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乡愁:相互保管、相互赠予

2017-01-29 23:24撰文蒋蓝
厦门航空 2017年10期
关键词:乡愁月光月亮

撰文_ 蒋蓝

月亮与乡愁:相互保管、相互赠予

撰文_ 蒋蓝

人到中年,蓦然发现,自己与流行歌曲已经绝缘多年。以前开车时偶尔还跟着CD 哼一哼,后来觉得跟着唱也感动不了空气,听也懒得听。耳根清净,我开车从不出事。

前几天开长途车从藏区回成都,疲倦得很,终于找出一张苏芮的CD,是《一样的月光》。这是1983年台湾电影《搭错车》的主题曲。说实话,我对流行歌曲的理解能力差不多就是1980年代的,特低。我的青春和苏芮、蔡琴、姜育恒、齐秦等人的嗓音,一直就停在那个年代。歌星也在与时俱进,让我停滞在原地,并坚持把他们盘桓不去的嗓音想象成冬季的梅花——树枝遁走了,把花弃在空气里。好在还有月光把它们照定,才不至于在泥淖里坠毁。

“一样的月光,一样的照着新店溪。一样的冬天,一样的下着冰冷的雨。一样的尘埃,一样的在风中堆积……”吴念真、罗大佑的歌词,像种子吸吮糖水,我能听见植物灌浆的声音。汽车在沥青盘山路上穿行,让我想起苏芮的激情,正在穿越她日益凸凹丰腴的腰身,使她在革命中返回到那个有棱有型的年代。

是的,有一些脸庞在眼前晃动。我已经回想不起曾经的女人,与我在月光下的一切邂逅与分歧。总之她们与我在月光下发生的事情,都镀上了一层银光,往事被反照高高抛起,让人看不真切。我也不愿意深入镜子去徒劳地一探究竟。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自然也不要去打破镜子。但影影绰绰的,也有些莫名其妙,我看到了月光下的父亲,他枯瘦如柴,在可怕地变形!

清末成都才子傅崇矩在巨著《成都通览》中,记载了八月仲秋之时四川人庆祝节日的一些活动:“八月仲秋节,人们要买月饼、麻饼,以及核桃、柿子、石榴、板栗、梨子、佛手等果木,亲友间要送节礼,晚上要敬月光,小孩子耍满天星,成都商家还要收账、开账。”麻饼是四川人中秋节必买的,不吃麻饼简直就不叫过中秋。麻饼形状扁圆,内夹合糖馅儿或椒盐馅儿,表皮酥脆,撒上满满芝麻。如果是合糖馅儿,还要拌上蜜饯。若是咬一口,外皮香酥化渣,内里软糯绵甜。我恍记得自己七八岁的样子,那一个中秋之夜却是终生难忘,不是因为麻饼,而是“敬月光”引起的。

在家门口摆一张小桌子,摆放月饼、时令水果和三杯水酒,讲究一点的家庭还要焚三炷香,敬拜月神后,一家安坐,欣赏皎皎月光。我们一家人坐定,父亲讲述了两个故事。他最喜欢的是苏东坡,反反复复,成了老生常谈。话语滔滔,可是月亮还是不见踪影。夜空浮荡一层薄雾,月亮总不现身。这就像屏声静气等候电影开场,可银幕上永远是一片空白……南方湿气重,夜雾开始降临,在瓦檐上凝聚为露,偶尔还会落下几滴。父母面面相觑,只好同意我和姐姐吃掉月饼。我家门口有一大蓬藿香,长势惊人,已经有一人多高,微风摇曳,送来阵阵浓烈气味……

一挨枕头,我很快就睡着了。我被寒冷惊醒。父亲与我同盖一床被子,不知为何,也许是一种下意识,他把被子裹得紧紧的。他睡得很香,有轻微的鼻息声。我躺着没动,安静的氛围似乎有一种放大效应。我突然看见那轮大月亮,比平常更大、更低,镜子一样镶满了窗户,让玻璃在这明丽的低照中软化,因此,月光毫无遮拦地堆积在床头,我可以清晰地看见父亲的睫毛,藿香一样,微颤。

在我幼年,父亲就带我参加各种体育锻炼,他每天下午下班后,就来到小学操场上等我。全校没有哪一个娃娃的父母这样做,反正父亲坚持来,也跟学校的体育老师成了熟人,他指导我,也指导同学。他非常消瘦,甚至因此成为同学取笑我的一个理由。但父亲似乎从没有察觉到这些,他坚持每天来,下雨了就让我在屋檐下做“俯卧撑”,100个一组……

我觉得很冷,脚趾没有什么感觉,但有一种刺痛。我试着拉被子,但拉不动。是不想用力太大,惊醒父亲。我又拉了几次,没有成功。当时我想,就是把父亲惊醒了他也不会骂我,但,我不想惊醒他。

我把双腿举起来,做了十几次举腿练习,呼吸一粗,父亲突然说:“做早操的时间还早,你再睡会儿吧。”他把被子一掀,将我盖住。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父亲察觉了,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什么,我睡了。

听见父亲的呼吸逐渐均匀了,我又睁开眼睛,月光堆满了床,把我和父亲浮起来,如果不是窗棂挡住,我们会飘出去。我还看见父亲有几根白头发,就像镜子的裂纹,稍一挪动,裂纹立即愈合,藏匿在这一片无垢的时光深处。

估计差不多了,我摸索着起床,穿上胶鞋,慢跑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由于没有睡好,觉得有些头晕。川南多丘陵,黎明多为静风,月光之夜总有一层薄薄的雾霭铺在地上,伴随月光的倾斜,月在西天融化,雾霭越升越高,最后把我笼罩在雾气中,像一个失去方向的影子武士。我坚持跑步了十几年,意志由此变得强韧。这段月光小事我没有对父亲讲过,他已逝世十年了。如果以前我就写出来了,不知道他看后有何感想。转念一想,父亲在世时,我恐怕也写不出来。往事连同月光、故乡以及那幢被月光照彻的“东兴寺街65号”平房,像雾一样,都在蒸发……现在,我眼前摊开在成都平原上的月色,足以把沥青溶化,这与苏芮的月光流水完全不同。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回不去的故乡。

这既有时间之河的阻隔,又暗含空间演变造成的疏离与陌生化,因而每个人都会拥有对乡土、乡情的常态回眸。但是,只有极少数人会由此生发出乡愁的美学。登高望远,使人心悲;隔河对望,令人怅惘。

但中秋的月亮,恰到好处地消除了悲观的情愫,只剩下一种银白色的追忆。而我们几乎可以认定,乡愁就是我们对故土难以消泯的挂念。一晃过去了三十多年,故乡的明月与中秋节,在我的脑海里经常幻化为一条穿过草甸的野水,那是一条浮荡着藿香气味的小河,在深秋的夜空下缓缓流动。那些漂浮的水葫芦与芭茅相互缠绕,时而传来鱼儿破水跃起的声音,逐渐替代了干燥的回忆而成为生机勃勃的高音部。

究竟是生命向往的猎猎滑翔之声,还是故乡本身述说的欢娱,已经很难分辨了。浮满月光的小河与飘垂的柳枝为邻,看似无心而设,又似乎充满了一种神谕的落地与生成。李白在《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中有云“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就是明月乡愁的谜底。现在人们对于节日的理解或许有所不同,但对家的眷恋、对相聚时光的珍惜,尤其是故乡的回望,可能比古人更为迫切。道理在于,我们正在经历三千年从未有过的天翻地覆,我们距离故乡的空间距离与感情距离,肯定比古人还要遥远。既然如此,我们酝酿的的乡愁之酒,按理说就要比古人的更为浓烈。可事实并非如此,我想,恰是人们缺乏古人对于明月的那份虔敬之心。

明月朗照,横斜都是鱼龙漫衍的乡愁。诗人王小妮说:“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朗照过李白的还是这一轮明月,朗照过苏东坡的还是这一轮明月,朗照过幼年的我和父亲的还是这一轮明月。

今晚,我用一页字纸把明月与故乡隔开,月光之盐,让深秋的河床梨花盛放,或在卷舌音的丘陵辖区,枯树俯身玫瑰,寂静顺枝桠盘延,倒影入水时点燃了一树嫩光——这是我童年的中秋节游戏,都要放几盏河灯,月亮像河灯归去的入海口,月光将河灯醉成了裙摆,越来越宽的酒意,让一条河无法流动。

现在明月透过了我举起的纸,纤维正在造像,字义深入贫困,宽厚的云翳在月亮周围反复开屏。我的呼吸掀动纸角,指间立即注满银色的山水。那覆盖了结满薄雾的路径,那些从我身上掉落的烟丝和断发,都是纸上可疑的晶体。好在月光比纸更白,比额头更稳定,足以让书写和臆想失义,回到本真。故乡的熟人一个个远去了,某个月黑风高之夜,我爱过的女人,从车窗回过头来,一边融化,一边凝为盐柱……

偶然读到梅特林克的一句话:“失去所爱的人时我们之所以流下最痛苦的泪水,是因为我们回忆起爱得不够的时候。”也许,说的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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