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婆的爱,心安所在

2017-01-25 20:22文◎向
家庭生活指南 2017年12期
关键词:表姑姑婆芸豆

文◎向 暖

记忆中的味道

一场感冒引发了喉疾,我一直不停地咳,咳得嗓子剧疼、声音喑哑,我因此情绪低落,食欲也下降了,吃什么都没有味道。

男友递过来金嗓子喉宝,我皱着眉头放在了一边。我不想含带着药味的东西。我的舌头忽然间强烈地想念一种味道,那种味道香甜绵软,牵动着我的味觉,也牵动着我心底里的柔软。

我起身去了厨房,往小锅里加了几勺香油,又放了些白糖进去,然后开火熬制。很快,一股熟悉的味道弥漫开来,那味道钻进我的鼻腔,惹得我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因为是第一次熬制,我根本掌握不好火候,所以,当我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走回客厅的时候,男友诧异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香油糖。”我说着,用勺子挖了一点放进嘴里,舌头马上被苦涩的味道占据,我又灰心地吐了出来。我终究熬不出那个记忆中的味道——那种只有姑婆才能熬出来的味道。

我对男友说:“周末有空吗?陪我去看个人吧。”

“看望谁?”男友问道。

“我的姑婆。”我说。

比妈妈还要亲的存在

八十年代中期,我那在机关部门工作的女干部妈妈生下了一对龙凤胎——我和早我几分钟出生的哥哥。虽然妈妈性格要强,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但是面对嗷嗷待哺的一双儿女,面对忽然多起来的各种家务,面对双方都没有老人能来帮带孩子的窘境,她真的应付不来了。于是,经过一番权衡后,爸爸从老家农村请来了他的一个远房表姑做我们的保姆。

姑婆来我们家的时候五十来岁。她是个长相平凡的妇人,肤色微黑,身材微胖,因为常年劳作,手掌上有着粗糙的老茧。她体格健壮,性子爽朗,走起路来脚下带风,说起话来像带着个高音喇叭。她吃饭、做事都很快,常常我们刚端起饭碗,她就已经一抹嘴说吃完了;泡在那里的几大盆衣服、床单,你搭个积木的工夫,她就已经吭哧吭哧洗出来并挂满了晾台;满满的一大盆面,她逗着我和哥哥的工夫就变成了一屉屉热腾腾的包子。

妈妈是个挑剔的人。她起初不太满意姑婆,嫌她人粗糙、没文化;嫌她嗓门高,说话没遮拦;嫌她习惯不好,做事不讲究。可是,姑婆做事麻利,在妈妈休完产假上班之后,一边照看着我和哥哥,一边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妈妈心里也明白,这样大的工作量,换一般的保姆是做不来的,她想要工作,还想要争各种先进,家里就得有个姑婆这样的人撑着。所以,妈妈收敛了自己挑剔的性子,姑婆就常年在我们家住了下来。我小时候一直觉得姑婆就是我们家的一口人,是比我妈妈还要亲的存在。

妈妈在家的时候,她和姑婆是有分工的,她主要照看我哥哥,姑婆则主要照看我。吃饭的时候,妈妈喂哥哥,姑婆喂我;睡觉的时候,哥哥跟着妈妈睡,我跟着姑婆睡;有事外出的时候,妈妈抱着哥哥,姑婆抱着我,爸爸则在后面提着东西。我从小就熟悉姑婆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种暖融融、热乎乎的,让人安心的气息。每天,我听着她的呼吸声入眠,枕着她的胳膊入睡,听着她讲的带着浓重乡音的故事咯咯笑。逢年过节,姑婆回家,我总是想她想得睡不着觉,妈妈把我搂在怀里,我就在一种稍觉陌生的味道里啼哭。

比起哥哥,姑婆对我也偏心一些。吃饭的时候,姑婆总是把我最喜欢的菜放在我的跟前;我喜欢吃芸豆馅儿的饺子,姑婆就三天两头包一次;出去玩走累了,姑婆总是牵着哥哥,抱着我,还说我是女孩子,比男孩子娇贵些;我和哥哥争抢玩具时,姑婆总是哄着哥哥把玩具给我,说我是妹妹,他应该让着我。哥哥小时候体质没我好,妈妈就给他订了一份奶,姑婆总是悄悄地倒半瓶给我喝。妈妈其实也有察觉,就会开玩笑似的说:“表姑,你可别天天偏心小文,亏待了小武。”姑婆就把我搂在怀里,笑道:“小武是你们两口子手掌心里的宝贝,哪里会受亏待?小文这丫头我们也得疼呀!你看这孩子,多么可人疼呀!”

在我的记忆里,除了睡觉之外,几乎每时每刻姑婆都在忙碌。她一边给我们讲故事,一边择菜;一边听我们背诗,一边给我们刷鞋子;煲粥的间隙,她又跑到外面的厅里扫地拖地;锅里蒸着包子,她又忙着跑到晾台上晒衣服;晚上很晚了,她还在缝被子;夏天的夜里,我睡了一觉醒来,她还在一下一下地帮我扇扇子。姑婆做这么多事情,从来没抱怨过,倒是有时候我们会挑剔她。爸爸说:“表姑,今晚的汤有点咸了。”妈妈说:“表姑,饺子馅里又放多了花椒粉。”哥哥说:“姑婆,我不喜欢菜里放胡萝卜。”我说:“姑婆,这个粥实在太烫了。”她总是有些羞愧似的咧着嘴笑,然后说着:“啊,我下次注意哈。”

不把自己当外人

我和哥哥上了幼儿园以后,妈妈和爸爸商量着让姑婆回去。姑婆恋恋不舍地抹着眼泪离开,之后,我家就陷入了一片混乱。哥哥得了重感冒,刚刚升为主任、想干出点业绩的妈妈不得不连续请假;我夜里总是醒来,因为搂不到姑婆的胳膊而大哭不止;家里的玩具被丢得满地是,米袋里却空空如也;一回家,再也闻不到饭菜的香味,只看到水池里堆积如山的没洗的碗碟。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只持续了十来天,累出两个黑眼圈的妈妈就对爸爸说了一句话:“请表姑回来吧。”我当即蹦起来,拍着手笑出了眼泪。

于是,姑婆又在我们家住了下来,一直住到我和哥哥小学毕业。

我小时候总觉得姑婆是会变魔术的,她能把我不爱吃的煮鸡蛋变成小白兔的模样,能把馒头蒸成苹果、桃子、小刺猬,还总是在我食欲不振的时候变出我最喜欢的芸豆馅饺子或者豆沙包;妈妈不准我们吃巧克力,她总能在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从糖盒子里变出两块来给我们解馋;放学的时候下雨,一翻书包,里面准有她塞进去的雨伞;我嗓子发炎,她就变出既甜蜜又润喉的香油糖,我吃了几天嗓子就好了……

我从小最依恋的人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姑婆。每天放学回家,我一进门就大声喊“姑婆,我回来了”,听到她大着嗓门应声,我的心才放了下来;有了开心和不开心的事情,我第一个就告诉姑婆,她就会陪我笑,为我擦干眼泪;我害怕打雷,每逢雷雨天,我总是钻进姑婆的怀抱,在那里,我感到安全;我生病的时候,姑婆会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还用土豆皮敷我挂水打肿的小手,允许我在床上吃饭,那时,我觉得生病也是幸福的。

妈妈总是嫌姑婆太宠我们,姑婆却不以为意。她总是说,我和哥哥都是乖孩子,宠不坏,然后就在妈妈的抱怨声里继续宠着我们。

虽然姑婆说话粗声大气的,但是她其实脾气极好,偶尔和妈妈意见相左时,她都会乐哈哈地让着妈妈,从不计较。可是,在我记忆里,有一次她跟我妈发生了争执,她坚持己见,丝毫不肯让步。

那会儿,我和哥哥都在上三年级。美术老师说哥哥有绘画天赋,建议爸妈给他报画画班。我比哥哥更喜欢画画,也想报名。可是妈妈说,画画班学费高,又要买各种纸张、颜料,后期投入也高,只能让一个人学。妈妈给哥哥报了名,我伤心地哭了好几天,不想说话,不爱笑,饭也吃得少。后来有一天,我放学后刚进家就听到妈妈和姑婆在争吵。

妈妈说:“女孩子学那么多特长干什么?再说,老师都说了小武才有绘画天赋。”

姑婆本来就声音大,这会儿嗓门更大:“你们两口子就是偏心小武!女孩子怎么了?小文画得多好呀!她喜欢这个,天天都用画笔画来画去的。你不给她报班,她眼睛都哭肿了!”

妈妈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带着明显的不满:“我是小文的亲妈,也不想看着孩子难受,可是上画画班要交很多钱,我们这种工薪家庭哪里供得起两个孩子?”

姑婆说:“那,这个月的工资我不要了,你拿钱去给小文报名!”

妈妈冷笑起来:“表姑,您知道现在学画画的行情吗?您那点儿工资哪够呀?再说,这不是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的事儿。行了行了,让不让孩子报班,是我们夫妻俩的事儿,您就别瞎操心了。”

姑婆还在坚持:“钱的事儿,紧紧手、咬咬牙都能过去,我以后买菜捡便宜的买,家里也可以一周少吃几顿肉。小文、小武都是你从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做事得一碗水端平,可不能委屈了文文。”

“看您说得,我们怎么委屈文文了?文文就是让您惯得太任性了,才这么不懂事。您没有文化,有些道理您不懂的。以后您只管做饭、洗衣,教育孩子的事您别插手!”妈妈的语气越来越不好了。

姑婆说:“我是没文化,有些事我是不懂,可我不能眼看着我的文文不开心。”

“你的文文?表姑,您这位置可摆错了。”妈妈冷冷地说。

两个人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爸爸进了家门。爸爸是我们家的和事老,他劝了很久,两个女人的争执才平息。我去叫爸爸妈妈吃饭的时候,听到妈妈在卧室里对爸爸说:“她把自己当成谁了!她就是个保姆,有什么资格跟我理论!”爸爸说:“好了好了,表姑也是心疼孩子。她在我们家这么多年了,任劳任怨,没把自己当外人。”妈妈哼了一声:“她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晚上,我躺在姑婆身边,朦朦胧胧间听到她一直在叹气。第二天,姑婆把我们的脏衣服全洗出来,把家里的卫生彻底打扫了一遍,又给我们包了芸豆馅饺子,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她告诉我们,她要回老家了。爸爸急忙劝她,一向不肯说软话的妈妈也放低了姿态,让姑婆不要走。可是姑婆去意坚决。后来,爸爸对我使眼色,我便抱住姑婆的腿,不让她走,她把我搂在怀里,哭了。

那天姑婆还是留了下来。后来,妈妈打听到了一家新开的、收费低的画画班,给我和哥哥都报了名。哥哥对画画没兴趣,学了一年就不学了。而我一直学,后来上初中、高中时都是美术特长生,大学也学了美术专业。毕业后,我做设计工作,业余时间就画我喜欢的画。

笑出了眼泪

去乡间的路很颠簸,开着车的男友说:“路不太好走,不过外面风景不错。这地方你来过几次?”“两次。”我说完这个数字才想起,这么多年了,我竟然只来看过姑婆两次。学习、工作、生活的忙碌或许是理由,但是其实也不能成为理由。

姑婆看到我们喜出望外,咧嘴笑着,忘记了说话,后来笑出了眼泪。她用袖子擦擦眼睛,然后才说道:“我的文文来了!我的文文来看姑婆了!”八十岁的她,说话声音依然那么洪亮。

姑婆的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她一个人住在盖着几间瓦房的小院落里。她有两个女儿,一个嫁到本村,一个嫁到邻村,都还挺孝顺的。她们要接她过去住,可她不肯,说身体还硬朗,一个人住自在。闲不住的她在院子里种满各种菜,还养了十几只鸡和一只大黄狗。她指着一架芸豆说:“待会儿我给你包芸豆馅饺子。芸豆我年年种,就是想着,我的文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来吃呢。”

我的鼻子酸了,我说:“姑婆,这几年我一直瞎忙,都没来看您。”

“你忙,我知道。姑婆想去看你们,可是人老了,出个门麻烦得很。”她说。

我给姑婆带了两身新买的衣服,还有几幅我画的画。她对那几幅画爱不释手,说:“衣服我有,现在布都结实,几年穿不坏的,你又瞎花钱。这画我喜欢!我当年就知道,文文会画得很好,会有出息的。”

芸豆馅的饺子还是当年的味道,那种只有姑婆才能做出来的味道。我吃了两大盘,姑婆笑眯眯地看着我,忘记了吃饭。

下午,我和姑婆告别,姑婆拉着我的手,又掉了泪。她说:“姑婆知道你忙,你忙你的,别惦记姑婆。”男友看我们在院子里说话,悄悄把一个装着钱的信封放在了姑婆的枕边。

车子开到村外,我们忽然听到高处的盘山小路上有人高喊我的名字。我们往车窗外看——是姑婆,她步履蹒跚地抄近路追了来。我们停下车,姑婆绕到下面的大路上来,气喘吁吁地把信封递给我:“文文,你们的心意姑婆领了。我老婆子在村里有吃有喝,花不了多少钱。你们在外面用钱的地方多,这钱你们拿回去。”

男友说:“姑婆,我们不能经常来看您,这是一点心意。”

姑婆硬把信封塞给我:“文文,姑婆真的不需要钱。姑婆就是想……隔断时间能见见你。”

我的泪唰地涌出眼眶。我拉着满头银发的姑婆的手跟她承诺,以后我一定常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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