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身史记(散文)

2017-02-13 22:22朱强
北京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单身同桌

朱强

十几年下来,我感情积蓄不丰,但也绝非一张白纸,断续地谈过几场恋爱,不过有关我的恋爱,基本上属于独角戏的一类。那些我所倾慕的对象,无非是这一幕幕戏中,用到的道具而已。说白了,恋爱史即暗恋史,同时也就是单身史吧。

首场暗恋,发生在我七岁的时候,当时,我看到九宫格里,汉字笔画稀疏,像一个很大的铁笼子豢养着一只瘦削的鸟;当时我年纪幼小,功力甚浅,只能制造出这些瘦骨嶙峋的鸟。笔画繁琐些的,就没有能力制造了。可是同桌居然在练字簿上,动用了许多笔画,将“窦”字堆叠得匀称又饱满。我偷眼看她用铅笔尖把“窦”字挑出,像用一根绣花针将一朵花给挑出来。

她姓窦,在没看见她书写之前,我从未想过这字有这么难写。

当时,我目光穿过了一条歪斜的“三八线”,才将这个秘密给捕捉到的。眼前的这条“三八线”,用一种叫“改正液”的白色液体画出,已经被前面几拨学长的袖子磨得有些灰暗了。它既不是我,也不是姓窦的小女生画上去的。这时,同桌还很陌生,因为陌生,任何规则的游戏都没法玩。放胳膊肘子的那一小块桌面,各自封闭,属于私人庭院。作为“邻居”,我们像从两个不相关的城市搬过来,彼此都很自我,死要面子,不大愿意主动和对方搭话,在这个前提下,中间的那条“三八线”无丝毫意义。加上那时候,“男女大妨”的概念在脑子里还并未形成。马尾辫、蝴蝶结、花裙子这些词语都尚不至于刺激到我稚嫩的眼球。真正刺激到我眼球的,是一把绿色的转笔刀,它配有一个透明的塑胶盒子。它似一滴浓度很高的盐水,咬住我的眼膜不放。是这个转笔刀点燃我生命中有关于两性的第一朵硝烟,一个人的单身史,差不多也源自这起事件。

写秃了的铅笔尖像一只丧失了猎物能力的鸟,需要把喙磨尖。转笔刀的任务就是负责把秃拙的喙重新打磨得锋锐如芒。现在鸟的体内仿佛被注射入了食欲激素,胃被撑开了。铅笔搅动的过程——扇形的铅笔皮顺势从刀片一侧长起,牵连不断,如一张漂亮的裙摆。拥有了这个指头大小的塑胶盒子,不但意味着你拥有了许多杆娉婷的铅笔,也意味着你拥有了许多条弧线优美的裙子。

我是在出校门左侧的一家杂货店发现这个转笔刀的。七岁出头,我身着米色棉布衬衫,背带《语文》《算数》,还有薄薄一册《自然科学》。那个如一只绿色蝉的转笔刀趴在玻璃柜中,很安静地趴着。我花五角钱将它赎了出来。它吱呀一声,仿佛给我道谢。我把它藏在胸前荷包,然后又选择课桌底下抽屉使它安身立命。我将一只拙呆子般的铅笔送入它那个幽暗孔道,手腕轻轻转动,白亮的刀片将笔尖外表皮片片剥去。声音绵密,如蚕的茧。当这个拙呆子转身出来,没想过它口齿居然变得那么伶俐,刀口光洁,如施了釉。同桌将这些都看眼里一声不吭。良久过去,才开口询问我转笔刀的事,并要求我也替她买,顺便将一元票子递了过来。我毫不含糊地将其收下了,果断把此事应承下来。

这个事件是我目前所能回忆起的——我这一生中初次与女孩子交道的经历。我承认,我从小就对异性腼腆有加,腼腆的性格使我的恋爱姗姗来迟。使我这一辈子本应该去做很多事,却不得不向后延宕。因为单身的漫长岁月也使我暗恋的经验变得异常丰富。在人生的这段空白地带我放纵自己的想象。世界在我的脑海里变得千奇百怪。

单身说白了,就是一种幻觉。就像你好端端坐在窗子面前发呆,然后假想有虫子在你脸上爬行,细长的腿与触须在你的皮肤上经过。这种幻觉它自己是不会无端长出来的,需要外物给它一点刺激,可那时,我真不知自己的状态就是单身。我若知道自己单身的话就绝不会那么蠢了。接下来我要讲述的便是那桩蠢事。课间我从学校门缝偷偷溜出,我钱递过去,柜子里那只绿色的蚕便顺理成章地滑到了我的荷包里。我小跑到教室,在位置上坐下,气定神闲,当什么事也没发生。等心跳找回原来的节奏,才将小转笔刀递到她跟前。照理这个事情应该增进友谊才对,然而我却没能控制好火候,结果把一锅粥给生生熬糊了。

没两天我发现我的这只转笔刀在使用时很容易将铅笔尖弄碎。同样的外观盒子,同桌的那把,却还能够将每只铅笔处理得周全体贴,小小的嫉妒在空气中挥散着,歪邪的念头在一缕光尘中闪现。无论如何,我也得在同桌的那只转笔刀里挑出点刺,挑出了刺,我就有理由建议她与我的对换了。结果我寻思许久,指着她的那只说,刀片上有一条黄褐色的锈斑,有锈斑的转笔刀螺丝不久就要松动,不能再用了。并且表示,我有能力将这个锈斑给抹掉。我的诡计似乎很奏效,不久即将这绿色的美物骗到了手。同时偷偷地触碰到她的手指。滑滑的,这个感觉贴着我的心脏,渗透到我的血液里。多年以后,我才恍然,她的美丽是足以倾国倾城的。有段时间,我在人人网上苦苦找寻她的下落,可惜一无所获。在爱情中,我想,美好也能成为一种力量,无论是暗恋抑或相思,其中美好,足以抵制名利的诱惑。人性中的种种不洁,在这个美好底下都要匿藏起来。我想,今天人的邪念与那个暗恋对象的消失,至少有一定的关联。

这个事件在我已经破费了不少笔墨,尤其是绿色转笔刀,几乎成了这片记忆的焦点。它的意义,是真实地记录了我初次与女孩子交道的若干细节。为我考证个人的单身史的起始时间提供了准确依据;至少上溯到1996年秋天,我的单身史便已经被送入了属于它自己的轨道。

过去每次升学都意味一个事件结束。许多东西被无形隔开,然后被冲散,不明不白就消失了,进入以往那些事物的入口,每每奇迹般地落在了某个女孩身上,陈年身上隐蔽的通道扑过来,我暗自吸吮,美好事物一寸一寸剥蚀我的嗅觉器官。

锐和佳是我初中到高中分别暗恋的对象,她们的容貌不能算美,也许是过于迷恋,她们的面孔最终挟持了我的审美世界。现在,我先把话题转向两人以外的某个物件,这个物件牵涉到一个陌生地点:昆明市先生坡二号。地图显示它处在昆明市区的翠湖北路,靠近当年的西南联大。林爷爷在西南联大读书曾租住过这个屋子。

十三岁夏天,我开抽屉,无意间把它翻出来,薄薄的一个硬纸片,是张民国时代老照片。上面是用蓝色墨水清清楚楚地写下的一行小字:××××××。翻面,显示出一个黑白庭院,花盆里栽着秀美的棕竹,高大的桂花树生长旺盛,已经触碰到了屋檐。后边的门扇上有镂空的花。尽管黑白两色,可是原先的色彩还是被我轻而易举地给还原了出来。因为我曾生活在一个类似的庭院里整整十一年。相片幅面很窄,两寸见方,那会儿我觉得锐的身上具足了这个庭院的气质,属于千金小姐的一类。下巴微尖,眼睑很深,眉毛像两片柳叶影子。她老爸当时开一辆越野,每次威风凛凛把她接走。小学我们同桌,老师委派她来我家告状过一次,说我作业欠交,欺负女生,大扫除还很会偷懒。升学之后,我们就隔了一个教室,白天上学都能碰见。这期间我们家有过一次小小搬迁,从左营背47号搬到塘窝里85号。因为这个契机,使我每天上下学都要从她家楼下往返四次。开始,心中的恨还在持续着,后来情绪就开始向相反的方向转变了。我常常傻傻地站在楼底下看她家的阳台,上面就晾晒着她的衣裳,轻盈的,为风吹动。开始我并不知道那个阳台是她们家的,是那些熟悉的衣服暴露了这个小小的秘密。这个秘密可以说让我每天都被一种兴奋的溶剂浸泡着,我很自豪地封自己为偷窥者,就像我小时候拿一块竹片在空中随意挥舞,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武者一样。一个偷窥者在偷窥的过程中,其实并不想也未必能够偷窥到什么,它只是想从偷窥这个仪式中寻求一点点刺激。我现在也说不清楚喜欢上她是不是源于这一点,可是后来每次在马路上遇见她,我总会脸红良久。别的女孩子总是笑我,说我是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空架子。后来,凡是我没有贼胆的那个部分,我就将它们推到梦中实现。不料梦中的场景居然与照片里的重叠起来。我把她想象成那个院子里的女人。我和她在里面很隆重地结为了夫妻,拜高堂天地。整天缠绵悱恻。激吻,拥抱,死去活来,汗流浃背。那样的画面,现在想想——很有种唐伯虎团扇里的甜软味道。

佳打动我是源于她的体香唤醒了我的嗅觉器官。对风油精、白花油我先天性的敏感,在她身上,时常有这种撩人的香味散发。那时候,我爸用一块灯芯绒布料和一个老朋友交换了一台红灯牌大音响放音机。只要趁他外出办事,我就偷偷地给收音机通上电流。因为我渴望能够听到小提琴协奏曲的《梁祝》。尤其是在雨天。这个曲子与稀稀拉拉的雨声裹挟一起,风油精的香味就会在鼻子里一点点地变浓。在我看来,放音机就像一顶香炉,存在于上面的空隙总会幽幽地散发撩人的香味,它让我心脏里每天都充满了无以言传的欢乐。

佳的身影是我坐了400公里的火车,然后在南昌的某一栋宿舍楼里住了近月才忘掉的。那时候我每天所做的功课就是练习遗忘。大学我所学是工科,班上起先只有一个女生。后来校方意识到这个搭配太素了,不合理,于是又添上两个。新添的女生表面抱怨,心里却万分欢喜。由我们建立起来的圈子始终和谐,并没有发生任何的不愉快。事情唯一蹊跷的地方是,三朵红花始终无人问津,无人问津并不是她们的容貌不美,而是单身的风气在那会儿十分盛行。后来我学会偷偷地背叛这个群体——独自暗恋上了广播站的一个女孩。当然这件事情而今是没有意义了,它和暗恋宋朝的李师师一样。仅仅证实了当时的我,在精神上百无聊赖,而在精力上丰盈充沛。

后来,我也终于毕了业。我妈和我爸时常轮番着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催我结婚。她们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三天两头打电话来说身体这里那里不好。其中暗含的意思就是告诉我,假如再晚几年成婚的话,到时孩子他们就带不动了。当然我也就假装犯傻。

女娲在造人时候,就并不想让太多人单身,它给我们口、耳、鼻、舌,还有心脏。在身体的这些部位,诞生了言语、音乐,产生温度还有渴望,招来听众的同时也让自己学会与外部世界交流。简而言之,这些器官的设置,就是希望我们彼此能有更多的联系,一同交流思想,分享智慧,同时化解忧伤与孤独。所以说,单身这件事,也只好在个别人身上演绎一下。一味倡导,我想可能不大理智。多数人依然需要建造他们的家庭,过一种有异性陪伴的健康生活。不过从另一层面来说,单身主义却始终有着美好的一面,一个始终有暗恋对象的单身汉,他的生活无疑是饱含乐趣充满味道的。上古时代的男女,成天在自家窗下念叨: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思念与暗恋的滋味,总是让人想起后院的桑葚,酸又带点甜味,经得起回味。现在我们的社会普遍缺乏这样隐蔽的美好感情,大环境让我们感觉到另一种可怕的单身气氛。在这样一个普遍缺乏暗恋对象的时代,无疑诞生不了《诗经》,诞生不了欲语还休的感情。没有风,没有树,没有云朵,甚至没有流水与富有诗意的眼泪。

(标题书法:石定强)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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