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保证

2017-01-19 07:52徐凤清
微型小说选刊 2016年26期
关键词:沟村龙山进村

◎徐凤清

无声的保证

◎徐凤清

豹子沟村的山路口竟然拦着一道二丈多宽的石墙,只留一个很窄的出入口。石墙的两边是很陡的山坡,几个放哨模样的村民十分警惕地盯着村外弯弯曲曲的山路,如有陌生人进村,就拦住盘问:“什么人?进村干什么?”说不清楚,绝不让来人进村。若硬要闯入,就会从两边的山坡上哗啦啦落下石雨,吓得来人掉头就跑。

豹子沟村所处的黑龙山乡气候有点特别,它的汛期发生在每年的春夏之交,其他季节基本不下雨,所以年年闹旱灾。十年前,乡里集中财力,加上县里的支持,在形如豹子的豹子沟最窄处,筑了条一百来米长、四五十米高的拦水坝,把汛期下的雨水拦成了个两三百亩地大的人造水库。有了水,豹子沟村活了,黑龙山乡也活了。可这样的好光景只有四五年,那年汛期的雨水特别多,水库的水暴涨,三分之一的大坝被冲毁,决口的洪水直泄下去,把大坝下的豹子沟村大半的住房冲倒,死了二十多人。后来乡里、县里派人下来调查,说这场强降雨百年未遇,水库决堤是一场不可抗拒的天灾。

当时豹子沟村的村主任费桂林急疯了,他望着被洪水冲过的断壁残垣,听着死者家属的悲恸哭声,根本不信县里的调查结论,痛苦得一个人喝了三天闷酒,醉得一塌糊涂,又昏睡了三天三夜。从此,以前不怎么沾酒的费桂林天天都要喝上个把小时又苦又辣的地瓜酿酒。

接下来的几年,黑龙山乡又是年年大旱,老百姓、牲畜、树木和庄稼都被煎熬得喘不过气来。县里、乡里又急了,准备重建水库大坝。可是,生命和财产都遭到过重创的豹子沟村百姓听到这个消息吓得直打哆嗦,坚决反对重筑水库大坝。为此,上面的领导一个接一个地跑豹子沟村,苦苦地做费桂林的工作。还没有从那场惊心动魄的灾难中回过神来的费桂林说:“解决旱情重建大坝,我赞成。可是,我们村都被那场灾毁了,你们做领导的用什么做保证,重筑的大坝不再坍塌?不再冲塌一间房子?不再让村里死一个人?”

有的领导拍拍胸表示:“我们会在质量上狠下功夫,保证大坝百年不动,千年不塌。”有的领导要豹子沟村顾全大局……费桂林听得快哭了,拉着苦瓜脸说:“你们的回答都好听,可我心里就是不踏实呀,出了事你们推给老天爷,一拍屁股就跑开,受苦受难的又是我们。这人命关天的事,我不能答应。”

旱情在持续,县里、乡里决定强行在豹子沟村重筑大坝。豹子沟村得到这消息,个个惊惶恐惧,一夜之间在村口筑起了一道两丈多宽的石墙,阻止勘测和施工人员进村,于是就有了故事开头发生的怪现象。

一天,有个高个子、黑脸膛的陌生汉子来到豹子沟村村头,自称姓申,叫天亮,是新来的黑龙山乡乡长,要找费桂林。

守在村口的村民一听是新来的乡长,愣了一下,竟然还有不怕被老村主任问倒、不怕挨石雨的乡长,便敲响了挂在老松树上的黑褐色古钟,当当当的声音传遍了豹子沟村。

这是村里设的信号,发现紧急情况敲钟报信。费桂林听到钟声后,立刻带着一群村民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老实说,费桂林对上面来的各级领导早失望透了,也明白新上任的申乡长进豹子沟村见他是为重筑大坝的事,于是他冷着脸大声问:“申乡长,你说说,你用什么做保证,重筑的大坝不再坍塌,不再让村里死一个人?”

申乡长摇摇头:“我回答不了你,我只想进村里看看!”

“不行,回答不了,不能放你进村!”费桂林斩钉截铁地说道。

申乡长严肃地朝费桂林说:“我是黑龙山乡乡长,怎么不能进黑龙山乡管辖的豹子沟村呢?”说罢一步步朝石墙走过去。费桂林大喊:“不要过来,石头不长眼。”

申乡长没有停住脚步,费桂林又喊:“扔石头!”一阵拳头大小的石块雨点般落在申乡长面前,阻止他向石墙靠近。申乡长像个战场上不惧枪林弹雨的勇士,冒着石雨继续前进。突然,一个石块砸中了申乡长的左腿,鲜血直淌,他一个趔趄,走路一瘸一拐的了。费桂林心头一惊,这个申乡长看来不一般,他一挥手喊道:“停!”

石雨停止了,费桂林来到石墙前,挡住申乡长,又一次问他:“申乡长,只要你回答得让我放心,我就放你进村。”

申乡长还是没有正面回答:“不着边际的话我不会说,我只是想先进村里看看。”

费桂林看到申乡长的左腿还在淌血,从路边采把草药,放到嘴里嚼烂,敷在他的伤口上,血很快就止住了。费桂林又说道:“申乡长,对不起,把你砸伤了。我带你进去吧,看完了送你出来。”

申乡长感激地点点头,捡了根树枝拄着,一瘸一拐地跟在费桂林后面,进了豹子沟村。

费桂林把申乡长带到大坝冲毁后留下的断壁残垣前。申乡长一路看着,默默无言。不一会儿,费桂林把申乡长带到一片坟茔前,用低沉的声音说:“这里埋葬着那年决坝后遇难的二十多个村民。”

申乡长在坟茔前站住,低下了头,眼睛慢慢红了起来。

最后,费桂林领着申乡长登上了残存的水库大坝。山风呼啸,申乡长拄着树枝,挺着腰,放眼望去,正是干旱季节,豹子沟村的林木、农作物都死气沉沉,一片灰黄,失去了山林鲜活的绿色。他的脸上笼罩起一片浓浓的愁云。

费桂林带着申乡长跑了这些地方,要的正是这个效果,他动情地说:“申乡长,你一定要回答我,你拿什么做保证,重建后的水库像眼前的大山一样牢固……”

申乡长叹了口气,说:“费主任,我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说了有什么用?”

费桂林从心底升起的希望一下子泄了个干干净净。他脸色一沉,对申乡长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出去吧。”

这时,太阳快到头顶了,申乡长话头一转,嘿嘿笑道:“出去还早,我想请你跟我喝两盅,给个面子吧!”

费桂林心头动了一下,申乡长怎么知道他爱喝酒?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酒桌上好说话,估计是申乡长想要灌醉他,让他糊里糊涂地答应重建水库呢。但是他心里并不慌,因为他的酒量没几个人能胜得了。

费桂林和申乡长慢慢走下大坝。走着走着,这方向不对呀,村里的小饭店应该往左拐,他马上提醒申乡长。申乡长回过头说:“跟着我,没错。”费桂林满腹狐疑,跟着申乡长来到大坝下孤零零的两间石头房子前。

这两间石头房子是被那场大水冲刷过后遗留下来的,眼下住着人,房顶正冒着炊烟。费桂林看着石头房子,心里难受起来,住在石头房子里的那户人家被那场大水夺去了三条人命,活下来的吓得不敢住了,搬到山上去了。可奇怪的是,半年前,县里调来个姓孙的女教师,还带着个婆婆。以前,山村穷,豹子沟村的小学教师都不安心,走马灯似的来了又走了。这位孙老师带着婆婆一同来,费桂林不相信她们会待得长久,劝她们趁早离开。孙老师笑着回答:“来了,就不会离开了。”这让费桂林放了心,然后替她们寻找住房。谁知,孙老师就看中了这两间没有被冲塌的石头房子。费桂林心里一惊,说这里太危险,一决坝逃都来不及。可是,孙老师坚决要在这石屋住下,说离学校近……

进屋后,孙老师的婆婆从里屋出来,看到申乡长拄着根树枝,裤管上还有血迹,后面还跟着村主任,她心里明白了大半。她稍稍怔了怔,立刻眼睛含泪,笑着招呼费桂林坐下。让费桂林意想不到的是,申乡长居然对孙老师的婆婆说:“娘,我同村主任要喝两盅!”“好,好!坐吧。今天是星期天,你媳妇在家,做了好几个菜,你们好好喝一盅吧。”

这时,孙老师笑盈盈地端菜出来,眼睛却是红的。

费桂林什么都明白了,激动不已,他不再追问申乡长用什么做保证了,一个把家人性命都放在最危险的地方的乡长,他会不用心去重筑大坝吗?只有同老百姓血肉相连的干部,才会真心实意地为老百姓办事。

是的,申乡长调来前在县里当局长,也为黑龙山乡的连续干旱着急万分。他找到县长,主动要求去黑龙山乡重筑水库大坝。可怎么回答费桂林那句令许多领导都头痛的诘问呢?他选择的不是如何精心编织语言,而是用无声的行动做回答。

大坝决堤后,费桂林一直喝苦酒、闷酒,这次他终于敞开了胸怀,喝着充满希望的甜酒……

(原载《三月三》2016年第5期浙江殷欣奎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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