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被铁路重组的神奇

2017-02-23 19:33刘建春
瞭望东方周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火车站苏州铁路

刘建春

苏州目前在制造业上的影响力,在古典人文方面的辐射力,有不少是铁路带来的

苏州,这个曾被汽笛声唤醒的古老城市,至今仍然在享受着铁路带来的红利。或许,她并不觉得风驰电掣的火车过于粗豪,在她听来,汽笛声就像吴侬软语,像评弹、昆曲一样婉转优美。

铺路声惊动了水巷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苏州自建城以来,就是小桥流水,粉墙黛瓦,一副安闲的样子。

时光到了20世纪初叶,当人们在商店鳞次栉比的观前街上散步时,城北平门外已经起了悄悄的变化,号子声、铁锤声隐隐约约、铿锵起伏,这个几千年来只听到桨声的城市,即将被一种钢铁呼吸的声音——汽笛——唤醒。那泛着幽蓝金属光泽的钢轨神秘地往前延伸,带着一些神秘感,没有人知道,它将把苏州这个枕着水巷才睡得着觉的古老城市引向何方。

那时候,观前街只有三四米宽,地上铺着一块块长方形大石板,两旁店铺一家连着一家,采芝斋、黄天源、稻香村……头顶上店家的广告布幡密密麻麻,就像开了个丝绸布料庄。

那时候,苏州是江南的中心城市,富贵繁华之地,各地商人在苏州设立的会馆有200多个,其中,全国各地驻苏州的办事处有70多个。如今,在山塘街,在平江路,还有一些会馆的遗迹存在,那种盛况依然余音绕梁。

江南大地上最初的铁路,其走向有着许多可能性,甚至有可能不经过上海和南京,也不一定经过苏州。实业家张静江设想的方案就是铁路环太湖修筑。孙中山先生也曾在《建国方略》中提出建设苏州至嘉兴、乍浦的铁路作为东方大港的配套工程。当时人们有一种设想,就是将苏州、嘉兴、湖州、无锡这些传统的鱼米之乡串联起来。今天看来,这些设想没有把上海包括进去,是不可想象的,但那时候很正常。

在地图上观察,你会发现,沪宁铁路大体上和长江平行,但这种平行也不是绝对的,在苏州一带离开长江远一些。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一方面,铁路要经过苏州,这是人们事先就想好的,撇开江南经济中心苏州城,这铁路有什么价值呢?另一方面,铁路在勘测初期,受到的阻力非常大,线路走向常常被迫改变,改变成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要看各方博弈的结果。

预设的线路上祖坟、墓碑太多,常常是测量人员刚把仪器架在屋顶上准备测量时,村民就已经敲锣打鼓聚集起来,准备与测量人员大干一场了。据说,本来铁路是有机会经过常熟的,可因为那儿的乡绅反对的声浪太高,线路只得绕道昆山了。

直到今天,昆山依然享受着铁路带来的红利,只因最初的沪宁铁路经过昆山,后来的沪宁高铁、京沪高铁都自然而然地经过昆山了。要是知道能够给一个城市带来这么大的发展机遇,常熟那些反对铁路途经的人,肯定要悔青了肠子。

站址角力

沪宁铁路铺设前,总工程师带着助手对苏州火车站的站址进行了考察。一般的常识是,修筑铁路最理想的是走直线,打开地图,我们会发现,如果与北纬31度平行,从上海往苏州画一条直线,苏州火车站的位置应该建在城南。不过,工程师们还要综合考虑地形地貌,如果走直线,必须经过苏州东郊的一个湖泊,叫独墅湖,但当时的筑路技术很难穿越这么宽阔的水面。

技术因素、成本因素固然是一个方面,但都不是主要的,翻阅那时的报刊图书资料,笔者发现,这座古城的火车站,就像一个悬在半空的棋子,被暗中的角力左右着。

当时的中国,山河破碎,主权不保,境内散布着很多“国中之国”——租界。日本租界就建在苏州古城西南著名的水陆城门盘门外的青旸地。盘门自古人烟稀少,被称为冷水盘门。日本人进驻后,苏州的老百姓就更不愿意到租界里去了。

日本人听说苏州要通铁路了,认为是改变冷清局面的大好时机,1903年他们就开始密谋策划,让火车站靠近盘门。假如铁路从城南通过,日租界就能靠近铁路,获得地利,借此聚集人气,从而增强日本在苏州的影响力。事情在几乎得逞的时候败露了,泄漏的消息称,沪宁铁路打算从娄葑经觅渡桥、青旸地至阊门三乐湾向浒墅关延伸,而苏州火车站打算建在阊门外的三乐湾。

苏州市民和工商界人士非常愤怒,因为假如让日本人的如意算盘打成了,那么对苏州工商界打击最大。

这也意味着,繁華了几千年的阊门,可能因此风光不再。阊门是苏州西北一座高大巍峨的城门,建有运河万人码头,是一个水陆交通枢纽。当时,上海、苏州、南京的报刊也发表评论,纷纷反对这个方案,一边倒的舆论,加上铁路大臣盛宣怀的坚持,促使火车站最后还是放在了城北的平门外。铁路从昆山往苏州筑就开始往北偏,经唯亭、外跨塘、官渎里,紧贴着阳澄湖,过平门去浒墅关。

火车站选址在城北平门外,促成了苏州商业结构的变迁。运河时代,苏州商业的中心一直在城西北阊门,那里有高大的城楼,有弯弯的拱桥,有鳞次栉比的商店,曹雪芹把那里称为“红尘中一二等风流之地”。进入蒸汽时代,火车站选在城北,客流、货物都从市区向城北聚集,这样,除了西北隅的阊门,观前街又形成了一个新的中心,从此渐渐繁荣起来。

观前街拔得头筹

观前街现为苏州古城第一商业中心,应该说,这个地位的确立,是从火车站的设立开始的。

苏州城北,正对着火车站的城门叫平门。平门从古代就被堵塞废弃了,火车站建好了,沪宁铁路通车了,最初人们还是沿袭以前的习惯,下了火车,从西北方向绕一个半圆形,从阊门进城。1923年,一个清朗的秋日,27岁的郁达夫和朋友一起坐三等车到苏州游览,走的就是这条传统的路线。

第一次来苏州的郁达夫,对这个古城印象不错。他觉得苏州城是一个浪漫的古都,街上铺设的石块和人家的建筑,小桥、弄堂和水巷,没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过去的中华民族的悠悠态度。他称这种美为“颓废美”。

那时候,乘火车来到苏州的旅客,下了火车,远远地就能看到北寺塔,但从平门进不了城。1928年,平门重新开通了。两扇门紧挨在一起,远远看去就像小写的“m”。

平门一开,火车站到观前街的距离就很近了,大概只有五六里路,从那时起,在与外界的沟通和交流中,观前街就拔得头筹。如今观前街仍是苏州最热闹繁华的地方,也是人们公认的市中心。

铁路带来的热闹繁华

在沪宁铁路最初建造的时候,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除上海、南京这些大站有单独的设计图外,途中许多规模小一些的车站,设计图纸都是一样的。

不过,苏州站享受的是上海和南京的待遇,站房是单独设计的。开站时的站屋虽然是平房,却显得高大华美气派。尤其是进站的大厅,高高大大四四方方的,有点像欧洲城堡,下面三个拱门画出了流畅的线条。当时的沪宁铁路总工程师在一篇文章中赞叹道:“苏州车站房屋,除上海站外,实为各处之冠。”

苏州火车站、无锡火车站的开站通车典礼是在同一天举行的。当时火车站搭设了彩棚,蒸汽机车前和车厢两侧也用彩布披挂,丝绸制成的巨大花朵点缀其间。车站内外人山人海,挤满了看热闹的群众。沪宁铁路总办盛宣怀和江苏巡抚、苏州抚台等官员参加了典礼。上海《申报》特派多名记者现场采访,进行了全方位报道。许多好奇又有钱的年轻人分别乘车赴上海、无锡,并于当日下午返回苏州。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变化——以前,苏州人也从水路去上海或无锡,但都无法在当天赶回来。

有了铁路的苏州,再也不是一个安闲幽静的小城。当天的《申报》可以通过早班火车送到苏州订户的手里。

钢轨不仅传递速度,也传递着外面的消息。1912年元旦上午,孙中山先生从上海赶赴南京就任国民政府临时大总统,所乘专车中午经过苏州站时,苏州各界群众自发到火车站迎送,并悬挂旗帜表示祝贺。

最热闹的时段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沪宁线改名叫京沪线,因为南京是国民政府的首都,上海是中国最繁华的大都市,在南京或苏州工作的人周末坐火车头等车厢回上海,到霞飞路购物,是最时髦的生活方式。就连30岁的宋美龄也不例外,当然,她有单独的公务车,市民称那公务车为“花车”。

铁路对一个城市的影响,那种力度和持续的时间,往往超乎人们的想象。自沪宁铁路通车,直到20世纪90年代沪宁高速公路开通,坐火车去上海、去南京一直是苏州人的主流交通方式。

沪宁高速通车后,乘大巴去南京和上海,时间上比慢火车快,才吸引了一部分客流。不过,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铁路提速、建高铁、开动车,把“第一飞毛腿”的名号又夺了回来。

城市发展的引擎

沪宁铁路开通前夕,上海、苏州、南京虽然也可以通过长江水道和铺满江南水乡的毛细血管般的河道相连接,不过,这种连接是松散的,虽然历史悠久,但是力度没有那么强。这些美丽璀璨的城市,就像散落在长江南岸的珍珠,它们彼此的联系和依赖是有限的,很多时候在那里独自闪光。可是,沪宁铁路如同丝线般串起这些珍珠以后,一条光彩照人的项链便产生了。

今天,通了高铁的苏州,到上海只要20多分钟,到南京仅需要一个小时。早上在苏州吃一碗朱鸿兴的头汤面,中午在南京夫子庙品尝小吃,下午又到上海豫园点一笼小笼包,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交通是拉动城市发展的引擎,这个道理,古今通用。对比杭州、苏州、扬州、淮安、临清、张秋等地,更能看出这一点。

自公元七世纪以来,京杭大运河沿线的城市,都是很富庶繁华的,淮安有漕運总督府,扬州有“京口瓜洲一水间”的诗句,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再往北,同样是运河边的小城临清和张秋,曾与苏州杭州齐名,民间有“南有苏杭,北有临张”的美誉。古代的大运河是当时国家的干线交通运输通道,依傍着大运河的城市,借助于人流、物流,都获得了发展的机遇。

二十世纪初开始,铁路兴起,运河衰落,搭上铁路列车的城市,就又一次有了腾飞的机遇,没有搭上的,就会和大运河一起慢慢衰落。运河衰落之后,苏州又搭上了铁路,因此发展势头依然雄健。

铁路,那种追风的速度,那种时空重组的神奇,那种雷霆万钧的气势,深深改变了江南古城苏州。一直以来,人们总是认为苏州是轻软的、闲适的、隐逸的,其实,苏州的性格,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她的骨子里自古以来就有一种隐含的力量,那是两晋时阊门高耸入云的城楼,是白居易时代的雄州,是明清的姑苏繁华图,是今天的高新区和工业园区,那种隐含的张力,始终保持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姿态,只要有合适的契机,就会迸发出灿烂光华。

苏州目前在制造业上的影响力,在古典人文方面的辐射力,有不少是铁路带来的。比如,欧洲成千上万人家客厅里的液晶电视,以及书房里用的笔记本电脑,都是通过苏州始发的国际班列运过去的。高铁轮子上的苏州,今天流水依然清,桃花依然艳,水磨的弹词和昆曲依然那样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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