地想要生个孩子。他也一直努力造人,可是并没有造出结果来。梁天英为此常常责备自己,总感到对不住妻子。

梁天英从床头柜上抓起近视镜戴上,穿着乳白色的丝绸睡衣离开卧室来到阳台上。他家是十楼,又临近城市湿地,站在阳台上可以望见湿地里成群飞起飞落的小白鸥和苇塘里凫水的野鸭。他打开阳台的一扇窗户,湿地里那种潮湿的、带着鱼腥味的气息涌了进来。他喜欢湿地繁衍旺盛的景象,羡慕鸟类生息繁衍的能力,在芦苇丛中一窝窝的鸟蛋被孵化出嗷嗷待哺的幼鸟,组成欢乐而又忙碌的家庭。一想到家庭,梁天英禁不住发出一声不如人意的叹息,一个堂堂正正的设计院机械设备室主任、高级工程师,连自己想要的后代都设计不出来,活得的确不够男人,在老婆面前实在太没面子了。每当想到后代的繁衍就像是有人用刀子剜他的心一样,疼得他忍不往流出了痛苦的眼泪。他离开阳台又重新回到屋子里,见妻子也起来了,他便开始洗漱,然后习惯地系上花格围裙在厨房里做早饭。

梁天英做早饭的程序是这样的:先用葱花爆锅、加水,待水沸了下面条,然后再打两个荷包蛋,往锅里放入少许的盐、醋、海鲜酱油、虾皮、生姜末、胡椒粉、绿叶菜等。面条煮好了,妻子也梳洗完了,他便亲自为妻子盛好面条,放在餐桌上。两口子默默地用过早餐,妻子拾掇碗筷,而梁天英走进书房开始查找一些数据,为公司改扩建项目做些准备。

晚饭梁天英吃得比较早,他要到院里值夜班。临走前妻子说,路上注意安全。他说,知道了,便开着私家车走了。

到了设计院,梁天英在门卫室同更夫简单聊了几句,然后楼上楼下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遍,见一切正常,便到一楼领导值班室写值班检查日记。写完检查日记,梁天英的精神并没有放松,因为公司装置停车检修的时间临近了,他们机械设备室承担了1178号裂解炉扩建改造项目。时间紧任务重,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工程师孔令来以身体有病为理由,提出提前退休申请;工程师许哲嫌奖金发得少,前天上午还与他吵了一架,弄得他心里很不愉快;年轻的工程师阮文泽,因梁天英不让其参加1178号裂解炉攻关组也一直与他过不去。前两位毕竟是老工程师了,沟通思想不算犯难,最让他头痛的是年经的工程师阮文泽,三十出头,人也很聪明,但有些不务正业,嗜好喝酒、赌博,梁天英批评他,他根本不服气。这也是梁天英拒绝他参加1178号裂解炉攻关组的主要理由。而阮文泽本人却觉得这是故意跟他过不去,他同梁天英大吵大闹,说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论年龄他最年轻,论能力也比别人强,不就是经验不太足吗,经验算他妈什么呀,不就是做得多了、经历多了吗?现在不让他加入1178号裂解炉攻关组,那就是妨碍年轻人的发展,是怕年轻人超过老东西,是不给年轻人提供成长的空间!

阮文泽这样说,梁天英表面上不与他争执,但心里却清楚得很,阮文泽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积累经验,其实他看中的是攻关后那笔数目可观的奖金。大概他兜里没有赌资了,所以他才急于加入攻关组,倘若他阮文泽兜里的钱包是鼓鼓的,你就是用八台大轿请他,他也不见得参加。不参加不说,他还会用粗鲁的语言说,你们挣钱的机会不多了,我年轻,我让给你们这帮老犊子了!而现在呢,他又处处找理由往攻关组里挤,不是为了钱又能为什么呢?看来做通阮文泽的思想工作还真的挺挠头,他的想法、做法与科室里的人不大一样,总是我行我素的,想怎么的就怎么的。无论是谁,只要指责他了,他总会找机会抓个空子报复一下,他管这种做法叫“出一口恶气”,似乎他不“出一口恶气”人就得憋死。想必不让他进入1178号裂解炉攻关组,他是一定要“出一口恶气”的,至于这口恶气他阮文泽怎么个出法,梁天英无从知晓。但无论怎样,当主任的必须把住设计的质量关,等周一上班时再找阮文泽好好谈一谈,让他正确对待科室里的安排,只要他能虚心接受,以后一定为他搭建一个平台,为他提供施展才华的机会,也好让大家对他刮目相看。

想到这儿,梁天英打开值班室里的电视机,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外国老片——《尼罗河上的惨案》。他喜欢看外国大片,看外国大片总能让他身临其境,让他在不知不觉中跟着故事情节跑来跑去。他躺在床上看得很投入,被片中的大侦探科尔·保罗出神入化的推理深深吸引住了。当片子播放到临近尾声的时候,他突然听到走廊里有人在敲值班室的窗户。因屋里的光线明亮,他有些看不清楚敲窗户的人是谁。他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用手遮着光往外看。窗外面是一个陌生男人的面孔,短头发、大眼睛,凸鼻子,冲他咧嘴笑,而且嘴巴很大,笑得的样子古怪,有些瘆人。梁天英在以往值班的时候,从未遇见过这种事情,眼前突如其来的怪人、怪相令他的后背直冒冷汗。他下意识地认为可能是个贼,但又觉得不像是偷东西的,想偷东西的人是不会打扰值班人的。于是他想拨打110报警。就在这时,那人又敲了两下窗户,梁天英被分散了注意力,那人向他勾了勾手,示意他贴近窗户。梁天英为了看得更清楚,壮着胆子凑近玻璃仔细瞧着那个人。这时一个管状的东西突然指向玻璃,透着黑色的杀气,对准他的额头,发出“叭”地一声。声音不大,有些闷,只在走廊里形成微弱的回音。但梁天英还是应声倒在地上,他死也没有想到会有人微笑着向他开枪,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近视镜后面的两只眼睛仍旧怒视着值班室的窗户。他在质问那人是谁,为什么要杀他,而且是用枪,“叭”地一下,终结了他的生命,年仅四十五岁。

梁天英死的那天晚上,阮文泽正在聚会,他跟他的几个高中同学在“小神仙”饭店喝酒。“小神仙”饭店是阮文泽的老窝,他喜欢“小神仙”这个名字,在这里吃喝感到轻松、自在,真的像神仙一样逍遥。

聚会是阮文泽周六中午定下的日子,也是阮文泽做东,他说他老婆不生孩子,在家里寂寞无聊,找不到一点乐趣,尽管眼下自己兜里的银子不算多,但还是比其他同学富足。请客做东的事情,同学们倒也不跟他客气。从工作环境来讲,阮文泽是个佼佼者,也顶属他的工作最俏,奖金拿得也最多,不像他的同学有的是公司倒班工人,有的是技术员,整天被石油化工分解出的气味包围着,被分贝强弱不等的机器噪音围困着,拿的奖金并不多,工作环境也不如在设计院理想,所以他的同学都羡慕他。阮文泽却说羡慕个屁,他倒嫉妒倒班工人,倒一个夜班休三天,三天时间休闲自在,找点事情做做,搞点额外收入;再不就钓钓小鱼、猎猎野鸭、搓搓麻将,多他妈的仙儿呀!他的同学挖苦他说,阮文泽,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咱们同学除了你,还有谁在设计院?阮文泽说,你们不在设计院你们不知道,那帮老东西,除了主任就是高工,再不就是老工程师,他们根本不拿我这个青年工程师当个玩意儿,不是说我爱打麻将,就是爱赌博,要不就说我吊儿郎当不求进取;我最恨的就是他妈的我们主任,长个苦瓜脸,一本正经的总跟我过不去,因为我在数据上出现过一点小差错,1178号裂解炉改造扩建项目他愣不让我加入,让我眼巴巴看着他们大块吃肉,我真他妈的堵得慌,非找辙出这口恶气不可。

阮文泽的一个高中同学接过话茬说,行了,文泽,有话等周一上班找你们主任说去,今天是咱们同学的周末,这酒不往下整不行。另一个同学说整不动了,再整就整醉了。先提喝酒的同学忙接过话题说,怕醉呀,我告诉你一个不醉的办法,喝酒之前,你先吞个王八,你喝酒时王八也跟着喝,最后都喝到王八肚子里了,你一点儿没醉,来来来,我先打个样,谁不跟,谁王八。说罢,咕咚一大口,二两半的杯子下去半截子。

阮文泽方才一直阴沉的脸此时也不再阴沉了,轮到他喝时,也来个咕咚,险些全干了。先前沉闷的气氛变得活跃了。

喝罢酒,阮文泽他们从小神仙饭店里出来时,大家都觉得没太尽兴,好像还缺点什么,有人说去歌厅唱歌,有人说喝酒没喝好想去吃烧烤。阮文泽说,拉倒吧,唱啥歌、吃啥烧烤,今天哪也别去,都到我家打麻将去,八个人,正好两桌!

到了阮文泽家,他让老婆烧水沏茶洗水果伺候牌局。打了八圈,时间到半夜了,阮文泽说,不打了,喝酒。于是他又弄点同学们平日里吃不到的下酒菜,如野鸭子、水鸟,干炸、干煸,同学们见了无不惊讶地说,阮文泽,都啥时代了,还敢整野味吃,你不怕警察抓你呀?

阮文泽说,抓他妈谁呀,我又没去打。说完,脸上掠过了一层难看的阴影。然后他又笑着说,你们要是动物保护主义,就别吃。

大家都说,不吃不成,保护归保护,你都整死了,我们不吃白不吃。于是叮咣的一顿乱碰,扔了一地空酒瓶子。

星期日早八点,设计院自动控制室高级工程师方浩早晨接班,他推了推值班室的门,没推开,门是锁着的。他敲了几下门,屋里仍然没有动静,他以为梁天英去洗手间了,就站在门前等,半个小时过去了,也不见梁天英的踪影。他心里不免有点怨言:这老梁,堂堂的大主任怎么不交接就走人了?方浩走到值班室窗下,见地上有点碎玻璃,抬头一看,玻璃上有个小洞,他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想往屋里瞧瞧,又因个子矮小,又不得不跷起脚后跟往里张望。这一望,吓得他半死,只见梁天英人躺在地上,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血迹。他隔着玻璃喊了几声,梁天英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不敢在此多停留一刻,立即在走廊里迅速奔跑起来,一口气跑到门卫室,气喘吁吁问更夫昨晚发现什么异常情况没有?更夫说,没有。方浩说,梁主任出事了!说完,用手机立即向院长报告。院长听了,惊得头发竖了起来,急切地问方浩报没报案?方浩说,这事得由院长先决定。院长说,你立即向公安局报案,我马上就到单位。结束通话,院长紧张得腿脚都不听使唤了,头上的汗也吓出来了,以前听说这杀人、那杀人的,想不到设计院竟然也会发生杀人的惨案,真是活见鬼!

院长离开家,急得连司机都没顾上叫,从住宅区打出租直奔设计院大楼。到达没计院时,警方已经先于他赶到案发现场。更夫方浩正在接受警方的询问。刑警、刑事技术人员和法医都在值班室现场紧张地忙碌着。见院长来了,警方说,初步勘查认定,是一起涉枪杀人案件。

涉枪杀人?院长惊愕得几乎昏厥过去,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振作,问警方,需要院里做些什么?

警方说,立即通知机械设备室的人员到设计院,召开座谈会。

不多时,机械设备室的人员陆续来到了院会议室。院长说,今天是礼拜天,是大家休息的日子,本来是不该打扰大家的,但不打扰不行啊,因为出现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机械设备室主任梁天英昨天晚上值班时,被人枪杀了!

什么?梁主任被枪杀了,哎呀妈呀,太可怕了!

会议室里哗然了,声音开始嘈杂起来,人们议论纷纷。一个女工程师猜测说,是不是情杀?另一个女工程师马上反驳说,那不可能,梁主任不是那种人,他对妻子非常好。说情杀的女工程师说,那可不一定,现在的男人哪有个准儿呀,在外面搞了女人还能回家跟老婆说啊?反驳的女工程师说,人家梁主任可不是你说的那种男人。忽然两个人又异口同声地说,哎——咱们室的人都到了,阮文泽怎么没来呀?

周日的早晨,阮文泽的同学都走了,他也困了,睡觉前,将家里的电话线拽了下来,把他的手机和他老婆的手机都关掉了。他老婆生气地说,你干什么呀你?他说,今天想睡个踏实觉,不想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来打扰。他老婆生气地说,那你也不应该关我的手机呀?说完,气囔囔地将自己的手机重新开了机。阮文泽二话没说,甩手就是一撇子,将老婆打翻在床上。他老婆气得趴在床上哭了起来。她因为自己无生育能力,挨阮文泽的打几乎是家常便饭,但还从来没有因开手机吃巴掌的,她觉得很委屈,心想,昨天晚上你阮文泽的一帮同学在家里又玩又吃又喝的,自己像个奴才似的忙得团团转,他们人一走,你就对我动粗,这跟拉完磨杀驴有啥区别?想来想去肚子里积压的怒火就冲了上来,她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像疯了一般拿起床头的台式电话,“啪”地一声,猛劲摔到墙上,电话机碎片飞落一床,然后她哭嚎着说,阮文泽,你不是人,你嫌弃我、不想要我,你吭个声,我可以离开这个家,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我好歹也是你老婆呀!

阮文泽冲她笑笑说,你说你是我老婆,你他妈的连个崽儿都不会下竟然还说是我的老婆,你只不过是一个臭工人,我他妈的还没来得及说不要你呢,你自己倒抢先说了,你滚,现在就给我滚,滚你妈那儿住去。要离婚,你就去法院,给你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内你不离婚,我就杀了你!滚!

阮文泽老婆见他的眼神里冒着一股腾腾的杀气,心里顿时畏惧得有些发抖,便怯怯地说,阮文泽,你别发怒,我听你的话,我走。但有一句话我还是要说出来的,我是工人不假,但不是臭工人。你有学历,是知识分子,但我不知道你在大学都学了啥,如果我是个画家,现在就能勾勒出你的德性。

阮文泽怒目而问:啥德性?说!

他老婆再次鼓起勇气,说:你虚伪、你猥琐、你狭隘,说白了,你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

这次不知为什么,阮文泽并没有被他老婆尖刻、奚落的言辞而激怒,直勾勾瞅着老婆。他老婆被他另类的眼神弄得心里再次发颤、发抖,慌忙离开了家。

老婆走了,阮文泽又想起应该好好睡一觉,他将床单拢起来扔在地上,便从墙柜里拽出一条毛巾被,盖在身上,四肢舒展地躺下了。躺下后,却发现自己并无困意,脑子里一幕幕地放着电影,闪现着稀奇古怪的内容,他越闭眼睛,播放的速度越快,等他一睁开眼睛,整个棚顶又像一个空白的影幕,方方正正的什么也没有。于是他又重新从床上爬了起来,对自己心中的躁动感到不安,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自己的大脑能迷迷糊糊的,如同没有知觉、没有思维意识,变成呆傻之人,闭上眼睛就能大睡一觉,但就是睡不着。昨天喝酒、打麻将的熬了一个通宵,怎么就不困呢?忽然,他想起家中的药盒子里好像还有几片安眠药,他兴奋得走到电视柜前,从小抽屉里找到了药瓶。他如获至宝,在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水,咽了两片安眠药。他想,这回不会再放电影了,于是又重新伸展了四肢躺下了,眼睛盯住棚顶,努力不使自己的眼皮合上,最终他的意志力没能抵挡过药物的麻醉,他睡着了。

二、成为组长

阮文泽在家里靠安眠药强制睡了一天一宿,星期一早晨醒来时,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先打开手机,手机屏幕上有新的信息提示,他一条一条过目,除了乱七八糟的段子,并无熟人的信息,他觉得有点过于冷清了,冷清得让他感到了孤独。他气哼哼骂道,这帮王八犊子,一个个连点动静都没有,都他妈的死绝了!

简单地洗漱之后,阮文泽没吃早饭,踩着时间上班了,脸上的倦容经过一天一宿的沉睡并没有完全消除。到了设计院,走进设计室,同室的人像往常一样,都不太搭理他,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如同他没进屋一样。他站在门旁不用好眼神地看着大家,心里恶狠狠骂道,这帮狗东西,贼眉鼠眼的,都他妈的该杀!

攻关组长王儒凑过去对他说,昨天咱们室的人都来院里接受警察的询问,唯独找不到你,你干什么去了?

阮文泽说,我一没犯法,二没犯罪,询问个屁!

王儒说,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梁主任被人用枪打死了。

阮文泽有些结巴地问,梁……梁天英被……被人杀了?在……在哪被……被杀的?王儒说:就在院值班室,是周日早晨发现的。

阮文泽听了之后,脸上惊讶的表情仿佛凝固了,大家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他,一瞬间各种目光都扫在他的脸上,好像要从他脸上找出某种答案似的。忽然,他脸上凝固的表情又仿佛被熨开了,白色的脸变红了。他走到自己的设计桌前,自言自语说,梁主任怎么会被杀了呢?然后他抹了两把眼泪,接着又说,是谁杀了梁主任,我要是抓住这个混蛋非用刀剐了他不可!说完话,他沉默了,拿着绘图笔,在一张废图纸上不停地画着。画着画着,他冷不丁对王儒说,王组长,我想进攻关组,你批不批?说此话时,他脸部的表情是冷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儒。

王儒被他盯得心里有些发怵,心想,你阮文泽为何用带着杀气的眼神看我,梁主任虽说死了,但院长并没有让我临时接替主任的职务,你问我批不批准,好像我要当主任似的,我可没有这份野心,有本事你阮文泽当去,没人敢拦你。再者说了,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还是离你这个新生代远点为好。

阮文泽见王儒只看着他不说话,便又说道:老王头,跟你这种人叫组长这是抬举你,你别不知好歹。主任在时他能拦住我,如今他死了,想必没人再能拦住我,这攻关组让我进也得进,不让我进也得进,我倒让你们瞧瞧,我阮文泽不是好欺负的!

科室里的人都在看王儒,看他怎么对付阮文泽这种近似无赖的要求。但王儒并不接阮文泽的话茬儿,他站起来对全科室的人说,我现在郑重地向大家宣布:主任被人谋害,攻关组组长我不干了,谁喜欢,谁拿去好啦!说罢,生气地离开设计室。

科室里的人见王儒走了,一个个也都跟着走了。

星期二的早晨,是梁天英火化的时辰。灵车载着梁天英的遗体在路上慢慢地开着,后面是长长的送葬车队,一辆接着一辆缓缓向前。送葬的人谁也搞不清楚一个高级工程师为何会惹来杀身之祸,他们怀着茫然的心情和同情的心理默默为他祈祷,真心希望他能一路走好,愿他在天之灵能够安息。

阮文泽坐在灵车里,脸上不住地流着泪,十分虔诚地护送他的主任。他将纸钱从灵车的窗户撒出来,零落飞扬地向后飘去,如同秋天枯萎的黄树叶落在地上,又被送葬的车队带起在空中旋转、飞舞。

追悼会过后,设计院的大楼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湿地里的凉风柔和地吹进院内,院内的草坪欢快地舞起了绿浪。阮文泽好像换了个人似的,玩世不恭和躁动不安的情绪不见了,梁天英的死仿佛使他的心灵受到某种触动,让他变得沉稳了,变得和善了。他找院长,要求加入攻关组,说要把损失的时间抢回来,为梁主任争光。院长说,你有积极的工作态度这很好,我也希望让年富力强的人攻关,多挑重担,但你必须服从王儒的领导,与室里人搞好关系,克服不良习惯,做出个样子来,获得大家的认可。阮文泽说,院长这样看重我,我一定要争一口气,保质保量完成1178号裂解炉改造任务,请院长放心。院长高兴地说,好,我等的就是这句话。走,跟我到你们科室里去。

机械设计室因梁天英的死变得群龙无首,这几天忙里忙外地都围着梁天英的后事转,谁也没把心思放在1178号炉上。见院长和阮文泽进来,大家心里不约而同地明白了,阮文泽的炉子梦终于实现了。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脸上挂着阴影,表现出明显的不快。院长来了,也无人说话,只是象征性地站起来,算是对院长的恭敬。院长也看出大家的怨气,调和地说,梁主任的事由警方去处理,我们还得化悲痛为力量,抓紧时间,齐心协力搞好1178号炉改造项目。如今,梁主任不在了,主任工作先由王儒代理,1178号攻关组组长由阮文泽接替,他年轻,精力旺盛,这是他的优点;但他的不足也是人所共知的,大家多帮助他,支持他。为了1178号炉你们一定要携手并肩,求同存异,为公司这次大检修做出自己的贡献。王儒本来想说自己代理不了主任职务,又怕院长不高兴,也只好硬着头皮表态,说愿意与阮文泽交接工作,并请阮组长在今后工作中多多配合之类的话。阮文泽表态时显得挺大度,对自己以前不尽人意的地方做了深刻检讨,并说自己今后绝对不喝大酒,不打麻将,以大家为师,接受大家的监督与批评,专心致志工作,做一个合格的工程师。院长听了高兴地说,大家都看到了吧,小阮是有许多毛病,但他能认识错误、改正缺点,想要好好工作,我们应该原谅他,给他压些担子,让他在工作中施展自己的能力,为设计院多创点经济效益。好啦,话我就不多说了,你们抓紧时间交接,抓紧时间工作。说完,院长满意地离开了。

三、故意谋杀

阮文泽担任了1178号裂解炉攻关组组长,他在科室里不再是桀骜不驯的面孔,他变得谦虚、随和、友好,口出狂言的习惯也在不断改正,开始尊重他人,令室里的人对他刮目相看,甚至都愿意跟他打招呼了,阮组长、阮组长地叫着。他听了心里感到舒服极了。他召开会议,征求意见,虚心向代理主任王儒请教,向院长请示、汇报工作,忙得不亦乐乎,整个机械设备室一时间变得融洽了,大家都在抢时间、争分夺秒地忙碌着,仿佛梁天英从未在这个科室里呆过似的。

下班后,阮文泽拒绝任何酒局、麻局,宛若天马行空总是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家中。今天他刚走进屋里,丈母娘将他老婆送回来了,他说啥也不让进家门,说离婚的事已成定局,是大势所趋,必离无疑,让丈母娘把姑娘领回去,还挖苦地说,下次再领最好领一个能下蛋的来。阮文泽一脚蹬地,一脚踏在门槛上,双手叉着腰,滴溜转的眼睛夹带着蔑视,得意洋洋地挡在门口。他老婆见他这种架势,心里残留的一点希望彻底破灭了,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阮文泽当初追她的时候是那么殷勤,他的相貌虽说一般,但他毕竟是名牌大学毕业,自己不挑他矮小的个头,看中的是他的文凭和工作。设计院不倒班,没有机器噪音,几乎闻不到公司里化工污染的气味,这些都是自己羡慕的,但自己是技校毕业的,是倒班工人,能在大型国企工作也是令人羡慕的,只是被羡慕的阶层不一样而已。当时公司里追求自己的人不少,而自己却偏偏选择了其貌不扬的阮文泽,投入到他的怀中,将自己美好的容貌和窈窕的身体献给他,到头来他阮文泽竟然如此这般心狠地对待自己,真是苍天无眼。现在他站在本来也属于自己的家门摆出那种遭雷劈的德性,哪里还有一点受过高等教育的痕迹,俨然是一个流氓大学培养出来的高级的甚至是超高级的痞才。她一味地流着泪,一句话也不说,满脸迷茫地面对着阮文泽。阮文泽倒是越发地得意,得意得还将头摇晃了两圈。他丈母娘气愤地骂他是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一点人性都没有的瘪犊子。

说完,领着姑娘连骂带噘地走了,边走边对自己的姑娘说,这样的王八羔子你不跟他离就得倒八辈子血霉,遭一辈子窝囊罪,你要有种明天就跟他离,不离,你不是我养的!

阮文泽见丈母娘和自己即将离婚的老婆下楼了,脖子一缩将门关上了。他快步来到阳台上,探着身子用力抻了抻粗短的脖子,眯缝着眼睛向下看。楼前人行道两旁低矮的栅栏里,萋萋的花草与低垂的柳树被晚霞披上一层迷人的色彩。阮文泽的丈母娘和他的老婆一前一后地走着。快走到楼的拐角时,他老婆忽然回头向家里的阳台望了一眼,阮文泽慌忙缩回头,但还是晚了一点,他老婆发现他在阳台里的动作,而且他也清楚地看到他老婆脸上的眼泪是红色的,像是两串滚动的血珠。他老婆的双腿沉了一下,停止了向前移动的脚步,她心里踌躇着、留恋着。她母亲见她愣在那里,说你个挨千刀的真没出息,他那熊德性你还恋他干啥,快点走,我一眼都不想看他,多看一眼,少活一年!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阮文泽在专心致志地为1178号裂解炉改扩建图纸做收尾工作,代理主任王儒进来了他竟全然不知。王儒站在他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有点不忍心打断他,可又没有辙,警方就在王儒的办公室里等阮文泽,他们让王儒把阮文泽叫出来。王儒轻轻拍了拍阮文泽,阮文泽抬起头来客气地问,王主任有事吗?王儒说,你先放下手里的活儿到我办公室帮我做点事情。阮文泽笑了笑说,没问题,然后跟着王儒离开了。在走廊里,阮文泽问王儒有什么事情要吩咐?王儒说,你别着急,到我办公室就知道了。王儒办公室半开着门,里面站着两个人,腋下都夹着个包。王儒和阮文泽刚一进屋,王儒就对阮文泽说,不是我找你,是这两位先生找你。王儒就刚说完,两位便衣警察亮出警官证和拘捕证,不容分说地拷了阮文泽。

阮文泽镇定自若地说,你们凭什么拷我?

警官说:凭什么?凭你有重大杀人嫌疑!

阮文泽喊道:我要控告你们!

警官:那是你的权利。

设计院刚刚恢复的平静随着阮文泽被抓再次掀起轩然大波,舆论哗然,众说纷纭:真不敢相信,怎么是阮文泽!

是呀,太出乎意料啦!

这不可能,那天晚上有人证明他打了一夜麻将。

对,那天晚上他是打了一夜麻将,假如他有作案动机,也没有作案时间哪?奇怪,警察不会抓错人了吧,若是抓错了,阮文泽准会捞一大笔赔偿费的。在车上,警官问阮文泽:阮工程师,攻关攻得不错呀,这些天你玩得挺深呢。

阮文泽鼻子里哼了一下,说:你说的话我听不懂。

警官说:你上过名牌大学,当了工程师,按理说,你咋也得说点人话、做点人事,死活也不能干那挨枪子的事儿呀?

阮文泽没再吭声,将视线扭向窗外,路边的树木一排排飞过,他心里算计着,再过一周,几百万的攻关奖金就要兑现了,偏偏在这时……妈的!

阮文泽被带进讯问室,他的嘴角蔑视地抽动了一下,说:你们怎么把我带来的再怎么把我送回去,耽误我多大事你们就得承担多大责任,我亏了多少钱,你们就得偿还多少,官司我阮文泽跟你们打到底,我就不信整不过你们这些干粗活的!

警官笑了笑说:阮文泽,你别瘦驴拉硬屎强打精神了,你以为你读过名牌大学、当了工程师就了不起啦?不过,也别说,现在你的确是了不起啦,你不但能设计图纸、改造项目,而且还能改造枪支、设计谋杀案。你扪心自问一下,你的父母为你付出多少心血,大学老师为你付出多少心血,设计院为你付出多少心血,难道他们付出的心血,就是为了有一天让你能精心设计一起自己不亲自动手、又不被警方查出的杀人悬案?

阮文泽说:你们警察是金口玉牙说啥是啥对不对?杀人是需要动机、目的和过程的,如果认为我是杀人凶手,那就应该让我知道我是用什么手段完成这一过程的,总不应该空口无凭说我阮文泽实施了犯罪吧?请问,我为什么杀人?我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杀了什么人以及是怎么杀的人?

警官说:朱锋是你的小学同学,想必你不会不承认吧?就在前天,他因为替你改制枪支部件已被刑事拘留。他是一个车工,车工在车某种部件时是需要图纸的,他手中的图纸是哪来的,这不用我说出来,你自己心里很清楚;鲁仁是你的光腚娃娃,常跟你到湿地里用枪打野鸭子,这也是你不能否认的。昨天他因涉嫌用枪谋杀梁天英也被刑事拘留了,为什么呢?没有确凿的证据他能被刑拘?今天逮捕你,不是靠凭空捏造理由、编造事实,而是有着确凿的证据。我知道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在设计方面有超群的才能,但你却离一个公民的基本道德相差甚远,你把你的所学所用都集中在什么上了?你既坑害了你的同学和朋友,也葬送了自己美好的前程,如果你还想靠侥幸的心理继续闯关,那你就一点生还的希望也没有了。

阮文泽不动声色地坐在讯问椅子上,但他的内心是愤怒的,他恨不得立刻杀了朱锋和鲁仁,什么他妈的光腚娃娃和同学,全是狗屁,全是吃不住劲儿的混蛋。由于愤怒,阮文泽的身体开始燥热,额头已有汗液浸出,他努力压制心中的怒火,极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在平静中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母亲。他在心里说道,阮文泽啊阮文泽,你到底想干什么呢?钱是什么?为什么你要为它付出生命的代价?你才三十出头呀,三十多岁,是多好的年龄呀,而你却要把自己扼杀在三十多岁的年龄上。爸、妈,你们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吧。你们当时生我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你们一直希望我长大成才,有出息,我做到了,可我一直似乎还缺少什么,而我始终弄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呢,为什么会拿别人的生命当儿戏呢?为什么偏偏等到要吃枪子儿的时候才如梦初醒了呢?

阮文泽最终低下了头,眼睛里那不可一世的气焰终于熄灭了,黯淡的目光残留着对生命的渴望。他哭了,浑浊的眼泪从他的心底里滚了出来,他仿佛看见了朱锋的委屈与无奈,鲁仁的痛苦与悔恨。

责任编辑 孟 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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