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龙之力
——科举造就的文人绘画

2017-02-12 23:08
画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馆阁画刊石涛

郁 俊

登龙之力
——科举造就的文人绘画

郁 俊

写在前面:《画刊》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是本特别有影响的杂志。30多年前,也就是我刚开始启蒙的时候,《江苏画刊》就给出了当时很难得的资料呈现和审美标准,精美得都有一些异样。记得当时我死盯着梅清、萧云从和王原祁的山水画,目光贪婪得都不愿意挪开。我至今仍保留着当年《江苏画刊》的创刊号和第2期。第一次啊,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精美的印刷品。当时这些图像的惊艳程度,不是今天看惯了真假二玄、眼高于顶的美院学生可以体会的。

风水轮流转,纸媒风光不再。我揣摩,靳卫红主编和她的团队,也经历了一些辛苦,才能够让这本杂志保持了一贯水准和格调。南京,是令我百感交集的美丽古城,也是让我的职业生涯开始步入正轨的福地。不仅仅大丰先师,几乎所有一线的南京前辈,都或多或少对我本人产生过影响。所以如果这个专栏能够为此地诞生的艺术杂志贡献一点绵薄之力,实在也是很荣幸的事。

由两汉魏晋的门阀取士,到隋唐科举制度,是中华文化的一次伟大变革,也可以说是崛起的重要契机。中国文官体制的清奇骨骼已成,之后的问题就是选拔材料之辗转更替,就如马二先生所言,是词赋抑或时文,换汤不换药,反正哪怕你是天大的才学,你是孔子好了,不做人人都要做的举业,哪一个给你官做?给你饭吃?所以马二先生对匡超人感慨,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不仅仅中国,远东的中古文明,其中兴亡代替,实在都要仰赖这一个创举。而千年后贫弱颓唐的隐患,似乎也难逃肇始的嫌疑。仔细考究的话,科举,尤其是明清两朝比较严苛的时文,就是八股文考试,及其诱发的社会上大规模的知识积累和周边训练,正是中国文人画发展的最好土壤。

科举考试的标准书写字体,被称为馆阁。我们也可以通过对馆阁的深究,来体会一下所谓书画同源。学过素描的都知道,要画像一样东西,首要步骤是测量,把铅笔尽量舒展地举在眼前,把所画对象的角度、比例、大小,都测量准确了,然后表达在材料上。馆阁体有和考试素描非常类似的地方,它要求的,也就是准确率和稳定性。

我们来看看,究竟馆阁造就了什么。假设中国明清两朝的童生,从六七岁开蒙入学,被狞恶的老师要求一本正经地临习红仿,苦练欧体的间架,每天的训练量大约是几百到1000个字,那么到他中个秀才,大约中人之资质,需要个10来年左右的时间。

这10来年的时间,苦苦修炼时文,600年来只要是接触科举的读书人,其实每个人的手上,都具备了可怕的造型精度。哪怕你是孔乙己,百无一用,还可以去抄书,可见他真的是读过书的人,手上有精度。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里,记过一个老儒,取纸书写50个一样的字,叠放一起,日影照之,毫厘不爽。从今天的书法角度而言,此做法是否值得提倡,先搁置不谈,这个老先生手上的精度之高,确实令人惊叹。所以不论这个童生有无接触正规绘画训练,他对绘画,当然也就是书法,各种工具材料的熟练程度,肯定超过同样年纪的油画家对油彩的熟练水准,更不要说手上成年累月训练出来的力量和表现欲。

我们又要说到董其昌,董其昌早年书法不好,至少是不够工整,不那么馆阁。我猜,当然一代宗师,可能早期虽然功夫差一点,味道应该不太一样,那么这个另说。反正董小时候,因为功夫不够好,书写得不够工整,直接影响到了他的科举排名,所以他后来才拼命地苦练书法。他苦练书法,当然不是想当书法家,对吧,当时职业书法家这个概念,可能也比较被人家鄙薄,他就是要当官啊,中举人中进士,一路跑到北京去做帝师,这才是读书人的正道。

董其昌练到什么地步?据说他落魄,给人家做西席,也就是做孩子王的时候,住的房间里,墙壁上、被单上、蚊帐上,全部都写满了毛笔字。除了感慨当时东家的耐心很好,比较容忍以外,董沉浸在水墨中的态度,令我特别向往。

董的“南北宗”论,为什么会受到这么多的读书人的推崇?因为他那就是读书人的绘画理论,他不是写给职业画家们看的,是给了同样有科举背景的读书人,一个参与美术史的机会。这些或成功或落魄的士子,拥有了手上的精度和不那么专业的绘画技巧,跃跃欲试着,运用自己的眼界和幻觉,开始对之前的美术史动刀了。

南宗后来的兴盛,对北宗绘画的嘲讽和打压,甚至包括后来悄悄造炮弹要推翻满清的黄宾虹大师,他提出士夫画,都可以视为是科举制度改造美术史的一个章节。

那么,是不是不经过科举训练,就不能成为一个好的文人画家呢?也不尽然。石涛和八大,都是明朝宗室,八大经过严格的科举训练,中过秀才,写的一手非常标准的欧体馆阁。石涛没有,早年动荡,到了庙里做和尚以后,也是只知道买书不知道读书的人。所以我们会发现,八大的绘画,哪怕大写意,对构成感的追求,自觉且严格,简直像蒙德里安冷抽象一样有造型洁癖,因为他本能地会去追求一种精准。而石涛呢,他就会放纵很多,很多地方,笔头子就不那么规矩了。后来“扬州八怪”把石涛奉为神明,因为除了郑板桥,他们大多数都是些对科举这件事,做得不那么拿手的人。

当然上述两位都是顶尖大师,但是有没有受过严格的训练,还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亏得石涛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他对生活的极端敏感,和对材料的深厚理解,化解了自己的种种弱项。当年朱新建老对我抱怨,说石涛是黄酒,八大是白酒,意思是石涛欠一道蒸馏,我猜大约也是这个意思。那“八怪”学养和天赋上,更少一些画的价值,也会打一些折扣。

文人画消亡的日子,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就是晚清宣布废除科举那天。这应该毫无疑问,土壤没有了,之后才有徐悲鸿这样的人过来搅浑水。

话说回来,我每天画画之前,还是要闭上眼睛想一想,我在想董其昌那顶黑乎乎的、涂鸦满满的蚊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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