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使闺阁昭传”与“一代不如一代”之辨

2017-02-10 16:05李胜
北方文学·中旬 2016年10期
关键词:闺阁女性观贾府

李胜

摘要:《红楼梦》中的女性观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讨论话题,小说创作的宗旨也一直是红学界争议不断的命题,作为一部经典作品,研究其文本再探析其思想是“以意逆志”的研究方法之一。当今通行本第一回作者便在自嘲声中明言其创作“亦可使闺阁昭传”明显的是为身边所经历过的“闺阁中”人即女性立传。第二回则针对贾家的儿孙说“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主要针对的是贾赦、家政、贾琏、贾珍、贾宝玉、贾蓉等这一干男性了。“列传”而不使其“泯灭”,而以“我”代表的男性则因“不肖”而致“泯灭”也不可惜,两相对照令人玩味,值得深思。

关键词:贾府;闺阁;十二钗;男性;女性观;审美

据徐恭时统计,《红楼梦》共有男四百九十五人,女四百八十人,其中宁荣两府共有男十六人,女十一人,宁荣两府眷属女三十一人。小说第一回作者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裤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则作者的创作宗旨很明朗了,就是“可使闺阁昭传”,就是宣传、张扬女性形象。

小说第五回写到宝玉赏梅于宁国府“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秦可卿便将其引到自己屋里,“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见了警幻仙姑,又被引到一个屋子:

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厨,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厨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 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厨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第五回

小说“择其紧要者录之”,“紧要者”正是正册十二、副册十二,又副册十二,而小说又从其中有选择的重点刻画了钗黛、英莲(香莲)、晴雯袭人等一干女性形象。即便对十二钗也不是不分层级刻画的,作者往往能够写出“这一个”,即刻画出其个性。

首先,从小说的整体构思看,还泪故事、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是其基本的构架。林黛玉和薛宝钗当然成了主角。“还泪故事”隐含着中国传统的“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感恩思想,这种恩义如果发生在男女之间便往往有了爱情产生的可能。第一回交代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后来神瑛侍者恳求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在那富贵场中, 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而“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的绛珠仙子便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至于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则附载了作者的审美情趣和审美理想。

其次,十二钗中犹以贾家四姐妹为最,元春是贾政的第二胎,生在大年初一便有此名,后“贤孝才德”选入宫,起初充任女史,来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德行不论,而据第十八回“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之言,则其识文断字的能力也不弱,小说第二回交代冷子兴给贾雨村介绍贾家姐妹时还说:“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可惜元春最后的结局是“虎兕相逢大梦归”。性格懦弱的“二木头”惜春,可惜“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喜“书”善治的探春,虽然“才自精明志自高”,其结局也“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善画的惜春最终也恐怕只能与青灯、古佛作伴了。尽管个性不同,作者想张扬的还是四姐妹都“不错”。

谈《红楼梦》,避不开的还有凤姐。小说刚一开始,那个让贾府众人“敛声屏气,恭肃严整”的凤姐,那个恍若神仙妃子的凤姐,那个被周瑞家的大肆介绍的凤姐,作者着力的一是从男性的视阈大加赞赏,二是张扬其外貌,三是介绍其个性与能力。所以周瑞家的说“这位风姑娘虽小,行事却比别人都大呢。如今出挑得美人儿一般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不过她呢!”贾珍说她“从小儿顽笑时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阁,越发历练老成了。”无论是周瑞家的,还是作者,他们恐怕都欲将其放置于跟男子比较的角度来赞赏她。

如果说这些被褒奖的女性都是出身高贵的女性的话,那么就是像袭人、晴雯、刘姥姥等这些卑贱的女性,作者也给了其一席之地,也鲜活了其性格,而非符号化。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是小说的第六回,第二次是第三十九、四十回、四十一回、四十二回,第三回是第一一三回。作者刻意以其形象贯穿小说企图传递出一种思想,即就是这样一个女性,她也有着传统恩义观念。

总之,凡此种种就是为了申明作者“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要紧的是作者强调的是“当日所有之女子”“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作者也便感叹道“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作者看来那个时代须眉男子确实不如女子,而且作者把这种思想转化为小说中具体的人物形象,还与“所有之女子”都好的赞誉做对比,说贾府中男人是“一代不认一代”:

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 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第二回

封建社会是以男人为主体的,男性往往掌握着话语权,但在《红楼梦》中作者借探春这个女性之口对男性提出了提出了挑战,俨然有自傲之意,其自信若为男性必超男性就可见一斑:

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

——第三十七回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了,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

——第五十五回

在她看来,生为女性已是不幸,因为即使有不让须眉之才,在封建社会里她也没有做一番事业的空间。这是用探春自己的话来表述的。无独有偶,小说在《红楼梦》五十四回提到,两个女先儿(即说书人)要给贾母讲一个《凤求鸾》的故事,其主人公为男性也叫王熙凤,则是不是作者欲将雌雄王熙凤搞一个角色转换传递出一个理念,即贾府中的女王熙凤若为男生,则——,这无疑给广大读者以想象的空间,增强了小说的审美张力。而最奇怪的是当说书的女先生道歉时,凤姐儿笑道:“怕什么,你们只管说罢,重名重姓的多呢”,意味深长。

如果说封建社会像一座大大的古色古色古香古香的宅子,则这个宅子到了清代已经过于沉重。作为其支柱的男子确实已“无才可去不补苍天”,作者便把自己的视觉转到了女性身上。如果说作者把过于臃长的封建社会以贾府两宅浓缩,则很形象也容易感受:

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

——第三回

小说第二回中,贾雨村说“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可见其规模,也可见当年的繁华。“敕造” 即奉旨修建,显示的是贾府的门第,透露出的是贾家与皇家的不同寻常的关系。小说也借焦大等人的口告诉读者,荣国公和宁国公受此恩赐的原因是其跟着主子(即皇帝)积累军功所致,这也有贾家祠堂里还悬挂着的“勋业有光照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和“先皇御笔”为证。开创贾家基业的是贾源、贾演(即荣国公、宁国公)兄弟俩,这是第一代。他们为后代树立了高贵的门楣,积聚了财富,子孙后代应常念及其富贵荣华之“源”然后发扬光大,但其“演”化却不尽然。第二代贾代善和贾代化两兄弟,就“嬗”“化”得平平常常,不值一叙了,因此小说由“目前”说起,即第三代说起,第三代还有三个弟兄在世,可是这兄弟三人,贾敬就只要“烧丹炼汞”,“一心想作神仙”,敬的是“道”;贾赦袭了世爵,贪淫昏暴;贾政虽是“端方正直”,做了一名部员,却毫无建树。第四代第五代“珍”“琏”“环”“蓉”“芹”“蔷”“芸”等等,就更是一群“偷鸡戏狗”,各种各样的败家能手。因此,古老的宅子终有人去楼空的时候,终有倾颓的时候。因此:

探春道:“……——你们别忙,自然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第七十四回

探春此话正与第二回冷子兴的话相扣,都重复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都强调一个“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第二回)小说显然以探春过人的见识彰显了“有识之女人赛过男性”的观点。尽管有蔡元培等认为,小说中的女人便是满族,更有萱慕认为“盖汉字之旁为水,故知书中之女人皆指汉人;而明季及国初人,多称满人为‘達達,达之起笔为土,故知书中男人皆指满人。” 这些说法未免有些想象、臆断的嫌疑,但《红楼梦》作者大量的写女性,以张扬女性之个性为其旨归,无疑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另外一边,作者也以个人情感位触发点,由贾府缔造者(即第一代)为起点, 有选择的生动演示了“一代不如一代”的贾府男人,作者把更多的笔墨给了其中分属第四代的贾琏和第五代的贾宝玉。贾琏“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第二回)明显的把他的言谈举止见识都放置在了王熙凤之下。贾珍“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第二回),宝玉的来历不凡,“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 (第二回)但是“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 (第二回)“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 (第二回)也就是说,贾家男性一代不如一代已是昭然若揭了,在此情形下,连贾家祖宗都急了,所以在小说的第五回:

宝玉听如此说,便吓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 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性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第五回

警幻道:“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第五回

祖先们绞尽脑汁的想在其后代中找出一个振兴祖业的继承者,于是发掘了“聪明灵慧,略可望成”的贾宝玉,无奈其“禀性乖张,生性怪谲”,便欲请警幻仙姑“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然而,仙姑让其嗅“千红一窟”,喝“万艳同杯”之美酒,继之赏《红楼梦》十二支仙曲,但结果宝玉“甚无趣味”,警幻仙姑因叹曰:“痴儿竟尚未悟!”宝玉似傻,但实际上时作者在“乾隆盛世”中嗅出了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意味。于是,在男性为主体的封建社会中,男性“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而就是在这样的语境中,作者高扬了“使闺阁昭传”的大旗,这不能不说是作者思想的独特。读者也就在慨叹男性修为日下的同时,不得不为红楼众女所折服。

参考文献:

[1]王国维,蔡元培,鲁迅.点评红楼梦[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4,1.

[2]任明华.红楼男性[M].北京:中华书局:2006,2.

[3]刘云春等,百年红学:从王国维到刘心武[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2.

[4]傅守祥.女性主义视角下的《红楼梦》人物[J].红楼梦学刊,2005.1.

[5]陶泱霖.《红楼梦》中的女性形象与女性意识[J].清远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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