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弓

2017-02-17 16:37袁毅
牡丹 2017年1期
关键词:弹子毛子弹弓

袁毅

1

那个落寞的秋夜,我躺在被黑暗笼罩的里屋,照常监视着父亲。

父亲的木板床支在牲口棚的门口。牲口棚坐东望西,连着里屋的南墙,墙上有一眼蒙着塑料纸的窗。每晚,当牲口棚里的煤油灯亮起,父亲放大的身影就皮影一样映在窗口上。窗口上,父亲的高颧骨、高鼻梁轮廓分明,举手投足的样子生动逼真。看着看着,我的心里就暖暖的,有种想流泪的冲动。

父亲看的是棚里的一头骡子。骡子没叫驴金贵,晚上填一遍料整夜就不用问事。灯火亮起来,父亲提着竹筐给骡子上料。他的腰有些弯,提筐的手有些抖。上完料,父亲开始给骡子挠痒。他拿着痒痒挠从骡子的脖颈挠起,然后是脊梁、腰身、肚子、大腿,他挠得细致,连肚底下最隐秘的地方也不遗漏。骡子一声不吭,安详地吃料。接着,父亲就坐回床沿上卷烟。睡前一袋烟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父亲将烟叶捏在手心里理着,他像是看不惯烟叶上布满的褶皱,理得仔细又专注。然后,我看见他咬着烟嘴凑着煤油灯点上。他将烟袋架在与嘴唇平行的高度,微微仰起脸,吸一口,吐一口,再吸一口,再吐一口,不紧不慢,不急不缓。除了嘴唇,父亲的整个身子一动不动,真像是一尊雕塑。躺在床上我默数着父亲吐烟的次数,他吐一口,我数一下,他再吐一口,我再数一下。浓浓的烟雾从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喷出,又瞬间蔓延开。数着数着,我心里就像猫抓一样着急。

许久,父亲终于吸完烟,我听见他在床腿上敲击烟锅的“铛铛”声。

父亲脱衣。

父亲躺下。

父亲吹灯。

做完这一连串的几个动作,窗口上父亲的身影不见了。黑暗无边无际,像海。不一会儿父亲的呼噜飘过来了,我在心里暗喜。开始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衣、下地,借着两个脚尖朝门口蹚。

是的,我要溜出去,因为一个约定。我自信父亲不会觉察到我的行踪,为此我很得意。那一年,我八岁。

2

我熟脚熟路地摸到庄口,毛子正木雕一样坐在桥头。那晚天有些阴,树影摇动着,晚风瑟瑟着,半个月牙在一片黑云中穿入又穿出。

你爹呢?毛子问。

早睡啦。我兴奋地说。

手电筒没有开,我们就凭着记忆往庄外的小树林里摸。毛子提着弹弓走前面,我提着麻绳跟后面。

毛子是我的玩伴。不过我更喜欢用“朋友”来形容我们的关系,庄重,正规,以此表明我们和别人都不一样。说到毛子,千言万语也道不尽我对他的感激。我至今不敢回想没和他玩之前的日子,黑暗,压抑,像一条走不到头的夜路。那时我常常重复地做着一个梦,梦中我被一群狼崽子追着,哭得没人腔。我大声地喊娘,喊着喊着就把自己喊醒了,然后,我就虾子一样弓着身子在被窝里发抖。

娘死两年了,她的死至今如梦如幻,扑朔迷离。那个夏天的晚上异常宁静,娘将我搂在怀里轻轻拍着。许久,我就听见了嘤嘤的抽泣声。睁眼一看,娘俯身望着我,脸上的泪花在灯光下闪烁。我迷迷糊糊地喊了声娘,她快速地抹脸,然后接着哄我。后来,我就睡着了。再后来,我被屋外嘈杂的说话声吵醒了。我下了床,揉着睡眼走进堂屋,看见我家的院子里聚满人,吵吵嚷嚷,很乱的样子。天还没有大亮,遥远的鱼肚白的天际里几颗残星若隐若现。我就站在门框里冲外喊:娘!娘!没人应。我接着喊:娘!娘!还是没人应。我哭了。这时人群里一个大妈俯下身来搂住我,她不停地抚摸我的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唤我:我的孩啊!我的孩啊!我哭着,挣扎着,继续喊:娘!娘!但娘始终没有出现。这时我就看见了当院里摆着的那张小单床,床上覆一张白布单。后来我才知道,娘就在那白布下躺着。

父亲是第二天到家的。他一冲进院就扑在单床上哭得昏天黑地,一个劲地用手掌抽自己的脸颊,一条血迹就蚯蚓般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红红的。

父亲是个不顾家的人,父亲是个野心纵横的人,父亲是个嗜赌如命的人。这些都是我那时蒙蒙眬眬知道的。庄人站在一边看父亲哭,没人拉他,更没人劝他。父亲哭了一通,就蛇一样扭曲着身子在院地里打滚。那两天家里一片凌乱,那个大妈走一步带我一步。直到出殡前,她才将我拉到单床前,她说:孩啊,看你娘一眼吧。她轻轻撩开床单的一角,我只瞅了一眼就嚇得哇哇大哭,转身搂紧她的脖子。单布下娘的眼睛紧闭,脸色铁青,嘴角残留着一丝已经发黑的血迹,和她往日里红润的脸完全不一样。若不是那大妈说,我怎么也不会相信那张脸就是娘的脸。

那天晚上,父亲破天荒地将我搂进怀里,嘴里“儿子”“儿子”叫了好几声。我不知道父亲究竟要做什么,心里有些害怕。其实,从小我就怵他。原因是陌生。父亲没给我抓过知了,没给我编过鸟笼,甚至待在家里陪我们的时间都屈指可数。他的行踪总是漂浮不定,像是匆匆过客。父亲偶尔回到家里,更多的是贼一样翻箱倒柜。屋里一片狼藉,娘愣愣地坐门口一言不发。有一回我悄悄问娘爹为什么老不在家,娘就苦笑着,不应声。我隐约感觉娘很可怜,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那时,父亲就成了我心中的一团迷。

那晚,父亲将我搂在怀里很久,半晌才冒出一句完整的话:儿子,你娘走了,爹带你好好过。父亲的脸上一片凄凉,将我搂得更紧。我哭了,但不敢大声。我想,娘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从此,我就像只断翅的小鸟,不敢鸣,不敢叫,终日将眼泪储在眼窝里,鼓鼓囊囊的,预备着随时掉下来。

3

小树林里比外面黑,秋虫的鸣叫软绵绵的,我和毛子蹑手蹑脚的。

“咕咕!”“咕咕!”

前面的老槐树上传来两声老鸹的叫声。是夜,老鸹的叫声低,像梦呓。我们压轻脚步贼一样靠到树下。毛子掏出弹弓后懊恼地骂了一声。我问他咋了,他说临来时忘了带弹子。我就在心里暗暗埋怨毛子不该太粗心。

毛子说:你在这等着,我回去取。

我提出和他一块儿回去,毛子语气强硬地说:不行!

我就不敢言语了。

毛子又说:你就蹲在这,我去去就来。

我只好蹲下来,叮嘱毛子快些回来。

毛子说:放着一只大老鸹没打,我比你急哩。

是的,我背着父亲溜出来,就是和毛子去小树林里打麻雀。我们已经偷偷打了好几个晚上。

其实,以前我怎么也没想过自己会和毛子玩在一起。没想过的原因是不敢想,觉得渺茫,甚至奢侈。

娘死后,庄里的一伙坏孩子老是欺负我,他们骂我是没娘的孩子,骂我是赌鬼的杂种。那些话至今想来都令我毛骨悚然。我的心就缩在一起,恐惧着,难以言说的恐惧。我不敢告诉父亲,就一个人躲屋里哭,一回又一回。但父亲最终发现了。父亲问我为啥哭,我说我想娘了。父亲不言语,默默地掏出烟袋卷烟。又一回,父亲又问我,我就将那伙孩子骂我的话告诉了他。我以为父亲会找那些孩子为我出头,但是没有。我以为父亲会找那些孩子的父母说理,也没有。父亲依然默默地卷烟、抽烟,一言不发。那天,父亲到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秋天该送你去上学啦!

其实自从娘死了后,我一直在偷偷观察父亲。父亲变了。他整日下地干活,一天也不闲着,其实我真希望他能多待在家里陪陪我,尽管我还不太敢和他说话。我站在院里望着父亲扛着锄头向庄外走,他耷拉着脑袋,脚步有些无力,遇到谁脸都不抬一下。我想娘死了,父亲一定比我更难过。渐渐的,我看见庄里的那些女人们总喜欢远远地对着父亲的背影说说点点,样子很鬼祟。我想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就不由自主地把步子挪过去。她们发现后立马相互挤眼,“咯噔”一声将未出肚的话咽了回去。

牛牛,你爹呢?一个婶子明知故问地问我。

牛牛,吃饭了没?你爹会做饭不?她又问。我傻傻地立着不说话。

唉!她叹口气后摸着我的脸,自言自语地说,家里没个女人,娃瘦了。

我终于没能从她们口中听到关于父亲的半个字眼。

父亲每天下地干活,我就一个人待在家里。其实我也觉得憋得慌,但我不敢出门。那天,我突然想去地里找父亲。母亲活着的时候每次下地都带我,路是认识的。我小心翼翼地走上村外的大路,到底还是被那伙坏小子拦住了。他们像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一样,齐刷刷站成一排拦住我,眼神里透着久违的兴奋。

小杂种,你爹呢?站在最前面的狗蛋掐着腰问我。

我低着头想跑过去,他赶忙伸手拦住,另几个坏小子顺势将我团团围住。

小杂种!你说你是不是小杂种!说了我就放你走。狗蛋逼着我。

走不了,泪珠就在我的眼眶里打转。他们像是等不及了,七手八脚将我按倒在地,狗蛋趁机骑上我的胸口。

说不说!他吼着,打衣兜里摸出一根牛皮筋,有意在我眼前亮了亮。

我使劲挣着,但手脚一点也动不了。我哭了,呜呜的。他们就扯着嗓门“呜呜”地学我。我想到了娘,想到了父亲,觉得自己还不如死了算了。

就是这时候毛子来了。我也不知道他是打哪来的。他一上来就几把将他们甩得老远。那伙坏小子仰八叉躺着,狗啃屎趴着,像是被毛子吓坏了。

毛子,你凭啥帮他!狗蛋攥着拳头气势汹汹地质问毛子。狗蛋的老子是生产队长,在庄里他一向谁也不怕。

毛子不搭理他,走过来一把将我拉起来。

杂种!一对杂种!狗蛋骂着。

毛子眼一瞪,上前几步一把就扯着衣领将狗蛋仰脸按地上。

你再骂一句!你再骂一句!

毛子怒吼着举起拳头,一双眼睛冒着火星子,直勾勾地瞪向狗蛋。

你打!你敢打!我让我爸喊公安局把你娘抓走!让你娘做不成“生意”!

狗蛋并没有被毛子吓着,依旧气焰嚣张。毛子一愣,放下拳头,一把从腰里掏出弹弓,亮在狗蛋的脸面前,毛子说:你再胡说,敲瞎你的狗眼!

狗蛋大睁着眼睛望着毛子,再不敢言语一声。

后来,我和毛子就玩上了,从此再没人欺负过我。我从来没有那么开怀过。

4

毛子有一把好弹弓。

在乡下,男孩子人人玩弹弓,弹弓架多是用杨柳树杈做的。毛子的弹弓和别人的都不一样,他的弹弓架是用筷子般粗细的钢筋捏成的,通身用炮线缠得严严实实。他不用牛皮筋,弹弓腿上绑的是从四轮车的内胎上剪下的宽而厚的橡胶皮,齐扎扎的。毛子的弹包也不一般,用的是又柔软又结实的熟牛皮,再大的手劲也不会将弹包的扣眼拉裂。毛子的这把弹弓亮在手里很招眼,大气,厚重,气势逼人,不像玩具,却像武器,直看得人心里发虚。

毛子打弹弓的眼力也了不得。有只水鸟蹲在小河对岸的芦苇丛中觅食,河上有风,水鸟的身子随着“哗啦啦”摆动的苇稍荡动着。毛子迅速掏出弹弓,迅速摸出弹子,迅速将弹子塞进弹包,迅速将拉开弹弓的双只手提到与眼睛平行处。他悄悄眯起左眼,仅用一只右眼贴着弹包瞄向水鸟。在两只弓腿间,弹子和水鸟被毛子准确地串在一根无形的眼线上。水鸟蹲在苇棵上探头探脑,偶尔扑棱一下雪白的羽翅,丝毫未意识到正处危境。苇棵摆,水鸟的身子擺,毛子端弹弓的手却不摆。水鸟来回几次从他的眼前摆过,他都按兵不动。毛子屏住呼吸,脸憋得通红,手腕上的青筋绷紧。突然,“啪!”弹子瞬间穿过几棵交错的芦苇棵,瞬间穿过层层叠置的苇叶,不偏不斜正中水鸟的脑袋。那水鸟尚未反应过来,已叽里咕噜滚落水面,脑袋碎掉半个。

孩子们玩弹弓主要是打麻雀。乡下的麻雀多,一年四季它们瞪着绿豆般圆咕噜的小眼睛,在树梢上蹦,在屋顶上蹦,在打谷场上蹦。它们的警惕性很高,当你远远对它们举起弹弓,一只麻雀发现后便会叽叽喳喳传递信号,“轰”一声,一群麻雀瞬间就飞散了。庄里的孩子像是和麻雀打游击,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人手一把弹弓,走到哪打到哪。他们的弹弓不如毛子的好,打弹弓的眼力更不如毛子,他们提着弹弓四处转悠,常常是麻雀毛也打不着一根。打不到麻雀它们就生出坏心眼,冷不丁地冲草棵里觅食的母鸡放一弓,冷不丁地朝小河里戏水的麻鸭放一弓,吓得鸡鸭扑棱着双翅叫得没正腔。

我和毛子一起玩,其实就是陪着他打麻雀。在庄里,我们时常会撞上那伙孩子。他们一看见毛子打弹弓就群猴般围过来观看。毛子不理他们,仰脸瞅着树梢。他不说话,发现目标后只一伸手我就会及时递上一枚弹子。他打飞一枚我就递上一枚。当麻雀从树梢间叽里咕噜滚下来,不用他发话我就会冲上去捡。我一直觉得自己和毛子的配合很默契。我偷偷留意过,那伙孩子仰脸看毛子打弹弓的时候眼神里一片钦羡;他们低头看我捡麻雀的时候眼神里也是一片钦羡。他们只看,一律不吱声,其实是怕毛子。用“怕”字形容他们对毛子的感觉是不准确的。“怕”是被动的,他们对毛子的“怕”是主动的,发自内心的,心甘情愿的,甘拜下风的,甚至是五体投地的。后来我就找到一个更准确的字眼——敬畏。因为敬畏,他们都想跟着毛子打弹弓。如果将他们比作一群投山无门的毛贼,那毛子就是他们心仪已久的山大王。遗憾的是毛子从不理他们。不理他们也好,但毛子又偏偏带上了我,我相信这足以使他们对我产生足够的羡慕。我承认,当我把毛子打下的麻雀一只只系在麻绳上,然后提在手里的时候,很有些小人得志的样子。这时,我喜欢将腰杆挺一挺,在那伙曾经欺负过我的坏小子面前,那种感觉真好。

是的,和毛子玩了之后,我的世界变了,阳光明媚,天蓝云白,仿佛再没什么苦恼。说实话,我很快乐,但我不知道毛子快不快乐。毛子比我大,但他和庄里别的男孩子都不一样,孤独,冷峻,不声不语,独来独往。以前我看到最多的是他一个人坐在庄口的小石桥上摆弄手里的弹弓,一坐就是半天。他的话太少,不管和谁。毛子像一口井,深得让人看不透。毛子家里只有他和他娘两个人,听说他爹很早就死了。他死了爹,我死了娘,也许正是因为我们有着相似的不幸命运,老天爷才有意安排我们在一块儿玩的,也许这就是缘分。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毛子,此前不了解,后来还是不了解。包括他娘,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他们家住在庄台上,孤零零的。毛子娘从不像庄里别的大妈大婶那样满庄子找人做针线活、叙说闲话,像是周围的所有人都是陌生的。以前我只隐约听庄人说,毛子娘一年到头“做生意”,后来我想定是她忙得很。其实我一点也不关心毛子娘。我是和毛子玩,又不是和他娘玩。既然和毛子玩是我的幸运,那么我就对自己说,一定不能惹毛子生气,任何时候都不能。我就想,我要好好地和毛子玩,尽心地和毛子玩,虔诚地和毛子玩,只要毛子不甩了我,我永远不离不弃。

5

我按照毛子的说法蹲在老槐树下,一对耳朵静静地听着树梢上的动静。

夜风渐冷,树林子里秋虫的鸣叫微弱却绵绵不绝。树梢上静得出奇。我想打开手电筒找找大老鸹,看它们蹲在哪个树杈上。但我不敢,毛子临走时警告我不许轻举妄动,万一惊飞了老鸹……那可了不得。我就安慰自己:莫急,等毛子一回来,那大老鸹和这满树的麻雀还不果子般噼里啪啦往下落!

好一会儿,毛子也没回来。我仰脸瞅瞅天,月牙被一丛黑压压的树梢顶着,一点精神没有。

“呱呱!”“呱呱!”

不远处的草丛里几只田鸡叫了起来,声势大,像是和秋虫比赛。很小的时候我吃过田鸡肉。田鸡是父亲用钓钩从沟塘里的苇丛中钓的。母亲将田鸡剥了皮,沾上盐末放油锅里炸,可香了。

“呱呱!”“呱呱!”

我突发奇想,毛子要是能捉几只田鸡就好了。我猜想它们的个头肯定不小,又想拿手电筒往草丛里照田鸡。也只是想想而已。是的,我不敢不听毛子的话。我也有些怵着他。怵是怵,我觉得毛子对我还是挺好的。每次烤好麻雀肉不管是多是少他都分我一半。要是不听他的话,那也太不厚道了。

月亮朝树梢上爬得更高,毛子还是没有回来。腿麻了,我靠着树坐下。老槐树上突然“哗啦”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老鸹飞了。我有些着急。毛子说弹子都放在他家的后窗台上,回去就拿来了。我暗暗埋怨他太磨叽。

每次打过麻雀我们找个背静的地点将其剖洗干净,装罐头瓶里腌上藏起来,过个三两天就到南湖沿上烤着吃。毛子在河坡上用石头垒地锅,我四下去捡干枯的树枝。生着火后我们将整个腌好的麻雀用钢丝串起来架火上烤,麻雀肉真香!

我已跟着毛子吃过许多麻雀肉,却不知道老鸹肉什么味。

毛子怎么还不回来呢?我越发着急?

是不是毛子娘拦住他了呢?不会,毛子娘好像从不管他,而且毛子也并不怎么搭理他娘。我想起了那天午后,我们坐在村口的小桥上,毛子娘提一只鼓鼓囊囊的绒布包从庄里走过来,看见了我们,她低着头,脚步有些踟蹰。

毛子,你娘!

毛子抬起头,眼睛突然熊熊如炬。

你娘去哪儿?我又问。

毛子不搭理我,突然,他暴怒地站起,迅速摸出一颗弹子包进弹包,朝庄路上趴着的那只老黄狗射去。老黄狗狂躁地“旺旺”两声,夹着尾巴跑了。狗叫声惊着了毛子娘,她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望着我们,脚步越发踟蹰。毛子突然站起身,丢下我跑了。听庄里人说毛子娘做生意,说她的“生意”好得很。我想,毛子娘提着包准是去做生意的。只是,庄里卖豆腐的李老五是推板车,卖针线的韩老头是背木箱,毛子娘空手空脚地做什么生意呢?我有些好奇,却又不敢问毛子。只是,我不知道毛子为什么不理睬他娘,为什么要用弹弓打黄狗,我记得他的弹弓向来都是只打鸟雀的。

靠着老槐树蹲着,我开始埋怨毛子不讲信用。前几回,他不是这样的。

6

我和毛子相约到小树林里打麻雀,就是近来几天的事。

秋收后天氣渐凉,空气中还残存着稻草秸秆清醇的香气。那天午后毛子对我说,赶晚上,麻雀们都飞回庄外的小树林,果子一样堆满枝头。毛子提议晚上一起去小树林打麻雀。小树林有四五亩地大小,生长着高大的槐树、杨树、楝树,还有些说不上名字的杂树。其实,一直以来他是我的禁地。

我看了他一眼没作声。我在犹豫。

关于小树林父亲曾给我说过一个故事:有个女人,他的男人双腿残疾拄着双拐,她就偷偷和别的男人相好。后来一天夜里,他的男人就在小树林里上吊死了。我问父亲什么是“相好”,父亲没说,只是要求我不要进小树林,说小孩子家眼睛不干净,容易看到脏东西。打那以后,每次路过小树林我心里就毛毛糙糙的,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暗盯着我。还有,我始终没弄明白,那个男人为何如此小心眼,老婆和别人“相好”一回有什么呢?

毛子见我犹犹豫豫的,什么没说就走了。和毛子玩了之后我知道,很多时候他不说话就是另一种“说话”。毛子一走我的心里就不安宁了。我不敢再犹豫,赶忙撵上他。我们就约好了晚上在庄口的石桥上会面。坦白讲,害怕是自然,但一想到我们会打到更多的麻雀,也难免内心充满兴奋。果然不出毛子所料,晚上的小树林里麻雀真的很多,一个个缩着脖子蹲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头天晚上我们就打了许多。剖洗麻雀的时候毛子说,天冷了,我们要多打些麻雀腌好晒干存起来。等到冬天下大雪的时候再烤着吃。听了毛子的话,我仿佛看到我和毛子在被茫茫大雪覆盖着的南湖边上生火烤麻雀的景象。之后的几个晚上毛子打的麻雀越来越多。他几乎是百发百中,一个弹子也不浪费。因为兴奋,置身于被黑暗吞噬的小树林,我早把关于它的那个故事丢在了脑后。更让我高兴的是,等我打完麻雀蹑手蹑脚地推开门爬回床上的时候,牲口棚里一片宁静,父亲许是正在沉睡的梦中。他丝毫没觉察到我的秘密行动,这越发使我对自己的行动充满信心。

关于小树林,毛子也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和父亲讲的一点也不一样。

那天午后我们照例吃过麻雀肉后,日头才刚向西天上斜。毛子提出去小树林里坐一会儿。午后的阳光穿过树梢支离破碎地洒下来,地上一片斑驳,小树林宁静得像另一个世界。我们坐在一棵大树下无聊地望着远方。出于好奇我问毛子知不知道关于小樹林的故事。毛子问啥故事,我就把父亲说的故事告诉了毛子。毛子的眼神有些惊异,问我听谁说的。我说听庄人们传的。毛子不说话,又从腰窝里掏出弹弓在手掌里一遍遍擦着。毛子喜欢擦弹弓,有事没事就握手里擦着。许久,毛子就说了另一个故事:有个男人生性不学好,吃喝嫖赌,他的女人管不住他,就跑到小树林里服毒死了。

我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

那个男人呢?他们有孩子吗?

毛子瞅了我一眼,没说话。

毛子站起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朝小树林外走去。我小跑着撵他。

一股莫名的风穿入树林,树叶一阵“沙沙”响。风很阴冷,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那一刻,关于小树林的那两个故事同时涌入脑海:一个上吊而死的男人,一个服毒而死的女人。

我正坐在死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地方!

我感觉头皮僵硬,嗓子干渴,起初的激动荡然无存。我狠狠埋怨自己不该太嘴馋,后悔得想抽自己嘴巴。

狗日的毛子,死哪儿去了!

我在心里骂了毛子一句。我发誓,那绝对是我第一次骂毛子。放在以前,想想都是罪过。脊梁上的虚汗将秋衣贴在后背上,很难受。我一动不敢动。这时,两声狼嚎般凄惨的尖叫声箭一样刺过黑暗,刺入我的耳孔。我一惊,身子瘫在树下。我从未听过那么凄惨的叫声,绝望而痛楚。之后是几声狗叫。我再顾不上别的,两腿使劲撑起发软的身子,一头向小树林外冲去。几根横出来的刺条从小腿肚上抽过,很快我感觉到似几条虫子往下蠕动,然后是钻心的疼。我无心顾及,感觉身后有人在穷追不舍,飞奔得更加肆无忌惮。冲出小树林的那一刻,一个迎面奔来的高大的黑影和我狠狠地撞在了一起。我鬼嚎了一声,仰八叉倒地上。那个黑影跌跌撞撞,像也吓得不轻。身体相撞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他喉咙里发出的颤抖的喘息声。那一瞬,我闻到了他身上释放的气味:旱烟味。朦朦胧胧的,我看见他一手捂着半个脸闷头窜进了小树林。我顾不上多想,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痛。我又一次强爬起来往家跑。

爹!爹!

一头冲进牲口棚,我连喊了两声。门没有闩,父亲没有应,骡子被惊了,在黑暗中连着哼唧好几声。我伸出一双手往父亲的床上摸,空空的。我又向床头的方凳上摸。

“啪!”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一声清脆的声响。

我终于摸到火柴,哆嗦着划着,火苗子在手指间抖得噼噼作响。煤油灯昏黄的光亮照亮了牲口棚。我长出了一口气,一颗心在嗓子眼里蹦个不停。我瞬间瘫在了父亲的床上。好一会儿,我低下头往地上找,父亲的烟袋掉在了地上,玉石烟嘴断成两截。

我又闻到了那熟悉的旱烟味,心里“咯噔”一声。

我稍稍缓了缓神,思索父亲去了哪儿。这时,一个人“咚咚”的脚步由远及近飘进院。他立在了门口——是毛子。毛子站在门框里,一手提着弹弓一手提着弹子,灯光下他的脸色蜡白,说不出的吓人。毛子的眼睛在牲口棚里狠扫了一遍,后直勾勾地盯住我。他的眼神熊熊如炬,像是要将我点燃,将整个牲口棚点燃。我的脑海一片空白。

你爹呢?毛子大口喘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摇摇头,嘴唇还哆嗦着。

毛子突然仰起头长长地叫了一声,一包弹子被他摔炸在牲口棚里,“哗啦啦”一阵响。几枚弹子反弹到骡子身上,它拼命歪着头扯动着缰绳,“嗯昂,嗯昂”一通乱叫,蹄子将地面蹬得“得得”响。煤油灯的火苗猛跳两下,像一颗受惊的心。

毛子转身冲进茫茫夜色。我不知道他找父亲干什么,只是隐约觉得那两声惨叫与他有关。

父亲一夜未归,我缩在他的床上一夜未睡。父亲是第二天傍晚回来的,他戴了一顶蓝咔叽布帽子,帽檐下的半个脑袋被白纱布缠得严严实实。我望着父亲有些害怕。父亲说,昨晚上料被骡子的后蹄蹬了脸,去镇上的医院了。我觉得他说的不是实话。我记得头天晚上睡前他已经给骡子上过料的。

庄里四处议论纷纷,议论中有毛子,有毛子娘,好像还有我的父亲。我想走过去听真切些,他们望见我相互努着嘴,散开了。那一天,我没看到毛子。又一天,还是没看到毛子。庄里人依旧三五成堆贼一般聚着,诡秘地说着什么,我终究什么也未听清。自那晚起,我再没见到毛子。父亲连着数日躺在牲口棚里吸烟,一连几天,我们爷儿俩一句话没说。

毛子去哪儿了呢?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的魂没了。我想起我们藏在南湖里的麻雀肉,再不烤吃可能就要坏了。

麦苗子生到半尺高了,风变得凛冽,毛子娘却突然死了。她在小树林里上吊了,庄里人将她瘦小的身子托下来,她的身子僵硬得像块石板。

唉!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庄里人没有把她抬回家,简单地钉了口杨树棺材,当天就埋了。

小树林里的树褪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树枝手指般伸展着,午后的阳光撒进去,数不清的麻雀上蹿下跳。父亲头上的纱布解了,他的左眼珠没了,只留下个弹子般大小的瘪疤。父亲的帽檐压得很低,像是努力遮着那只瞎眼。

“北风吹,雪花飘,雪花飘飘年来到。”过罢年,天转暖,父亲送我到邻庄的小学上一年级。我们庄没有小学的时候,要上学只能去几里外的邻庄小学校。父亲在靠近邻庄最近的一块田地里搭了个茅草庵,我们搬去了。我没问父亲为啥搬家,父亲也没说。

父亲每天干活。我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日复一日。

一年后,父亲卖了骡子盖起两间土砖房。

五年后,父亲拆了土坯房,盖起三间瓦房。五年里我们没回过庄子一回。听说,老宅的那三间土砖房早塌了,土堆上一片荒芜。

父亲拆了瓦房准备盖平房的那年秋天,我孤身一人去南方的一个小城上大学了,家里就父亲自个儿了。四年后,我留在了城里,老家依旧是父亲自个儿。无论如何,他都不愿和我进城。

许多年后的一个深秋,我领着妻子和儿子回老家看父亲。碧绿的麦田中老家的平房孤零零的,房身破旧不堪,屋顶上的楼板缝里几株杂草随风拂动。父亲缩着身子坐在屋檐下的马扎上晒太阳,他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那顶蓝咔叽布帽子早已褪尽了最初的色泽。父亲苍老得让我不敢相认。

回城的时候我转了个弯。车子停在庄口,当年的那片小树林早已不见了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崭新的楼房。

我又想起了毛子。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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