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树

2017-01-09 14:01黑梅
草原 2016年12期
关键词:枝杈树杈姑父

黑梅

我住的小区只有一栋楼,29户人家。很大的院子,挤挤地停着很多车。光光的水泥地面,夏季散热,冬天散寒,连棵草都没有。年年初春我会向物业提交在院中心建花池的计划。结果,年年被否定。因为建了花池就会少好几个停车位。于是,我家窗前那个树杈就更显珍贵了。

这树杈是从相邻的学校院子探过来的,我去那边看过这棵树的根部,粗壮,挺拔。我刚搬到这里时,它就像现在这么茂盛。它用颜色标出四季,而且总是先知先觉。春天时院外的树刚冒芽它就已经开始放叶,用绿色向我宣告漫长的冬天结束了。我的心跟着它蠢蠢欲动起来,想出行,想美容,想换装,想恋爱……没头没脑地想,翻来覆去地想。而它,就在窗前,静静的,渐渐的,更绿。绿到浓密。

夏日,它已绿得密不透风,像个大遮阳伞罩在窗前,家里变得润凉。我把所有的活动都挪回家里,读书,写字,絮絮叨叨地睡觉。睡醒后,坐在窗前,再絮絮叨叨地看那棵树。

我常想,它如果是一棵果树就更好了,这样浓密过后还有果实。可惜它不是。

到了秋天,叶子跟着秋风去流浪,树上只剩一些枝杈孤寂在那里,它像一幅淡染的写意。如果闲,我还是久久地注视它,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一直想到这棵树开始呼呼啦啦地摇动寒冷。

叶子都掉光时会看到它有一个树杈是横长的。开始我还以为它是挂上去或断下来的。刚搬到这里时,是初春,我每天都在担心它会砸到谁。常提醒儿子进出家离这棵树远点。后来,树突然绿了,那根横长的树杈也跟着绿了,而且还在浓密中隐藏得很好。原来枝杈是和树长在一起的。那它为什么会横长呢,它也想特立独行吗?

我忍不住好奇,在某个夏日夜晚,顺着院墙爬上这棵树。从小到大我都是爬树高手,所以,找到那个枝杈一点也不难。

枝杈曾经和其他枝杈一样,是向上的。但在它很小的时候,应该是像蜡烛一样粗的时候,有人把它拉下来,也许是风。可能是想拉它去做别的什么,或根本就是看它不顺眼,可拉到最后又放弃了,所以枝杈还有一小部分和大树连着。枝杈就是靠剩下这连着的一小部分活下来的,它慢慢长平伤口,长到大碗口那么粗。被撕裂处,留下宽宽的疤痕。我试探着坐在上面,它竟然结实得晃都不晃。那伤口像一只眼睛,瞪瞪的和幽蓝的夜色对视。

当我看到枝杈的叶子是横方向的,便对这棵树心生敬意。撕裂,疼痛,都没有让它放弃生长,很难想象自愈过程有多么漫长。

为了长平伤口,这棵树选择了横冲直撞。

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爬不上那棵树。尝试过很多次,想再爬上去看看那个伤口,都是以失败告终。而那棵树,茂盛依然,年轮在心里。横长的枝杈很好地藏在浓密中。

奶奶六姑我

奶奶不喜欢女孩,她一连生了六个女儿,听六姑讲,奶奶生到她时,爷爷已经没有等消息的勇气,独自一人进山采药。奶奶生完也不敢看,有气无力地问接生婆丫头?小子?接生婆把包好的孩子放在奶奶身边说“千金”。听到“千金”,奶奶呼的坐起来,狠狠踹了襁褓中的六姑一脚。襁褓在炕席上滑出很远,最后卡在炕柜下。

六姑结婚的时候要了这个炕柜作陪嫁,奶奶答应了,也许是因为愧疚吧,因为她那一脚让六姑瘸了一辈子,还嫁了个瘸子。六姑父虽然腿瘸,可心眼好,新婚第二天就和六姑一起,把那个炕柜劈稀巴烂,烧火了,六姑现在提起来反而很遗憾。她说:那个炕柜要是留到现在就值钱了,明清家具现在很时尚的。

我爷长得有点像鲁迅,精瘦精瘦的,小个子。他很懂得养生之道,午夜打坐,清晨太极,喜欢行走。记忆中我们最完整最友好的对话是“吃饭了,爷”,“来了”。

爷爷不喜欢我,也因为我是女孩。他每次看我哥他们胡子都是笑的,只要目光落到我身上,笑容顿失,我便很不屑地转身去玩别的。爷爷从来不好好喊我的名字,总是带很长的尾音叫我“丫头片子”,那时候我就想,丫头就丫头呗,还片子,谁“骗”你啥了?后来我叫他“那老头”,他倒也不在乎,也不向我爸妈告状。我们相安无事。

奶奶当然也不喜欢我,她不许我抱娃娃,常常从我怀里抢下娃娃狠狠扔到一边。她说:这女人就是抱孩子的命,天生就会抱孩子,这么小就抱娃娃,抱到啥时候是个头!

妈妈工作忙,但也没耽误生孩子,生了三个哥哥之后妈妈已经四十岁了,可妈妈就是想要一个女孩,爸爸也想。老天有眼,我降生了。我的三个哥哥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但他们拒绝照看女孩,所以,我是六姑带大的。

六姑喜欢我,我的花衣服,花书包,花手帕,花发卡都是她给我买的,六姑比我爸大四岁,小时候偷偷和教爸的先生学了很多字,自己能读书,会讲很好听的故事。嫁六姑父后,儿女双全,日子过得平静幸福。六姑父人好,知疼知热,一人赚钱养家。六姑每天吃斋念佛,做饭洗衣照顾我们。那年地震,她为了抱着睡得像死猪一样沉的我往外跑,把腿磕在门槛上,旧疾又添新伤,卧床好几天后,再能走路时好像更瘸了。可她还是笑着看我装瘸。我的保留节目就是:学六姑父走路。

六姑今年84岁,前些年还长出了新牙和新头发,我去年回家,她来我爸家,还是很精神,比他小四岁的老爸,只有羡慕的份。上下楼不用别人扶,虽然一瘸一拐的,但走得稳稳当当。耳朵有点背了,和她讲话要很大声。我问过她恨不恨我的爷爷奶奶,她说:没恨过,就是一直都怕他们。

从小到大,爸妈都很疼爱我,所以我从来不在乎爷爷奶奶的眼神,更体会不到六姑的心情,但我还记得六姑毕恭毕敬侍候已经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时的样子。

我常想,如果奶奶活到现在就好了,让她看看,女人不只有抱孩子一种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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