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慎的乐府诗文献研究

2017-02-09 16:14刘亮徐莹
名作欣赏·下旬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杨慎乐府诗学

刘亮++徐莹

摘 要:乐府诗文献研究是杨慎乐府诗学用力最多、成就最高的部分,包括乐府诗题及本事的考证,诗中名物的考释,诗中字、词舛误的考订,对乐府诗版本的考证及诗歌补录等。作为明代中期较早的乐府诗学大家,杨慎于明代乐府诗学发展有开创之功。

关键词:杨慎 乐府 诗学 文献

杨慎(1488—1559),字用修,号升庵,四川新都(今成都市新都区)人,祖籍庐陵,明代中期著名诗人、诗学家,明代“三大才子”之一。其父杨廷和曾任内阁首辅。杨慎是正德六年(1511)状元,曾官翰林院修撰、经筵讲官,后因“大礼议”一事被流放滇南,故又自称博南山人、金马碧鸡老兵。杨慎的诗歌创作与诗学历来研究者甚众。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杨慎还是一位研究乐府诗的大家。其《升庵诗话》涉及乐府诗研究的内容近六十则,且研究对象广泛,包括乐府诗文献研究、音乐研究、文学研究等。而其中乐府诗文献研究是杨慎乐府诗学用力最多、成就最高的部分。本文试图从以下四个方面对杨慎的乐府诗文献研究进行初步探讨,以就教于方家。

一、乐府诗题及本事的考证

由于时代久远,部分乐府诗题在流传的过程中失去了本意,给后人解读增加了难度。虽然有《乐府解题》《乐府诗集》和历代史书中的“乐志”部分等可供参照,仍有很多难解之处。如《朱鹭》一题,《乐府诗集》卷十六引《仪礼》和《隋书·乐志》中的有关记载,得出“汉曲盖因饰鼓以鹭而名曲焉”①。然而此说只是解释了“鹭”的由来,却未能说清“朱”之含义。杨慎则在《升庵诗话》卷四中说:“古乐府有《朱鹭曲》,解云:‘因饰鼓以鹭而名曲焉。又云:‘朱鹭咒鼓,飞于云末。徐陵诗有‘枭钟鹭鼓之句,宋之问诗‘稍看朱鹭转,尚识紫骝骄,皆用此事。盖鹭色本白,汉初有朱鹭之瑞,故以鹭形饰鼓,又以朱鹭名《鼓吹曲》也。梁元帝《放生池碑》云:‘元龟夜梦,终见取于宋王。朱鹭晨飞,尚张罗于汉后。与朱鹭飞云末事相叶,可以互证,补《乐府解题》之缺。”②在杨慎看来,正因为鹭一般都是白色,所以汉初的时候有朱鹭出现被认为是祥瑞之兆,并用鹭的图形装饰鼓,这才是《鼓吹曲》中《朱鹭》一题的由来。与《隋书·乐志》中的说法相较,杨慎的观点更合情理,且有梁元帝的诗歌可以作为验证,的确可以弥补《乐府解题》相关记载的缺漏。

又如《乐府诗集》卷七十六录有沈约《夜夜曲》二首,并引《乐府解题》曰:“《夜夜曲》,伤独处也。”③卷七十九又收录薛道衡《昔昔盐》一首:“隋薛吏部有《昔昔盐》,唐赵嘏广之为二十章。《乐苑》曰:‘《昔昔盐》,羽调曲,唐亦为舞曲。“昔”一作“析”。”④杨慎则认为这二个乐府曲调其实是同一个。《升庵诗话》卷六云:“梁乐府《夜夜曲》,或名《昔昔盐》,昔即夜也。《列子》:‘昔昔梦为君。盐亦曲之别名。”⑤杨慎引《列子》中的记载,证明‘夜与‘昔同义,又指出‘盐为曲之别名,从而得出《夜夜曲》与《昔昔盐》为同一曲调的结论。

除了对部分乐府诗题的解读,杨慎还对一些乐府诗的“本事”进行了考证。如常见的“小姑无郎”一事,《升庵诗话》卷一云:“古乐府《清溪小姑曲》云:‘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唐李义山诗:‘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小姑,蒋子文第三妹也。杨炯《少姨庙碑》云:‘虞帝二妃,湘水之波澜未歇;蒋侯三妹,青溪之轨迹可寻。”⑥“清溪小姑”虽然是后世诗歌中常见的意象,但关于乐府古辞中的“清溪小姑”的身份却一直是个谜。杨慎则通过引用杨炯《少姨庙碑》中的有关记载,考评出“清溪小姑”真实的身份应该是东汉末年蒋歆的三妹,从而让后人对“清溪小姑”的本事有了更准确的理解。

二、对乐府诗中名物的考释

杨慎还特别擅长对乐府诗中名物的考释。如“白■”一词,《乐府诗集》卷五十五引《乐府解题》曰:“古词盛称舞者之美,宜及芳时为乐,其誉白■曰:‘质如轻云色如银,制以为袍余作巾。袍以光躯巾拂尘。”⑦但并未明确说出“白■”究竟为何物。杨慎则在《升庵诗话》卷三中引王建和元稹的诗句进行佐证,得出“白苎,舞衣也”这一结论⑧,更好地解释了“白■”一词的含义,有助于后人对于乐府古辞的理解。

又如刘言史《乐府杂词》曰:“蝉翼红冠粉黛轻,云和新教羽衣成。月光如雪金阶上,迸却玻璃义甲声。”其中“义甲”一词历来意义不明。杨慎则在《升庵诗话》卷十二中说:“妓女弹筝护甲也,替指,或以银,或以玻璃,杜诗‘银甲弹筝卸是也。其曰‘义甲者,甲外有甲曰义,如假髻曰义髻,乐有义嘴笛,衣服有义栏,皆外也。项羽目所立楚王为义帝,以义男义女视之,其无道而猾贼甚矣,身死东城,讵非兆于此乎?”⑨杨慎根据“义髻”“义栏”等词推定“义甲”的意思应当是妓女弹筝时佩戴的护甲,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假指甲”,其说有理。

再如乐府古诗中的“双鲤”一词,以往大家都认为就是指两条鲤鱼,剖开烹制时就会发现鱼肚子里藏着书信。但杨慎认为并非如此:“古乐府诗:‘尺素如残雪,结成双鲤鱼。要知心里事,看取腹中书。据此诗,古人尺素结为鲤鱼形即缄也,非如今人用蜡。《文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即此事也。下云烹鱼得书,亦譬况之言耳,非真烹也。五臣及刘履谓古人多于鱼腹寄书,引陈涉罩鱼倡祸事证之,何异痴人说梦邪!”⑩按照古乐府诗的说法,“双鲤”指的是将尺素结为鲤鱼形用来表达“缄封”之意,和后人用蜡封信不同。《饮马长城窟行》一诗中所说的“烹鱼得书”也并非真烹,而是譬喻。后世《文选》的注者们对此全都误会了。

杨慎对乐府诗中名物的这些考释往往能打破陈规、翻新出奇,并且多数言之有据,给后人更好理解乐府诗提供了很大帮助。

三、对乐府诗中字、词舛误的考订

在乐府诗长期的流传过程中,极有可能存在字、词方面的讹误。即使是郭茂倩所编的《乐府诗集》,也难免会出错。杨慎在《升庵诗话》中就指出了《乐府诗集》和左克明《古乐府》在字、词上存在的一些讹误。

《升庵诗话》卷四“狄香”条云:“张衡《同声歌》:‘洒扫清枕席,■芬以狄香。■,履也。狄香,外国之香也。谓以香薰履也。近刻《玉台新咏》及《乐府诗集》改‘狄香作‘秋香,大谬。吴中近日刻古书,妄改例如此,不能一一尽弹正之。”{11}杨慎认为,张衡《同声歌》中的“狄香”原来是指外国之香,可以用来薰履,但后世所刻《玉台新咏》和《乐府诗集》都将“狄香”改成了“秋香”,完全丧失了原诗的本义,可谓“大谬”。

卷七“康浪”条又云:“甯戚《饭牛歌》:‘康浪之水白石烂。康浪水在今山东,见《一统志》,可考。今《乐府》误作沧浪之水。沧浪在楚,与齐何干涉也。骆宾王文云:‘观梁父之曲,识卧龙于孔明;听康浪之歌,得饭牛于甯戚。此可以证。近书坊刻骆集,又妄改‘康浪作‘康衢,自是尧时事,与甯戚何干涉也。”{12}杨慎指出,甯戚是齐地人,《饭牛歌》中原来所说的“康浪之水”在山东,与楚地的“沧浪之水”毫不相干,这一点骆宾王的文也可以佐证。而《乐府诗集》却将“康浪”改成了“沧浪”,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也属于明显的失误。

除了纠正《乐府诗集》在字句上存在的一些失误,杨慎还指出了左克明《古乐府》中一些类似的情况。《升庵诗话》卷十二“乐府误字”条云:“陕西近刻左克明《乐府》本,节郭茂倩《乐府诗集》,误字尤多,略举一二。如《读曲歌》云:‘逋发不可料,憔悴为谁睹。欲知相忆时,但看裙带宽几许。逋发谓发之散乱未料理也。‘逋字下得妙,今改作‘通发,何解也?今据郭本正之。又《乌栖曲》云:‘宜城■酒今行熟。■酒,重酿酒也。不知何人妄改作‘投泊。■酒熟则有理,‘投泊岂能熟也?虽郭本亦误。按《北堂书钞》云‘宜城九酝酒曰■酒,并引此句。晋《白■舞》词‘罗■徐转红袖扬,何承天《芳树曲》‘微飙扬罗■,皆误‘■作‘鞋。”{13}左克明的《古乐府》本是节选《乐府诗集》而成,但这个过程中又出现了一些错讹。如将《读曲歌》中的“逋发”改成了“通发”,“罗■”改成了“罗鞋”,都是明显的失误。另外,对于《乐府诗集》中原本就存在的一些问题,左克明也没能发现并加以纠正。如《乌栖曲》中的“■酒”,《乐府诗集》已经误作“投泊”,左克明又沿袭其误。杨慎引《北堂书钞》中的记载予以订正。

杨慎于乐府诗字、句的考订方面用力甚多,纠正了长期以来乐府诗作品中存在的一些错误,这方面的贡献很大。

四、对乐府诗版本的考证及诗歌补录

乐府诗在流传的过程中可能会产生不同的版本,有时它们在字句上还会存在比较大的差异。弄清楚这些情况对于乐府诗的深入研究具有重要价值。杨慎在《升庵诗话》中提供了几首乐府诗较为罕见的版本。

如关于杜甫的《丽人行》,《升庵诗话》卷十四“丽人行逸句”条云:“松江陆三汀深语予:‘杜诗《丽人行》,古本“珠压腰■称称身”下有“足下何所着,红渠罗袜穿镫银”二句,今本亡之。淮南蔡衡仲昂闻之击节:‘非惟乐府《鼓吹》,兼是周■美人画谱也。”{14}杨慎从陆三汀那里得知,杜甫的《丽人行》古本与当时的流行本不同,在“珠压”一句后面还多出“足下何所着,红渠罗袜穿镫银”两句。蔡衡仲对这两句大加赞赏。遗憾的是,杨慎并没有具体说明这个古本的来历。

又如《乐府诗集》卷三十五有《塘上行》五解,作者虽标为魏武帝,但按注释实为魏文帝甄皇后临终所作。全文如下:

蒲生我池中,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人仪,莫能缕自知。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念君去我时,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今悉夜夜愁不寐。莫用豪贤故,莫用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用鱼肉贵,弃捐葱与薤。莫用麻■贱,弃捐菅与蒯。倍恩者苦枯,倍恩者苦枯,蹶船常苦没,教君安息定,慎莫致仓卒。念与君一共离别,亦当何时,共坐复相对。出亦复苦愁,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萧萧。今日乐相乐,延年寿千秋。{15}

而《升庵诗话》卷十“甄后塘上行”条则收录了此诗的另外一个版本:

蒲生我池中,绿叶何离离。岂无蒹葭艾,与君生虽离。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念君常苦悲,夜夜不成寐。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莫以麻■贱,弃捐菅与蒯。倍恩常苦枯,蹶船常苦没。教君安息定,慎莫致仓卒。与君一别离,何时复相对。出亦复苦愁,入亦复苦愁。边地多悲风,树木何搜搜。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杨慎注曰:“此诗《乐府》亦载,而详略不同。然词义之善,无如此录之完美,故书于此。”{16}从两个版本对比来看,《乐府诗集》中收录的作品分成了“五解”,并给每一解加了一个小标题(即每解的第一句话),而且除了五言句之外,还出现了两个七言句。相比之下,《升庵诗话》中收录的版本更像是一首完整的五言古诗,语意也更加流畅,更符合甄后的身份和人物性格,应该是更早的版本。

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还收录了一首前人未曾发现的古乐府作品。卷十一“蜀栈古壁诗”条云:“余于蜀栈古壁见无名氏号砚沼者书古乐府一首云:‘休洗红,洗多红在水。新红裁作衣,旧红番作里。回黄转绿无定期,世事反覆君所知。此诗古雅,元郭茂倩《乐府》亦不载。李贺诗云:‘休洗红,洗多颜色淡。卿卿骋少年,昨夜殷桥见。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视前诗何啻千里乎?”{17}有一次杨慎经过蜀栈道,在山壁上发现了一首无名氏书写的古乐府诗,这首诗《乐府诗集》并未收录。杨慎认为,古乐府诗极为“古雅”,相比之下李贺的《休洗红》诗语意太直露,与之相差甚远。

乐府诗文献的研究是整个乐府诗研究的前提,也是乐府诗学理论得以产生的重要基石。杨慎作为明代中期较早的乐府诗学大家,在乐府诗题及本事的考证,名物的考释,字、词舛误的考订,诗歌版本的考证及诗歌补录上都取得了突出的成绩。与后来的胡应麟、许学夷等人相比,杨慎在乐府诗学理论体系的建构上做的还不多,他的一些考证工作也带有牵强附会的嫌疑。胡应麟就抨击过他关于《团扇歌》作者的考证:“《白团扇》‘憔悴非昔容,羞与郎相见,王珉嫂婢谢芳姿歌也。王子敬妾桃叶,亦有《团扇歌》三首,其一云:‘团扇复团扇,许持自障面。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与谢正同。岂王家婢妾,自相掇袭耶?然桃叶有‘障面句,意乃完足。芳姿语殊未见工。杨用修强桃叶一歌附会谢作,且云芳姿如此才而屈为人婢,信佳人多薄命。恐大令有知,攘臂地下矣!漫识此,发一笑。”{18}但不能因此就否认杨慎在明代乐府诗学发展过程中的开创之功,而其丰富的乐府诗学也还有待于学界进一步深入研究。

①③④⑦{15} 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26页,第1070页,第1109页,第797-798页,第522页。

②⑤⑥⑧⑨⑩{11}{12}{13}{14}{16}{17} 杨慎:《升庵诗话》,见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703页,第752页,第643页,第684页,第890页,第901页,第712页,第782页,第885页,第923页,第847页,第869-870页。

{18} 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61-162页。

作 者:刘 亮,文学博士、博士后,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教授,研究方向:唐宋文学、乐府文学、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等;徐 莹,文学硕士,海南大学艺术学院助教,研究方向:中国文学批评史、音乐学等。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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