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大

2017-02-17 16:26叶晓燕
牡丹 2017年1期
关键词:孩子

叶晓燕,河南固始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固始县散文学会会长,现供职于固始县行政服务中心。有小说、散文作品见诸多种报刊、选刊,散文集《幸福遐思》入围2015年中华文学图书奖。

柴大的孙子出事那天早上,屋前那棵老白杨叶子掉光了。

正值春耕,土地迫不及待换了装,绿色像是一场良性的瘟疫席卷了房前屋后,憋了一冬,绿唯恐人忘了她,但凡沾了土,她就会想尽办法攀爬。连那石缝里落的几粒灰她也不放过,水沟塘坝也是星星点点的绿,洼地里那片白杨林更是绿得喜人,除了白花花的树干,所有枝桠都被绿色遮住了。叶片有蒲扇大,像一只只绿耳朵,绿巴掌,呼呼啦啦地相互拍打。站门口朝外多看几秒钟,眼珠子也要变成绿的了,柴大和老母亲不敢多看,出门得半眯着眼,唯恐绿染进眼睛里,洗不掉。

那天柴大照例早起,门口那棵老杨树叶子却掉了一地,像是打翻了一地的绿漆,把地都染绿了。柴大眯缝着眼,绕着树看了又看,新叶子还没冒尖儿,旧叶子就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突兀地伸在空气里,有些无所适从。这棵老杨树在屋前长了几十年,柴大第一次见到杨树这副模样。天还没亮,柴大扫了整整四撮斗才干净。树叶堆在猪圈后头,猪圈的木栅门一挨到树叶堆,也变了颜色,鼓鼓胀胀地,似乎马上就要冒芽抽条。

几个小时之后,柴大的孙子起床,拿了个水煮蛋出门玩。三岁大的娃娃没见过世面,忘了爷爷和老太的叮嘱,东张西望,猪圈发着莹莹的绿,他凑上去细瞧,木栅门已经长成半人高的树,冲着孩子的眼睛“啪”一下,射出一朵小小的绿芽。孩子悚然一惊,嗓子里的一口鸡蛋就堵住了他细细的气管。

这不是柴大家第一次出事了。半年前,柴大在北京收废品的二女婿突然晕倒,不省人事,虽竭力抢救,却成了植物人。再往前二十年,柴家的二女儿左脚残疾,而柴大的老婆,生完了第五个孩子,终于撒手西去。

我本是不信命的,但是结识柴大之后我却信了。我们认识柴大时,是因为驻村扶贫。当时他的小女儿两岁半,依然不会走,终日坐在木制的婴儿车里。柴家实在是太困难,踏入他家的屋子,一丝暖空气也无,屋里屋外一个温度。數九寒冬,五个孩子的床上铺的居然是稻草,连棉褥子都没有。这场景我只有在书中看过,触目惊心的贫穷比寒冷更令人绝望,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一回家,我便收拾了两床被褥。当时我家小孩也刚出生,就把剩余的儿童奶粉也带去给柴大。柴大的小女儿太缺营养,喝了奶粉,眼见着她变白了,胖乎了,没几个月就能站起来,学会走了。当时我们夫妇刚工作,家里也没有余钱帮柴家每个人添新衣,不过柴家小姑娘身形纤小瘦弱,正适合穿我闺女的衣服。于是,我把孩子闲置的好衣服、好玩具、日用品打包送去。我父母、我们夫妻的一些旧衣物,只要柴大的家人能穿的,我也洗干净,送去一季又一季。柴大善良,得了空总来我家看看,一口袋花生,几根新玉米,都会送点来给我们尝个新鲜。两家人都不富裕,互相帮衬着,相扶相携,就这么凑合着过。一来二往,竟然处成了亲戚。

贫穷的日子似乎流动得特别慢。五个孩子嗷嗷待哺,柴大天天犯愁。他勤劳,农活一样不落,还会编柳筐,会屠宰,逢年过节,总有人家请他去宰猪。屠宰是门手艺,手艺活漂亮,才有源源不断的生计。柴大人老实,做活利索。前一天晚上,柴大便坐在灶台边,把尖刀磨得锃亮,有这把刀在手,柴大便是世上最自信的屠户。开膛破肚,扒皮剔骨,十里八乡的屠宰活计,一半都是找他。柴大的刀快,却快不过物价的飞涨。几个孩子吃饭、上学、日常开销,每一天都在吞钱。

柴家老屋在河湾岸上,地势低洼。倘若夏季洪水肆虐,柴大劳作一春的心血就会付之东流。每年汛期,站在柴家门口向下望,浊黄色的河水暴涨了十几米,河面上浮着树枝,河底都是农田。洪水冷酷地朝东流,岸上,柴大紧锁的眉毛铺满了整条河堤。

洪水来了又退,留下一地狼藉。扒拉扒拉倒伏在淤泥下的小麦,柴大转头看见了依然挺立的树。绿色的叶子像巴掌,像耳朵,迎着夏天的风,呼呼啦啦扇动了洪水带不走的腥臭的空气。绿色如同一盏盏生命之灯,扎根在于洪泛区的泥土里。大概是被这绿色感染,柴大借钱去买了树苗。

杨树耐旱耐涝,长得快又高,河滩土是它最好的食物。这种杨树长势惊人,落上土,一转身,树苗就活了。柴大忙着在前挖坑,身后,刚栽下的杨树英姿勃发,憨笑着舒展开肩膀,扑棱着枝桠,一蹿一蹿地往天上长。柴大弓着背,像一枚小小的种子,又像一粒微弱的火苗,在他的河滩上不知疲倦地闪动。杨树林倒也不负众望,第二天就长到一人高,第三天卷曲的叶子展开透出嫩嫩的绿,第四天已经长到仰着头都看不到顶。杨树林不负众望地支撑起了柴大一家的吃穿用度,然而也仅仅是吃穿而已,脱贫致富,靠种树的收益远远不够。柴的孩子们陆续长大了,房屋狭小,住不下,亟需盖房子。对于普通家庭而言,盖房子要筹集的钱尚不是小数目,更何况是柴大。他东借西挪,拼拼凑凑,还是差了一截。

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中国大地正在静悄悄进行着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大连到广州,万丈高楼即将拔地而起,他们的主人将成为每个城市,甚至是这个国家最富有的人。然而这场剧变并未惠及我们工薪阶层,每月仍是薄薄四张纸,上有老人下有孩子,日子紧紧巴巴。但是这些难处,农民柴大不知情,也听不明白,他只知道自己盖房子缺钱,来兄弟家筹一些,下个月就能盖个大屋。

他的眼神愁苦焦灼又期待,如一尾奋力向上溯游的鱼,浑身写满了同贫困抗争的伤痕。听他说明了缘由,老公二话没说便进了里屋,开了柜子,从最下面的抽屉底下找到了那枚存折。绿色的封皮,烫金的字,里面一行又一行的数字,是我们每个月从牙缝里抠出的钱。老公打开存折,翻到最后那一页,顿了顿。我没说什么,默默帮他关上了柜门。走到外间,中午的阳光被窗外树影遮挡,透过玻璃只射进来些许斑驳的金色,投射到柴大的瞳孔,却仿佛两团跳动的火苗。那火苗一点点地在燃烧、放大、升腾,如焦渴的种子遇到雨水的滋润迅速发芽生长孕育出勃勃的生机和希望。老公把存折揣在夹克口袋里,招招手和柴大一道出去了。

那本存折的存款,是我们近三年的积蓄,老公一次性取出全部给了柴大。其实,我们也知道名为借,实则是送。柴家捉襟见肘,靠着那片杨树林子只能解决温饱,哪里还有多余的钱还债。不过好兄弟还是好兄弟,我家建房时,搭建脚手架等亟需大量木材,柴听说后砍下杨树,拉了一车板材,帮我们解决了燃眉之急。

生活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奔走。河洼地实在不适合种粮食,柴大尝试着去饲养大批的鸡鸭牛羊等牲口。成群的鸡鸭牛羊,在河坡自由自在的觅食嬉戏,悠哉游哉,不需要太费力,却比种田收益还多。柴成了统领三军的司令,每天清晨,打开一道道栅栏门,牲畜军团乱中有序地簇拥着首领往河滩上走。杀年猪时,柴大都会请我们过去,吃饱的黄牛舒适慵懒地躺在院子西边的地上,新长出犄角的小牛在不时哞哞地叫着。没过多久,柴的大儿子当了兵,我们帮助他大女儿在城里谋到一份工作。

当柴家终于有了积蓄置办了冰箱、彩电等家用电器时,柴大已经与我们相识了十年。这一家人早已和我们家连为一体,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柴始终称呼我老公为“俺兄弟”,称呼我为“俺家老姑娘”。眼见着生活有了起色,向来愁眉不展的柴大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一次趁着他高兴,我试探着问他是否考虑续弦,他想了想说,再等等吧……

岁月如梭,柴大的大儿子从军队复员了,小伙子如他父亲一样憨厚朴实。他的小儿子更是优秀,凭着自己的能力找到工作,买了汽车。生活新鲜活脱一日一个样,我真心替他高兴。但命运,有时候比悲剧更无情。柴大的二女婿在京城收废品,收废品的人千千万,他同其他人一样起早贪黑,在钢筋水泥森林里搜罗着可回收的资源。垃圾太多,可回收的也多。大概是溽热的夏夜被携带病菌的蚊虫叮咬,或是埋头翻捡时被随意丢弃的医疗垃圾传染,总之,这个离开家乡时尚且健康强壮的年轻人,感染了急性脑膜炎,抬回家时,已成为一具毫无知觉的植物人。在农村大家庭,青年男子始终是重要的劳力。他的倒下,使得这个刚刚脱贫的家族又重归泥淖。

生活撕下了它温情脉脉的面纱,不幸宛如一只禿鹫,开始盯上老实巴交的柴大。这件事似乎是个引子,半年后,我们再次接到柴大的电话,颤抖的嗓音几乎不成语句,家里又出事了。便是文章开头的那一幕。

那是一个三岁的小娃,长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憨态可掬。每次看到我时他总是眼神滴溜溜地转,若给他点零食,他会腼腆、羞怯地躲藏在太太(柴大的母亲)身后,想接不敢接,眼巴巴地望着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和他同岁的城市孩子,尚在父母的怀抱里,而他已经早早懂事,爱操心,在太太身侧跟前跟后,抢着做些简单的家务活。

每到冬季杀年猪,柴大会请我们去热闹热闹。临走时,再给我们铲几棵自家园里种的青菜。自从小娃会走路,他也跟在太太身后下菜园。菜篮子比他还高,他抢在怀里,高高地举起,雀跃着一路小跑,鞋子被雪水浸透他也不在意。太太给他脱下灌满冰水的湿鞋袜,小脚还没巴掌一半大,冻得红彤彤的,像根小红萝卜。他非但不哭,还在咯咯地傻笑。孩子的妈妈常年在外打工,留他一个跟着老人生活。柴大平时忙着家外事,老太太年纪大了,只能做些家务事,分不出精力带小孩。孩子自从下地便是放养,茁壮得像是柴大家另一棵小小的杨树苗。看着他那伶俐的模样,我真想带他离开农村,到城里生活。每次去柴大家,我都要逗逗他。

听说小娃出事,我和老公一刻也没敢耽误,立刻驱车前往。柴流着眼泪说:“其实,就是一会儿的工夫。孩子拿了一个白煮鸡蛋,到猪圈那边玩。等发现时已倒在猪圈旁边。脸色青紫,嘴里塞满蛋黄,送到附近的村医疗室,诊断孩子是被鸡蛋噎死的。”

我如遭雷击。一个白煮鸡蛋竟然能噎死一个孩子?这诊断结果如此的难以置信,我心中无尽哀恸,锥心刺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开,我甚至有些恨,恨命运不长眼,恨大人疏忽,甚至,恨孩子投错了胎……老太太年近九旬,伏地痛哭,说那时你若是把他带走就好了……

厄运就此结束了么?我也希望。可是,否极泰来只是小说里自欺欺人的词,雪上加霜,才是最真实的生活。我眼睁睁看着噩耗抡起大锤,一下又一下,狠狠撞击这个如草芥般孱弱的家庭。不知柴大的命运为何如此多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到一年,柴大打电话说,他自己胃痛的厉害,吃不下饭。事不宜迟,我们立即给柴大打去了医疗费,让他马上动身,去北京的大医院诊断。检查结果很快出来,食道癌晚期,回天乏术,甚至没有必要再动手术,医生仅仅开了点药让柴大回家疗养。医生是好意,开药也是安慰的成分居多,那绝望的结果,我们已经心知肚明。

当生命的尽头已经清晰可见时,悲哀如同潮水,笼罩了所有人。没有欢笑的孩童,没有强壮的青年,屋外的白杨树瑟瑟发抖,绿意却喷薄而出,似乎要将吸收的所有的日月精华全数倾吐。柴大生病期间,我们不时地去探望,给予精神上或者是物质上的慰藉。然而说什么都无用,做什么都无法挽救其生命。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如灯油耗尽,日渐枯萎。

半年后,柴大像是感知到自己时日无多,叫我们过去。他痛苦地喘息着、时断时续地、艰难地,向我们托孤。看到他难受的模样,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语言苍白无力,只能强忍哀恸,咽下眼泪,一遍遍地重复着,让他放心,他的老母亲健在,儿女也成人,只要有我们在,没有放不下的牵挂,没有交不掉的差事。

倘若好人一生平安,为何这样善良勤劳的老实人承受了这么多不幸?倘若万物有灵,为何没能听到这家人绝望时的祈祷?

门外,柴大呕心沥血种下的杨树林迎风猎猎,河滩不再荒芜,沙土柔和地舒展出温柔的曲线,风在吹,鸟在叫,触目皆是轻快的诗行,唯独缺了那个辛勤耕耘的农人。触目惊心的绿色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抬手揉眼,只摸到了一把泪。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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