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秀,金秀

2017-02-24 21:13陈丹玲
美文 2017年3期

陈丹玲 土家族,1982年出生,系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期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作品见于《民族文学》《山花》《天涯》《文艺报》等国内文学期刊;出版散文集《露水的表情》;获首届铜仁市政府文艺奖、首届“梵净山年度文学奖”、第四届乌江文学奖刊物奖。

究竟是跟瑟瑟吹过的风有关。去本庄镇的戴家坝看戴妃墓,我还是感觉到风自始至终地在参与。经过一片玉米地,风的神情如倾诉,似吟唱。往往,传说就会尾随风声而来,四处播撒,又随时消散。

风来时,面前还不够浩荡的玉米整齐地向一侧倾斜,轻易就抖落根部泥土的秘密——戴妃墓,一截残存的石碑。这时,仿佛戴金秀就在绿叶的背面朝我们露出半张脸。这是一张美好又朦胧的脸,隔着传说的面纱,隔着每个人各自的想象。

戴家坝的人依旧那么质朴,讲故事时,他们叫金秀、金秀,而不是戴妃。我理解他们的这番亲切,故事在千百年的传颂中,金秀已经是戴家坝从古至今的女儿,是现实人体意义上的外延,是经过灵魂修饰或伪装过后更为清晰的肉体。我崇敬寨子里的人们身上这种持久而单纯的热爱,正如来这里看戴妃墓,我带着柔情而满怀好奇的心灵,用来关心那些旧年代的事物。

一开始,金秀和西方的灰姑娘没有什么区别,是那种我们从小就熟悉的孤苦、流离和被虐待。只要是传说,几乎每个主角出场的时候,身上都有着一致的灰头土脸的人生布景。少女金秀的遭遇不仅如此,还附加了另一个代价,那就是被命运的手指收取了“美貌”这份赎金——金秀满头癞疮,黑发脱落,成为秃头姑娘。似乎只有苦难的双重叠加才能凸显事物暗藏的某种神性。神总是在一个隐秘场所,对着你或者他镇定自若、胸有成竹地微笑。这种微笑,足以让命运的弃儿泪流满面,又感激备至。戴家坝对面凤凰山寺庙里古树上的那对白鹤,就是如此高深地注视着金秀,它们是玉帝派来的使者。传说将从这里开始转承、变得幽深,而作为承受者的金秀对命运还一无所知。

我再一次关心一阵风的到来。那天,乌云满布,狂风骤起,在磨坊磨面饿晕过去的金秀被狂风吹打,被暴雨浇头,头顶剧烈痛痒。这是神的手笔,肉体最后一次剧痛之后即是新生。金秀不知,她忍不住手抓头皮,顿时触到满头柔软,青丝如瀑倾泻到胸前和脖颈里。好多年了,这是身体从未获得过的柔顺、轻盈、洁净的抚摸,金秀想起了遥远童年里母亲的手温、父亲的胡须。不过这只是片刻,强大的、惊喜的、欢乐的浪潮充盈和淹没了金秀,浪峰推着她朝前手舞足蹈、欢呼眩晕。这个带着清朗山色,含着玉润水质的女子,澄澈如冰雪。风是无奈的使者,也许是在神的暗示下,在抽走现有命运时总会好心地给人留一点儿礼物、一点儿宽慰,以温暖今后醒悟时的凄凉和孤寂。风停止,却并未预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有时我会怀疑,如果没有一阵风,所有的故事是否即将收尾,不再向前。

恰恰这时,自称天子,至高无上的明朝皇帝开始了梦境。戴家坝凤凰山寺庙里的两只白鹤(神的使者)托梦给皇上——中原以南的夜郎牂牁郡有一美丽女子,可选入后宫为妃。依照梦境画像,寻妃的队伍手拿一张画卷,日夜兼程。明朝紫禁城里的那个男人在自以为是的陶醉感里,对爱情的千山万水、真心诚意没有半点体会,那是下人为表忠心所必须替他走的过程。皇权包裹的真心往往被赋予梦境的虚幻,人们愿意相信,依靠皇权而对事物进行占有,或许本身就体现了内心的虚弱感。皇帝在遥远的地方打着爱情的旗子,一切就显得荣耀而堂皇。加上在关键处,白鹤的神性遮蔽了事情的所有破绽,让皇帝封金秀为妃进行得顺理成章、理所当然。一声“娘娘,让老臣们寻得好苦”,有着清朗山色、玉润水质、澄澈如冰雪的金秀在那一声里蜕变凡胎,得到神的相助,顷刻贵为皇妃。如梦似幻,虚实难分。大家还没醒过神儿,皇辇就开始摇晃起来,人群自行让出道路,男女老少分立两旁。车辘滚滚,金秀被动地挥手作别乡民,眼神中一定有惊惑未解,也有茫然未知,暗生的离愁像山坡的草木色彩,浓淡相间,独自疏密。

事实上,生活的每一处逻辑、每一个细节似乎都充满了预设和隐喻。传说中的西方灰姑娘,多少给人一种预谋感。一个落魄的名门千金——灰姑娘在忍受中等待时机,以一双不能不说具有美色诱惑的水晶鞋为路径,攀附权势,重新拿回了属于自己的權杖,再次振兴家族威望,这是改变命运所需要的底气和自信。可是戴家坝的姑娘金秀,说心里话,这个皇妃总给人一种身份不明的感觉。

金秀拥有的底气只是一场梦的暗示,再无其他凭借可以更牢固些,可以令她更自信一些。而皇帝的活力存在于占有欲和侵略性中。在金秀的明眸中,遥远皇城的核心是皇上,皇上的核心乃是他的龙床,龙床的核心是延续的子嗣,这几乎也成其为整个江山的核心。精雕细琢的高贵木料,配以权力、龙族、神性的图腾,那往往是一张赋予意图的床。指尖游走,雪肌微凉,作为一个女人,这一次便是身份转变、命运转折的烙印。如同朝廷上的玉玺,是权力的象征,只是附着了一层微暖的热度,但未必真心、未必意合,也许更不可能有情感相投,它衰朽可还是昂扬向上,皇权威震,牵动着一个国家的命脉。闭上眼睛,金秀知道,一定要好好地保护、配合,维护这一核心的绝对权威,使其成为被龙袍、宫墙、城池层层包裹的荣耀。女人、臣民、江山、政治,皇上不计时间、地点、方式、代价一一占为囊中之物。命运起伏,深邃难测,皇宫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样物件都在谢主隆恩,都在摆出幸福的表情,这让人产生一种难以回避的疏离感,金秀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围困和窒息。而往往这时,戴家坝的炊烟、木楼、稻田、屋檐,甚至是茅草里虫蛇发出一阵窸窸窣窣轻微的响动,都让金秀感到了珍贵和亲切。

当梦醒,民女出生的金秀是否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看清荣华的虚幻、权力的冷漠,以及自己被摆弄的命运。应该可以肯定,戴家坝的高山厚土肯定喂养了一个女子最根本的善良,赐予她果敢的力量和智慧。终于有一天,金秀,也就是戴妃,在万人瞩目中离开皇宫回到了戴家坝。站在戴家坝一大片的稻田中间,暮色四起,乡民屋顶的炊烟带来温暖的柴火气息。田坎上,移动着狗和黄牛的影子,缓慢又厚重。“戴家坝,田大丘,三年两不收,要是哪年得收了,狗都不吃麦溜溜”,童谣随风由近而远,声音越来越稀薄。金秀,戴妃,戴妃,金秀,在一度熟悉的家园里,她第一次察觉到了自己身份的界限不明,显得来历可疑。金秀低头,脚下的泥土张着干涸的嘴,无力又沮丧,儿时的遥远时光又清晰地来到面前——五六岁,爹妈因大旱饥荒双双病逝,自己从此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当牛做马,忍饥挨饿——那是一道道犹如脚下大地般的裂痕。可是偏偏奇怪,裂痕产生的痛楚记忆,让金秀觉得到血管里似有一尾鱼在游动,时而游进心房,时而游进眼眶,最后是停留在面无表情的脸部。大地裂痕,倒是令金秀找到了存在的真实感。

人们奔走相告,戴妃金秀回来是要修筑水渠,灌溉戴家坝的大片稻田。当然,也代表着浩荡的皇恩,万民对这份恩情跪拜叩谢。水源在后山的峡谷内,需要从悬崖上修建沟渠。工程实在浩大,金秀组织人力修建,几乎达到了“十筐银子一箩石子”的造价,耗力耗财又耗时。

时光如碎银片,哗哗流逝,金秀离宫已经三年了,那天,她终于病倒了。人的身体在虚弱无助的时候,意识最容易滑向往事的边沿,像蜜罐口那只琥珀色的小虫,犹疑地扇动着翅翼,飞舞成一小团烟雾,对着那些细密的甜份迷恋又忧伤。这时,金秀会想一想遥远的朝堂高处的皇上,但她首先愿意站在一名普通妻子的角度去怀念,去惦记。随一袭梦而来的爱情,轻盈得正如梦的本质,可触,却遥不可及。戴妃的夜晚是华美璀璨的,而金秀的夜晚,除了木门发出一声老旧的怪响,庭院里一片空寂,惨白的月光把花木的剪影贴在地面上,异常清晰。这样好,原本就属于自己的那份孤独、孤苦这会儿也更加显得清楚明白。回到戴家坝,引水灌田,这是另一层面意義上的长情吧。这样的爱意避开了宫墙的围困,逃出了龙床的狭隘,会在广袤的田地里肆意生长,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夜深了,凉意起,金秀唤人掩上了庭院的大门。

凡是与一个地方有关的传说都有着古铜镜面一样的质地。戴妃的传说也映照着戴家坝的沧桑面孔:寨子至今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大园坝、大牌坊、古龙门和明代朝议大夫戴子旭之墓,这些古建筑处处别致又具有深意。

在高处极目远眺,戴家坝的田野有如浩大的星空,在它的耕作物和一个个小村庄中旋转。我们到来的这个清晨,风再一次地轻轻吹起,携带着玉米、辣椒、黄瓜、红苕等植物的温暖香味。弯曲的田坎被长长短短的草芽簇拥着,呈现柔和饱满的弧线。穿过大片田地,双脚陷在这个季节不尽的酥软和敏感里,我们要去看戴妃金秀的坟墓。想象中,或许能触摸一个皇妃的威仪荣耀,以及作为一个女人的冷暖自知。事实是,戴妃墓只是一个凸起的土包,上面已平整为良田,一排又一排玉米在清风雨露的催促下,长势已经美好到无辜的程度,看着令人欢喜。土坎处靠着一块残碑,蝼蚁般的字迹已经面目全非,青苔的手脚在碑面上显得非常勤快和急切。一切印痕如传说本身,被亘古的风吹冷却,被浩瀚的时光漂白,被坚韧的生活淡化。倒是五月的风还在年复一年地吹,像当初金秀的癞疮头在一瞬间得到幻变一样,这里的村庄、田地、人面、心思在季节更替中依旧暗藏神迹。近旁,水田里那个人埋头在耕种中,水流能够抵达生长的根部,能够抵达富足的枝头,一声吆喝,一声牛哞,显得生动又空远。

我们原谅如风一般的虚无,因为我们相信在诗意的土地上,人们肯定愿意运用传说、神话之类柔和、五彩、迷离的智慧光环来照耀事实的险峻、冷峭和艰辛。比如现在的千工堰还在本庄镇戴家坝蕨箕岭吊井冈的深谷里盘曲,啸声震耳。由于年代久远已无从考证,只是当地村民口口相传为元代戴氏先人修建。因修建水渠于悬崖石壁之上,投工超千而得此名,属于比较完整的引蓄结合的塘坝式水利体系。在明洪武五年(1372)重修,又在1964年、1990年政府投入下,分别进行了两次扩修,扩宽延长渠道,增大灌溉面积。

我们顺着荆棘丛生的小路下到蕨箕岭的谷底,探访千工堰。这一神造般的工程有着年代久远的轮廓。粗拙的沟渠内部山泉汩汩流淌,地势的落差击起水花四溅,绽放出农民对每一次耕作、每一粒粮食和种子的感情。几百年来,这份情感里饱含了苍茫的夜色,夏日的阵风,炫目的夕照,干旱的惊恐,以及头顶的飞鸟、朝霞、霜冻和孩童的面孔……这一切都反映在清澈的水流中、母性的瞳孔里。那么,我们美好地相信,这一切也是戴家坝的女人们完全从容、真挚、得体的爱恋……