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再生

2017-01-04 08:08王月
看历史 2016年12期
关键词:奥斯曼巴黎伦敦

王月

在这个世界上,与名媛气质最不违和的城市,非巴黎莫属了。前两年有一本书叫《法国名媛的优雅圣经》,就是教女性如何得体地应对生活中方方面面的关系,从各种场合的穿着到待人接物的礼数,从布置家居到邻里关系的处理,一句话,虽然你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照样可以像名媛一样生活。这本书的作者纳迪娜·德·罗思柴尔德是欧洲著名的罗思柴尔德家族的成员,本身也称得上是名媛了。不过,巴黎作为名媛之都,却与这本书没什么关系,名媛气质已深深融入到这座城市的历史之中。

因为臭,所以法国就有了香水

时光倒退回100多年前。巴黎的臭,是两方面的。一方面,巴黎人身上就很臭,不论贵族或者平民。这是中世纪遗留下的恶习:洗澡被认为是不道德、不卫生、不健康的行为,让所有人都弃绝了洗澡的习惯。据说法国波旁王朝国王、号称“太阳王”的路易十四,一辈子也就洗了两次澡。

另一方面,人们也没有公共卫生意识。他们将生活污水和制革等工业产生的污水直接倒在大街上,但没有任何人会来清扫,只有从天而降的雨水将之带走。所以去那时的巴黎旅游绝对不是什么好主意:踩着肮脏的粪便和泥水,还要提防着随时都有可能从头顶泼下的屎尿——如果是一个讲文明的巴黎好市民,他会大喊三声确定楼下无人经过后,才开始往窗外倾倒粪便。

小街小巷脏得厉害,而那些富丽堂皇的宫殿,也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著名的凡尔赛宫,里面找不到一处厕所或盥洗设备,连王太子都不得不在卧室的壁炉内便溺。所以,每当路易十四在凡尔赛宫召见王公大臣时,就是凡尔赛宫最臭的时候。因为没有厕所,所以在宫廷的里里外外,在四处的走道和门栋后面,在几乎所有的地方,人们都可以看见令人作呕的排泄物。

因为臭,所以法国就有了香水。

不过,因为科学发展,人们还是破除迷信,开始增加洗澡频率了。但也因为科学发展,工业革命开始,巴黎开始聚集越来越多的人口,各种生活垃圾、工业垃圾也是成倍增加,但这个古老的城市,却并没有处理垃圾的能力。今天我们津津乐道的巴黎庞大的下水道系统,那时根本没有。

伦敦的现代化,要“感谢”那场大火

相比巴黎,同时期的伦敦,就要好很多了,干净程度堪比天堂。而这要“归功”于伦敦的那场著名的大火。1666年,伦敦发生了历史上最严重的一场大火,大约一万多座房屋被大火所毁,大约80万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然而,这场持续三天三夜的大火,在烧毁全城六分之一建筑的同时,也意外拉开中世纪与近代史分野的帷幕,成为伦敦城市发展的关键点。

大火之前的伦敦,都是木质建筑,所以一点就燃。大火之后,为了防止此类情况再发生,英王查理二世下令今后所有在伦敦建造的房屋一律使用石头和砖瓦为建筑材料,不再使用木材。在查理二世的构想下,灾后重建,正是大规模改善城市规划和布局的良机。

主持伦敦重建工作的是建筑师雷恩爵士。他提交给查理二世的规划方案,是准备将伦敦建设成一座由笔直的林荫大道、宽阔的广场、漂亮的住宅区组成的美丽城市。

然而,这一方案在当时的英国很难实施,就像流传的那句谚语,“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看重个人财产权的伦敦人坚持认为,城市的地基属于自己,产权意识特别强烈。所以要实施这个拆迁量极大的规划方案,就要挨个去与那些业主协商。而且那时还有不少伦敦人没房子住,大家都希望城市生活尽快恢复正常。所以要大规模改建,时间上根本不允许。所以,这个规划方案就被简化为:在保持原有街道格局不变的前提下,尽可能改善市政设施、保证房屋建造质量。

所以,雷恩爵士的主要工作,就变成了重建那些被大火烧毁的建筑,主要是教堂。雷恩爵士主持重建了大火中被毁的88所教堂中的51所,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圣保罗大教堂了。伦敦当局为了凑钱重建这座地标建筑,在火灾发生后不久就对煤炭征收特别税,但在1675年重建工作开始时依然资金不足,只好再次号召全国民众捐款,才勉强将重建工作继续下去。就这样,雷恩爵士花了45年时间,才修好了这座英国第一大教堂。

不过,伦敦的重建工作,其实只花了6年。伦敦人有了新房子,也有了新下水道。在拓宽的马路上,专供人行走的人行道也第一次出现了。据记载,当时有伦敦市民高兴地说:“这不仅是最好的,还是世界上最健康的城市!”

不过,伦敦依旧是一个杂乱无章的城市,新旧建筑交织在一起,直到今天也是如此。以世界上金融机构最密集的西区金融城金融街为例,这里楼群密布,街道狭窄,既有创建于1694年、被称为“老妇人”的英格兰银行大楼,也有1986年建成的钢铁巨兽劳埃德保险公司大厦。

这次大火导致的重建,还值得注意的是,当时伦敦当局清除了伦敦北边开阔地的棚屋,让伦敦的城市格局开始发生变化——富人向西,便有了如今以商业和富人区闻名遐迩的伦敦西区;穷人向东,形成了体力劳动者和外来移民居多的东区。

皇帝在监狱中搞出个

“美化巴黎”的计划

不过,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现代都市,还是诞生在那个臭气冲天的巴黎。

这就很有意思了。自从那场著名的大火后,伦敦的城市建设就甩开巴黎一个量级。而对于城市公共设施建设的关注,也是领先巴黎半个世纪。伦敦很早就拥有了公共照明、先进的排污系统和遍及全城的自来水网络,但那时的巴黎,却在大肆修建各种富丽堂皇的宫殿以及军事防御设施。当然,伦敦的天然优势就在这里——作为一个岛国的首都,从11世纪起便没有受到外族的入侵,使得伦敦不用设防。没有城墙,伦敦的居民也不用像巴黎那样全城的人几乎都挤成一堆。

但跟英法两国政治的演化相似,伦敦一直是细水长流式的改进,而巴黎则跟法国大革命一样,完全就是急风骤雨一般的推倒重建。

那是1852年,拿破仑的侄子路易·波拿巴,也就是拿破仑三世建立了法兰西第二帝国。此时的巴黎,自1789年法国大革命以后,又历经多次剧烈动荡,至拿破仑三世时已残破不堪。作为欧洲的政治文化中心,却是杂乱无章,交通拥堵。城市中老鼠横行,瘟疫不断。而这些问题的根源,还不仅仅是城市缺乏公共卫生设施,而是巴黎的人口大爆炸——大革命之后,法国平民获得了迁徙自由,他们一窝蜂地搬到巴黎居住,所以巴黎人口几十年间猛增两倍。

面对这乱哄哄的景象,刚刚加冕的皇帝当然看不过去。于是,拿破仑三世提出了“美化巴黎”的计划。他向公众呼吁说,“巴黎是法国的心脏。让我们尽一切努力让这个伟大的城市美丽。让我们修筑新的道路,让拥挤的、缺少光明和空气的邻居更健康,让仁慈的光芒穿透我们每一堵墙。”

这话说的那叫一个“伟光正”,但这个改造计划,据说其实是他在监狱闲着没事瞎琢磨出来的。那还是1840年,他因兵变未果遭到囚禁,就在监狱里搞出来一个大规模改造巴黎的计划。但万万没想到,他后来利用当时法国人对拿破仑近乎迷信的心理,凭着“拿破仑”这个名头,赢得了法国总统的选举。后来他就自封为帝,史称拿破仑三世。

称帝第二年,“美化巴黎”计划开始实行。皇帝首先任命了当时在法国政坛有口皆碑、雷厉风行的原巴黎警察局长奥斯曼男爵担任塞纳省行政长官,直接统辖巴黎,全权负责巴黎城市改造。

一个警察局长

怎么就成了巴黎规划师

但是,一个警察局长,怎么就干上城市规划师的工作了呢?首先,奥斯曼这个人是皇帝的铁杆亲信。其次,皇帝改造巴黎最直接的目的,其实是为了让这座城市更安全。

错综复杂且狭窄的街道,容易引发并扩大各种社会滋事行为。但更大的问题是,当时的巴黎,市民起义不断。这些市民会依托巴黎狭窄的街道,设置大量路障,让镇压民众的军队大炮难以行进。但是“炮弹不懂右转弯”,所以,奥斯曼的改造方案就是穿过拥挤狭窄的街道划出一条条放射状的直线,创造出当时世界上最直最宽的街道。

如今繁华的香榭丽舍大道,就是奥斯曼的杰作。当年的他仿佛开了“天眼”,预见到未来的汽车时代,大笔一挥,大刀阔斧地拆除了巴黎一半的旧建筑,以凯旋门为中心向四周放射出12条宽阔的林荫大道。它们不只是交通意义上的街道,还充分考虑了作为散步场所和城市景观的作用。

以著名的香榭丽舍大道为主轴线,奥斯曼布局了一系列新古典主义风格的经典建筑,在大街两端,一端是高高耸立的凯旋门,一端是协和广场的方尖碑,在大街两侧,广场、喷泉、雕塑、桥梁、纪念碑、公园、绿地、艺术宫殿、剧院、政府机关都以“非”字型展开。所有这些改造,让香榭丽舍大道成为了“法兰西第一大道”。

奥斯曼的工作,不仅仅是像切蛋糕似的在巴黎开辟出一条条宽敞的大道。他还大力发展公共马车,彻底改善了巴黎内部的交通,又增修火车站,使巴黎与外界的联系更加顺畅。他让巴黎大大小小的街道都用上了煤气灯照明,还利用城市空地兴建了几个大型公园,在巴黎市郊保留数万公顷的大森林。

但这些“面子”上的工程,并不足以让巴黎成为现代都市的典范。奥斯曼所做的最重要的工作——也是现在来看最没有争议的工作,就是打造了让无数巴黎市民引以为傲的地下水系统。为了解决给排水问题,奥斯曼铺装了800公里长的给水管和500公里长的排水道。而郊外的5000公顷污水净化场也成为当时的“模范花园”,一派郁郁葱葱。从那以后,几百年间困扰巴黎的污水和垃圾,以及随之而来的瘟疫迅速成为了历史。“整个巴黎都改头换面了。”奥斯曼在他的回忆录中自豪地写道。

就算在今天看来,巴黎的下水道仍然十分惊人,简直就像一个地下城市,每条街道地下都有宽敞的下水道,甚至会标注对应的街道名和门牌号,一直沿用至今——如果不小心把钥匙或是贵重物品掉进了下水道,完全可以根据地漏位置,让下水道工人把东西找回来。当然这个地下水系统更大的意义在于,后来的人可以把电力、电话、煤气、供热、有线电视、互联网等管线统统安装在里面,再也不用一遍遍把路面挖开铺设。任何一条管线发生故障,维修工人都可以从对应的街道上迅速进入地下进行维修。一百多年来,它为巴黎节省了无以计数的人力财力。

“美丽城市”的代价

大改造期间,巴黎举办了两次世博会,向世人展示了这座全世界最为现代化的城市。路易·威登借着当时大众旅游的东风,从一个做箱包的小作坊发展成了今天的顶级奢侈品牌。而维多利亚女王在参观世博会后也激动地说:“这次旅行在我的记忆中永远也无法抹去。”

但美丽的前提,就是奥斯曼堪称“野蛮”的大拆大建。首先,他动用国家权力强制性地成片拆迁,完全不讲任何情理。据说,他是“将直尺按在巴黎地图上,穿过中世纪拥挤狭窄的街道画出条条直线,推翻一切挡道的东西,让路给林荫大道”。他的笔画到哪里,巴黎就拆到哪里,一大批中世纪的建筑遗产在大改造中灰飞烟灭。

著名政治家朱尔斯·费里对此痛心不已,他曾经这样写道:“我们眼含热泪,缅怀着过去古老的巴黎,那属于伏尔泰的巴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宏伟壮丽的新建筑拔地而起,却造就了满城的混乱。只见庸俗之风大行其道,我们能留给后辈的,只是物欲横流的现实。”

物欲横流的现实,就是严重的贫富分化。巴黎原有的居民区不复存在,在这些建筑废墟上重新耸立起来的是“奥斯曼式住宅”:高六层,一层为供商业用的门脸房,顶层为佣人间,中间则是富丽堂皇的住宅。这种住宅显然不是为普通巴黎市民设计的。

就这样,富人搬进了奥斯曼设计的住宅,开始享受现代化的城市生活,富人区就此形成,区域内的房价和地价开始飙涨。而能承担高额房租的,只能是那些富有的来自外省的贵族们。所以当时有人调侃说,“英国人去了印度,德国人去了美洲,俄罗斯人忙于开垦广袤的土地,意大利人也前往乌拉圭和墨西哥进行殖民。只有法国,整个搬去了巴黎。”

巴黎的穷人们,付不起富人区的房租,他们只能搬到那些未被奥斯曼拆除的郊区。所以也有人说,巴黎郊区口音才是真正的巴黎口音。但郊区的人口密度骤增,生活条件下降,形成了穷人区。

但这也是奥斯曼筹集改造资金的办法。事实上,改造巴黎这么大的工程,他只向国家支取了1亿法郎作为启动资金,然后向银行和私人基金大胆举债,而这些借款以土地增值后的利润来偿还。巴黎的商人们第一次发现,改造之后的沿街铺面,价值上涨惊人,于是他们纷纷成为了房地产商,参与到奥斯曼的改造工作中来。这就是最早的“房地产资本主义”。

即便这样运作资本,奥斯曼还是整整花掉25亿法郎的巨款。要知道,那时法国每年的财政总支出也没有这么高。巴黎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全世界负债最多的城市,直到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出现的通货膨胀,才将巴黎人从奥斯曼留下的沉重债务包袱中解脱了出来。1870年初,奥斯曼就因为城市改造带来的大量债务被解职。

在法国的权力中心,奥斯曼竟然这样坚持了18年,实属不易。这首先要归功于皇帝的支持。当然说是支持也不合适,因为好大喜功的拿破仑三世喊出了“美化巴黎”的口号之后,就再也没管这事了。这18年间,他沉迷驰骋于烈火硝烟中,几乎打遍了所有邻国,所以巴黎的最高统治者,其实就是奥斯曼自己了。他自己呢,又是一个老实人,脏活累活一肩挑,还是个偏执狂,认定了就不手软,该拆的一定要拆掉。他在致友人的信中就说,自己是巴黎大工程的“化身”,只要他离开岗位,所有工程会立即停止。所以,只有他,才能将巴黎改造得这么彻底。

城市的进化之路,是没有尽头的

历史很快跟他开了个玩笑。原本改造巴黎的初衷是为了镇压民众起义,但拿破仑三世一倒台,巴黎就爆发了著名的巴黎公社起义。起义的爆发,与奥斯曼的改造引发的贫富分化不无关系。巴黎公社很快被镇压,但他们在濒临失败时,不少人在城内纵火,烧掉了法国很多有名的建筑,如今的荣誉军人院、参议院,是后来重建的。而法国国王最常住的杜乐丽宫,被烧掉之后再也没有恢复,奥斯曼所设计建造的街区,也被烧掉了三分之一。这场大火,也被认为是穷人的报仇。

但无论如何,奥斯曼这样大规模的改造巴黎,也算是空前绝后了。奥斯曼之后,隔上几十年就会有人提出和他类似的改造计划,比如鼎鼎大名的法国建筑师勒·柯布西耶。对他而言,他心目中的“现代城市”,必须扫除现有的“充满麻烦”的城市结构,代之以一种崭新的“理性”秩序。1925年,柯布西耶出版了《巴黎瓦赞规划》。他提出的规划是,除巴黎圣母院等极少数历史性建筑能保留以外,所有老房屋和道路都要被铲除,代之以一个由“快速路+绿化+摩天楼”组成的、“重新开始”的新城市。这个规划比奥斯曼的工程更加大胆,但经过了奥斯曼的大拆大建,巴黎人都有点后怕了,所以大骂柯布西耶不懂得珍惜历史,冷酷无情。

后来的法国总统蓬皮杜也提出了“建设新巴黎”的口号,他亲手制订了一个与柯布西耶方案极其相似的计划,打算在巴黎市中心再建设几条放射线,甚至想把圣马丁运河填平了建高速公路,并在古城区大建高楼。这也遭到了巴黎市民的强烈反对,甚至有人骂他是“奥斯曼的儿子”。最后改建工程无疾而终。

柯布西耶和蓬皮杜的尝试,实际上是当时西方国家“城市更新”运动的缩影。二战之后,西方国家的许多城市为了消除战争破坏的影响和解决住宅匮乏问题,都曾经开展了以大规模改造为主的“城市更新”运动。城市的市中心逐渐老化,变成贫民窟,于是政府拆掉了贫民窟,建起高楼。

但问题并没有解决,贫民窟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其他地方。而那些有特色、有活力的建筑物却被摧毁了,老城区在改建之后也失去了原本的文化氛围,但这种持续几百上千年的氛围和记忆,是一种区别于其他城市的所在,或许就是城市存在真正的意义。

如今的巴黎,相比奥斯曼改造后的巴黎,最大的不同也就是那个名为拉德芳斯的新区。那是二战后的经济繁荣期,现代化的办公大楼成为急需品,但巴黎不再在老城区大兴土木,而是在郊区兴建了一个大型的商业区,通过一条快速交通线与老商业区相连接。这样,巴黎在保留传统老区的基础上,拥有了自己的曼哈顿。

但这一方案,后来证明也并非完美。拉德芳斯很快成为一座“睡城”,大量的通勤人口在巴黎市区和拉德芳斯之间流动,上下班高峰时的公共交通系统不堪重负——看来,城市的进化之路,是没有尽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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