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

2017-02-09 13:36李玉杰
名作欣赏·下旬刊 2017年1期

摘 要:严歌苓的《老人鱼》是一篇“悲凉之雾,遍布华林”的小说,其中最令人动容的,是对“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的主题。这个“一般社会”既包括时代、历史、社会等宏大叙事,也包括任何个体都在内的芸芸众生。不过由于在“大悲剧”穿插“小喜剧”的写法,全文虽一地悲凉,让人读来却不觉得沉闷、压抑、苦涩、单调。

关键词:《老人鱼》 文化反思 人性审视

《老人鱼》是严歌苓2002年发表的一篇短篇小说,后来作为首篇收录于系列小说集《穗子物语》中。严歌苓一般不喜欢写谈论自己的创作的文字,却专门为《老人鱼》写了一篇创作谈:《我写〈老人鱼〉》。这似乎可以从某一个侧面表明作家本人对这篇小说的重视和喜爱。对于《老人鱼》的主题,当然可以见仁见智。但在我看来,“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恐怕是其中最令人动容的部分。——这句话本来是鲁迅对《孔乙己》的概括,我把它借来解读《老人鱼》,并没有什么深层考虑,纯粹出于评论的方便。

一、宏大叙事中的“石子”

《老人鱼》中的“苦人”,是穗子的老外公,也是整篇小说的主人公。他无名无姓,小说提到他时或者写成“外公”,或者写成“老头儿”。外公是个退伍老兵,六十来岁,残疾。“外公的残疾非常古怪,据说是头颈神经坏了,他的头不时会转动”。此外,“据说外公在打仗时冻掉了三个脚趾,因此他走路是深深浅浅的”。外公无亲无故,与穗子和穗子母亲没有任何血缘关系,20世纪50年代,是政府出面把守寡多年的穗子外婆与他撮合在了一起。

说外公是一个“苦人”,是因为在各方面,他都是一个“零余者”,而且每一方面都被“凉薄”地对待。

先从历史、时代、社会等宏大叙事方面来看。

外公自称是个老革命,然而连年幼的穗子都觉得可笑的是,他打了几十年的仗,“对历史的是非完全糊涂”,从来“不知道自己在战争中做的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也就是说,外公在本质上就不是一个属于宏大叙事的人,他对宏大根本就没有概念。小说没有写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参军的,但无论如何,自参军之日起,这个无意参与宏大叙事的人却被卷入了宏大叙事之中。这注定是一个悲剧。如果说宏大叙事是一个大齿轮的话,那么外公就与柔石《二月》中的萧涧秋一样,“其实并不能成为一小齿轮,跟着大齿轮转动,他仅是外来的一粒石子”{1},被轧几下之后必然要被抛弃。表面看来,作为一个老兵,外公在革命胜利后享受到了革命红利,“有残废津贴和特殊食品供应,而且不必排队就能买到肉和粮食”。外公搜集了很多战争纪念章,碰到别人跟他“过不去”,就把这些纪念章作为军功章吓唬对方。外公把所有纪念章都戴在胸前,问一声“你晓得我是谁吗?”“这就够了,对方也不敢晓得他是谁了”。即便偶尔碰到个别胆大之徒,只要再说一句“你问问去,当年我腿上挂花时,省上哪个首长给我递过夜壶”,对方也就服服帖帖了。总之,依靠此类手段,外公在众人面前树立了一个“战功赫赫的老英雄”的形象,也基本能够得到他所期待的那种敬和畏。

然而这里存在一个巨大隐患:人们敬和畏的,是作为“老英雄”的外公,而不是作为“老人”的外公,更不是作为“人”的外公。也就是说,必须是宏大叙事依据自己的逻辑把外公定性为“英雄”和“好人”,外公才能以这种被认定的资格慑服他人。至于那些乌合之众,则不过像回声一样,亦步亦趋于宏大叙事对外公的定性。很显然,在这里,无论是外公还是他人,都被宏大叙事所牢牢控制。问题是在中国历史上,宏大叙事往往如白云苍狗般变幻无常,“你打倒我我打倒你,一个革命推翻另一个革命”。在鲁迅所说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的闹剧中,今日的“英雄”和“好人”恐怕就是明日的“狗熊”和“坏人”,“文革”期间的那些被打倒者,不都是这样吗?外公的命运也是如此。“文革”一起,立即就被打成了“伪装成老英雄的敌人”“手上沾满红军鲜血的白匪”。一切待遇一切敬畏,自然也就随之烟消云散。

像外公这样一个年过花甲“坏脾气、好心眼”的残疾者,其实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化身,他本来就应该以“人”或“老人”的资格自然而然地拥有尊严。但在“英雄”资格被剥除后,却是残废津贴被停、薪水被扣、医药费不能报销,甚至被赶到一间“漏得厉害”的旧房子里,可谓典型的老无所依。在这种情况下,外公只能依靠吹嘘外孙女穗子的威力来威吓他人。比如,“说他的外孙女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不信去打听打听,她就在某大首长手下,跟某大首长一打招呼,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就得拉出去毙掉”。或许外公不知道,即便“某大首长”确实如此气吞山河,即便穗子也确实与“某大首长”关系如此亲近,但他的处境恐怕也不会得到根本改变。因为如同今日的“英雄”明日就成了“白匪”一样,谁又敢保证今日的“大首长”明日不会变成阶下囚呢?如果“人”的命运、尊严等等总是“挂靠”在由本就不可靠的宏大叙事所认定的“英雄”首长”等等之上,那么“人”将永远不具备“人”的资格。

借用北岛一句诗,“在没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个人”。《老人鱼》则接过这句呐喊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做一个人”与做一个“英雄”拥有了同等的权利和尊严,外公的凄惨遭遇才能避免,这个社会才不是一个“凉薄”的社会。而外公不仅是外公,他是你,是我,是所有人。

二、世俗生活中的“多余人”

说《老人鱼》写出了“一般社会对于苦人的凉薄”,这里的“社会”并不仅仅指历史、时代等宏大叙事,还包括环绕在外公周围甚至与外公同命运的那些芸芸众生。如果说宏大叙事“对于苦人的凉薄”是我们难以控制的话,芸芸众生“对于苦人的凉薄”则是我们的自作孽,而且更令人痛心。前者是社会批判,后者是人性批判。严歌苓多数作品的重点,往往也是后者,“我在我的所有小说中对人性有最多的关注”{2}。在一个人心向恶的社会和时代,外公渴望在世俗生活中寻求慰藉,却连这一卑微的愿望也难以满足,甚至最亲的身边人,也将这“苦人”视为“多余者”,尽行“凉薄”之事。

由于外婆早逝,外公的亲人只有穗子及其父母三人。穗子爸是一个文人,“文革”期间被打成了“反动文人”,“给人斗争、游街”,还被下放到劳改场“干牛马活”。然而在这个患难之家却丝毫不见所谓的相濡以沫。虽然外公给予了穗子无尽的温爱,但得知外公的特殊食品供应中断之后,父母还是决定领走女儿,理由则冠冕堂皇:“父母对于孩子的权利至高无上。他们说长期以来他们被迫跟女儿骨肉分离,穗子和他们一样,感情上的损失很大。现在是弥补这些损失的时候了。”为了让穗子亲口对外公说“我想去和爸妈一块生活”,父母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离间祖孙俩的关系,让穗子明白外公与她没有血缘关系,让穗子知道外公“历史不清不白”,让穗子认清“外公的确不及母亲、父亲高雅”,等等。连外公与穗子之间相依为命的爱,在他们那里也成了罪过,他们痛心穗子“一举一止都带着那老头的毛病”,嘲笑祖孙俩以吃表达亲情,那“只证明他们的原始、土气、愚昧,以及那蠢里蠢气的亲密之情。再有,就是穷气”。因此,外公指责穗子父母的那句话——“我知道你们良心喂了狗”,实在不仅仅是愤激之词。而把穗子领走后,外公也终于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不过,穗子父母对于外公的“凉薄”还不是最令人痛心之处,最令人痛心的是穗子对外公的“凉薄”。那么,外公之于童年穗子意味着什么?“是靠山,是胆子,是一匹老坐骑,是一个暖水袋”。是“靠山”和“胆子”,是因为每当穗子在学校受了气,外公都要跑到学校以“要拼出去迎接一场白刃战”的架势为穗子讨取公道;是“坐骑”,是因为外公每天都背着穗子去上学;是“暖水袋”,是因为每到冬天外公就用体温为穗子暖被窝。所谓“靠山”“坐骑”“暖水袋”,其实都是将抽象问题具象化的文学手法。实际上,小说用了大量篇幅描写外公为穗子带来的关爱,这种关爱连一向嫌弃外公的穗子父母看了都有些嫉妒。然而对于这么一个不求回报的“靠山”“坐骑”“暖水袋”,穗子最终却选择了背叛。她与父母的关系原本很紧张,但外公刚被打成“老白匪”,她就给父母写信“说她非常想他们”,并向他们道歉,而且在信里“一个字都不提外公”。虽然在与外公分别时,穗子表现出的依依不舍令人心酸,但真正分别之后,竟然发现自己很少想起外公,即便想起,想起也都是他的愚昧、可笑、土气、不伦不类。在填写各种表格时,也从来不把外公作为亲属填上。最后,即便外公病入膏肓,穗子也没去探望。外公去世后,“他的亲属栏只填了一个人名字,当然是穗子”,虽然老人至死也没能见上“小穗子我的伢”。

《老人鱼》在写宏大叙事和穗子父母的“凉薄”时,充满了批判,在写穗子对外公的“凉薄”时,充满了忏悔。“穗子系列”小说中的穗子不是严歌苓,但不妨看作严歌苓的化身。在创作谈《我写〈老人鱼〉》中,严歌苓回忆了自己的外公,其中的外公也确实如《老人鱼》中的外公一样,是一个温厚然而卑微的老人。至于童年的严歌苓有没有对外公“凉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忏悔之心,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弥足珍贵。

1918年,鲁迅在《狂人日记》中发出了“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的悲怆呐喊,八十多年后,严歌苓在《老人鱼》让人看到,孩子竟然依旧在有意无意地“吃人”(伤害外公)。像鲁迅一样,严歌苓也是“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话题虽然残酷,命题虽然沉重,然而这恐怕才是真正的“睁了眼看”的文学!

三、“大悲剧中小喜剧”

可喜的是,对时代的深刻批判、对人性的无情审视、对自我的真诚忏悔,所有这些,都未使《老人鱼》流于沉闷、压抑、苦涩、单调。这是严歌苓有意追求的风格:“对‘文革,创作《天浴》的时候我还有控诉的情绪,但现在拉开了距离,觉得一个人写童年,再苦也不是苦,都是亲的。所以到‘穗子系列虽然都是悲剧,但全是嘻嘻哈哈讲的,那是更高的境界。”{3}说“穗子系列”小说“全是嘻嘻哈哈讲的”当然不确切,确切说来,是每部小说在整体上都是“悲凉之雾,遍布华林”,然而在细节上,却又都是幽默之笔随处可见。如果对这种风格做一个概括,可以说是“大悲剧中充满小喜剧”。

具体到《老人鱼》,其幽默性或喜剧性的来源,是童趣。这篇小说中的穗子是一个懵懂未开的孩童,她与同伴、父母、外公之间的许多事,都体现了“最初一念之本心”的纯真。这种充满童趣的故事,应该是很多读者都经历过的,因之读了之后才会让人觉得“亲”。也可以说,这篇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充满了一种怀旧情调,虽然这并不是严歌苓的本意。

随便举两个例子:

穗子告状是有名有姓的,谁揪了她辫子,谁躲在拐角吓了她,谁在滑梯上推了她一把,她都会把男孩们的姓名告诉外公。

这是穗子向外公诉说她在学校被人欺负的细节,类似的事,恐怕每个女孩在童年时代都经历过,在当时,也都像穗子一样以为是“受了气”的大事,然而随着时光飞逝,再回首时,充满的应该都是会心一笑的温馨。而为了给穗子出气,外公到了学校是“壮烈、嘶哑”地咆哮:“下了你的大胯,掏了你的眼!……死你一个我够本,死你两个我赚一个……”一边是微不足道的“小欺负”,一边是杀气腾腾的“大咆哮”。当时的“外公在自己制造的闹剧中过瘾地表演,给大家好好娱乐了一回”,现在的读者读到这里,也是忍俊不禁吧。

外公一声不响地领着女孩们往竹林外面走……她们开始甜言蜜语,说外公你真威风,戴那么多勋章天下无敌了!……所有女孩都说任外公罚:罚站、罚跪、罚搬煤饼,随便,外公的背也会笑的,外公的背影在笑她们徒劳,笑她们这群马屁精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是穗子和同伴去偷竹笋被逮住,外公把她们领回来之后的场景。女孩们都怕外公把事情告诉自己父母,于是都开始讨好外公,而在不久前,她们还在骂外公“老土匪”。看到孩子们故作聪明的伎俩,读者一定也会像外公一样,连背影都在笑这群小马屁精的拙劣、真诚!

按昆德拉的说法,“幽默并不是人类的一项远古实践,它是与小说的诞生相联系的一项发明”{5}。由于在“大悲剧”中加入了“小喜剧”,严歌苓的《老人鱼》终于没有像奥威尔的《一九八四》那样,沦为“将一个可恨的社会的生活缩减(并教人缩减)成了它的罪孽的简单罗列”。

{1} 鲁迅:《柔石作〈二月〉小引》,《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3页。

② 严歌苓:《严歌苓谈人生与写作》,《华文文学》2010年第4期。

{3} 严歌苓:《十年一觉美国梦》,《华文文学》2005年第3期。

{4}⑤ [法]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余中先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5-6页,第235页。

基金项目:本文系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1980年代以来欧美“新移民作家”的中国叙事》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5CWX001

作 者:李玉杰,文学博士,南阳师范学院文史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中国当代乡土叙事。

编 辑: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