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的“囚禁”岁月

2017-02-17 16:27吴曦
牡丹 2017年1期
关键词:吊瓶病友病房

吴曦,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学》特邀编审,霞浦县作协常务副主席。现为《霞浦》乡讯报主编。主要从事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创作,已在《福建文学》《厦门文学》《红豆》《青春》《青年作家》《鸭绿江》《散文天地》《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散文世界》《中国文学》《延安文学》《延河》《芳草》《当代小说》《四川文学》《南方文学》《北方作家》《湖南文学》《满族文学》等各类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100多万字。

CT的造型像圈套,机床把人装进套里,按预设的程序让你现出原形,你无法隐瞒真相。接下来你要在一个更大的套中,乖乖配合程序,纠正真相的乱码。

在我看来,CT更像墓穴,机床缓缓把人送进去,让我想起当年祖母被推进墓穴的情景。一口巨大的棺椁在阳光下闪着红光。棺椁底下垫着的两根木棍,在四个大汉的用力下,随法师的呼唤滚动起来。棺椁被送进墓穴,连同七十三岁的祖母。

现在,时隔四十六年的两个镜头在瞬间重叠。躺在机床上的我,被预设的程序控制着,按医生的指令,做着举手、交臂、吸气、呼气的动作。四周十分安静,唯有机器在轻轻喘息。感觉自己被深埋在土里,听得到大地的脉动。

这一刻,人无法预测生命的真相,只能静静等待一双无形眼睛的秘密窥视。当真相现出可怕原形的时候,与当年的祖母就只有时间上的差别了。

好在我的差距隔着未知的时空。当年的祖母,在墓门关上的一瞬间,就已经阴阳两隔。而我,即使“墓门”关上了,仍然在“墓”的外头。

我被告知是急性肺炎和慢性支气管炎,需立即住院。

被四周雪白的颜色与福尔马琳气味包裹着的我,瞬间被抛离惯性的轨道。日常的节点出现一个短暂的休止符。头上点滴的吊瓶和手腕白色的长虫,意味着我又一次被某种程序所控制,必须暂时告别正常的秩序。等到第二次进入“墓穴”,证实体内乱码纠正的结果后,才有权利摆脱控制,回归正常。

我曾经有过两次“偏离”。第一次“偏离”,为四十多年后的这一次埋下长长的祸根。因为支气管严重炎症,长时间咳嗽不止。

我从小不适应家乡的海風,它让我头晕脑昏,常常伤风感冒。久而久之,落下了气管炎。第一次被按在病床上,十五岁的我,既不知所措,又觉庆幸。在短暂的慌乱之后,很快就安定了下来。因为我得到了平常得不到的待遇和父母的怜爱。且暂时摆脱繁琐的学业。医生和护士每天进进出出。在我的眼里,她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既漂亮又温柔,是上帝派来拯救人类的天使。她们每天在我小屁股上扎针,虽然疼,但那绵柔的手指,触着小屁股时,有种异样的感觉,便觉痛并愉快着。我甚至天真地想,要是能一直呆在这里,有多好呀!

时间对于同一件事情,往往让人感觉错位。经历的事多了,心理空间就变得拥堵且混杂。四十多年后的这一次,感觉就有点怪怪。每当护士端着盘子走进病房,心里都会咯噔一跳,以为又来扎针了。倒不是因为怕疼,都老皮老肉了。怕的是护士手举针筒时的那一瞬间,也不知道针什么时候落下来的恐惧,这个过程感觉十分漫长。你连一口气都不敢吐出来,憋着等待针与臀的碰撞,恭候疼痛的降临。悬着的心开始野马撒蹄。我常常对那些未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事胡思乱想,深陷恐惧泥潭。明知这是一种“未知恐惧症”,但就是抑制不了。

倒是第二次住院没有恐针的阴影。确切地说,是被另一种恐惧冲淡了。那次患的是痢疾,肚子痛了一天一夜,也拉了一天一夜,整个人几近脱水,变了原形。任凭如何吊瓶扎针,没有任何感觉。一种痛苦吓跑了另一种痛苦。

假如不是身体的乱码太离谱,不是疼痛频繁,频繁扎针,偶尔可以“生”一两次病,堂而皇之地借此机会住住院,清闲一下,算是对忙碌、繁杂的现实生活一种回避与逃离。权当一次身心的走穴。即使下一刻,或者下下一刻,死神找上门来,你可以对它说,我已经认识你了,不过那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与你遥遥对视。

谁都明白,生命的弓一张一弛,张弛有度。而往往很多人,没到“张”不开时,是不会想到“弛”。只有到红灯亮起的时候,才意识到弓需要维修保养了。

除了有条件或有机会去疗养院疗养外,我以为住院是最佳的选择。这时候,你可以将自己彻底清空一下,让身心整个儿悬置起来,成为被边缘了的局外人,在某种预设程序的掌控下,做你想做的事。比如毫无挂碍、静静地看手腕上缓缓蠕动的水;数头顶上吊瓶悬悬的水滴,一滴一滴……

和进进出出的小护士调侃,咸的淡的,或者不咸不淡,眼睛色迷迷地盯着人家好看的脸,还有隆起的乳房、丰腴的臀部。

还可以和同室病友聊聊天,说些有用没用的,或者毫无顾忌说那些荤、素、黄的段子,没事逗着乐。

住院一周来,其实我是没有同室病友,一个人占据整个病房,成了孤家寡人。凭着我与院长是老乡和老朋友的关系,我享受了独居一室的待遇。这是院长对我的关照,也表达了他的一份心意。其实这种关照事与愿违。院长的本意是让我清静和安心,而他“送”给我的是寂寞与孤独,让我更加心烦和闹心。除了偶尔和医生、护士,还有送餐的妻子说一两句话外,平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人真是一种怪物,有时自相矛盾得不可理喻。忙碌的日子里,总想清闲一下。真正清闲了,又觉寂寞无聊不自在。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挨过一周,来了一位说不清多大年龄,也不知得什么病的病友。他和我一样,也是“走院生”,白天来晚上回,没有家人看护,只是到点有人送餐。有了倾诉的对象,我逮着机会和他聊。他话不多,只是时不时回应一两句,或者提一两个疑惑的问题。更多的时候是当听众。可我也不是饶舌聒噪之徒,喜欢卖弄嚼舌头。只是闲得无聊闷得慌呀!

这位当了我一周同室病友,也当了七天听众的“好人”出院后,又来了一位我连脸都没看清楚的病人。他是在我出院的前一天来的。很搞怪的一个人!总共不到一天时间,上床下床、进进出出数不清次数,不是上卫生间,就是找医生找护士,心头像是有团什么没解开的结。神情很忧戚很慌乱。我估摸是肠胃上出了什么毛病。

说实话,我有不少时候与医院亲密接触。但多半是“看病人”,不是“做病人”。“看”与“做”,实在是两种不一样的境遇。

父亲住院时,我把自己弓成一只虾,静静地蜷曲在父亲的脚边,一动不动,简直就是虾的雕塑,生怕一不小心,弄醒了好不容易入睡的父亲。

父亲无休止的呻吟,让我痛苦。无法为父亲分担一点点痛苦的我,盼望着睡神的降临,让他暂时忘却疼痛,哪怕是一两分钟也好。

寒夜深深,对于困到极限的我,只能以这种极端的姿势,在父亲的床尾“委曲求全”了。此种“造型”的痛苦,事后留下了烙铁一般的痕迹和阴影。只是当时被父亲的痛苦呻吟消解了。

许多年后,我常常梦到四肢蜷曲地被锁在很小的箱子里,或者塞进狭窄的石缝中,可怕的是意识清醒却无法動弹。时间漫漫,如同凌迟的刀在身上一片片地剐。或者火在底下慢慢地烤。

那时候的病房拥挤得无法插足,病床紧挨着病床,更谈不上为看护人放一张简易的折叠床了。所有的护理都只能与病人挤一张床。

不困的时候,拿一张小凳子坐在病床边,看头上的吊瓶。无聊时,拿张报纸或者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翻,不能太投入,否则会出事。

有一年,儿子阑尾手术,点滴打到半夜。忙碌了一天的我,实在太困,不知不觉昏睡过去了。醒来时吓了一大跳,点滴打完管子回血了。医生说,要是再迟一点,麻烦就大了。其时,儿子麻药尚未完全退去,还在迷糊中。

父亲没吊瓶时,我就在病房进进出出,如同无头苍蝇,心里很慌乱,一直无所适从,不知道进进出出要干什么。父亲的病,让一家人悲伤致极。我们谁也不敢将真相告诉父亲。也许有些事情,瞒着当事人更好,这就是生活。虽然残酷,也不乏善意。

我可以在病房里外随意走动,但却不能走得太远。父亲随时有事叫我,要吃药喝水,要吐痰撒尿……

最远的地方,就在这一楼层的门口,即声音所及之处。最常做的,就是在病房走廊麻木地来回走动,脑子一片空白,脚步机械得像木偶。

说实话,夜晚比较难熬。那些日子,我感觉每一个晚上都无比漫长,长到无边无际。到最后,只好数数一点一点地挨到天亮。

我非好事之徒。可那段时间,总盼望夜夜有事发生。

父亲住的是外科病房。按理,父亲该住内科,只因我嫂子是外科护士长,“以职谋私”,内转外,照顾起来方便。

外科是多事之科,隔三差五总有人半夜送进来,不是车祸,就是其他事故,缺胳膊断腿。包扎,抢救,动手术。鬼哭狼吼,上上下下,忙成一片,折腾了一整夜。

我也不得闲。在父亲病房转一转后,就到抢救室外走一走,再溜到护士值班室听一听。然后把看到和听来的,跟其他病友的看护人进行分享,悄声地议论、交流,把一个平常、简单的事故,添油加醋成了几近传奇的故事。这个夜晚,就在突如其来的一场事故和好奇心的驱使下,不知不觉地打发了。

还有夜半归西的。凄凉的哭声,深夜里倍加瘆人。最忌讳死人之事的我,那阵子则一反常态,跑到病房看死人。

生活没有永远的常态,背叛是常有的事。凡事一旦到了极限,反弹就免不了。只因漫漫长夜,把我折磨得几近崩溃了。

父亲一生只住过两次院,一次是痔疮手术,一次是二十年后的这一次。前者是生命的中转,后者是生命的终结。

细数下来,在医院看护病人不下十数次了。除了父亲这一次外,还有后来岳父的前列腺毛病住院,妻子的子宫肌瘤,儿子的阑尾手术,岳母的腿骨折……再没有比父亲那次更辛苦,更劳心劳血、历尽折腾了。

就说岳父那回吧,我和两个内弟轮流看护。白天我们照常上班,只负责早上到取药窗,把药拿给当班的护士。晚上,一个上半夜一个下半夜。岳父是早期病症,没有当年父亲的病情严重,我们很少听到他痛苦的呻吟。至于更多的事,已经记不起来了,因为没有父亲那次的辛苦,印象也就模糊了。

说起来,这前前后后十数次,抵不上父亲那一次辛苦劳累,至今想来都有点后怕。也许,这是老天的安排。是在考验一位儿子对父亲有着怎样的孝心?这孝心是真是假,是软还是硬?能否经得起生生折腾呢?

责任编辑 杨丽秀

猜你喜欢
吊瓶病友病房
乙肝病友,远离酒精
更正
整建制接管改造COVID-19重症监护病房的实践与探讨
易移动吊瓶支架
易移动吊瓶支架
《病友之声患者之音》征文通知
“神经”病友
病友
感冒的冬天
CCU病房医院感染的预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