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岸桃夭夭

2017-02-16 14:05龙珑
参花(下) 2017年8期
关键词:建武建文副县长

◎龙珑

水岸桃夭夭

◎龙珑

接8期上

矿场这边儿,一片热闹的景象。仪式已经开始了,这会儿杨副县长正在讲话,一句一顿,官味儿十足。尽管都是照着稿子念着毫无营养的过场话,但他每说几句,台上坐着的人都会带头鼓掌,尤其是正襟危坐、摆着严肃面孔的花书记。每次鼓掌,他那两只胖胖的手都会如深仇大恨般来一次激烈碰撞,脸上的肥肉似乎都被震得直颤悠,搞得别人都在下面暗暗地替他疼。但在如此热情的感召下,掌声总是在这群庄稼人中间如雷一般炸响。

一直站在后面的建国由于个子比较矮小,只能听到讲话的声音,随着人群机械地鼓掌,可他踮着脚也未能看到这位副县长大人的模样,搞得这位喜好热闹的青年心里直痒痒。在听到主持会议的李书记宣布剪彩仪式正式开始时,随着音响里喜庆音乐的响起,他再也耐不住性子,索性往矿口方向走去。一直注意建国动静的建伟见状,不由窃喜,心想这下可算计着你小子了,从小你就鬼心思多,再加上大我几岁,可没少祸害我,今儿也让你尝尝鲜。

得意忘形之下,他也跟着建国去了,一路跟到铁架子旁。建国正要往上爬,看见旁边一脸坏笑的建伟,便故意调侃道:“你也看不到吗?来跟我抢地儿啊?告诉你,想都别想!”

建伟一听,一下子冲了过去,故意摆出要拉他下来的样子,边伸手扯他的衣服边嚷道:“小样儿,看我不撕下你来!”

建国看他这样子,心下一急,赶紧往上爬,结果正好一脚踏到虚搭着的铁管,一脚便踏空闪了下去,着急之下,使得整个身体严重失衡,不是往后闪落,而是狠狠地向前砸去,其他两根松了的钢管也随之掉了下来。在建国惊慌失措的叫声中,整个钢架由于支撑不稳,又加上重力冲撞,一下子倾斜移位,并与顶部支撑点脱离。正在旁边嬉笑的建伟见此情景也僵住笑容,急忙上前想把建国拉出来,可是灾难瞬间发生了,整个矿顶边沿由于失去了支撑,整体毫无征兆地轰然塌落,下面的建伟与建国连惨叫声都未来得及发出,就被砸到了下面。

这突入其来的巨响甚至压过了台前庆祝剪彩的花炮。所有人都是一惊,循着声源,愣愣地望向垮塌的矿洞。时间仿佛停止,但很快便乱作一团。

“咋啦?咋啦?”

“矿洞!看那矿洞!”

“塌啦!”

“矿洞塌啦!”

……

过了一会儿,一声凄厉的嘶吼从建武的嘴里发出:“救……救……救人啊!建国!建伟!”他刚才被突发的灾难惊呆了。

台上的建文听到弟弟的嘶吼,疯了似的冲到他面前,大声喝问:“咋啦?他俩咋啦?”

建武哆哆嗦嗦地回答道:“刚才,我……我看到他俩朝那边去了,然后,就……就……不见啦!”

建文一听,伸出手狠狠拉了建武一把,撕心裂肺地吼道:“救人啊!跟我走啊!”说着,便像狼一样扑过人群,急速地向矿口跑去,建武愣了一下,紧紧跟在了哥哥的身后。

其他人终于反应了过来,推着挤着跑向矿口。台上的领导们,则在警察的护送下随着人群快步走去,脸色都非常严肃。尤其那杨副县长,又惊又气之下,红光满面的肥脸已然铁青。

建文一下子趴到那堆混凝土上,当看到这整体垮塌的矿口时,他心里已经明白,如果下面真的有人的话,肯定是……没救了。但出于救人的本能,出于最后的虚妄,他还是拼了命地往上掀沉重的凝块,手掌被尖锐处划得鲜血直流也浑然不顾,衣服也脏破不堪,还一直在歇斯底里地叫着喊着……

当在挖掘机的帮助下,两具残破不全的尸体被抬出来时,建伟与建国的家人颤抖着围了上去。当确定是自己的亲人时,女人的号啕声陡然爆发。其他人静静地围在四周,建文浑身是血地站在前面,呆呆地,一动不动,眼睛无神地望着这两具毫无生命气息的尸体。天上的太阳依旧暖暖地照着人群,可人们都觉得似有冷风吹过,不由缩了下身子。

建伟的母亲一边号叫,一边拼命摇晃着自己的孩子,可是一切都只能是徒劳。终于,这位母亲停止了哭号,只是肩膀随着抽噎而耸动着。她缓缓朝着建文抬起了头,所有人都为之一颤,这是怎样怨毒的眼神啊,血红得像毒蛇信子一样死死勾住了建文,但建文依旧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石化了一样,丝毫不为之所动。

“陈家孽种!你还我儿子!”一声凄厉嘶哑的声音从这个女人的嗓子里爆裂而出。她手上摸过一块碎石,身体同时跃起,扑向建文,冲着建文又剐又抓,嘴里怒声咒骂着:“都是你这该死的陈家杂种!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他死在了你的矿上!我让你开矿!让你开矿!把我儿子砸成这样!就是你陈家狗×的开的矿!砸死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你还我儿子!我要杀了你这个姓陈的杂种!你个狗杂种还我儿子……”

建文依旧呆呆地站在那儿,任凭建伟的母亲像发狂的母狮一样在他身上肆意倾泻着怒火,他的脸上已被抓出几道深深的血沟,鲜血已经糊了满脸,最可怕的是脖子上的伤痕,皮肉外翻,深似见骨。

花家人被这突发的状况惊呆了,愣愣地听着建伟母亲的嘶吼。他们看向建文的茫然眼神里慢慢渗出了恨意,愈发地浓烈,面对这样的暴行,竟无一人上前阻拦。

站在另一边的建武,终于从错愕中恢复过来,看到哥哥的惨象,欲赶紧上前制止,但失去儿子的花悦禄突然朝他扑来,猝不及防的建武被一下扑倒,接着拳脚便朝他招呼了上去。花悦禄嘴里阴沉颤抖地骂着:“你个陈家杂碎,我不弄死你!打死你个陈家杂碎!你个杂碎……”

反应过来的建武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陆续冲上来的主家男人再次打翻在地,拳脚毫不留情地挥向惨叫连连的建武。

刚刚从人群里挤进来的悦亭正好撞见这一切。这位已经重病缠身的老人浑身颤抖成一团,接着便瘫坐在了地上,极力向前伸着胳膊,喉结不停耸动,可是连一个清晰的音节也发不出来……

惨剧很快被随后上来的警察制止了。悦亭挣扎着爬起来,去扶起了蜷缩在地上的建武。建文此时则瘫坐在了地上,脸已经没了人样儿,伤口狰狞地外翻着,但他依然目光呆滞地望着地上的尸体。

似乎恢复了一点理智的建伟母亲,挣开丈夫的搀扶,冲到杨副县长面前,重重地跪下,一边抽泣一边沙哑地说:“杨县长,您可得为我做主啊!那个陈家孽种害死了我的儿子!我儿子死在了他的矿上!是他杀了我儿子!您得为我做主啊!是陈建文杀了我儿子,是他!”

杨副县长铁青着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满身血污的女人,眉头不由皱起,犹豫了一下,方才伸出手拉住她的胳膊,说:“有话好好说,你先起来,你要相信政府,这件事我们会严查,一定会给你个说法的。”

建伟母亲听了杨副县长的话,情绪非但未因此平静,反而更加激动了,一边扯着县长的裤腿一边哭诉:“杨县长,您一定要为我家建伟讨个公道啊,他才二十三岁呀!杨县长,您一定要主持公道,他不能白死啊!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啊!是陈家的孽种杀了他,您要让他偿命,对,杀人偿命!就是让他抵命!他就是该死啊……”

杨副县长的眼神显出了浓浓的厌恶神色,前面的一个警察发觉了杨副县长的异样,赶紧上前拉开跪地不起的女人。可这个女人被他一拉,竟如失去理智一样磕起了头,额头疯狂地撞向布满碎石的地面,没几下就变得青紫,并渗出了鲜红的血珠。她嘴里还喊着:“我给您磕头了,您一定要答应我呀,我可怜的儿呀,他不能就这样死了……”

他的丈夫见她这样糟蹋自己,也上前拉他,加上先前那个警察,两个男人终于堪堪地拉起了这个失去理智的女人。

这时的杨副县长方才松了口气,神色仿佛也轻松了些,转头看着坐在地上发呆的建文,重新聚了满脸青黑,严厉地喝道:“花建文!你看到了吧!”

这位副县长正准备发威的时候,一旁陷入极度失子之痛的花悦禄恶狠狠地插了句:“他不姓花!我们花家人不会出这种作孽的杂种!”

杨副县长听后,疑惑地“哦”了一声,目光环视了一周,最终将目光定在花家埠的老书记花炳德身上。这个跟他身材近似的家伙半天才反应过来,因为他已经被这一切惊得六神无主了。但一旦恢复神智,如同“沐了皇恩”般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说道:“杨副书记,这个您可能不知道。这爷仨儿其实不是我们花家埠人,是外来人,更不姓花,他们应该姓陈,至于您的误会,可能是他们私自改的姓吧……”

正在跟建文查看伤势的悦亭,听到说话声,缓缓转过了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花悦禄,花悦禄则恶狠狠地“哼”了一声,直接扭头。悦亭又把浑浊的眼睛朝向了花炳德,同样面无表情。花炳德神情一滞,连滔滔不绝的演讲都下意识停止了,仿佛觉得这种眼神极度可怕,赶忙转头逃过。

杨副县长可是听明白了,开口说道:“原来是这样。”接着对死者家属们说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可逆转。我对你们的遭遇也深感同情。你们先把孩子好好安葬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政府,我们一定派人严查此事,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严肃处理,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完,转身对着建文严肃地说:“陈建文,今天你的铁矿刚要开矿,就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故,若是长久下去,后果该是多么可怕!我被你这个没有良知的奸商欺骗了,今天居然来给你剪彩,真是笑话!发生这样的事故,说明你一定在施工过程中为谋取私利,偷工减料。你知道吗,你这样做是严重的违法行为!对此,你还有何话可说?”

建文在听到这个副县长的训斥时,眼神慢慢凝聚了几分光彩,他用衣袖轻轻地拭了下嘴边的血迹,像是回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道:“我是干这一行的,我自己用的料我自己清楚,绝对没有问题。这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塌呢?怎么就塌了呢?怎么就塌了呢……”

杨副县长听着这种漫不经心的回答,不禁恼羞成怒,这分明是对自己权威的挑衅,赤裸裸的挑衅,因此厉声喝道:“陈建文!你这是什么态度!事实就摆在面前,你居然还试图狡辩。怎么?你是想为自己开罪吗?哼!这可是法制社会!”

之后,又对着李书记和王主任嘲讽地说:“看到了吧,这就是你们拉来的投资商,哼!”

这两位听后赶紧诚惶诚恐地表示确实是自己的工作失误,愿意接受组织的批评处分,并且一定会吸取教训,作出深刻检讨。

对建文的态度同样愤怒的还有花悦禄,要不是有人拦着,他早就冲上去杀掉那个满脸血污的“杀子仇人”了,因此他咒骂道:“你这个陈家的孽种!狗屁不如的畜生!你居然还想为自己开罪!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得死,为建国偿命!我的孩子!儿子呀……”骂着骂着,便开始号哭起来。这位族长涕泗横流的悲惨模样让花家人眼里的恨意又浓了几分。愤恨至极的新任族长已经无法发泄自己冲天的悲伤与愤怒,他伸手在地上抓了一把碎石,对着悦亭爷仨儿奋力甩了过去。悦亭本能地用身体护住了自己受伤的儿子。

面对这样的反应,建文恢复了沉默,眼睛也再度失去焦距,无神地看着塌方的矿。悦亭坐在地上拉着建武,因为建武气得浑身发抖,翻着白眼儿死死盯着花悦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二猴子,你活该!”

愤怒的杨副县长对着身边一个三级警督问道:“张队长,陈建文这样的行为造成如此严重的伤亡事故,是不是应该依法逮捕?”

“是的,陈建文作为矿场负责人,发生如此严重的事故,是应该先行控制调查。”张队长回答得很坚决,行动一样非常坚决,对着旁边的两名警察一挥手,这两名警察便上前将建文押了起来,并给他戴上了手铐。

建文对此表现得很平静,两眼无神,没有挣扎。两名警察押着他朝警车方向走,悦亭和建武颤巍巍地跟在后面。建文只是在临上车的时候,转过脸来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和弟弟,悦亭似乎没有反应似的,而建武却哭得呜呜的。

杨副县长钻进小车,车子绝尘而去,警车跟在后面。至于李书记和王主任,在上车之前都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这对父子,都深深叹息一声,方才上车离去。

建武一瘸一拐地扶着自己的父亲,慢慢回到了那幢依然傲立花村的小楼。楼前的柳树已经开始吐出新芽,灰暗的枝条上蒙了一层新绿,在初春的风里瑟瑟抖着。

花家人则开始帮扶着将遇难者遗体运回家里,大队的人浩浩荡荡跟着,有人宽慰,有人咒骂。

“建伟他娘啊,不论怎么样,日子还是要过的,那陈家人早晚会受惩治的。”

“狗日的陈家杂碎,原来是这么没良心的东西啊。怪不得那么有钱呢,原来都是黑心钱啊!呸!枉我们这些日子还把他们当成了好东西,这样的人早晚会遭报应的,天打五雷轰!”

“当初就不应该把陈家人放进来啊!我们花家埠只有花家的时候,平平安安几百年,打他们这帮畜生来了,就没得安生!一窝扫把星啊!早晚会被收了的!”

……

更多的人则是沉默不语,但眼里聚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浓浓恨意。有人走到那小楼前面时,还会狠狠地啐上一口,仿佛出了一口极大的气似的……

县里派来的调查组第二天就来了花家埠。这次调查组的派遣,不仅迅速,而且阵容庞大——两辆警车,两辆面包车,一共从车里钻出来二十多个人,一齐上了青公岭。

闻讯赶来的花炳德书记气喘吁吁地跑到岭上,为他们充当现场顾问。但这些城里来的调查专员们,显然是有点儿忽视花炳德的顾问价值,自始至终都没有问他一个问题,甚至连跟他打招呼表示问候的程序都省略了,一心用在了工作上。这让花炳德不禁有些气馁,但他依然以自己无人可比的热情在长篇大论地讲述“陈家史”,连闻讯跑来看热闹的花家人都对他的精彩讲述由衷地叹服,可这些外来的、对此一无所知的调查人员对他依旧是不闻不问。

他们心无旁骛地调查工作,果然极大地提高了效率,前前后后加起来没有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对这偌大的矿场进行完了调查取样以及统计工作,这些将是日后进行事故原因分析、责任人调查与处理以及依法量刑的重要依据,因此,这样的速度可以极大节省后期程序的时间。随着一帮人飞也似地来,风一般地去,积极工作的花炳德书记再次感觉到了被人忽视的痛苦与愤懑,一连两天都是郁郁寡欢,而且饭量都因此减了将近一成。

时间并不会因为花炳德书记的食欲不振而停止运转,依然故我,按部就班地流逝。第三天,初春的暖暖太阳照常升起,给这片土地带来了温馨与慵懒,可这一天不太一样。今天是建国与建伟遇难后的第三天,花家埠沿循的古老习俗是有人去世,要在家里守上三天,方能下葬。此种习俗称之为“留三”,此二人已过“留三”,今天是出殡的日子。花家老少们今天多半出动,怀着对这两个年轻人的深切惋惜与对“陈家人”的极度憎恨将他们送进桃林圃,入土为安。送葬的队伍走在村中间的大街上,长长的白色连成一线,漫天的纸钱随风轻舞,恸哭声响成一片。这凄厉的、饱含痛苦与愤怒的哭声,任何人听了都会觉得撕心抓肺,想远远地避开。

就在这时,村里的大喇叭响了,花炳德公鸭子似的声音通过电能的作用清晰地震动了每个人的鼓膜,但是人们对此种骚扰已经习以为常,几乎每个人都选择了充耳不闻地主动忽略。但今天的噪音似乎非同寻常,倒并不是花炳德格外隆重拖长的音调。

“花家埠的老少爷们儿,花家埠的老少爷们儿,请注意大喇叭,请注意大喇叭!我将要宣读一份重要的报告,是县里加急送来的重大消息。这是《青公岭矿难调查报告》,下面我将郑重宣读。青公岭矿难事故是我县近年来发生的重大事故之一,县委县政府对此非常重视,要求尽快查实,给百姓一个交代。现已责令有关单位组成联合调查队伍对事故现场进行了详细的实地调查、现场取样等多种方式手段的信息搜集,并在此之后责令相关事故分析单位进行了完整的、科学的、准确的分析研究,得出结果如下:一、青公岭铁矿在建设过程中存在有严重的偷工减料现象,比如事故发生的矿井入口的混凝土就存在严重质量问题,并且经过现场残骸研究,其下部安装的支撑架中有些支撑铁管根本没有发挥支撑作用;二、矿场没有设置全套的矿难救生设备,以致事故发生后,未能及时救援,这可能是导致遇难者死亡的主要原因;三、……以上所述的诸多问题,皆由矿场负责人陈某因贪图一己私利导致,这种道德水准极低的投资商置国家相关法律法规于不顾,视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为无物,是一种严重的违法行为……”

花炳德认真、郑重地读着,无人能体会他此时的激动与喜悦,因为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时间未能停止,却会带来转机,当然这是对花炳德而言的,他的“厌食症”没有持续下去。这天中午,镇里头来人送给他了一份文件,就是那个前几天进行的“青公岭矿难调查”的报告。按理说这样的文件没有必要下发到村里,处理善后的问题直接与遇难者家属联系就是了。可是县里这么做了,据说是领导的意思,具体哪个领导不得而知,但给出的官方理由是:青公岭铁矿是在花家埠的管辖地内,并且其工作人员多数属于青公岭村民,因此这样一份报告是深切关系到青公岭人民切身利益的问题,必须予以通知。

花炳德对此突如其来的机会感激涕零,他认为自己这个村支书又重新焕发了光彩,具有了莫大的价值。前天受到的忽视之耻一朝得雪,老支书意气风发地准备立刻宣读,即刻彰显价值。他忽略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但他已然顾不上这些了。

报告读完了,当花炳德为自己的“标准发音”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大街上送葬的人群愤怒了,而且可能没有人能熄灭这酝酿多日而被猛然点燃的怒火。届时,烧死的可能不仅是仇人。或许,他们多数人不太明白所有的句子、所有的词,但有一点大家都异常清楚:陈家人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陈建文的偷工减料导致了这一切的悲剧!

“狗日的陈家人啊!原来真的是他们偷工减料害死的人啊!这杀千刀的陈建文!这天杀的陈家人啊!”

“听见了吧!是他们为一己私利偷工减料!他们是想把我们上矿的都害死啊!他们就是想拿我们的命换钱啊!这些狗日的畜生啊!他们怎么能这样啊!天打五雷轰!”

“都是他们,他们差点儿毁了整个花家埠啊!一切都是他们搞的!幸亏没让他们入谱!要么就全完了呀!”

“陈建文已经被抓了,可还有两个祸害在逍遥呢!不能这么办!”

“对!就是不能这么办!我们讨说法去!”

“对!大伙儿都去!我们就要问问,咱花家人怎么着他们了,他们要这么害我们!”

“建国、建伟不能这么白白死了,否则他们闭不上眼呀!就是在那边儿也不会安生!”

……

愤怒的人群朝着东南方向涌去,前面的人抬着棺材放在了小楼的门口,家人们凄厉地哭着,叫着;其他的人则高声地吵着,骂着。这二层的小楼仿佛在这种声音的刺激下,脆弱得如同纸一样。甚至有人开始往里面扔石块儿,带着愤怒的石块儿穿过玻璃砸到室内,又传出一阵稀里哗啦的破碎声。

“走!我们去砸了那个遭天谴的矿!”

一人带头,几乎所有人都亢奋了起来,大吵着:“砸矿!就是砸那个天杀的矿!”

正当愤怒的花家人准备去砸矿报仇的时候,建武从小楼里冲了出来,抄着把猎枪朝着天放了一枪,大吼:“我看你们谁敢去!看我不毙了他!”

刺耳的枪响加上愤怒的嘶吼,让门外的人们一愣,甚至连无休止的哭号都暂停了。可是这种威慑作用只有短短数秒的一愣神工夫,然后便会刺激着怒气直上数个台阶,在沉默中猛烈爆发。人们已经不惧枪口,迎面直上,瞬间将建武埋在了人堆里、脚底下,接着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悦亭走出门,看到建武的惨状,拼了命想挤进去给建武挡着,他已经不在意自己的老骨头了。可任凭他如何努力,始终被挡在圈外。终于,这位平常都刻意挺着腰杆儿的老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可愤怒的人们对此几乎是视而不见,继续倾泻着“人云亦云”的怒火。

其实,当人们向着建武冲去的时候,就有“明眼人”清楚地知道建武那支单管猎枪是不会打响第二枪的,因此他们才冲得那么肆无忌惮,那么勇往无前。终于,在这个关键时候,“明眼人”又发挥了作用,他们喝止了可能出人命的殴打,大声嚷嚷着表达了这么个意思:持枪可是要判刑的!何况拿枪打人!应该报警,把他送进去!

被打得半死的建武因此捞回了条性命,被人制服后,已有人报警,只须等待警察的到来。

悦亭听说他们报了警之后,更是绝望到没有办法,只是使劲儿地磕着头,每一下都重重地撞在水泥地上,嘴里苦苦哀求着:“求求你们了,放过建武吧,你们要撒气打我好了,我这一把老骨头,打死也没事儿。求求你们了,打我吧,求你们不要报警,放过他吧……”

要知道门口的棺材里还有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老人的哀求又能有什么效果呢?他能得到的或许只是前面人鄙夷的眼神与后面人内心的叹息。

但老人的哀求却让奄奄一息的建武如万箭穿心,顿时泪如雨下,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喊着:“爸!别磕了!他们当不起!他们不配!你让他们打死我吧!爸!求您了,起来吧……起来啊……”

警车鸣着尖锐的警笛驶了过来,一个已被控制的“歹徒”,一把锈迹斑斑的猎枪,再加上无数的证人,好一场“人赃并获”的铁案,任凭老人磕破大地,喊破青天,又有何用? 建武被塞进警车,警车呜呜地开走了。

花家人抬着棺材渐渐地散去了。

悦亭撑不住了,身体重重地倒下了……

此时的建文正在审讯室里接受审讯,而审问他的那个人就是抓他回去的张队长。

被拷在犯人桌上的建文,脸部的伤已经经过了简单的处理,脖颈处包着纱布,有血微微渗出,而他的眼睛依然没有焦距,可能因为长时间未得休息而蒙上了一层灰白色彩,脸色蜡黄,身子一动不动。在三天前的上午,这还是一个多么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人啊,谁能将那会儿的建文与现在的呆子联系到一起呢?

“你要老老实实交代,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装疯,看你能装多久,我们有的是时间陪你玩儿。”张队长的火气有点儿大,毕竟谁在这儿面对这样一个要么精神崩溃到边缘、要么老奸巨猾到极点的家伙,都会有种“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愠怒。

三天来,不论问他什么,他都是这样一句回答:“我是干这一行的,我自己用的料,我自己清楚,绝对没有问题。这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塌呢?怎么就塌了呢?怎么就塌了呢……”就跟那天回答杨副县长的话一模一样,甚至强调都不差,像是申辩,又像独自思考时的喃喃自语。

问他话的时候,并不是每问一句他都跟上了发条似的嘚吧这一通。有时候,不管你咋搞,他都一言不发,灰蒙蒙的眼睛每盯上一个地方,准确地说是每朝向一个方向,都会半天不挪窝。张队长觉得再跟他待一天,他就要跟他一样了。

这次张队长又被他这话顶了回来,坐在审讯桌前半天也没吭气儿。旁边坐着的小警员以为自己的头儿被传染了,担心得不行,但又不能直接劝,那不是找骂吗。于是决定找点儿事儿做,好歹打破这要人命的沉默。于是,“病急乱投医”,随手抓起了桌上的一份《青公岭矿难调查报告》走到建文面前,“这是调查报告,你自己看看吧。”

正在沉思的张队长看到小警员这么做,便开口打破了沉默:“小林啊,你出来一下。”他自己先推门走了出去,小林跟着出来刚一带上门,张队长便开口了:“你给他看那玩意儿干嘛吗?咋搞出来的那玩意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没用!说不定还起反作用,一看那玩意儿更死不认账了。别费工夫,好好琢磨下其他招儿吧。”

小林说:“张队,我这不是在那儿没办法了嘛,您都在那儿……在那儿蒙了……”

张队长听了哈哈一笑,说道:“你以为我被传染了,是吧?哈哈,好你个小家伙,得啦得啦,再进去问问吧。”说完还摊了摊手,又说道:“怨咱倒霉,谁让上边儿把这事儿丢给咱了呢?认了吧,实在不行我再想辙儿踢出去,二探组那边好像很悠闲……”

两个人进了审讯室,建文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不过眼睛里似乎有了那么点儿神采。

张队长清了清嗓子,问了句:“你还不交代吗?”

建文机械般回了句:“交代。在哪儿签字?这个吗?”说着拿起了那张调查表。

这下张队长跟小林是真蒙了,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不可思议”。

可建文的确是“招”了。不!准确地说是“签”了。除了按警方要求,异常配合地让在哪儿签字就在哪儿签字之外,还是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银行很快开始动作了。先是建文的矿场被查封,在整体拍卖无果后,便开始拆机器设备,零散拍卖折现。也不是没人来看过这铁矿,毕竟一切都建好了,净等着赚钱了,这可是块儿大肥肉。但到头来,就是没人接,镇政府出面都白搭。

按照杨副县长小舅子的说法是:就那地方,白给都不能要。你想啊,开矿那天正剪彩呢,死俩人,这多晦气啊,做买卖的,凡事图个吉利,谁闲的没事儿去招那个锅底灰啊,挣多少钱,能比得上命金贵吗?

据说,为了这事儿,杨副县长和他这小舅子还好一通争执,最后杨副县长气得甩着肚皮,拂袖而去,不了了之了。

之后没几天,悦亭住的那栋小楼儿也让人封了,老人对此一言未发,只是收拾了点儿日用物件,便搬进了老屋——就是故去的花三爷帮他整修过的那三间小瓦房,几年未动烟火气,不免破败了些。但老人打扫得挺干净,虽比不上那小楼,住着倒也凑合。这几个月,悦亭过得很平静,整个花家埠仿佛忘记了这个老人的存在。

悦亭去看过两次建武,其他白日里多是去矿上。即便不是建文的地儿了,好歹倾注了建文所有的心血,老人想着等建文哪一天回来,至少看着的是一片干净地儿。因此呢,他没事儿就去那儿收拾,路上长了草了,就拔一下;偶尔有人来拆机器,他也不言语,就在旁边看着,然后等着人走了后,收拾那个烂摊子。

这段时间也没跟什么人接触过,不过倒是有一个姑娘来过两次。

第一次来是在一天早上,悦亭正准备去矿上,一出门迎面是一姑娘。细身条儿,模样生得很精致。老人打量了半天,只觉得眼熟,但愣没想起是谁来。姑娘见老人疑惑,轻轻一笑,两个浅浅的酒窝。悦亭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去年跟建武相亲的姑娘嘛,也是点点头,轻轻一笑,只是笑得有些勉强。这姑娘一看悦亭想起自己来了,把一大袋子吃的、喝的放到他面前,便离开了。老人在门口发了好久的呆。

第二次来是一个多月之后,这次来是直接到矿上找的悦亭,同样带了一大袋吃的、喝的。姑娘就说了一句话:“建文大哥快回来了,顺利的话,就是下个月吧。”老人听了,眼里显出一股柔情,对着她点点头,说了声“谢谢”。姑娘听了甜甜一笑,陪着他除了会儿草后就离开了。

七月初的一天夜里,悦亭正准备关门,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直挺挺地走向了他。悦亭能感觉到,这个身影虽全然不像建文,但分明就是他。

建文到了悦亭身边,轻轻说了句:“爸,我回来了。”说完,鼻息声就变成了抽泣。

悦亭听到儿子的声音,一时老泪横流,反反复复地说:“回来好,回来好……”

建文的案子终于熬到了庭审结束,没有上诉,没有争议,甚至没有申诉。建文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但鉴于建文“认罪态度良好及患有轻微精神类疾病”,缓期三年执行;遇难者赔偿金由其担负。

此时的建文,顶着巨额债务,背着无限绝望,回来了。但悦亭是高兴的,总算回来了不是吗?有他在身边,总比在外面生死未卜强吧?只要人活着,总比死了好吧?悦亭对这一天盼了很久,可他不知道的是,建文甚至比他更为期盼这一天的到来,不为自己的自由,而是为了父亲与弟弟的自由。

屋里灯下,父子相对坐着。悦亭终于看清了儿子现在的模样,整个人瘦成了根火柴棍儿,就是打小也没见这么个瘦法儿。干瘪的脸上,几道伤疤历历在目,两只眼睛已经没了半分神采,似是蒙上了一层经年的灰霾,还有那头发,居然大半灰白了。一坐下,就不停地轻颤着,就像自一见面就开始抽泣一样。

良久,建文终于停止了抽泣,悦亭则抖着手摸了摸双眼。

“爸,建武呢?”建文先开口了,声音嘶哑,像是锈铁的摩擦。

“为了争口气,对着他们放了枪。还记得那把老猎枪吧?就是那个。被送到派出所了。”悦亭回答道。这是几个月来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最后那句有些轻飘飘的。

“哦,这样啊。几年?”建文仿佛是意料之中。

悦亭叹了口气,“没判,快了。许是三年。”

建文点了点头,继续问道:“那个……她回来过吗?”问罢,自嘲似地轻轻一笑。

悦亭轻轻摇了下头。

“走了,也好。”说完这句话,便不再作声,只是伸手从兜里摸出了一个被汗浸湿的信封,悄悄地放在了炕桌下。

爷俩继续枯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建文开口了:“爸,我想去矿上看看。”

“明儿不行吗?”悦亭疑惑地问道。

“就今晚吧,想早点儿看看。”建文说道。

悦亭点点头:“好,随你吧,我给你拿手电。”说着颤巍巍地站起来,转身从背后的柜子上取过来递到他手里,“小心点儿,早回,我给你做饭去。”

建文接过了手电,泪水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赶紧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便出门去了。

悦亭在灶房里,细心张罗了几盘小菜,都是建文爱吃的,甚至还准备了一小瓶酒。做完这些,就坐在炕桌上等着,一个恍惚间,发觉窗外已经亮了,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就在这会儿,他突然发现了建文塞下的信封,打开,是一叠钱与一张字条,上面的内容很简单,就一句话:爸,我撑不住了,儿不孝,来世报。

字条从老人手指间滑落,轻盈得如那辞枝的花。

盛夏的清晨,笼着薄薄迷蒙,缀着点点晶莹。夏虫尚未开始聒噪,青公岭上,塌了的矿口前,响起了一阵砂石摩擦的声音,碎碎点点,如踏着冬日里的雪。

建文斜靠在矿口前,半睁着眼,嘴巴微微张开,仿佛还在嘟囔着:我是干这一行的,我自己用的料我自己清楚,绝对没有问题。这无缘无故的,怎么会塌呢?怎么就塌了呢?怎么就塌了呢……

悦亭看着这个始终都令自己骄傲的儿子,仿佛笑了下:“大娃,走,咱回家,收拾好再走。”说着,便躬下腰把自己枯瘦的儿子抱上了破旧的拖排车,迎着晨光,缓缓走在路上。早起的花家人,静静地看着这对父子走过自己的门前,听那吱悠悠的声音渐行渐远。

在自己的小院里,悦亭把建文的脸轻轻、细细地擦拭干净,又给他换上了一身整洁的西装,只是这套他先前的衣服此时显得过于宽大,松松的,就像盖在了身上。悦亭看着儿子,疼爱地笑了笑,就像当初送他上车时一样。

“走吧,该上路喽。”端详了好久,他终于轻轻开口。

老人拉着拖排车,走过了村中的大街,走过了通往桃林圃的小路,最终来到了当初花三爷为他指的西南河沿。

下午,一座新坟堆了起来。打那以后,老人便不去矿上了,每天都来这儿坐上好一会儿。

花家人知道建文回来了,并且死在了矿上,在那个砸死建国与建伟的矿洞前。

所有人都似乎不太关心这件事,就像死了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关的人一样。闻罢,只是应付般蹦出个“噢”字,便不再言语。但又好像人人都确信,建文回来的那晚,建国与建伟家的院子里都被扔进去一个包,里面有很多钱……

转眼间,又是十几天,过得了无痕迹。

花家埠二十年一次大祭续谱的日子到了。这么盛大的节日似乎也没有传说中的热闹,只是村里多了许多面孔,有老的,有新的。农历七月十五下午,外面的花家人成群拥进桃林圃,一时烟火缭绕。

有目力好的,发现河对面的孤坟旁坐着个人,一动不动。

有脚底勤的,一路绕到河那边去看了个究竟,人已死了。

在建文坟头的旁边,草草掘了个坑,起了个小小的坟堆——悦亭继续守在了儿子一旁。

尾声

五年后,花家埠还是花家埠,桃林圃还是桃林圃,西河沟里的水还是不多不少、不急不缓地流着,不同的是,今年的春天好像来得早了点儿,柳枝急急抽出了新绿,桃林圃匆匆开满了粉红。

青公岭矿场上,设备早就被拆了个干净,只是那个当初塌了一部分的矿口孤独地立着,从未改变。那座小楼依然没有售出,满院杂草,已近荒弃。

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一队人来到了西南河沿,领头的是一男一女,女的还抱着个小孩儿。这些人白天来,晚上去,一连在这儿敲敲打打、挖挖填填地忙活了好几天。最后,一个小墓园落成了,还栽了好几株桃树,居然还都盛开着粉粉的花。三座坟,其中有一座是合葬,每个名字都是“花”开头。这个,花家人是知道的,但却对此种“欺宗灭祖”“深仇大恨”都选择了视而不见、一如既往的默契。或许,是真的没人在乎了吧。

只是,桃林圃的粉红湮没到青绿后,西南河沿,依然鲜妍如初,夭夭红粉线,灼灼经年华。

有人说起那日来客。

“男人是建武,我不会认错,女人是谁就不知道了,但肯定是他老婆。”

“那女人我倒觉得像跟建武相亲的那姑娘,真的很像。”

“我也这么觉得,我还听说过那姑娘的名字,很好听呢。叫……呃……忘了姓啥了,反正名字叫婉儿。”

(责任编辑 高生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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