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

2017-02-13 20:05王琼丽
长江文艺 2017年2期
关键词:高平爹爹平阳

王琼丽

真是出鬼了,三个大男人一齐失踪了,这让高桥村的三个女人坐立不安。

夏天的夜晚热得让人产生错觉,没有风也没有光,整个大地氤氲着热腾腾的蒸汽,似乎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个比太阳更隐秘更厉害的家伙在偷偷对着地球发功。四十一岁的孙丽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的天气,电扇开到了最高档位,风倒是大,可惜热乎乎的,聊胜于无。但屋外的热浪还是让人生畏,下午来过一阵子风,树叶哗哗落,稻田也一片萎靡。但是不出去不行,她要去李慧玲家,电话里约好的,秦梅也去。她们都联系不上自家男人了,她们得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出一个应对的办法来。孙丽珍打开堂屋大门,就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发间有密密的汗珠奔涌,她脚步略略停滞,然后坚定地大步跨出门去。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孙丽珍。

如果不是婆婆喊胸口疼,孙丽珍不会打高平阳的电话。刚出去那阵子,两人一天一个电话,但时间长了,两人对着QQ、微信常常无话可说,何况电话?两人基本处于有事说事无事散朝状态。孙丽珍起初不习惯,后来也就习惯了。男人们出去打工好些年了,一个在外头挣钱,一个在家里照顾老人孩子,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这种两地模式将持续若干年,直到生活出现新的转机。比如老人去世,孩子长大成人。这在乡下算不得什么,大家都这样过的。男人在外头挣了钱,家里可以盖楼房,可以供孩子念好的学校,如果男人出息一点,还有望一家子搬到城里去,虽说自己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脱胎换骨了,但孩子可以成为地地道道的城里人。日子有了盼头,有些苦吃起来也就不那么难以下咽了。但是现在她们三个的男人约好了似的,集体失联。出了什么意外?还是被传销的薅进去了?

孙丽珍老远就看到陈慧玲家的窗户透着灯光,刚刚走到门口,大门哗啦一声拉开,秦梅一把将孙丽珍扯进去,嘴里不停咋呼:“快点快点,不知多少蚊子借你做掩护跟着你溜进来。”陈慧玲的女儿礼貌地喊了声孙阿姨,其实,应该喊孙丽珍婶娘的,两个女人的老公是没有出五服的兄弟,但现在电视网络给孩子们打开了一个广阔的世界,那些带着乡土气息的称呼,在幼小的孩子们的认知里,已经自动屏蔽。

女儿无视陈慧玲的诸多暗示,站在房门口不肯进去。陈慧玲只好开赶:“大人商量事情,你一个小孩子凑什么热闹?”小丫头态度坚决说,“是关于我爸爸的,我要听,就要听嘛。”孙丽珍跟秦梅原本惴惴不安的心,立马在小大人的倔强里变得欢乐起来。

欢乐是短暂的,秦梅坐在靠墙的沙发上抹眼泪。

秦梅是她们三个中最小的一个,独生女,广州打工时跟赵南方恋上。秦梅虽说也是农村人,但那是一个不一样的农村,广阔的平原人家,要比山里人富足得多。赵南方本着丑话说前头的原则,跟她描述家乡的偏僻和贫穷,但热恋中的秦梅已陷入狂热状态,她在心里列出赵南方若干优势,以此证明自己眼光的正确性和前瞻性,比如赵南方帅啊,赵南方砌墙技术好啊,赵南方勤劳能挣钱啊……其实只要第一条,就足够让秦梅有情饮水饱。帅哥啊,带出去多有面儿!秦梅肚子里揣着两个月的身孕,坐火车转汽车一路风尘走进高桥村时,“哇”一声就哭了。

尽管后来秦梅在高桥村的日子里经常人前人后抹眼泪,时间一长,人们眼里那些亮晶晶明晃晃的深海珍珠早就成了凉白开。此时陈慧玲跟孙丽珍也大不以为然,又不是丧夫,只不过是失联。既然失联,就有一万种可能,可能死了,但更可能活着,毕竟是三个大男人,三个凭力气吃饭的民工,最大价值也就是榨取他们的体力劳动,还不至于要命吧?但陈慧玲的女儿睁大眼睛在她们三个人脸上来回逡巡,孙丽珍跟陈慧玲在小姑娘的注视里只好进行自我批评,在老公不知所踪的时候居然笑得没心没肺,是很不女人很没有妇德的,再说她们也确实着急,虽然不至于跟秦梅一样眼泪汪汪。两人满怀歉意收了一脸笑,赶紧进入正题。

三个人商量的结果是陈慧玲带秦梅出门寻夫,孙丽珍坚守大后方,三家的老人孩子统统由她照管,再说她婆婆还捂着胸口喊疼呢,绝对不能离开。凌晨四点半有一辆出山的客车,四个小时后进城,那时恰好有一趟开往广州的普快。男人们每次出门都是这样的行程,再说秦梅在生孩子前跟赵南方来回跑过一次,勉强算是熟门熟路。

陈慧玲打了在城里工作的同学电话,请帮忙购买火车票。同学很快回复,票买到了,大热天,往南方去的列车,客源严重不足。

世上有三丑,戏子,王八,吹鼓手。南方,秦梅年轻漂亮,你可要盯紧点了,别做了王八不晓得信。就是高平阳的这句话戳痛了赵南方血气方刚的心。他乖乖地把手机交给了高平阳。赵南方说,咱们仨一起进村突袭,秦梅是干净的,你还我手机给我道歉,如果秦梅不三不四,手机我不要了,老婆我也不要了。

火车在轰隆声中一路向北,赵南方在心里估计了一下,大概到了湖南郴州。若是以往,他早就跟大多乘客一样,已经进入深睡状态。赵南方想看看什么时候了,习惯性地往裤兜里摸手机,只摸到了一坨裹得紧紧的卫生纸。赵南方这时才想起,手机被高平阳锁在了行李箱里。赵南方看着车厢里一片黑车窗外也是一片黑,听着对座高平阳高平林起伏的鼾声,一肚子闷气不晓得找哪个出。怪谁呢?只怪自己好酒,喝了没有高低,人家说啥就是啥了。就算真的怪人家,也是断断不敢说出来的,最初出来打工,如果不是人家两弟兄带,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何况找工作学技术?严格说来,高家兄弟是赵南方的师傅,就差一跪一拜一磕头了。再说,三个人一向团结,在偌大的广州城从来没有被人欺负过,尽管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工地与工地周边。

酒壮 [人]胆,虽说赵南方顾忌着高氏兄弟对自己的提携与照顾,在高平阳质疑秦梅出墙的可能性时,还是借着酒意说,大哥,有人喜欢春天也有人喜欢秋天,有人喜欢看花开有人喜欢看花败,你看马大姐不是还有两个老头带着水果饼干什么的来竞争吗?谁到底是王八还不一定呢,有胆你也把手机关了。

马大姐五十多了,是工地上的厨师。

高平阳听了这话,气血冲顶,怎么能拿孙丽珍跟马大姐比呢?马大姐老,且丑。孙丽珍虽说过了四十了,高桥村的水土养着呢,细皮嫩肉的,不比城里人差。但高平阳不能反驳,一反驳,按赵南方的逻辑,那孙丽珍找汉子的可能性大大增加。高平阳一怒之下把手机扔给了高平林,叫高平林当保管员。高平林看高平阳满脸通红,只好站出来和稀泥。高平林说:“哥,南方,我看你们别意气用事了,就算家里头有什么不好的事,未必休了妻另娶啊?现在多少光棍急吼吼地找女人呢,二手三手都是抢手货,彩礼越来越高,真离了,不怕她们找不到老公,就怕我们娶不起老婆。何况家里又是老又是小的。”解交解交,两面三刀,高平林这话说的虽然是实话,但并没有起到调停作用。正在火头上的高平阳脱口就说,平林,你心里有鬼?慧玲有啥把柄被你晓得了不成?你还是高家人不,软骨头!

高平林没想到自己好心做和事佬反被呛,拿起桌上的手机就按关机,然后把三个手机拢堆,气咻咻就往小卖部跑。看得高平阳和赵南方满脑子问号,不知他这唱的哪一出。几分钟后,高平林拿着一个布包一把小锁回来了,也不管那俩人什么表情,拿起三个手机就往里装,咔嚓一声上了锁。然后一扬手,钥匙丢进了旁边深不见底的地基。

说地基深不见底,是因为连续几场暴雨,刚刚挖好的地基蓄满了浑浊的雨水,桩打不成了,他们仨才无活可干,只好就着马大姐的几个拿手菜喝酒。说起来都怪酒,酒喝多了,话也多了。三个人东一榔头西一喇叭侃大山,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屋里的老婆,也是,男人不说女人说啥呢?说女人好下酒呢。高平林说,吴奎的老婆跟村里的癞痢头好,被捉了奸。癞痢头是村主任,这年头,但凡有点出息的都出去了,读书就业也好,做生意打工也好,家里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不然也不至于癞痢头当村主任。被癞痢头照顾的不只吴奎的老婆,村里就剩这个“药渣”,谁不晓得?把持不住的,吃不得苦的,被癞痢头哄床上去的到底有几个,谁也不知道,但千里迢迢回去捉奸的,只有吴奎。高平阳就是在这时候好意提醒赵南方的。他没想到这个一向没有脾气的男人被激怒了,还揭竿而起把他们高家兄弟绕了进去。

兹事体大,高平阳想灭火。高平阳问,啥意思?

冲撞了高平阳的赵南方正在内疚,现在看高平林也搭了进来,有了肇事者的负罪心理,连忙说,平阳哥,平林哥,酒话不作数的,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

高平林说,放屁,买票去,回家。谁打退堂鼓谁心里有鬼。

高平阳跟赵南方只好屁颠屁颠地跟着高平林回工棚收拾行李,高平林收拾好了,把装手机的布包放进自己的行李箱,说,明人不做暗事,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动我行李箱,谁动谁是王八。不怪高平林搓火,赵南方是外人都没有说慧玲什么,平阳还是哥呢,拿自己弟媳刺他,他一万个不服气。三人马不停蹄地赶往火车站,孙丽珍就是这个时候拨打高平阳电话的。这时离他们关机不到三个小时。

尽管过了这么些年,秦梅也不大给赵南方打电话了,但联系的密度,还是要高于另外两对夫妻,赵南方担心,万一秦梅给他打电话联系不上,还不急死啊,他没有想到,最先发现他们关机的是孙丽珍。

高平阳原本有个姐,三岁上头失踪了,据说是被人贩子拐走了。高平阳的妈快哭死,幸亏后来有了高平阳,依高平阳妈妈的意思,高平阳得在她眼皮底下晃她才放心,丢了一个如果再丢一个的话,她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可惜高平阳不会念书,勉强念了个初中毕业,打死也不去学校了,只好去打工。出了门的儿子,依旧是老娘心尖尖上的宝,她有什么小病小灾是绝对不许孙丽珍跟儿子说的,儿子离她远了,再多的疼再多的爱也无法穿越千山万水抵达,城里的人更不会替自己心疼儿子,所以她认为不给儿子拖后腿就是对儿子最好的疼爱了。可惜这次她是胸口疼,她担心是心脏病,觉得自己恐怕要死掉了,想见儿子最后一面。孙丽珍要送她去医院,她板起脸,说你男人挣的都是辛苦钱血汗钱,是用命换来的钱,你舍得花我不舍得。孙丽珍怕她真的死了,怎么跟高平阳交代,只好打电话问主意。

高平阳手机关机,孙丽珍以为是他手机没电了,赶紧叫陈慧琳给高平林打,谁知高平林手机也关了,两人感觉有些不对劲,又叫秦梅给赵南方打,还是关机。三个女人慌了,这么多年,虽说也牵挂也担忧,但想着三个男人在一处,也没必要打听更多联系方式,这下子问谁要人去?

老娘的胸口一直在疼,孙丽珍只好一遍遍拨打高平阳的手机,从7月11日下午一直到7月12日黄昏。依旧联系不上丈夫的三个女人只好摸黑从村东问到村西,谁家有男人在广州打工的帮忙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三个男人的消息,在得到无数次失望的答复后,有人好心提示,有困难找领导啊,你们去跟癞痢头说,看他有没有好办法。孙丽珍看看陈慧玲再看看秦梅,三个女人默契地选择了报警。警察态度很好,很快回复,公司歇工了,工人放假了,大约结伴出去玩去了吧。女人们不信,哪里有这大的玩性,三个男人都关机,肯定出事了。警察态度很好,又说,48小时之后你们再联系我们这边吧。也是,三个手脚健全活蹦乱跳的大男人,还能怎么地呢?三个女人不得不碰头召开紧急会议。

陈慧玲睡不着,一方面担心丈夫的安危,一方面担心女儿的安全,虽说跟孙丽珍千交代万嘱咐,她还是放心不下。女儿正在青春期,逆反倔强脾气大,虽说她主动表态同意妈妈去广州找爸爸,但是万一跟孙丽珍闹起来了呢?辗转反侧的陈慧玲听到有东西落在了屋顶上,起初一声两声打在瓦片上,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让陈慧玲心惊肉跳,莫非有龌龊人爬屋顶上去了?陈慧玲的恐惧吊在半空,还没来得及落到实处,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声音紧锣密鼓地倾覆而下,敲得瓦片嘣嘣作响。陈慧玲这才知道,暴风雨来了。起风好,下雨好,天气要凉爽了,蔫了的稻子也有救了。陈慧玲在风声雨声里,居然睡着了。

秦梅来敲门的时候,风停雨住了。陈慧玲背起早就准备好的行李,打开门。秦梅说,水大呢,不晓得客车走不走?陈慧玲看到秦梅的裤子湿了大半,正准备问问情况,孙丽珍电话也来了,说夜里雨水大呢,我们家姆妈说上头的舅奶奶打电话来,那边下了好几天的大雨了,吓人得很,不晓得会不会灌到青木湖里来。你们要注意安全,实在不行就转来,等水下去了再走。借着自家屋里的灯光,陈慧玲发现门口积水很大,好在穿的是凉鞋,湿了容易干,关上门,一脚踏进水里,水到膝盖了。走了几步,秦梅打了个哆嗦,大半夜的风雨,足够让这个山谷气温陡降。秦梅说,不晓得牛爹爹那里过得去不?

牛爹爹住在村口,那条路是出村的必经之路,临着青木湖。这里风景秀丽,特别是春天的时候,有零星的野桃花在万绿丛中盛开,美得叫人无法形容。这是陈慧玲的话。秦梅读过红楼梦,说野桃花比黛玉葬的桃花还美呢,大观园里的桃花是人工种植嫁接的,可青木河的桃花是天生丽质。牛爹爹就在人间仙境里养鸭养鹅,顺便也养生。但这地方地势低,怕下雨。陈慧玲说,边走边看吧,火车票都买了,再说几个男人到底是怎么了,我都担心死了。秦梅,你担心不?秦梅有些委屈,为了他,我连爹妈都撂下了。陈慧玲说,那我们快走吧,别错过了客车。

赵南方跟高平阳在火车上打了一架。

火车到了常德,停下不走了。常德连续下了三天大雨,铁轨被洪水冲垮了一段,至于何时才能启程,等待通知。原本算好下了火车再转乘汽车,到达高桥村是半夜,捉奸的黄金时间。但现在火车停了,开车时间待定,显然,他们的计划有了漏洞。高平林说,过了常德就进湖北了,老家该不会也下了大雨吧?要不我们把手机拿出来看看?赵南方听了,立马大声附议。哪晓得高平阳见赵南方出声,立马不屑地嗤了他一声,早上不是刚看了老家天气预报的吗?天天晴天,等你回去晒不死你!怎么,怕了?想给秦梅报信啊?你直说啊!

高平阳坐上了火车,没有手机打发时间,闲着无聊,于是把在工地吵架的话在脑袋里回放了一遍,想起赵南方说什么有人喜欢看花开有人喜欢看花败就来气,这话不能细琢磨,越想越不是个味,孙丽珍好好的一贤惠女人,怎么就成了残花败柳了?赵南方个狗日的看起来斯斯文文人模狗样的,骂起人来不带脏字。高平阳正愁没借口找赵南方不是,赵南方送上门来了。

明明是高平林要看手机,高平阳却对着赵南方夹枪带棒,这态度就有些恶劣了。赵南方气急,文斗不行来武斗,朝着高平阳扑上去,高平阳不得不站起来接招,高平林赶紧上去试图拉开两个人。三个人拉拉扯扯,连隔壁车厢的人都闻风过来看热闹,闲着也是闲着,有免费热闹看是美事。好在三人除了拉扯并没有真的打起来,赵南方是百口莫辩只好上手,他并没有要打高平阳的意思,高平阳呢,矮了赵南方一个头,虽然高平林有拉偏架的可能,毕竟是自己兄弟,但何必拿鸡蛋碰石头呢?乘警赶来时,他们已经自动休战。赵南方旁边的乘客也帮他们查看了一下高桥村那边的天气。晴天,一周都是晴天。

陈慧玲跟秦梅黑夜里摸索着朝村口走去。路上的水越来越大,已经到了陈慧玲大腿处,还没有到牛爹爹处,她们就听到了青木湖水声哗啦哗啦响。山谷里常年有风,好在并不大。秦梅有些怕,直喘粗气。陈慧玲也怕,顾着秦梅,只好装作不怕,眼看着水快齐腰了,陈慧琳大声喊牛爹爹,没想到一声就喊应了,离她们似乎不远。牛爹爹拿电灯照了照她们,冲着她们喊,慧玲你们女人家半夜蹚水,不要命啦!回去回去,赶紧回去!陈慧玲说,平林他们几天没消息了,我们得赶紧去找,是死是活我们总要讨个结果。牛爹爹叫陈慧玲跟秦梅不要走了,自己赶紧蹚水过来,问了个大概,牛爹爹还是坚决要她们回去,莫男人没找到,自己闹病了,老人孩子咋办?天亮了我跟癞痢头去说说,安排两个老汉出去也比你们强。

陈慧玲跟秦梅只好回头,走了几步,喊牛爹爹,水大,您跟我们一起回那边老屋去。牛爹爹说,水涨得有点邪乎,我在这里盯着点。陈慧玲赶紧转述孙丽珍家舅奶奶的话,牛爹爹听了也有些慌,大声骂癞痢头个吃干饭的货!这么大的事,也不放心上。牛爹爹催两个女人赶紧往回走,自己给癞痢头打电话,陈慧玲跟秦梅在牛爹爹跟癞痢头的吼声里打转,纤细的双腿努力劈开积水,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蹚去。

也就百十来米吧,牛爹爹声音突然消失,青木湖显得有些空廓而寂寥。无功而返的陈慧玲感觉到秦梅的手在发抖,心里有些可怜这个年轻的外地女人。真是瞎了眼,嫁到这个穷乡僻壤来遭罪,想想自己,比秦梅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些恨自家男人的不体贴,又担心男人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自己可怎么扛得起这么重的担子?心里正波浪起伏着,只听牛爹爹大喊,发山洪了,慧玲你们快跑,快去叫人!快!快呀!慧玲拉起秦梅,两人拼命地跑起来。虽然她们嫁到高桥村这些年,还没有遇到过山洪,但她们信牛爹爹。果然,不一会儿,陈慧玲和秦梅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大地在颤抖,天空好似被撕裂。暴风雨再次袭来。秦梅吓得软了腿,陈慧玲死命拖也拖不动。秦梅说:“慧玲别管我了,有牛爹爹呢,你快跑, 你去喊,村里人都睡着呢!”

陈慧玲向后喊一声牛爹爹快来带秦梅,想着村里老的老小的小,迟一步跑不赢山洪,于是不顾一切拼命往村里跑,身后传来秦梅绝望的嘶叫,慧玲姐,救我的孩子,救我的孩子啊!

陈慧玲进了村,冲着第一家屋门就踹,一边大声喊,发山洪了,快跑啊!随后捞起屋门口的破脸盆和一块石头,一边敲一边朝村里奔跑呼喊:“发山洪了,快跑啊!发山洪了,快跑啊!”很快,更多声音加入进来,人们一边奔跑,一边敲盆子敲桶:“发山洪啦!发山洪啦!”人们奔向癞痢头的楼房,奔向各自屋后的山坡。

山洪以摧枯拉朽之势、排山倒海之力摧毁了高桥村。天亮后,跟村里人一起逃到高地的陈慧玲,找到了依偎在孙丽珍身边的女儿,陈慧玲想说话,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的嗓子喊破了,喊出了血。当她看到孙丽珍怀里抱着的秦梅那还在念幼儿园的儿子时,张了张嘴,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火车终于又启动了,在轰隆声中跨进湖北境内时,假寐的高平林心潮起伏,他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老婆陈慧玲的闲话,但他害怕那个万一。万一陈慧玲在家里有相好的呢?难不成真的休妻另娶?娶谁去?拿什么娶?高平林越想越恐惧,仿佛看见了未来的那个老迈孤独的自己。趁着高平阳和赵南方酣睡之时,高平林果断跟着邻座起夜的男人走向洗手间,手里紧紧地捏着一张偷偷写下的小纸条。高平林说,求求你,帮帮忙,怕出大事呢!邻座愣了愣,立马就明白了,接过纸条看了看,回了座位。高平林长吁一口气,去撒了一大泡尿,觉得轻松了许多。高平林又去抽烟处抽了一支黄鹤楼,原本打算给邻座男人的,想想深更半夜的,敬烟似乎有些不大妥当,这会儿只好自己独享。

高平林在自己吐出的重重烟雾里,有些小小的得意。那两个酣睡的男人,那两个死扛的男人,如果醒来发现了他的小把戏,就算对他冷嘲热讽,就算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他相信,他们内心也是感激他的。山村里的男人,能娶到老婆的,都快成了神话了。再说,慧玲她们三个都是好女人,知冷知热,敬老爱小,能吃苦,能受穷,只要能留住她们,莫说装聋作哑,就算真的当了王八又如何?

等他走近座位,邻座冲着他直摇头,高平林有些意外。只要他出门,慧玲的手机从来不关,而且慧玲惊醒,莫说信息,就是微信有了动静,她都是要立马回复的。等他坐下,邻座贴心地打开了手机伸到他面前,只有一条发过去的信息:“我们在回家的火车上,已经过了常德,你跟嫂子和秦梅讲一声,我手机没电了,这是邻座的电话,收到回我个信息。平林。” 高平林看着信息下面的空白,急得手心直冒汗。邻座心软,看了一眼变了脸色的高平林,按下了发送短信的那个号码,等来的是“暂时无法接通”。再拨一遍,还是。

安静的深夜里,程式化的声音更显无情。手足无措的高平林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打秦梅的试试。”高平林看了一眼赵南方,显然,他早就醒了。依旧是暂时无法接通。高平林又报了嫂子孙丽珍的号码,接着又报了癞痢头的号码,都无法接通。赵南方急得站了起来,额头直冒汗,说小超市有个座机,打这个试一试就晓得了。座机亦无法接通。高平林惊叫道:“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出事了……”假寐的高平阳和赵南方一下坐起。之后三个男人凑在一起,望着邻座男人的手机,焦急地等待着拨出号码的回应,仿佛在等待一场命运的判决。

选自《东宝》杂志2016年第四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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