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同，不相为谋”过时了！

社会把脉

徐贲

一般认为，说理应该恪守彼此尊重、认真听取对方理由的原则。这一言语行为规则是一种基于“理想言语情境”(ideal speech situation)的观念。理想言语情境倡导人际沟通的“合作原则”以及人际交谈的扼要、诚实、清晰、不跑题等要求。理想言语情境之所以受到广泛的重视，是因为它能保障不同群体之间进行理性和负责的交流，其目的是克服异议，达成共识。

然而，在现实中，理想言语情境只是一种“理想”。事实上，不同个体和群体之间往往会因为基本信仰、原则和信念的分歧和冲突而难以形成这样言语环境，因此也就无法开始一种互相尊重、力求理解对方的讨论。为了避免冲突进一步升级，观点不同的双方往往干脆避开与对方直接接触。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网络传媒时代，这种趋向加剧了意见和观点的“回音室效应”(echo chamber effect)。人们加入到与他们观点相似者的人群当中，既因为与志趣相投的人相处起来更为愉快，也因为在这样的人群中讨论问题比较有效。对“回音室”与公共说理的利弊关系有两种不同看法。

第一种看法认为回音室不利于公共讨论。如果人们只是局限于回音室内，那么无论回音室外面有什么不同的意见或观点，都会是无关紧要的。如果人们只是与想法一致的他人“相为谋”，那么他们的观点就会因缺乏多样性而越来越排斥不同的观点。

宪法学者卡斯·桑斯坦(Cass Sunstein)在《网络共和国》（Republi.com）一书中指出，人们在做选择的时候，趋向于选择他们觉得熟悉、舒心并强化已有信念的事物或信息，这种“同质化”趋势是有害的。他举例道，“如果你选择最受白人欢迎的10个电视台节目，然后再选择10个最受非裔美国人欢迎的节目，你会发现这些节目之间几乎没有重叠之处。实际上，最受非裔美国人欢迎的节目中，排名靠前的7个在白人那里却是最不受欢迎的”。桑斯坦认为，大众传媒的回音室效应会损害多元社会中的民主，因为在开放社会里，民众应该心智开明、尊重事实、理性思考，认真探索不同的视角。因此，他们必须克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倾向，在回音室之外与不同观点者交流。

第二种看法认为，回音室未必不利于说理讨论，相反，回音室还可能为说理讨论提供“适度多样性”的必要范围。美国经济学家马修·根茨根（Matthew Gentzkow）和杰斯·夏皮罗(Jesse Shapiro)在研究中发现，那些极端保守主义网站，如rushlimbaugh.com和glennbeck.com的访问者比一般上网者更有可能访问《纽约时报》网站（偏自由主义）。让他那些极端自由主义网站，如thinkprogress.org和moveon.org的访问者则比一般上网者更有可能访问福克斯新闻（偏保守）”。也就是说，那些观点坚定者会比一般人更有可能访问对立意见的网站。对这样的网站访客，虽然“道不同”，但就了解对方的道而言，“不相为谋”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不同观点的道之上，还有一个更高的道，那就是言论自由之道。自由主义的或保守主义的言论观点虽然不同，但都受宪法的保护。这是一个不能偏离的道上之道。有了这个道上之道，下面的道所起的不过是设置讨论外围边界的作用，例如奉行自由主义或保守主义之道的网站形成了某种言论边界（因而也形成了一个回音室），如果自由主义者们要以他们之所以被称为“自由派“的方式进行或推进其讨论的话题，那么，这个回音室是合理而必要的言语情境。

旧式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时代已经过去了。信息流通的新方式和新传媒手段使得任何一种观点都不能单方面决定是否要与不同观点接触或交锋。你可以用“道不同，不相为谋”来无视或不理睬别人对你观点的质疑或批评，但如果你真的很在意和坚信自己的观点，那么，就算质疑和批评的人完全误解或歪曲你的看法，就算他的价值观在你看来是谬误或荒谬的，你最好的办法也不是保持沉默，而是言之有据地说出你的道理。这也就意味着，即使在“理想言语情境”实际上还不存在的时候，你也要像它确实存在那样说理。

（作者为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