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关于村庄的底片

2017-01-11 07:21此称
今日民族 2016年12期
关键词:放映员露天电影阿妈

◇ 文·图 / 此称

那些关于村庄的底片

◇ 文·图 / 此称

从露天电影到集体看电视

露天电影似乎是兴起于70年代末期的东西,90年代末,露天电影在我出生的小村里还是个奢侈玩意。我是1987年出生的,没赶上露天电影的黄金时期,在1997年后的三年里,我总共看过四场露天电影,之后因为黑白电视的进入,露天电影淡出了我们的生活。

我们村叫萨荣,在滇西北的一个山沟里。我10岁之前,那是听神话和传说的年代,那是阿古顿巴和英雄格萨尔的年代,我的童年和慵懒的小猫一道,蜷缩在炉火边,托着腮帮在爷爷的讲述里缓慢入睡,然后在梦里四处征战、坐拥江山美人……

我13岁时,一个邻村的叔叔当上电影放映员,在我们那一带的几个村庄里轮流放映。他隔一个多月会来我们村里放映一次,这期间的空当对我们是煎熬。

当放映员赶着六七匹骡马,驮着装在铁盒里的胶带和放映机浩浩荡荡进入村里时,人们欢呼雀跃。大家奔走相告,不过一会儿,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今晚几点在哪里放映、门票多少、放映员在村里待几天等关键信息。

他每次来放映,地点都会选在村里的小学校里——一座破落的土房,进入院子,除了一面是两层高的教学楼,其余都是墙壁。放映员就把幕布挂在墙上,放映前的下午,我们注视着空无所有的白色幕布也能感到非常满足。有时候村里仅有的一名教师跟他协商,会让我们学生免费入场观看,这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是个很大的福利。电影票通常是一块钱,但我们拿不出来,那些懂点事的兄弟姊妹和家人经常要忍受极大的诱惑,就因为拿不出一块钱的电影票熬在家里,在别人的转述里享受电影情节。有时候实在忍耐不住,会偷偷来到学校附近,爬上学校外面的核桃树,隔墙观看银幕,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放映是用发电机的,要加汽油的那种,村人幽默地称之为“电阿妈”,意思是它是电的妈妈,形象到无话可说。刚开始,人们挺惧怕电阿妈的声音,那声音咄咄逼人,似乎带有一股杀气,使人恐惧。电阿妈的声音是工业文明到访我们村里的第一个声音,它让人听见铿锵、尖锐的未来。

电阿妈在学校大门外一响起,所有人都知道电影要开始了。来到学校大门,会有两个人分别站在大门左右,目光犀利地收着门票,听说这俩小伙是放映员的儿子。一般碍于面子,没钱的人不会来看,因为大门很窄,加之售票员目光犀利,也没有逃票的可能。进入大门后席地而坐,急巴巴地看着墙上的幕布,画面一出现,那心情那感觉,除了“很棒”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在放映过程中,有时候会断了胶带,引得众人一片哗然,放映员在众人的唉声叹气里小心翼翼地粘接胶片,又开始放映。

电影结束时,大伙依依不舍,坚持看完最后出现的字幕,直到幕布上除了月光再没别的。离场时电阿妈还在嗡嗡响着,胆大的乡亲会靠过去细细端详一番,我们小孩一般不敢靠近,我们凭直觉认为那东西并不友好,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那时候,露天电影滋养着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次日结伴上山砍柴或是下地做活时,人们便像拴在房前的老牛,津津有味地反刍昨晚的电影情节,人们对看过的电影情节会有不同版本的解说,又面红耳赤地相互纠正着。

露天电影在我们村里放映了三年左右,之后,人们开始听说外面有卖电视机,电视机在小学课本的插画里见过。于是,全村人开了个紧急会议,商议购置电视机的事情,几个月之后,全村40多户一共筹款1500元,从县里买回来一台40英寸的彩色电视机放在集体活动房里。不得了啦,自那之后,除了个别看尽人间繁华的老人和长辈,几乎所有人每天晚上都会聚到集体活动房里看电视,人们在白天努力干活,希望能在太阳落山之前干完所有家务,为的不是要发家致富,只是为了能够及时赶上一个电视剧的播出时间。

左一 正往山庙煨桑的农人

右一 萨荣村的山神

右二 萨荣村萨帕胜地

聚在集体活动房里一起看电视,问题又出来了。当时没有藏语节目,多数人听不懂电视里究竟在讲啥,看得实在稀里糊涂。于是,那些二年级未毕业的话痨们开始充当讲解员了,他们开始给大伙讲剧情内容,另一些二年级毕业生听了后觉得翻译得实在风马牛不相及,站出来及时纠正,就这样陷入争论里,最后都一笑了之,大伙还是不大明白电视剧情里究竟在讲些什么。

之后,电视机的购置成本越来越低,几乎每家有一台,集体活动房里的电视机被闲置了,人们都坐在自己家里看电视,村庄安静了,听不见大伙散场归家时的吵闹、听不见邻居阿姨离谱的解说。小伙子暗恋的女孩,也再没有更多理由相见了,村庄安静了。

直到现在,村里人还会说非常怀念集体看电视的年代,我也不例外。或许我们怀念的不是电视本身,而是大伙聚在一处的欢乐场面,怀念的是承蒙电视的到来,小村难得一有的凝聚和狂欢,那时人们从不孤单……

如今,村民因为长期与电视机相处,除了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专家言论,基本能听懂电视内容了。人们陪着剧情人物吃喝玩乐、受苦受难,随着迂回曲折的剧情心绪跌宕,跟着心仪的主角爱其所爱,恨其所恨。

直到现在,村里人还会说非常怀念集体看电视的年代,我也不例外。或许我们怀念的不是电视本身,而是大伙聚在一处的欢乐场面,怀念的是承蒙电视的到来,小村难得一有的凝聚和狂欢,那时人们从不孤单……

但生活中似乎少了一些什么,孤独与隔阂像那些疯长在田地里的杂草,越发难于刈除。

村里的第一台相机

镜头是人眼的延伸,它也像人的眼睛,既能捕捉你的缺点,也能捕捉你的优点。但在17年前,当第一台胶片相机冷不防地闯进我们村的时候,人们对它的最初印象可没有那么简单。一般来说,人们不会好奇对方眼里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但第一台胶片相机进来时,人们似乎高估了它的能力。拍摄者拿着相机准备按快门时,拍摄对象忍耐不住可贵的好奇心,一下拥到他那边,要看这个小玩意究竟是什么鬼东西,拍摄者挺无奈,苦口婆心解释拍摄的基本程序。等他按下快门宣布完成后,对面的人又急速奔向他那边要看个究竟,最后被告知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洗出来后才能看,众人方才散开。其实,对这种新鲜玩意的过度好奇,每个人都经历过吧!

1997年,我家乡有个医生,他长年在外读书接触过很多新鲜事物,当然也包括相机。当他学成归家时,带了一台胶片相机回来。那时候,带一台相机进来,可不止是为了玩,更多时候是用它赚钱。

医生挨家挨户让村人见识他带来的神秘机器,当他把第一张照片冲洗出来摆在拍摄对象跟前时,全村人都目瞪口呆了,一时间人们觉得自己似乎是活在神话里,这个小东西居然把人分毫不差地画在一张胶片上,喜怒哀乐、任何细微的体态和表情都躲不过这个东西。于是,医生在村里做足了自己生意的前期宣传。

接下来他开始收费了,单色照片3元,彩色照片6元,无尺寸选择,拍摄场地自选。全村人争先恐后地请他拍照,有拍小孩子的,有拍迟暮老人的,有拍全家福的,还开始拍兄弟、死党、亲戚等各种组合,除了苦心保密的情人关系和仇敌关系,似乎所有能扯上关系的都组成各种组合请医生拍照。一时间,医生忙得不可开交,他下到暗黑的畜圈里,神秘兮兮地换置胶卷,又不可一世地来到众人面前,厉声训诫众人按顺序拍照,不许无法无天,更不许忘记付钱。

当医生用完自己的所有胶卷后,便背上一个黑亮的牛皮背包走出村子,跋山涉水到县城冲洗照片去了。比起医生跋山涉水的艰辛,度日如年的村民才更值得同情,那些站在医生的镜头面前拍过照片的人,连日连夜睡不着觉,精神抖擞地盼着自己的照片,这状况堪比一个现在的肥皂剧粉丝的追剧状态。过了好几天,医生把冲洗好的照片整齐地放在背包里回到村里时,村人又要在医生家门口排起长队领取各自的照片,并反复端详着自己的照片,捧着走回家里。

在医生拍摄的村民当中,有人满意自己的照片,有人不满意,笑得扭曲的、过分严肃的、东张西望的、裤裆拉链没拉的、没藏住门牙的、忘记换穿新鞋的……因为医生的备用胶卷非常有限,只能一次成像,如果你笑得不理想、站得不科学,对不起,只能认命,不可能等到你最好的笑容了。现在回想,医生除了拍照水平非常蹩脚,还挺有经商头脑。

人们回到家里端详自己的照片,老觉得医生没有拍出最好的自己。不行!得重新拍。特别是年轻人,纷纷洗好脸,换好衣服,来到医生家里请他再次拍照。医生其实早有做第二轮甚至一辈子这个生意的准备,但得稳住,他慢吞吞勉强答应众人,又一轮拍照风卷席村庄。

在经过第一次的拍照经验之后,村人开始学会了打扮、学会了摆POSE,除了那些笑得实在过分,弄巧成拙的外,医生再次去城里把照片洗了带回来后,村人基本都满意了。医生的相机启蒙了村人对镜头的认识,人们开始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玩意了,虽然对成像原理不甚了解,起码知道在这个东西面前不能太任性,得憋足了气让它定格自己的最好状态。

这样过了几年之后,人们开始厌倦了,也挖掘不出可以请医生过来拍照的题材了,于是医生的拍摄生意开始惨淡下去,并在短时间内草草告终,医生不得不重拾旧业,开始转做药品生意了。

正在煨桑的作者

(责任编辑 赵芳)

猜你喜欢
放映员露天电影阿妈
WHAT
露天电影院
最忆儿时的乡村放映员
浅谈民国露天电影的发展与演变
蜡梅一树绽放
放电影
为了失去
如何做好农村公益电影放映工程的思考
430号放映员
阿妈·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