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上的传说和历史(外一篇)

2017-02-17 16:25史小溪
牡丹 2017年1期
关键词:陕北延安

史小溪,1950年5月生,原名史旭森,陕西省延安市人。毕业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机电系,深造四川大学中文系。曾在汉江大巴山一带13年,后长久在《延安文学》编辑、执行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部散文学会名誉主席,资深编审,文学创作一级。先后在《青年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大家》《散文》《散文世界》《人民日报》《黄河春秋》(香港)《金橄榄》(美国)等国内外200多家报刊发表散文、小说等。著有散文集《泊旅》《纯朴的阳光》《最后的民谣》等8本,主编出版《中国西部散文》(上下)、《中国西部散文精选》(四卷)等40本。散文代表作先后选入人民文学、上海文艺、花城等几十家出版社的《华夏20世纪散文精编》《百年美文》《中国新文学大系》《新中国散文典藏》及初高中、大学课本、课外选读等百余种选本。

A

1936年6月美国新闻记者埃德加·斯诺进入陕北苏区红都,满怀激情地写下了《红星照耀中国》一书,向全世界介绍延安苏区及红军将领的生活。此书影响广泛,至今仍是国外研究中国问题的首要读物。斯诺写到:走向陕北,才看到一个真正的民族,才看到什么是真正的中华民族的文化。

他当时采访了许多衣衫破烂的红军将士,也许还一定看到了陕北土窑洞窗户上张扬生命图腾的红艳艳窗花,乡村里茂茂腾腾热血贲张的安塞腰鼓,一定聆听了陕北淳朴、深沉、苍凉、凝重的那些民歌……

陕北贫穷荒凉偏僻恶劣的自然环境,构成了这块土地上的人特有的民族性格。他们对苦难的坚忍,对传统的恪守,对信念的执着,对追求的火热,对幸福的渴盼,对理想的憧憬;他们的剽悍、执着,勇毅和忍耐;他们的淳厚、诚实、宽宏,以及勤劳朴素、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品质,都是罕见的。

——我们自豪我们的父老!

——我们也自豪我们的这块土地!

陕北,一代代不息地繁衍了像放羊五哥那样结实健壮的后生,一代代不息地繁衍了像兰花花那样俊美贤淑的女子。而且这种生命精髓仍然在旺盛地生生不已地繁衍!

当然,我们这一代也感慨悲凉,恍惚徘徊,乃至忧患。因为这里依然贫瘠冷落,闭塞荒芜,几分粲然几分黯淡,几分神秘几分愚昧。这里的人仍在艰辛地劳作收获,苦涩地活着。这里发生了一些变化(粗放开采的石油和煤炭大行于世,一部分富起来的阔佬兜着宝马、奔驰,拉着年少的妻妾窃窃私语),这里又没有多少实质变化(遍地还是那一犋犋老式耕牛,蓬头垢面的乞讨者会不时向你迎面走来)……

特别是,当我们过了许多河走了许多路以后,我们那种荣耀和豪迈,突然觉得成了一种盲目,甚至像在角逐的拳击场上突然被别人的重拳狂风暴雨般袭来,颓然地要倒在地上。

那一年秋,我在拍摄过著名电影《柳堡的故事》——准确说就是那首传播很响的《九九艳阳天》的地方:滟滟水乡田园开阔风光秀美的苏北淮阴。我参观了淮阴的古下河镇,她被人们誉为“被尘封的明珠”。

姑且不说她闻名遐迩的淮扬菜、盐商,甲第连云的豪宅、园林,炫目的一条条街巷一座座牌坊、宗祠!你会知道么,仅仅明清两代,如此弹丸之地的这个古镇,竟考出123名文武举人,140名贡士,67名文武进士,博学鸿儒司5人,12名翰林,1名探花,2名榜眼,1名状元……三鼎甲齐全。有的人家竟然五世魏科,一门六进士;有的兄弟同科,父子同试博学。这里还出了冷兵器时代杰出的军事家韩信,西汉文学家枚乘、枚皋父子,南宋抗金巾帼英雄梁红玉,明代世界级的文学大师、写出《西游记》的吴承恩,清代中医学家吴鞠通,及中国历史进程不可或缺的周恩来(他出生于这里,籍贯是浙江绍兴)。更有10余人在《明史》《清史》中有传……

看一下就会喟然长叹:我们一任任的地方“掌管”,可是否曾“风物长宜放眼量”,想到过不屈不挠年年代代无穷已地打造一个数百年上千年的“小镇”呢?就像南黄姚、北平遥、东周庄、西凤凰那样令人心仪的古镇!而不是那种气量狭窄毫无作为的“和尚撞钟”惯性。

那一夜,我在下河的古运河边站了很久,顺水而来的凉凉夜风仿佛一下把我吹醒了。我頓时想到我们曾极反感并大加鞭戳过的清代王棻巡视陕北三边讥嘲陕北的诗《七笔勾》:如一笔,“万里遨游,百日山头无尽头。山秃穷而陡,水恶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无锦绣,狂风阵起那辨昏和昼?因此上把万紫千红一笔勾”;如五笔,“堪叹儒流,一领蓝衫便罢休。才入了黉门,文章便丢手,匾额挂门楼,不向长安走。嫖风浪荡荣华坐享够。因此上把那金榜题名一笔勾”……

——不想“勾”么?在墨香翰林世界,一个古镇,你堂堂的大高原比得了么?我们又有多少值得向外界炫耀的真货呢!我们不能沉睡在秦昭王筑起的高奴古城中,不能停留在古延州的历史里,沉浸在滚滚延水巍巍宝塔、13年“圣地”的光环里!

在那个黄昏,那个夜晚,时空突兀地断裂,落差拉开了。伴着古下河镇丝绸般迷茫的夜雾,满耳俨然给我灌来弗·尼采的《漂泊者》呼唤:“苍生啊,你们颓然倒下了吗?宇宙啊,你预感到那创造者了吗?”

当然,我们不会倒下。

清醒了也就开始了启程。长风几万里,生命有时就是一曲偏执挽歌。不论人生得与失,结果留与否,我们都将在长庚星下向漫漫远方跋涉……

每一个陕北年轻儿女都是从这块贫困土地上走过来的年轻人,可正因为这贫困,已教给了我们负重的耐力和殉难的品格,因而我们在精神上无比富有。

我们黄土地上的祖先,曾经是开拓者。他们,轩辕稼穑,直道击剑,开拓江山,拓土万里,开拓了这片辽阔疆土。我们是拓荒者的后代,我们,也要拓荒。而我们开垦和播种的,正是我们所要收获的!

B

在我看来,延安城内最有价值的传说并不是那个凤凰山传说——“叶生吹箫引凤”引来神鸟凤凰的美丽爱情故事;也不是那个史考建于唐代雄镇河妖的巍巍九级宝塔。而是“肤施”——这个动人心魄的流传。

初春时,在我受民政部门之托对延安城区街道地名修订中,我一笔将一条最宽敞繁华的“二道街”更名“肤施大街”。这不仅是要让它和另一条同样以传说新命名的“凤凰大街”比邻媲美;不仅是延安在隋朝初年即置肤施县,与延州同置一城,直至1936年改肤施为延安县,前后长达1330年——为延安赋予重彩一笔的史实。而且是因为延安清凉山自古有“尸毗王”(传说是释迦牟尼第三世的化身)舍身饲鸽的故事。

故事說,就在今岿然雄峙的清凉寺石窟,住着一位修身老道,名叫尸毗,他心地善良,同情人世苦难,常施舍周济穷人。一天,老道正在打坐,突然一只受伤的鸽子惨叫着,惊慌失措闯进他的怀里,后面是紧追而来的恶鹰。他赶走了恶鹰,可是鸽子被鹰爪抓下深深的伤痕,失血过多伤势太重了。鸽子必须要肉食才能补养起元气,可寺院哪来的肉,佛门僧人也不能大摇大摆到街市买肉啊!尸毗就每天把自己腿上的肉割下来一点,施舍鸽子,鸽子最后终于被救活了……人们后来为纪念这个老道人,就把延安起名“肤施”。

——“肤施”,是延安的胸襟,是延安的气度,也是延安的德格风骨!

就是这种“肤施”的精神,伴着延安从远古苍黄风雨走来从弥漫硝烟走来。近代,她更是亮煌煌挺起自己的血肉骨架。那是艰苦的岁月,贫弱的中国与强大的帝国列强搏斗,延安是指挥全国抗日的圣地:中央红军到达这里,无数爱国青年奔赴这里(有史料记,最多的一天进入边区的爱国青年达三千多人)……打仗,吃喝,穿衣……一块贫困的土地,一块贫困土地上的贫困的陕北人,用全部和所有,“肤施”倾囊献给整个民族。

不说成千上万的陕北人倒在了烽火连天的战场上,就说那个年代异常沉重的救国公粮。多年前我曾采访过一个亲历战争年代的老农,他说那时,凡是有两个儿子的必须有一人要上战场;凡是有一头毛驴或牛、骡子什么牲口的,必须去遥遥三边盐池那里拉三趟盐,必须运送战场的弹药。老农每年交送边区政府的救国公粮是:15石小米——即150斗。15石啊!且不说150斗这个数字,不说种呀收呀背呀打场呀扬簸呀,单就在原始的石碾盘上靠毛驴和人缓缓一圈一圈走动把那谷子糜子壳磙掉脱掉,容易么?那些年代的夜,乡村里总是从黄昏到黎明一直嘎吱吱响动着碾磙子转动的声音……

远方的人儿,也许今天你听到“走头头那个骡子三盏盏灯”信天游时,曾动情地向往过那赶脚的浪漫吧,殊不知当年那歌子伴有多少辛劳!

这是因为我的笔也录下另一位老农的叙述:封锁,层层封锁,根据地危急。凡有一头牲口的庄户人,全部须到三边拉盐。于是,农人远离妻室儿女,通往三边的路上,到处是毛驴队,骡马队,牲畜全驮着装满盐粒的沉重的毛口袋。寂寞无聊时,就有人唱出那些“三边的大地上人马马稠”“你是我的妹妹招一招手”的曲儿来。“遥远的三边,时当酷暑,本来是走半天得抬下鞍子来,等风晾一晾汗淋淋的驴背的,他年轻不懂,只顾赶路,半月一趟下来,家里那头心爱的黑叫驴脊背化了脓,长出了蛆。……多少年后,那头黑叫驴的背上还郁结一层硬壳,再也没长出驴毛来”。他说。

保卫延安,血腥战火,抬担架,运输,修筑工事,纺线线,为部队磨炒面、带路、做军鞋,还有支前牲畜,哪一个词不使人听得热血贲张!

陈毅元帅当年在延安曾写有诗,很精辟地概括了这种“肤施”精神:“百年积弱叹华夏,八载干戈仗延安。试问九州谁做主,万众瞩目清凉山!”

想到清凉浪漫又严峻的“肤施”传说,就想到广袤而连绵的陕北高原,想到这块土地上的民众!“肤施”,她早已被写进了历史的诗章。尽管她会被一些人遗忘,但却无法抹去她的赫赫功绩。因为她曾载过风雨载过硝烟,曾体现过一支人类的不屈不挠,一个民族的伟岸、高贵和尊严,并同历史一起承受重荷、挺起光荣的高度……

C

我们陕北这块厚重的黄土,以及她的文化源脉,早已注入我们的血液,缔造了我们伟大的信仰之厦。不久前,我再一次(我不知是第几次了)到了壶口。黄河两岸坚硬的山峦起伏有力,横着崭新的浮云。河谷风很大,不断从空中飘洒下来阵阵雨雾,浓烈的泥腥气息随风扑面而来,那是贺兰山、巴颜喀拉、鄂尔多斯、秦晋两岸高原的梁峁沟壑被冲刷挟裹来的黄土气息。我又一次感受到这条长河的惊心动魄,身临于“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磅礴境界中。我的心顿然为之心仪,惊叹!我的荒凉的陕北,那一条母亲般哺乳人类的大河为什么要从蒙古高原由西向东突然朝南拐了个大湾,在你的胸脯上滚过!喧腾的黄河岸,我似乎感到有一种声音在缓缓上升,我仿佛触摸到一个雄浑、刚健、充满力量的世界。

我常想对朋友们说,理直气壮地把我们陕北后裔的头颅昂扬起来吧。

古希腊哲人德谟克利特有句名言:“具有一个好灵魂的故乡,就是整个世界。”我的陕北北部就是一部华夏的辞书,是普通劳动者和自由民赖以生存的精神家园。战国时的魏国在这里无定河边鱼河堡一带置上郡,在延河边置高奴古都城。陕西博物馆现收藏的珍品《高奴禾石铜权》的铭文是:“三年,漆工熙,丞诎造,工隶臣牟,禾石,高奴。”即说它是秦文王公元前249年由高奴工匠打造的衡器。这是迄今所知延安古“高奴”这一地名的最早的实物和文字记载。天之高也,地之古也,延安古城已是2270年的历史了!

延安所属吴起县,是以魏国大将军吴起而名的,他以威名一直捍卫着中原魏国的边界。秦统一天下,著名将领蒙恬、扶苏镇守名州绥德。东晋末年,匈奴铁佛部在今靖边北漠建大夏国都统万城。这赫赫都城之名就扬厉着一种雄才大略大手笔。与北宋三足鼎立的西夏,首领李继迁、李元昊,其先祖唐初就迁徙生活于陕北朔方、宥州一带(今横山、靖边)与陕北人混居。北宋宝元年间起延安由一批高第良将即任,庞籍、范仲淹、韩琦、沈括。后延安由州擢升为府。南宋抗金英雄韩世忠系绥德人,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横山人李自成一支长矛横扫,摧枯拉朽埋葬了明王朝。

就现当代军事、文学、学术说,陕北出了刘志丹、谢子长,陕北苏区成了中央红军的最后落脚点。榆林走出的张季鸾是中国新闻界一代宗师。他曾任《大公报》总编,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前后的一大批文告,均出自他手。佳县人高景德,是我国留苏学生中第一个高压输变电博士,曾任清华大学校长。陕北北部出了柳青、路遥,给中国文学史留下《创业史》和《人生》;延安有散文家刘成章,一曲《转九曲》和一曲《安塞腰鼓》,让陕北转灯扑朔迷离,让安塞腰鼓豪气冲天。他们都是地道陕北土著!

陕北南部也像一座巨大的博物馆,昭示着她多彩而丰富的自然文化、人文文化。仅以延安以南的陕北六县说,位于宜川境内的黄河壶口瀑布大景观,早在《禹贡》《水经注》等远古的史书中即被状描过。黄陵县桥山苍松古柏中掩盖映的轩辕黄帝陵,早在《国语》《史记》中就有记载,那是炎黄子孙的根,华夏悠悠数千年文明的象征。

《資治通鉴》卷21记:公元前109年夏,汉武帝自泰山历九原归路陕北,为祭祀黄帝而命将士堆积汉武仙台。大元世祖忽必烈也曾前来祭祖。那个黄龙县,人们只要想一下“黄龙”二字,就足以明白这块古老土地的腾达气势了。1975年,这里修建尧门水库,发现旧石器晚期古类人猿,被考古学家命名为“黄龙人”。那里的黄龙山是当今陕北最好的一片碧绿林带。甘泉县在秦代即建雕阴县,辖管着南部富县、洛交等地界。东汉后期陕北绥德以北为羌、胡所占,那里消失的上郡即在甘泉新置。甘泉县南谷崖有甘甜的泉水,做得好豆腐,民谣流传:“甘泉的豆腐能用马尾穿。”《甘泉县志》载:隋炀帝到甘泉谷游猎,偶饮泉水,沁人心脾,欣然命笔“美泉”,并钦点为宫廷御用,按时驿送。洛川,是保持下来的一块最完整的高原平阔地貌,司马迁在《史记·封禅书》中记载:公元前756年,秦文公在此筑鄜峙,用盛大的香火、鼓角,三百头牲畜祭祀上苍。万众朝拜的场面结束后,古洛川便有了一个“鄜峙”的名字。这里是关中、中原与北方游猎民族交战地边缘,东晋时,后秦 (羌族姚苌) 在此设洛川县,至今,这里民俗中有武士一般装饰,执大镲、钹、锣,蹦跳击鼓,震天撼地的“蹩鼓”,很是激荡人心。1981年,就在距鄜峙遗址不远一户农家挖猪圈时发现了一柄锈迹斑驳又锋利的铜剑,剑身“燕王职作武荣荥剑”(燕王赠送亲信的宝剑)八个字令所有前来的考古专家惊叹。

而鄜州为唐初置,鄜州始为繁华之地,曾辖领洛交、三川、直罗、甘泉等延州以南广大地带。至今,富县城北头,赫然高耸着唐代开元年间由尉迟恭带领将士筑建的宝塔。安史之乱时,唐大诗人杜甫,为追随灵武州即位的肃宗皇帝,仓惶出逃,北行路过鄜州羌村,写了《羌村三首》《今夜鄜州月》等脍炙人口的诗章。他在当时鄜州以南的三川县写的《三川观水涨二十韵》其中有句:“恐泥窜蛟龙,登危聚麋鹿。”“乘陵破山门,回斡裂地轴。”——笔下三川暴发的洪水,浊流横空,川气蓊黄,是何等骇人!

而与古长城堪媲美、纵贯黄陵、富县、甘泉、志丹、安塞、靖边、横山,穿越整个陕北直至内蒙古高原九原郡(今包头西南)的秦直道,是秦王朝开发保卫边疆、兵车征战、运送军粮的一条战略大道。《史记·蒙恬传》载:“始皇欲游天下,道九原,直抵甘泉,乃使蒙恬通道,自九原抵甘泉,堑山堙谷千八里。”可见,直道是当时强大的秦王朝跃马扬鞭威征天下的英雄时代的象征,它永远不会在陕北大地荒草林丛中消隐湮没。

陕北吴起籍一位青年诗人宗霆锋有诗:“当白莲花盛开的时候,想起我的陕北。”我看过他写陕北的许多诗篇,他的诗意境悠远,写得很美。有时我想,让我们在白莲花凋落的萧瑟季节,也常想起我们的陕北吧……

由诗到歌的“草帽”

日本作家森村诚一写的长篇小说《人性的证明》不知你看过没有。我有其书,曾细细阅读咀嚼过。我也反复几遍看过松山善三以它为蓝本搬上银幕的《人证》。

小说和影视中的主角八杉恭子,一个战争中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女人(曾被美国士兵轮奸强暴,美国黑人士兵威尔逊拼死保护了她),战后跟威尔逊姘居,生下儿子杰尼。不久,士兵换防,穷困的恭子(战后整个日本处于废墟苦难中)没有能力带孩子,只能由这个黑人士兵把孩子带回美国去了。

恭子在四十年代日本战乱后的生活穷迫和精神折磨的困境中将要自杀时,遇到了后来成了她丈夫的黑市小贩郡阳子。两人白手起家,惨淡经营,她的丈夫从一个小贩成了拥有大量资产的体面的国会议员,她自己成了国内颇有名气的服装设计专家。

再说穷困的老兵回美国后生活的并不顺心,一直在温饱线上挣扎。儿子渐渐长大,为使思母心切的儿子杰尼能见到母亲,他在贫病交加中不惜故意去撞富翁的车,用得到的6000美元赔偿费(儿子并不知晓)让儿子去日本找妈妈。儿子身带着当年威尔逊和恭子常一起吟读的法国象征派诗人西条的《西条八十诗集》。这本书1947年版,书里收有他俩最爱读的“草帽”诗。

但作为已经成了议员夫人、鼎鼎大名的服装设计师的八杉恭子,为了自己和丈夫的显赫地位和名望,极力掩盖她早年同美国黑人士兵同居姘住的事实。她表面雍容华贵,温文尔雅,内心已被斑斑铜臭侵蚀得冷漠无情,她拒绝相认儿子。杰尼异常的伤心失望……(恭子现在的心里只有金钱和地位。后来她在法官面前供认:当杰尼偶然在纽约私人出版的刊物上知道我的消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下同时涌现遇见自己儿子的兴奋感和自己现有的一切将因此有可能受到破坏的绝望感。)

小说中,回环往复不断出现“草帽”的画面和《草帽》诗的画外音,还在幼年时,父亲就教杰尼结结巴巴地读《草帽》:

妈妈,那是我喜欢的草帽呀

可是,忽然一阵大风

吹走我的草帽,落到溪谷去了

那时候我太悔恨了

还有许多:

——妈妈,那顶草帽真的怎么样了

那时盛开在路旁的野百合花

早就枯萎凋零了吧

在那秋天灰蒙蒙的山冈上

也许蟋蟀每晚都在那草帽底下唱歌吧

电影中,主题歌《草帽》此起彼落,忧伤而苍凉地穿插。画面上,那顶草帽一次次在狂风劲吹中旋转着无规则地飘向无底的山坳:

妈妈,你可曾记得

你送给我的,那草帽

很久以前,失落了

它飘向浓雾的山坳

妈妈,那顶草帽,它在何方

你可知道!它就像你的心儿

我再也得不到

杰尼不甘心,苦苦哀求妈妈回心转意;而妈妈,一个罪恶阴谋已在她的心中酝酿成熟。她骗杰尼在黄昏时见面。当恭子用颤抖的手把尖刀一下刺进毫无防备的杰尼的心脏附近时,一霎那间,快乐的杰尼惊呆了,可他也突然全明白了,原来母亲并不爱她和黑人父亲生下的他!他大失所望:他看着暮色倾斜的天光,和周围苍茫旋转的林木,只求告别这个世界快快死去……于是,杰尼又把刀把子狠狠地向自己的心脏深深地戳下去。临死前挣扎着说:

“妈妈,觉得我碍事了吗?妈妈,在你没有逃跑到安全境地之前,我是绝不会死的。快跑!”……他踉踉跄跄:“妈妈,你快跑呀,警察要来了……”

——母亲杀了儿子,儿子却劝母亲快跑,这是多么惨绝人寰的悲剧,却也是多么深厚无比的“子爱”。这就叫艺术的情感。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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