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要一杆枪

2017-02-16 21:15李云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7年1期
关键词:少爷辫子队长

李云

爷说:男人生来胯下就有一杆枪,那是祖上给的,不算啥。长成五尺汉子了,肩上就该扛上一杆枪。

爷说:有了肩上的枪,才能保护老婆孩子,才能守住土地庄稼。

爷还说:有了肩上的枪,才能护住胯下的那杆枪。

爷说这些糙话时,他已是十八岁青杆汉子,那是民国十八年的初春,是鄂豫皖三省刚刚“闹红”的时候。

爷说过许多让金家寨的人记到现在的粗话。

金家寨没被大水淹成梅山水库时,爷的许多警言绝句似的话语被码头客们四处传扬,许多皖西客、湖北佬、河南汉子都因此知道了爷的大号——金家寨山虎。

爷就是后来的红军战士——廖山虎。

听老人们说山虎和枪有缘。

说抓周时,在琳琅满目的礼品盒里他没有去抓糖果、毛笔和算盘,却抓了一支木头玩具枪,山虎的老舅教书匠吴子轩见状就停下夹肉的竹筷,顿了顿,用深凹在眉峰下的目光打量这虎头虎脑的娃,说了一句让山虎爹犯愁的话:“这娃是行武的料。”说完头一昂把一杯“漆家十里香”土烧酒一饮而尽。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当兵有辱我廖家门风,他舅你看我七房单守他一个男娃,这兵荒马乱之年,有个闪失,不绝户了?再说了,他当兵了俺家里这六亩薄田谁来种,这廖家门头子谁来顶?”山虎爹一摇手说,“不行,得重抓。”

吴子轩斜了一眼姐夫说了句:“还兴抓两次的?方圆两百里有这规矩吗?这是命!你看你这出息,这世道当兵我看没有什么不好,最起码不受人家欺负。”

“我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就得重抓。”山虎爹执拗着。

第二次抓周,山虎娃抓的还是那支木头枪,并且抓住了就不松手,像焊在了手上。山虎爹去夺时,山虎胯下的小水枪,呲了他爹一脸尿。

吴子轩看着哈哈大笑起来。他看到山虎胯下的肉枪,暗道:“是条汉子。”当然,吴子轩只是教书先生,不是算命先生,他不知道山虎后来会缩阳。

长大后的山虎说,是汉子一定要有一杆枪这话是有缘由的,他被漆家三少爷漆龙用枪打伤后,就发誓要弄到一杆枪去报仇。

按说漆家三少爷本不该和小户人家廖山虎有什么过节,犯不着。

漆家是金家寨头号大户,有千亩良田万亩山场,酒坊、商铺、当铺、油坊有几十家,分店分号遍布金家寨、商南城、安庆、芜湖、扬州、武汉等地。漆家三位少爷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在天津卫当师长的,有在武汉城开洋行的,留在家里的是漆家老爷子和他的三少爷漆龙,这漆龙更是一脚踏三省赫赫有名的爷,他招兵买马弄了个民团,整天里爱提溜着马鞭,带着三五马弁踱在街上,像在巡视自己的城邑。他看上去清秀斯文,却浑身冒着一股邪邪的蛮横气。

平日里廖山虎这个山里伢子是根本见不到漆家三少爷的,怎么就结下梁子了呢?这事说来怨吴家五丫头辫子。辫子是山虎的五表妹,也就是吴子轩的五朵金花之一,他最小的女儿。

辫子长得俊俏,比她四个姐姐还好看。她的四个姐姐都是皖西出了名的美人,金家寨有句俗语“斑竹园里无湘女,吴家五女赛贵妃”,还有句荤话“看一眼漆家大院你或许记不得,望一次吴家五女你肯定忘不得”,说的就是吴家五朵金花长得出众。吴子轩没有儿子,送出门四个闺女后,心里就空荡荡的,眼看着满枝叽叽喳喳的翠鸟一个个飞走了,他觉得该垒个巢,引一个鸟住进来,不然自己这只老家雀死了都没人知道,于是就起了心思要招山虎为上门女婿。这是亲上加亲的事,那年头表兄妹通婚就跟过年放炮、杀年猪一样平常得很。

辫子和山虎都知道大人说的这桩亲事,心里头如拌了蜜似的甜滋滋的,只是两人再见面就有点不自然,话也少了,大多时辫子都是跟山虎娘在一起说着悄悄话。

两家说好年底收完庄稼就把他俩婚事办了。这是这个冬天最暖和的一句许诺,也把山虎的美好憧憬给点燃了。

冬天这只狗还没被春天那枝青竹竿撵走时,山虎就赤脚去泥塘挖塘泥,挑到自家田里沤肥,他想一开春就把稻谷撒下去,好让稻苗早点长出来,他的这般举动,引来邻居家大旺的讥笑。

“山虎你是盼着早下稻谷,早收成,好娶辫子吧?”大旺和山虎同岁,因家穷,至今还没媒婆帮他提亲呢。

“我娶你妹子!”山虎心思被大旺说破了,恼了,虎着脸说。

邻居家的大旺就砸过来一团干牛粪饼,回敬了一句:“我妹子是你姐。”

接下来,两个青年自然开始了一场捣皮拳头“游戏”。

他倆一闹,引来了两家的一只黑土狗和一只黄土狗在旁边转着圈儿的狂吠不止,仿佛是为他俩劝架,又好像擂鼓助威加油呐喊。狗的狂叫惊得老柳树上的一群灰喜雀扑哧哧地飞向不远处的竹林里。

吴子轩踱着方步走过来,也不拉架,摇摇头,对拉架的姐夫说:“孩子们皮痒痒,生虱子了,随他们扯去,不要拉他们。”

说完在山虎爹埋怨的目光中径直出了村口,也出奇,他俩也停了手,相互瞪了一眼就各自干自己的农活去了。山上吹过来的是一股渐暖的风。

后来老人们说,山虎和辫子出事是有兆头的,说山虎领着辫子出村口时,有只乌鸦一泡屎滴在山虎的新蓝棉袄上。也有老人们说:不怨鸟,就怨辫子不该在商行唱淮调,唱淮调不该唱得那么好。更有老人们说:说一千道一万,他俩打初就不该去金家寨逛庙会。

正月十五逛庙会,是当地风俗,由于金家寨地处皖鄂豫三省接壤处,是重镇码头,这正月十五庙会历来是人们最热闹的去处,往年辫子都是由姐姐带着去,这一年她是跟着山虎去的。

山虎出门前,爹给他一块大洋,娘又悄悄塞来一块,还叮嘱道:“记住给辫子买一块扬州府产的锡盒的双面镜,要到西凤祥商行去买,女孩子都喜欢那镜,她四个姐姐都有,她也没少念叨过。”

山虎“嗯”了一声,就顶着正月十五的阳光出了门,那阳光如几千条小细柳轻轻抽过了全身,痒酥酥的,更像十五条小狗舔过脚心一样,麻麻的,他身轻如燕有种跃跃欲飞的感觉,舒坦得很。

村口老槐树下,辫子站在那里好像一株盛开的梅树,挺拔、幽香、美艳。她穿着对襟的桃红色小袄,下身是藏青蓝的棉裤,挽个碎花包斜倚着树干,水灵灵的目光望着大步走来的山虎,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甜笑。

山虎看到辫子深情地望着自己,竟然有点忸怩起来,“俺们走腿赶路进城”。说完就跨步走在前面,辫子小媳妇似的跟在后面。

就在这时,村口弯拱石桥下,大旺突然喊了起来:“小两口,手拉手,出村口,逛个城,亲个嘴,生个娃儿回!”

山虎站在桥上瞪了他一眼:“你不喊会哑巴,回头我再找你算账。”

大旺却照樣戏闹并领着几个屁大的孩子继续大声喊,唱山歌一样,史河的水被他们一喊,仿佛激荡起来,水流得更欢快,捎着童谣流向远方。

村民们听到这童谣似的乡村俚语纷纷望过来,发出哄笑,于是又有年轻伢子也跟着喊起来。

辫子一见这阵势立即涨红了脸,咬着一口银牙气得骂道:“你们一群死伢子,看我得闲拿针缝了你们的嘴。”

山虎拉起她的手说:“俺们跑吧。”说完拽着辫子跑向去金家寨的官道,把一阵阵笑声甩在了身后,此时,他俩多像早春衔泥的燕子成双成对地飞着。

很多年以后,村口的老槐树仍然记得这一天,老槐树上栖息的鸟儿们也记得这一景,因为,这一对青年男女从此再也没回过村,他们没有衔泥回来,更没有垒巢生子,人生就是这样无常。

或许,真的该当要出事。

当山虎和辫子踏进西凤祥商行时,堂里一口停了十多天的大座钟,“当当”地响了十一声,钟的指针指向十一时四十五分,这是午时三刻的点。

听说这座钟是从德国进口的,高约二米,印花镜面,钟摆和钟座鎏金嵌五色宝石,是西凤祥商行镇堂之物,每过一个时辰就会清脆鸣响,那声响能传半条街,而且每次钟鸣时都会从钟里走出半尺高的一群小仙女偶像跳起舞来,甚是奇特,引得金家寨和商南城人排队来看这西洋钟。据说这钟要二百多个大洋,乖乖,那得值十多亩地的价钱,山虎爹看过后直咂嘴。但这几天大钟却不走了,从南京请来一个洋人也没有修好,那洋人丧气地回南京,并说:“奇了怪,没坏呀,怎么就是不走了?”

当山虎和辫子兴致勃勃地跨进大堂时,这钟却莫明其妙地响了,只是响得不是好时辰,是个凶兆,午时三刻是杀人天。

山虎和辫子看完了那群小仙女偶像跳完一曲舞退到钟座里隐身后,就满意地来到柜台前挑选双面镜子。他俩都说赶对了时候,不然又要等上一个时辰才能见到小仙女们。

辫子执镜照着自己时,不禁感叹:镜子里面的女子是自己吗?辫子仿佛一下不认识自己了,一双丹凤眼,宽扁光洁的额头,挺直鼻梁悬胆似的,红殷殷的唇吻,还有那满头油亮的发丝,她认为镜子里的辫子是别人才对,或者是月份牌上的美人才是。

“娘啊,这是我吗?”辫子自言自语地说,“丑死人了。”

正在掏钱的山虎接了一句:“不是辫子,还会是大旺?”说完也看了辫子一眼:“是你,错了让店里赔我一个。”

“死样子。”辫子嗔怪道。辫子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和山虎都脸红起来,她仿佛看到了拜堂的那个时刻,不由得哼起她喜爱的淮调来。她黄鹂似的歌声,让原本热闹的商行,一下子静了下来,不少人噤了声,侧目望过来。

这时,从二楼木梯子上走下来一位爷,也住了步,居高临下地打量起这个山妹子,他就是漆家三少爷漆龙。

漆龙长着一张清瘦白皙的脸,唇上是修剪整齐的八字短胡,他上身穿一件黄牛皮夹克,下身着粗呢马裤,脚蹬一双鹿皮色皮靴,斜挎着枪带,左胯上是一个露出红缨的栗色枪盒。他左手推了推金丝边眼镜,右手弹了弹烟灰,大步地走向辫子。

山虎没有注意到漆龙的到来,只是和商行伙计在讨价还价。

“不用付钱,这枚镜子,算俺送给这位姑娘了。”漆龙瘦削的脸上浮出浅浅的笑意,吐着一口烟,淡淡地说,口气挺温和。

山虎转过身来打量着漆家三少爷,皱起眉头回了一句:“凭什么要你付账,你欠我的吗?我又不认识你。”山虎很讨厌那口烟飘在辫子的脸上,辫子停住哼唱的淮调,轻咳了两声,大概是被那口烟呛了。

“笑话,爷怎会欠你的,只是这位姑娘刚才唱的那歌我爱听,再唱一段怎么样,这店里东西你可以随便拿,哈哈。”漆龙落座在店伙计搬来的青檀木官帽椅上,一个穿长棉袍、扛汉阳造的跟班汉子立刻捧上了紫砂壶。漆龙咂了一口六安瓜片,抽了一口雪茄烟,弹弹烟灰,又说:“怎么样?唱吧。”

“谁稀罕,我们走。”山虎拉着惊恐的辫子要走人。

“走不得,俺还没听够淮调呢,咋能走哩。”漆龙用手帕擦拭一下眼镜上的灰,不戴眼镜的那双眼睛泛着山猪拱食的光泽。

店里人赶忙躲到堂外,他们知道漆家三少爷蛮横劲又上来了,又有人要遭罪了。

“不理他,他吃了恶人屎了。”山虎拽着辫子向店门走去。

“滚回去。”几位扛枪的汉子排成一堵墙,堵在了门口。

“你想怎么样?”山虎怒视着似笑非笑的漆龙。

漆龙慢慢踱着步子走过来,凑上前打量着向山虎身后躲的辫子说:“你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唱,那就到俺漆家大院里去唱吧。”

“俺不去,凭什么要唱给你听,你是阎王呀?”辫子急恼地骂了一句。

“你真说对了!俺就是金家寨的爷,就是金家寨的王!”漆龙说完仰头大笑,大步地向店门外走去。

漆龙的手下推开山虎,把辫子一架,拎小鸡一样架出门,塞进马车轿子里,山虎冲过去大嚷:“你们这帮土匪,竟敢在光天化日抢人。”

站在马车上的漆龙一挥手,对手下跟班的汉子们说:“把这山里野小子扔到河里去!”说着让马夫赶起马车,绝尘而去。

漆龙的手下吆喝着围过来,把愤怒的山虎抓住,甩麻包一样抛起,扔到冬天的史河里,溅起很高的浪花。那浪花吞没的,还有山虎拼命的叫喊声。

街面看热闹的人心揪起来,眼看着山虎就沉了下去。淹死人了!闹出人命了!胆小的街人赶紧朝家中跑去。

从空中向河里飞落的一霎那,山虎脑中一片空白,他不知事情怎么就这样发生了。他想喊叫想骂人,一张口却被河水呛住了。刺骨的河水使山虎突然清醒起来,他奋力地游向河边。他爬上了河岸,河水的冰冷让他全身浇了热油一般发烫起来,他踉跄着向西凤祥商行走去。街人悄声让开一条道,目光追逐而去。山虎豹眼圆睁,仿佛满街都是他的仇人。他浑身发抖,颤抖中他竟聚不了力量,觉得整条街都挤压了过来,自己仿佛是快要被碾压挤扁的一只青蛙或一只蚂蚁。他瘫坐在青石板街头,过了一会儿,他扶墙站了起来,拾起两块砖。他想把那个店面甚至整个金家寨全都砸碎,把这个冬天砸碎。

他踉跄着冲进了店里。

他揮砖向刚才漆龙坐过的官帽椅砸去,向那大座钟砸去。

哗啦声中,他看到大座钟的钟罩玻璃碎了一地,随玻璃而碎的还有那群小仙女偶像,山虎心里仿佛河水决堤了,涌出一股莫名的狂笑。

就在这时,他听到啪的一声响,觉得一只大锤打在左肩胛上,又好像被烧红的铁条捅了一下,他还没整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弹了出去,飞出去五六米远,轰然倒在地上。在失去知觉前,他隐约听到一句话:“把这山匪拖到县衙治罪。”他认定那声音是漆龙的,那么,打在他左肩胛上的一枪一准是漆龙打的了。

“俺也要有一杆枪!”山虎就是从那时生下这个念头的。

山虎醒来时,是在商南县城的黑牢里。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牢门边,大声喊着:“俺没有罪呀,他漆家抢人,才该关呀,放我出去,我得救俺妹!”黑色长廊的尽头是一盏昏暗的油灯,一晃一晃的。喊了半天也没有人理会,山虎绝望地大哭起来。

“辫子——俺妹哎,你这下可遭罪了。”他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落在血衣上。

“孩子,别喊了,他们现在不会搭理你的,到这里没有不冤的。”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山虎循声望去,沿墙的草铺上坐着一排汉子,其中,一位长着络腮胡子的长者伸出戴着手镣的手,拍拍铺沿说:“过来躺下,你受伤了,要养伤,快躺下留点力气吧。”

山虎绝望地爬了过去,听话地坐在草铺上。

“孩子,快把你的湿衣服脱下来,你这样会生病的。大疤子,把你的棉被给他盖上。”戴镣铐的长者朝着一位疤瘌眼的犯人说。

山虎这才感到冷,周身酸痛,而自己的左肩胛有一个洞眼正向外流着血水。

几位犯人按照戴镣铐汉子的吩咐,给山虎脱光了湿衣服。

突然,疤瘌眼尖叫起来:“先生,先生,出怪了,这家伙是个二胰子。”

犯人们朝山虎裆上看去,只见山虎的那杆肉枪缩成一岁龟的龟头,下面两个鸽子蛋不见了,是一团脏皱的鸡胗皮。

山虎忙摸了一下裤裆,吓了一跳,没有家伙了,就和大鼓书戏文中说的太监一样,下面没有了,就不是男人了。

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脊背骨好像被人生生地抽去了一样,一下瘫软如泥。他忘记了左肩胛的枪伤,大叫了一声:“我的天爷爷呀!”眼前一黑,一头扎在草铺上昏死过去。

“急火攻心,寒湿入肾,让他先睡一会。”戴镣铐的长者说。

“先生,这小子怎么没有卵蛋了?”几位囚犯好奇地问。

长者摆摆手上的镣铐:“他呀,可能是缩阳了。”

“好治吗?”疤瘌眼睁着一大一小眼睛问。

“也好治,也不好治。心病只有心药治,唉,保不齐这人就废了。” 长者叹了一口气,“可惜了一条汉子,苦命啊!”接着吩咐其他犯人说:“你们快把他的棉衣拧干,水放在尿桶里,一点不要洒了,这是我们救命的水。”

几位犯人赶忙去拎尿桶,拧棉衣,戴镣铐的长者又说:“先把尿桶里尿碱给我抠几块下来,尿碱能治枪伤。这孩子枪伤能好不能好全指望它了。”

黑牢里人影忙碌起来。窗外,零星的爆竹声提醒着人们,春天就要来了。

大牢里似乎囚着个漫长的夜。山虎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地昏睡着。究竟昏睡了几天几夜,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有时醒来时,见到那位大胡子的长者慈父一样地给自己喂汤,给自己换药布。

大多时间,山虎是在噩梦中挣扎着。在梦中,辫子哭着喊他:“哥!快救我呀!”在梦中,舅舅在指责他:“你这个怂包样,你连你妹都保护不了,你还是男人吗?你还我的辫子!”在梦中,爹在骂他:“你这个惹事的,你这个逆子呀,你这祸惹的天大,这怎么收场,你是要了我的命了!”在梦中,漆龙走过来,拎着那柄乌黑发亮的枪得意地说:“你斗不过我,我有枪,你跟我斗啥子,哈哈哈……”在梦里,他被漆龙追得四处奔跑,却又总是逃不脱,躲不了……山虎又惊又气,又喊又叫,他在噩梦中惊悸,有时梦魇,仿佛巨石压在自己胸上,呼吸困难,几乎窒息。好在,都被大胡子长者一边用手轻轻地拍着他,一边哼着催眠曲,使山虎得到慰藉,只不过这个催眠曲还伴着镣铐哗啦啦的声响,增加了催眠曲的独特效果,使山虎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不知道是第几日的中午,山虎被拖上了堂。

蓦然而至的冬日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嗅到了久违的青草和树叶的味道,他极需看看绿色,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他觉得心里的芽儿吐青了。他看到大堂之上,坐着一个穿制服的胖子,想来应该是县长。大堂之侧的太师椅上坐着的是漆龙,他架着二郎腿,依旧抽着那粗粗的雪茄烟。他斜了一眼山虎,见到山虎蓬头垢面的样子,白净的脸上浮出凉凉的笑意。一股酸臭腥膻味从山虎身上散发出来,漆龙不由得皱起眉头,挪挪身子避开。他坐稳身子,捺了捺栗色的枪盒,好让那枪更多地露在外面。山虎心里燃起火,挣扎着想冲过去和他拼命,可他被五花大绑着,绳子深深地勒进肉里,一动就痛。两个当兵的把他的头按得很低,像进香鞠躬的样子。

从眼角余光里,山虎看到蹲在大堂下捧着一张愁容的爹和气得全身发抖的舅舅。这祸事是自己惹的,让爹和舅舅担惊受怕了,山虎不由得流下了眼泪。

庭审的内容和环节有哪些,山虎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最后胖子县长宣布的判词大意:犯人廖山虎肇事行凶,砸毁了西凤祥商行德国造镀金自鸣偶戏西洋大钟一座,价值二百五十块大洋,折合良田二十亩,山场十亩。该钟为漆龙所购,廖山虎损坏当认价赔偿,如不认罚,犯人廖山虎入狱十年。良绅漆龙乃金家寨首善之人,好善乐施,邀请吴家小姐吴辫子到府上唱歌叙话,兼探讨淮歌民俗,当属人之常情,人间雅事,无半点过错,不追其责。

山虎气得眼前一黑,他真想夺下漆龙栗色枪盒里的枪,朝眼前的黑天黑地开上一枪,让天流出红红的血来。

“我认,我认赔!卖田卖房,我都认,只要放了我儿。”山虎爹听完县长的宣判就连连磕头了。

“你个冤大头,怂样!俺不认,他抢了俺闺女,又打伤俺外甥,我们还要给他漆家赔钱,这是哪家王法定的条令和道理!”吴子轩冲到县长面前理论。

“现在是民国,一切讲理讲法。”胖县长把桌子一拍:“刁民讼棍,再无理取闹,连你也关了。”

吴子轩用手指着胖县长:“我到省政府去告你们!你们这些贪赃枉法的东西,俺不信欺男霸女就没有王法管了。”

漆龙起身迎向吴子轩:“岳父大人,您老消消气,辫子嫁给我,怎么也比那山上野小子强啊,俺是真心对她的,只要让辫子嫁过来,俺就不要他赔钱了。”

吴子轩盯着漆龙看了一眼,呸了一口痰,骂道:“畜牲!”然后愤然地一拎棉袍走出县衙门,身影好似他另一件棉袍被他拖着渐远。

漆龙淡淡一笑,擦了擦脸上的痰,朝着吴子轩的背影喊:“岳父大人,您老别走,俺们合计合计。”

“不赔不行,先把犯人廖山虎押回大牢,上手镣脚镣伺候着。”胖县长对着堂下喊。

山虎被倒拖驴一样拖出大堂,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喊道:“爹,不能卖田不能卖地,让我死了算球了。”

山虎爹抹着泪,如被打了一棒的狗呜咽着。

三个月后,当山虎爹把田地房产卖了,又把东凑西凑的二百五十块大洋交到衙门赎人时,传出的消息是:廖山虎已经越狱逃跑,上了金刚台鲍大金牙匪窝当土匪去了,所以,所交大洋没收,充资官家,用于缴匪。

山虎爹听到这话,推开搀扶他的大旺,向县衙堂上冲去:“你们还我的儿!”還没冲出几步,就被县丁们用枪托揍倒在地,接着是一顿暴打,直到他奄奄一息才罢了手。

大旺背着满身是伤的山虎爹往家赶,可还没到家,山虎爹就在大旺的背上没了气息。大旺听到山虎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山虎,扛抢当兵去,不要再受人欺负啊。”

山虎没能给爹送终,也没有看到漆龙娶了他的女人——辫子。他真的上了大别山,不过,他没有入匪,他一直记得大胡子长者的那句话:你们能逃出去,一要抢枪,二要找到苏党。山虎和一起越狱的人抢了两杆枪,不过没有找到苏党,所以他们一直在大别山里潜伏,游击,艰难地生活着,如几只野獐藏在大山密林里。

他们的两杆枪是毛瑟枪,但那枪山虎没有摸的分,疤瘌眼说,二胰子摸枪,霉气得很。山虎只能用目光一遍遍地抚摸那两杆枪,他知道自己不是男人了,但又不甘心,他心里暗想,不能没有枪,没枪,就不能报仇雪恨,不能报仇,自己就真的是怂人了,真的是二胰子了,那样活着又有什么活头。他一直想伺机弄一杆枪,谁能给他一杆枪,他就卖命跟谁干,但这个机会始终没有到来。他常常呆呆地望着远方的大山。

大别山的猴子洞里,六名越狱者围着火塘取暖,并激烈地争吵着,争吵的焦点是他们该何去何从。金刚台老爷峰上的匪首鲍大金牙派人传来口信,要他们要么连人带枪归了他们一伙,要么早早滚出大别山,到别处立山头去。

疤瘌眼是他们的头,他说:“俺们就投了鲍爷吧。”

山虎不同意:“不行,先生说过要找苏党,不能入匪,入匪干的还是祸害百姓的事。”

“日你娘,你说得轻巧,打我们越狱跑出来这三个多月,成天钻山林睡山洞,两杆枪只剩下三发子弹,快成烧火棍了,不投靠鲍爷,还能下山领罪去?”疤瘌眼把枪一扔,怒气冲冲的样子。

其实,山虎不愿入鲍大金牙的伙,还是有私心的,因为,金刚台来的人说,两杆枪得当作入伙礼上缴鲍爷,山虎觉得这“亏本生意不能做”,这枪可是他们豁了命抢来的。

“哥,我们可以去找苏党呀。”

“到哪找,都找了三个多月了,连个苏党的影子都没见着。”疤瘌眼一摊手,“到哪能找到,你告诉我。”

山虎也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先生说的苏党,只好不吱声了。

不错,他们确实找了三个多月了,真的没有找到先生说的那个为穷人打天下谋利益的苏党。

“要是先生还在,就一定找得到。”山虎低声地说。

大伙听到这句话,就都停止了争吵,洞内陷入了寂静,只有松枝在火上炙烧流出松油的滋滋声和杂树燃烧时发出的爆响。

他们说的先生,就是牢里上镣铐的络腮胡子的长者,听说,他入狱前是金刚台鲍大金牙的师爷,是和鲍爷闹翻了,独自下山在商南县被官府抓了的,也有人说,长者是商南中学的教书先生,他的罪名是通苏党。

先生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们用水和尿泼湿泥墙挖洞越狱,就是他组织干的。只是挖洞进展得很慢,因为一天牢里就供一壶水,加上山虎湿棉衣拧下的水也是不够,再加上泥墙里有青砖,就更难用手挖了。他们没有工具,裤腰带都被狱丁收了,还能指望什么?每每快要绝望时,先生就给他们打气说,男儿心头得有杆能挺起来的枪。可就在这个关头,狱丁传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先生要上路了。上路就是要杀头了。

“先生,你怕吗?”山虎不由得问。

“小兄弟,每个人都会死的,再说我是为信头而死,又有什么惧怕。”先生捋了捋胡须。

“信头是什么?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财宝,是田地?”疤瘌眼打听着。

先生环视他们一眼,在油灯下,微笑着说:“信头就是你信什么。我信苏党,它领导穷人过好日子,这就是我的信头。”

山虎眼睛闪着光:“哦,先生,这么说,有了信头人就不怕死了,就像有了杆枪?”

先生微笑:“是啊!信头……就是穷人心头的一杆枪!”

男人活着要有个信头,信头就是穷人心头的一杆枪。山虎铭记住了。他想他山虎的信头就是打倒漆家三少爷,迎娶辫子回家生娃,过上好日子。

先生看着他们难过的样子,悄声说:“你们有救了!”

众人不解地望着先生。

先生嘿嘿一笑:“按规矩,杀我头前,要给我吃顿倒头饭。到時,我让他们把饭送到这里来吃,吃完后我就砸碗摔碟,你们把碗碟碎片藏起来,就用它们挖墙。不到最后关头,你们都不要放弃!”

先生边说边踱起步来,镣铐拖得哗哗响……

这天,先生真要上路了。

狱长应允了先生的请求,提来一屉酒菜进了牢房,让先生临刑前受用,狱中人都知道诀别的时刻到了。

山虎忍不住哭了起来,接着牢房里传来一片抽泣之声。

“都别难过,人总有一别,来,大伙一起吃个分别酒,都过来!”先生招呼着众人围过来,又对狱长说:“兄弟,麻烦你给解开手铐,方便我吃喝。”狱长也就行了方便。

一个杯子,一壶酒,四碟菜。

“来,给我倒杯酒!”先生轻松地对山虎说,山虎洒泪倒满酒。先生端了起来,缓缓地倒在地上:“这杯酒是敬我未竟的事业,我坚信它一定会实现。”第二杯酒他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然后招呼众人说:“每人干一杯吧。”

大家依次喝着这难吞的酒,山虎含在嘴里,忍不住一转脸吐了出来,一下子哭出声来。

“哭啥子,是男人不兴哭的。”先生责怪道。

“俺已不是男人了。”山虎抹着泪说道。

“山虎啊,人得有志气,只要为穷人办事,就是男人,就是爷。有卵子你不干好事,只干伤天害理的事,那就不是男人……男人,得有责任,有担当啊!知道不?”先生轻轻拍了拍山虎的肩头。

也就是在喝那个临别酒时,先生告诉众人,逃出去一要抢枪,二要找苏党,有枪就能领着穷人干大事,有枪不跟苏党,也干不成大事,千万不能上山为匪。他认真地又打量了一下众人,见大伙都点点头,这才放心地站起来拱拱手:“各位保重啊。”

“先生,你家在哪里,可要我上金刚台去给你家人送个信?”山虎低着头问了一句。

“谢谢小兄弟好心肠,俺家在湖北红安,没人了,我就是被金刚台的人出卖的,算了,如若有机会,你们每年清明时节给我送两杯酒就行了!各位,就此道别了。”说完他把壶里的酒一口气喝光,一摔酒壶冲着狱长说:“走吧,给我引个道。”

先生走出牢门,再也没回头。他最后定的罪是“红匪”,定这个罪和定“土匪”,上面奖励的大洋不一样,抓一个“红匪”奖五十块大洋,一个土匪是十块。先生到底是姓红还姓土,无人说得清。

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山虎暗暗道:“这才是汉子,这才是爷,我这辈子一定要像他一样挺直腰杆走天下。”

第二天深夜,山虎他们用碎碗碟片挖通墙角,乘着浓酽的夜色逃出牢狱,向大山逃去,身后是零星的枪声和追赶的吆喝声。此时,金家寨夜晚的几盏灯光急促地灭去,四下梆声传来,最黑的三更夜过去了。

这又是一个三更天,就在猴子洞里几位汉子一筹莫展之际,山下县城方向忽然传来枪炮声。起初他们认为是官府派兵上山来剿匪了,很是紧张,如惊恐的兽在洞里跑来跑去。枪炮声响了一袋烟工夫就稀了下来,他们似野兔出洞一样伏在洞口睁大眼睛打量上山的山道,一炷香的光阴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金刚台方向也没有什么动静。

疤瘌眼尽力睁大他的疤瘌眼:“一准是政府派兵来剿我们了,我看还是投鲍爷去,小船靠着大船走,保险呀,最起码有吃有喝,比我们在这里啃树皮吃野菜强。”

“不行,我们还不知道县城里到底是个什么事呢。”山虎不同意。

“你屌能抬,你要是条汉子,是爷,你下山去摸摸情况,顺便搞点粮食来,你敢下山吗?”疤瘌眼斜了山虎一眼,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山虎最怕别人说自己不是爷,不是男人。他脑门一热,冲着山洞里那几位汉子说:“谁怕呀,我去就我去,怕当兵的咬了我卵子呀。”说完勒了勒裤腰带,捋了捋袖子,大步迈出了洞口,朝山道走去。

“你不怕,你没卵子,你怕谁咬?”疤瘌眼冲着他的背影说,引得洞里的汉子们一阵哄笑。山虎不知有没有听见那笑声,他头也没回就走远了。

这是山虎第一次出山,之前都是其他几位汉子外出“打食”。他真的想出去透透气,和疤瘌眼他们在一起他感到憋屈,他们都没有把他当个人看过,一有空就讥笑他是没枪没弹的“二胰子”,他听不得“二”,听不得“屌”,听不得“枪”和“弹”这些敏感的词,几次他和疤瘌眼们打起架来,被他们合伙揍得鼻青脸肿,多次在无人处痛哭过。这次他根本没料到跨出这一步,对自己的人生如此重要,如果那天他没走下山,就会随疤瘌眼一起投鲍大金牙为匪,或者继续打着小游击,那可能就不会成为红军战士了。其实呀,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关键就是那一两步,选对了,前途光明;选错了,人生黑暗。山虎这次选对了。

山虎小心翼翼地步入商南县城时,发觉县城有了变化,城楼上插着一面绣着一个木犁的红旗,城门口也不见了民团兵总们搜身查人。他看到来来往往的贫苦人脸上布满喜悦,好像得了元宝似的,又好似过年一般。空气中流动的是欢快、热烈和骚动。天似乎蓝了,云仿佛白了,山虎的心也热腾了,他觉得心里不再堵得慌,他莫名激动起来,潜意识里告诉自己:这里发生了一场与自己休戚相关的大事,一件与红色有关的大事。

迎面走过来一队唱歌的人,他们身着灰布军衣,头戴灰色单帽子,帽头上有一颗五角红星,这是什么队伍?他们是干什么的?山虎用疑问的目光打量着他们,双脚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就像被一股洪流裹挟着。他从他们的背影里看到了一股力量,让他想起了先生的身影。他不知他们唱的是什么歌,但不由自主地就跟着那激昂的拍子哼哼。他跟着他们一起跨大步,甩臂膀,觉得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就在山虎沉浸其中时,突然,他被一位汉子拉了一把:“这不是廖家山虎老哥吗?嗬,真是你个狗熊,你咋在这里?”

山虎一看那汉子竟是邻家大旺,那个和自己从小斗到大的伙伴,他赶忙把大旺嘴一捂,拖到小巷子里:“你娘的这么大声,想害死我呀。”

“你怕啥,怕啥嘛?现在换天了,来了红军,建了苏维埃政府,如今穷人当天下了,你有什么好怕的?”大旺憋紅了脸。

他俩就蹲在小巷石级上,叙起话来。

“我爹娘如今可好?我舅还有辫子咋样?”山虎急切地问,“还有什么是红军?什么是苏维埃?”

“你一口气问这么多,我八张嘴也回答不了你。”大旺摸出一袋旱烟抽了一口,又让过烟袋给山虎抽。

山虎摆摆手:“我不抽,你赶紧的。”

“红军就是领着我们穷人打土豪分田地的人,苏维埃就是我们现在的新政府,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大旺说着半生不熟的话。

“苏维埃……我知道了,一定就是先生说的苏党。不是苏党,也和它是亲戚,都姓苏。”山虎眨巴着眼睛,肯定地说。

大旺又抽了口烟,把头扭过去看着巷口说:“山虎……你爹被县丁打死了,是我替你埋的,葬在二龙山岗上,就是你家六亩地对面那座山,我想你爹死也想守着他的六亩地。你娘到辫子三姐家去住了。你辫子妹妹做了漆家三少爷屋里人了。你舅去省城告状路上,掉下山崖殁了。你啊,可是被漆家害苦了,害得家败了!”大旺说这些话时,没有看山虎一眼,他怕看着山虎自己会开不了口。

山虎听着听着,就跪在墙角,头抵巷墙,哭喊起来:“俺爹俺娘俺舅,俺对不起你们呀!辫子呀!你不该嫁给仇人呀!漆家三少爷,老子和你这辈子没完!”他用拳头捶着胸口,胸口的旧枪伤处撕裂般的痛。

大旺拍拍山虎的肩,递上一袋烟:“抽一口,你心里就会好过点儿。”山虎接过旱烟袋,大口地抽了起来,没抽几口就急促地咳起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接着又是一阵低泣,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正在挨鞭抽似的。

“你哭也哭够了,要报仇,我合计你该参加红军,他们会给你伸冤报仇。”大旺停停又说,“俺现在也是红军了。”

“参军可真能为俺报仇?”山虎望着大旺问,大旺重重地点点头,“俺要参加红军,你领俺去。”山虎拉起大旺就走。

他俩去了县衙门,那里是红军临时师部。等他们再出来时,山虎胳膊上也有了一个红袖章,上面写着“赤卫队”字样。赤卫队许队长还发了一杆梭镖给山虎,山虎向许队长恳切地说:“给俺一杆枪吧,俺要杀仇人。”

许队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同志,还挺着有身孕的肚子,如果不是穿着灰军装,戴着军帽,走在街上谁也认不出来她是红军队长。她微笑着说:“要枪,你得从敌人手里夺,我们这里每杆枪都是从敌人手里用命拼抢过来的。”说着她用手拍了拍那几支毛瑟枪。

望着那瓦蓝的枪管,山虎好生羡慕,就像看见别人娶了媳妇一样。他暗道:俺一定要夺一杆枪,有了枪就可以一枪把漆家三少爷毙了,就可以把辫子娶回家了。可转念一想:把辫子娶回家又能怎样?自己是缩了阳的人,不由得心一沉。许队长看到他神情落寞,就宽慰道:“放心,同志,我们只是暂时困难,人多枪少,但我们会一人一杆枪的,这一天会很快到来的,相信我,不会骗你的。”

山虎咬咬牙,点点头:“嗯,我信,我信。”

许队长让山虎跟着几位队员押着县长和几个恶霸地主游街,山虎感到无上的荣光,比正月十五族长让他扛龙头舞龙灯还兴奋。

胖县长不再像庭审山虎时那般趾高气扬了,他低垂着头,如一头待杀的肥猪似的被人赶着,双腿抖颤着向前迈着。山虎用梭镖抵着胖县长的后腰,心头涌上一种重新做人的感觉,他真想大声喊:“俺爹俺舅,苏党为俺们平冤了。”可一张嘴还是随着红军战士喊出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押着胖县长游街时,他从街上百姓的目光中,看到了久违的尊重,他很想告诉他们,我就是被漆家三少爷扔下河的那个山虎,就是被这个狗县长冤枉做牢的山虎,俺现在翻身了,是赤卫队队员了。

他在呼喊声中,押着胖县长走过四街十二巷,但一点不觉得累,只是遗憾用端枪的姿式端了一天的梭镖。要有一杆枪该多好,这一夜,山虎在梦里是举着一杆真正的毛瑟枪呼喊着口号的。

山虎第一次有枪,是许队长要带山虎和大旺去金家寨侦察漆家大院民团情况时,给山虎配的撇把手枪。那时不叫侦察,叫摸底。

让山虎惊奇的是许队长也要去,他已经知道许队长就是师长的老婆,师长的老婆也要冒死打仗,这真是不一般的队伍。再说了许队长有身孕,她真不该去,许队长却说,这样敌人就更不会怀疑我们了。

许队长把一柄撇把短枪递给山虎时,说了一句:“这枪暂时给你防身,任务完成后要上缴的,全队就两支这样的短枪。”

虽然,这枪只能和自己短暂相拥,可摸着这沉甸甸的真家伙,山虎还是喜出望外,最让他心喜的是,他可以去漆家大院了,去那里就可以报仇了。他把枪用袖子反复擦拭着,仿佛收藏家擦拭一件心爱的玉器。

许队长说,这次去漆家大院,廖山虎同志得去找辫子打探民团的兵力和武器配置情况。

一听说要找辫子,山虎一下子就像卡壳的枪没了生机,赌气道:“俺不找她,她没骨气,当了仇人的姨太太,她不要脸俺还要脸来,八辈子我也不见她。”

许队长有些恼:“山虎,你嫌弃辫子了?她也是苦命女人啊!”

山虎把头垂得更低了,平日里他就不敢看许队长的眼睛,何况许队长生气了。

许队长不知从哪儿得知了山虎“缩阳”之事,她竟然从湖北佬宋记药铺抓来一服药,让山虎泡酒喝。山虎认出那服药中有一味药叫肉苁蓉,是滋补男根用的,心知许队长已经知晓自己的秘密了,因而一遇见她就羞得抬不起头。许队长说,山虎同志受过枪伤,那药酒是给他治枪伤后遗症的。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但队里好几名受过枪伤的战士都没有这个待遇,于是有人暗地里嘀咕说许队长偏心。战士们有些纳闷:许队长从没偏心过谁,这次为啥要偏心这个新战士呢?山虎只能苦笑,他知道许队长是为他好,他知道准是大旺那张没系裤腰带的嘴巴透出风了。一壶酒就这样放在山虎的床头,他每次喝它,眼眶里就起了雾,眼仁也红了起来,脸更通红,大旺就说,你狗熊真没出息,一杯酒就醉了。

山虎低着头不说话,摆弄着那支枪。

许队长神情严肃起来:“廖山虎同志,我们这是在干革命,不是扯白说笑,这是光荣的任务,组织上信任你才批准你去的,你还不乐意,你要是不愿去,就把枪放下,我另找人。”

光荣任务,组织信任,这几句山虎从没有听过的话,说得山虎满脸涨红起来,他不由得把脊梁骨挺了挺。再说,枪还没焐热就要交出去,山虎可不甘心。

“好!队长,我跟你去摸底!”山虎直起身来。

许队长望着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山虎,原本严肃的脸涌上了笑意,她笑他的憨厚,他的执拗。

一阵风吹来,许队长收住笑,捋了一下头发:“山虎同志,走,我教你练枪去!”

许队长是在县衙后院里教会山虎用枪的。

山虎在许队长的催促下,打响了生平第一枪。当瞄准院墙上那个破瓦罐时,山虎眼里的破瓦罐竟变成了漆龙的头。他用力一勾扳机,“砰啪”的枪响声如炒豆般传出。山虎沉醉在枪声里,他嗅到一缕硝烟味,那大约就是枪的奇香吧。哎!打枪就这么简单,就跟自个儿放了一个响屁一样。山虎笑了,可他睁开眼看去,却见院墙上的瓦罐晃了晃,没有碎,漆家三少爷嘲笑的面孔还在那里挤眉弄眼。

山虎懊恼了,恳求队长:“再给我搂一枪吧。”

许队长笑盈盈地说:“第一次打成这样,不错了,就是枪口偏上了点,等你从敌人那里缴到子弹,我会给你打个够,今天你就练瞄准吧。”

有了一杆枪插在腰间,山虎就有点迈不好步的感觉,他迈着醉步走到那个瓦罐前,猛地抽出枪来,嘴里喊了一声“砰啪”,就用枪头把瓦罐顶下墙头,摔破了。他心里一阵舒坦,如同三伏天吃了井水里冰过的西瓜。

“老子有枪了,漆龙你小子等着吧!”他冲着蓝天白云大喊一声。

许队长轻轻地摇摇头:“这个毛头青杆子,还得好好锻炼。”

山虎兀自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竟流下了眼泪。他又想起他爹他娘他舅,他心爱的辫子了。

第二天,太阳亮晃晃的。山虎等三人推着两驾鸡公车去了漆家大院。

鸡公车上堆着杂粮,许队长斜坐在鸡公车上,她扮的是位回娘家的媳妇,梳着粑粑头,发髻上插着一朵白兰花,颤颤巍巍地撒着一路清香。一路上,为了打破路途的寂寞,也是为了让第一次执行任务的两名战士不紧张,她轻声哼起了《劝郎当兵》歌,刚唱完一段,忽觉不妥就收了声:这可是去狼穴啊,怎能轻率地唱红歌呢?她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

许队长清清嗓子:“你们不是想知道我的身世吗?我现在就说给你们听听吧。”

在弯弯的山路上,山虎知道了许队长的身世。许队长出生于河南固始的大户人家,十六岁从南京女子学校刚毕业,家里就让她回家成亲。她抗婚未回,家里就断了她的接济。她只身赴上海求学,认识了大她五岁的丈夫。在她怀孕七个月时,丈夫被当成工人领袖被政府杀了头。就在她极度悲伤时,她早产的女儿出生不到两个月就夭折了。从此,她就沿着丈夫的足迹,参加了革命,后来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周大个子,就是他们的师长,并且将有自己的小宝贝,说到这她摸了摸已隆起的腹部,脸上流露出三月的暖阳。

山虎听到这时,把鸡公车停了下来,问道:“许队长,你后悔过么?你这样做值么?”

许队长从鸡公车上直起腰来,用明澈的目光望着山虎,笑笑:“有什么不值的?革命总得有人去牺牲呀……要说后悔,也有,就是没有照顾好我的女儿,那时她才两个月,我要是把她抚养到两三岁再参加革命,她就不会夭折了……”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背过脸以手掩面抽泣起来,双肩抽耸着。

山虎和大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在他们的眼里,许队长是刚毅的,是不会哭的女人。

山虎懵了一下,他认为自己把队长问哭了,是犯了大错误,赶忙走到河边把毛巾洗了洗,拧干后递给许队长,小心地说:“许大姐,别难过了,擦擦脸吧。”

许队长接过毛巾盖住脸,好一会儿才擦了一把脸,转头微笑着对他俩说:“没事了,不早了,俺们快赶路吧。”

山道上,鸡公车的“吱吱呀呀”声又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过寨门,他们仨被民团的兵丁搜了身,还让大旺和山虎摊开手掌,看看掌上有没有枪茧子。山虎和大旺手掌、食指头上都没有枪茧,他们哪里能有茧子呀,那可是玩枪玩出来的,山虎才玩了一天的枪呢。

山虎越发敬佩起许队长,她料事如神啊!未进寨门时,他们仨在寨门外五里亭喝茶,许队长向行人打听到寨门盘查得很紧,就决定把枪藏起来,净身进寨子摸底。

“没有枪怎么行呢,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山虎不同意不带枪。

“现在情况紧,敌人查得严,被查出来,不仅任务不能完成,人还有危险,不带枪,心里有枪,心里有任务,就不怕什么万一了!”许队长说完就让他俩把枪藏到土地庙神像的香台下。

这会儿,山虎想来有些后怕,如果带了枪,他们仨这第一关就闯不过去了。

没有枪,山虎还是觉得不适,仿佛自己的腰子被别人挖去了,腰间空荡荡的。

他们仨把杂粮推进了王记粮行,王老板就和许队长上了小阁楼,让大旺和山虎守在楼梯口,山虎知道这位微微发胖的王老板是赤卫队的眼线。

半晌,王老板下了楼,满面微笑地说:“你们当家的,让你俩上去叙话。”

小閣楼没放什么东西,只有一个桌子和一张床,从桌子上落满的灰尘来看,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阁楼里散发出一股霉味。

许队长示意他俩坐在床上。

她站着说:“大致情况我们已经摸清楚了,只是前晚漆老太爷从武汉给漆龙运来一船枪支,放在什么地方还不太清楚,听说还有几挺机枪,所以,廖山虎同志,现在你就去找辫子姑娘,让她打探打探。”她看着山虎。

“可、可,她能行吗?”山虎还是有点为难。

许队长把阁楼的窗子推开:“你过来看,这个后院对面的那个小楼,就是辫子姑娘住的房子,是漆家三少爷专门为她置的房屋,听说她不愿意住在大院里。漆家三少爷这几天忙于防务,一般只是晚上来住一下,白天只有辫子和一位做饭的老妈子,现在就是一个机会,你从这窗子下去,我和大旺策应。”许队长用手指了指窗外小院对面的阁楼。

山虎顺着许队长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后院有一棵腊梅树和一棵银杏树,银杏树高大,枝叶茂盛挂满了青果,对面是个二层小楼,窗棂半启,门楣紧闭,石级上生有青苔,院子里落满了树叶,看来辫子很少来这院子。面对近在咫尺的亲人,山虎想见又怕见,想看看她过得如何,想见是想问问她为何要嫁给仇人;不想见,是她已经是仇人的姨太太了,再者自己是个废人了,山虎陷入了矛盾。

正犹豫不决时,他听到那个院子的闺楼里传来王老板和辫子的说话声,真真切切是辫子那好听的声音,好像王老板送什么东西给她,她表示感谢之类的客套话。山虎知道王老板到那边是摸底去了。

听到辫子的声音,山虎心口猛跳,他想起和辫子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不一会,王老板满头大汗地上了阁楼,对许队长说:“我刚才过去看过了,就她一人在家,现在正是时候,我看现在过去最好。还有啊,我把你要的药给你买来了……肉苁蓉。”说完递给许队长一袋牛皮纸包裹的药包。

许队长把药包塞进怀里,看看山虎:“快,你从那个银杏树下去,记住我扔瓦片,你要立刻回来,知道吗,这是危险警报,千万记住。”许队长催促着。

山虎没有回答,就跳出窗外,爬上了银杏树,如猴子一样灵活。

“你俩速到街两头察看,见到漆家人过来,立刻报告。”许队长转脸向王老板和大旺说。当她再次转身看向窗外时,只见对面的墙上有一只壁虎在慢慢爬着,自己的腹部也隐隐地有了胎动,她不知是吉是凶。

山虎觉得那天的阳光分外眩眼。

他踅到院墙下,面对朱色闺楼房院门,抬起的手几次都没有敲下去,仿佛那门是块烧红的铁板,手指碰上去就会被灼烧似的。他真的没有这个勇气,便回头求救似的看向许队长,那目光就跟无助的孩子一样。许队长向他示意敲门的动作,他点头回应,可手指总是落不下去。

許队长低喊一声:“你个孬熊!”

山虎的心被钝击了一下,转过身来,背靠着门,闭上眼睛,用脚后跟狠狠地向院门磕去。

“谁呀?”门在身后吱一声打开,山虎一下子就蹲了下去,他不敢回头望,他知道辫子就在他身后。

辫子一见门外的背影就知是山虎,她一下子紧张起来,腹中突然涌上一股酸水直顶喉咙。她赶紧用手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悲怆地低泣:“你,你,你这个冤家,你这个炮冲的,你来干什么,你来腌臜我呀。”说完腿一软就瘫在门内。

山虎不知所措,他起身想推门进去。

辫子如被野蜂蜇了一下,惊恐地叫道:“你别进来,你进来,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山虎不敢动,就蹲在门外九月的烈日下,满脸的汗水和眼泪,一齐滴在青砖上。

山虎仿佛一块石雕被嵌在那石级上,一动不动,空气中流动着辫子的抽泣声,如一块瓷片尖锐地滑过另一块瓷片。

许队长焦急地站在对面阁楼的窗子眺望着他俩,心里既焦急又伤感,不知那一对人儿该如何收场。半晌,她忽然看到朱红色大门里伸出一只白皙如藕的胳膊把山虎拽了进去,还听到一句:“你个狗熊样,晒不死你呀。”许队长悬着的心一下放了下来。

小院芭蕉叶在微风下摇动,梅树上几只蝴蝶在上下翻飞,青果在烈日下一点点成熟,那天下午的小院静谧而安详。

那天下午,山虎和辫子在房里说了什么,一直是个谜,因为事件亲历者说法不一。

第一种说法是大旺爷说的。

据大旺爷说,山虎一进房间就懵了,他第一眼看到辫子,已经不太认识了。辫子身体发胖不说了,就连好看的五官也放大了一号,嘴唇上有了茸茸的毛,脸颊上有了釉斑,眼睛也没了水灵灵的光,像蒙上了一层阴云。她隆起的腹部显示出:她已经是有了身孕的女人。

辫子告诉山虎,她已经怀上漆龙的娃了,她想等孩子生下后,就去金刚台找山虎,哪怕做个山匪的妻子她也愿意。辫子又说:“俺身子脏了,俺知道已经配不上你了,俺只愿伺候你一辈子,给你当丫头佣人都行。”

山虎告诉辫子:“俺现在不是干山匪,俺是赤卫队的人了,俺一定会杀了狗日的漆家三少爷。”

“你杀不了他,他有人有枪,前个晚上老畜生又派人运来了三挺机枪、两门小钢炮,小畜生说有了这些任凭谁也打不进漆家大院。”辫子哀怨且失望地说。

“我也有枪!”山虎说着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枪,手触处空空无物,他这才想起枪留在寨门外的土地庙里了。没掏出枪,山虎像撒谎被戳穿的孩子,低着头,用脚尖在砖上划起什么。

辫子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掏出枪来,目光暗淡下来。

“你还能娶我吗?”辫子问。

山虎原想回答,愿意娶她为妻,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不再是男人了,就低下头,怯懦地喃喃:“俺俩夫妻缘已尽了,你也不要多想了。”

辫子又是一阵痛哭。

“我知道,山虎你要做个男人,我不怨你,这是命,我早就认了。”

这句话如刀一样捅在山虎的心窝上,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我是他娘的什么鸡巴男人,我是二胰子了。”

辫子一把抓住他抽打自己的手:“山虎哥,命俺是认了,你要杀了那狗日的漆家人,只有杀了漆家三少爷,你才能在金家寨当回男人,才能大马金刀地活人,你不杀他,我死也不会瞑目啊!”

山虎望着辫子通红的泪眼,点了点头。

然后,两人抱头痛哭起来。他俩在哭诉中,忘了时间,更忘了自身的安全。就连许队长两次扔在院里的瓦片声响,他俩也没有听见。

第二种说法是漆家伺候辫子的老妈子说的。

那个曾做过漆家女佣的老人说,那天,山虎一进房间就盯着辫子看,后来眼神就落在她鼓起的小腹上,不动了。

辫子腆着肚子,将双手护在小腹上,凄凉地看着山虎。

山虎眼睛慢慢就红了,突然哑着嗓子喊:“我要杀了狗日的漆家三少爷!我要杀了狗日的漆家三少爷!”

辫子被吓得后退了几步,惶惶地看着山虎:“山虎,别,别叫嚷啊!求你了,你就放过他吧。”

山虎的眼睛更红了,闷声吼:“为啥?为啥要放过他?”

辫子垂下头:“我……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我不想让孩子一生下来没有爹……你就饶过他吧。”

山虎愣住了,继而笑起来,那声音就像飞过一只怪鸟。

……

这些说法就跟吴子轩在去往省城告状的山道上坠入悬崖一样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失足而亡,有人说他是伤心跳崖自杀,也有人说那是漆龙派人做的手脚,这些说法哪个真实呢?这是一个永远揭不开谜底的谜,留在金家寨的野史里。

无论哪种说法,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一样的:

当漆龙走进房间时,山虎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

“你是谁?”漆龙见到一个陌生男子和自己的女人在一起时,嗅觉使他意识到危险,他迅速地掏出那支大镜面的双响驳殼枪来指着山虎。

辫子赶忙把山虎拉到自己身后,紧张无措地说:“他,他,他是……”

“哈哈哈,他不就是你那个当了土匪的旧情人嘛,娘的,你是阳间有路你不走,阴间无路你偏进来,你这是来找死呀!”漆龙把枪指向山虎,打开了枪的保险。

山虎从辫子身后挤过来:“老子就是山虎,今天来是要你狗命的!”说着奋不顾身地冲过去。

“啪!”

一声枪响,漆龙开枪了,但这一枪没有打中山虎,不是因为漆龙枪法不准,而是许队长冲进来用杠子打在漆龙手臂上,漆龙这一枪就走偏了,走偏了这一枪偏偏打在了辫子身上,但那时,他们谁也没有察觉到。

“快跑!”

“快撤!”

“快!”

不知是队长,还是辫子,抑或是大旺的喊声,山虎分辨不清更记不清了。他在慌乱中夺了漆龙的枪,和队长、大旺一起朝大门跑去。

耳边风声起,山虎听见漆龙在痛呼:“血!血啊!快来人呀,少奶奶中枪流血了!”他脚步滞了滞,又被大旺拉着飞跑起来。

一阵疾风卷过尖厉的枪声,许队长、大旺和山虎跑到土地庙时,漆龙领的民团队伍已经追了过来。

许队长取出枪,伏在土地庙墙后瞄准民团开了两枪,转脸对大旺、山虎喊:“你们快跑,速回城汇报!我跳窗崴了脚,走不了了,如果我明天没有回去,你们一定要来这里找枪,枪我会扔到那口井里,知道不,枪是我们队伍的命根子,不能丢!”

“队长,我们架着你走!”山虎说。

“混账话,你们是猪脑子啊,快走!”许队长骂出了生平唯一的一句粗话。

山虎听得一愣,他想许队长是真生气了。

许队长快速从怀里掏出老王给的药饵:“山虎,这药是给你的。”

山虎接过药,一时不知所措。

许队长抬起头,又喊了一声:“快向竹林里跑!你们快回去向周大个子汇报情况!这是命令!”

山虎和大旺望望许队长,只得跑向竹林,身后枪声大作,民团在漆龙的喊叫声中冲了上来。

第二天一大早,许队长的头颅就被装在木笼里,挂在了寨门口。

第三天黑夜,山虎跳到土地庙的水井里,流着泪把那只撇把枪摸了上来。在皎洁的月光下,他跪了下来,向寨门口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许队长,大姐呀!俺枉为男人,让你一个女人给我们拼了命呀,俺对不起你。”山虎心里在流着血。

月上树梢,山虎终于站起身,把枪别在腰上,然后快步向一队灰衣人的队伍追去。他知道:今晚红军和赤卫队要攻打漆家大院,漆家三少爷的末日到了。

选择许队长牺牲的第三天深夜三更攻打漆家大院,周师长他们是经过考虑的:漆家这天忙着为辫子以及五个民团士兵出殡,应该疏于警惕。事实证明,他们选对了日子。

漆龙把辫子葬在漆家坟山上,把五个战死的民团兵丁埋在东岗。回来后,漆家三少爷沮丧地吃着闷酒,他为辫子的死伤心,也为自从“闹红”以来好日子离自己渐行渐远而感伤。前些日子他把家眷和老爷用船送到武汉二哥那里去了,但这里的田地、商铺用船拉不走。他爹上船时流着混浊的眼泪说:“你要是我的儿,就一定要守住这份家业,不能让那群穷鬼分了土地,抢了家产,你要枪我给枪,你要钱我给钱,一定要把那伙红毛贼、穷鬼给我杀光杀尽。”

漆家三少爷搀着他爹的手臂:“爹呀,你放心吧,有我漆龙在,料他“红匪”几杆破枪也奈何不了咱。”

此时,漆家三少爷已没有了往日的自信了。三天前,一个女“红匪”单枪就干掉了民团五条汉子,如若大队红匪开来,那还了得?就说那个女“红匪”吧,抓到她时,她竟然坐在坟头上一手梳着散发,一手捺着腹部的伤口,不让肠子流出来,脸上竟然没有半点痛苦,只是用眼角蔑视了他一眼。他从那目光中感到刺骨的寒意,恍若深秋的风。还有那个山虎,对着枪口忘死地冲上来抢枪的劲头,也让他感到畏惧。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你还跟他怎么斗呢?他妈的,有枪的还斗不过没枪的,出了鬼了。漆家三少爷想自己是否该撤出漆家大院,也到武汉或天津去避避?他清楚自己杀了女“红匪”,“红匪”一定会来找他算账的,还听说这女“红匪”竟是师长的太太,他妈的,当了师长太太还怀着身孕竟然还要来玩命,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队伍?他莫名地感到畏惧。

漆家三少爷迈着醉步出了漆家大院,身后是喝丧酒猜拳吆喝的醉汉们。他向辫子住的院子走去,想去那里好好睡上一觉,天亮后再做打算:是走还是留。夜色浓酽,他跟在一拎灯笼的马弁身后,如赶尸人。

攻下漆家大院没有人们想像的那么难,大部分民团兵丁吃丧酒喝醉了,剩下的一部分则被一下战死五个汉子的死亡阴影吓破了胆,所以,当山虎他们把岗哨摸下来冲入漆家大院时,没有放一枪,民团兵丁就作鸟兽散了。

只是,没有抓到漆龙,山虎很是着急,他审问过那些民团兵丁,惊恐的兵丁们摇着头说:“不知道,打死我们也不敢编瞎话。”

山虎和大旺就一间房一间房地搜,恨不得把老鼠洞都掏一下,看看漆龙会不会躲到那里去了。

“狗日的,漆家狗肯定跑路了!”大旺叹了一口气。

“辫子的仇,队长的仇,先生的仇,还有俺舅俺爹的仇,一定要报,他龟孙子就是跑到天边,俺也要把他捉回来杀了!”山虎一拳砸在条案上,案上一面镜子震落在地上,碎成几瓣。望着碎镜子,山虎想到了辫子,忽然他把大腿一拍:“龟孙子,我知道他躲在哪里了!大旺,赶紧和我一起逮狗去。”

漆家三少爷沉睡在醉梦里,他梦到自己站在金家寨最高处的金刚台山巅,对着脚下万物和人群高喊:“我就是这里的爷,这里一切都是我姓漆的!”

就在他高高在上训话时,从人群里走出一个漢子,他是山虎。山虎大叫:“凭什么都归你,你耕过田,耙过地吗?”

“凭着老子有的是钱,凭着老子有的是枪。”梦里的漆龙把那支大镜面驳壳枪晃了晃,开了一枪,山虎便应声倒了下去。但一转脸,山虎又没事似的站了起来。梦中的漆龙就不断地开枪,山虎倒下又站起……

“砰啪”,漆家三少爷在枪声中惊醒,他刚开始还认为是自己在梦里开的枪,等他爬起身看到漆家大院方向灯火通明时才清醒过来:“不得了,‘闹红了。”他赤脚向门外跑去。

在院门口,山虎、大旺堵住了漆家三少爷的去路。

漆家三少爷酒已惊醒,他转头向屋里跑去,甩手向山虎他们打了一枪。山虎很着急,下意识地把许队长的那柄撇把枪扣了一下,没响,枪里早没有了子弹。

“狗日的,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

山虎和大旺拎着梭镖和那杆没有子弹的枪在后面追着。

大旺一边追,一边高声喊:“抓漆龙啊!抓漆家三少爷啊——”

他这一喊,街上的百姓纷纷涌出家门,举着火把加入了追赶的队伍,一串串的火把把漆家大院的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漆龙跑到哪,都有人在截在追,他最后跑到漆家酒窑内,那里除了酒坛子之外,就没有其他遮挡的东西了。他枪里的子弹也已经打尽。

大旺的手臂和山虎的脚都受了枪伤,他俩如两只狮子一样慢慢逼近漆龙。山虎手里一直拎着那支没有子弹的撇把子枪,大旺用梭镖抵在了漆龙的喉头上,身后愤怒的百姓围拢了过来。

“狗日的,老子今天有枪了,老子今天就杀了你。”喘着粗气的山虎用枪抵上了漆家三少爷的额头。

漆家三少爷颤了颤,绷直身子:“你杀我,就是为了辫子?”

山虎愣了愣,没说话。

漆家三少爷短促一笑,白净的脸上露出戾气:“你杀了我也没用,辫子直到死,也是我的女人!我就喜欢辫子,我就要定了辫子,在金家寨,我想要的就是我的!”

“只要我们有了枪,你那就是痴心妄想!”山虎脸沉得像块石头,“不信,你瞧瞧乡亲们肯不肯答应!”

漆家三少爷抬头看向越聚越多的百姓,身子慢慢地矮了下去。

山虎用枪抵着漆龙的脑袋,回过头朝愤怒的百姓喊道:“各位乡亲,你们说他是不是做千秋大梦?”

“他就是做梦,杀了他!杀了他!”

山虎的脸铁青,回望漆龙:“听到了吗?老子要杀了你!”说着一双豹眼就要喷出火来,嘴里大声喊了一声“砰啪”,猛地扣下了手里的扳机。

漆家三少爷死了,他临死前含义不明地喃喃了句:“辫子。”

漆家三少爷死了,只是他身上没有一个弹孔,他是吓死的,胆吓破了,自然没有命了。

山虎用脚踢踢三少爷的尸体,发现漆龙裆下汪着一地热尿。“他也不是爷了!”山虎说。

山虎和百姓们在酒窑里喝起了酒,他喝了一碗又一碗漆家土烧,直到醉去也记不得喝了多少碗。大旺就说:“你个狗熊,原来能喝酒。”

黎明,太阳升上来了,金家寨一片灿烂。

山虎被尿胀醒,他起来撒尿时,惊喜地发现自己胯下那杆枪直挺挺地竖了起来。

“老子有枪了,老子有弹了,老子这是还阳了。”山虎兴奋得举着那杆撇把枪,跳着舞着跑向大街,然后加入到喧闹的人群里。

从此,山虎就汇进了一条红色的河流。

多年以后,爷说:缩阳是漆家给治的罪,还阳是红军给疗的伤。

爷说:男人有了枪才有尊严,没枪就是怂人一个。

爷还说:男人的心里也得有杆枪。

爷对枪的理解只能到这个境界,他永远说不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这样的醒世箴言,所以临老他只是一个红军战士。

〔本刊责任编辑 君 早〕

〔原载《安徽文学》201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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